按:日前,全国政协委员何香久因一份建议给公务员涨工资的提案引来网上铺天盖地的骂声。尽管何香久表示,他建议的是给“基层公务员逐步涨工资”,而非给所有公务员加薪,但只要提到公务员涨薪,人们就火冒三丈。这是为何?

基层公务员的苦逼和抱怨也时常见诸报端,勤恳努力者有之,可吃空饷者同样存在。我们需要反思的不只是大众和公务员群体之间的对立情绪,更重要的是这情绪产生背后发生了什么,以及如何让权力运行在阳光下。

本文作者,前非著名二线媒体人张富贵北漂未遂,逃回老家县城钻进体制内当文员一年之后,写下此文与大家共享。

每年,一群想挤进体制内的年轻人,厮杀于公务员考试、事业编考试战场。战死沙场者有之,屡战屡败者有之,大难不死挤进去的也有之。本人经历前两种情况后,侥幸成为第三种。虽然只是一个县城的事业编,但也足以让我松了口气——不用在地铁里被挤成照片,不用跟二房东和房产中介斗智斗勇了。小伙伴羡慕的眼神,老妈欣慰的笑脸让我得意洋洋,结果挤进去之后发现,现实远不是那么美好,世界远比想象的残酷。在我幻想着做一名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喝茶看报纸度过余生的时候,总会有个声音提醒我:醒醒吧,少年。

我老家紧擦着京津冀经济圈的边,不算富裕也穷不到哪儿去,夏天满街光膀子的爷们,冬天满街穿貂儿的女人。我曾在北京当过几年蚁族,可蚂蚁是会搬家的动物,所以几年之后大家各奔东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2012年回到老家参加事业编考试,结果就考上了,一口气手续跑下来没费劲,顺利成为某局下属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并借调到局机关工作。

从此,张富贵鸟枪换炮,从被北京公交车售票员怀疑逃票的屌丝,摇身一变成为纵横党委政府两大院,出入各大局机关的牛人。接触了形形色色的政府官员,上到年过半百、两鬓斑白的堂堂七品县委书记,下到刚刚成年的办事员。时间长了,发现,这些人大概可以分为这几类:

一、八十年代及九十年代初分配的大学毕业生们

毕业生分配制度在中国实行了将近半个世纪,直到96年前后才逐渐取消。这个制度客观上保证了小地方人口智力比例的均衡。也就是说,一个地方出产的高智商人才通过毕业分配制度能够回流到其出生地。虽然当时大城市也有智力富集现象,但在那之前还没有特别突出和明显。所以,从恢复高考开始,一批批从大学、中专毕业分配回来的学生不断充实到政府机关单位。而另一些分配到学校等单位的毕业生也有很多通过其他途径进入到机关队伍。这批人整体而言,是智商比较高,能力比较强的一群人。他们目前都已过50岁,年轻的也都已经40多岁。那时的大学生还是天之骄子,在机关中的竞争力是很强的。所以目前,这些人基本都做到各个单位负责人的职位。如副县长、各大局局长、副局长等。

可能首都、魔都的小伙伴们会觉得,这都是些科级干部,最多就是个处级,有那么牛掰吗?你还真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在一个小县城,能混到科级干部,就已经混到了99%的人前面,如果碰巧是个乡长、乡党委书记,或者是某局局长,那基本就有通天本领了。可以说,基本上治安管理处罚法管的那点事儿都能摆平。多办个户口、多弄张身份证,给没念书的儿媳妇吃个空饷这都不成问题。妈妈也不用担心他的傻儿子找不到对象。而县城除了高等教育之外,其他社会资源都能满足基本生活需要。所以对一个安于县城生活一辈子的人来说,足够了。

二、从部队回来的那些人

从部队回来的又分转业干部和退伍安置。部队里当官的从部队到地方工作叫转业,部队里小兵就业叫退伍安置。安排的多是企业员工和司机一类的工人岗位,转业干部则直接进入机关。这是特殊的一群人,他们不占所在单位编制,自己带一个编制过来。在离开部队之前,有两个选择,可以选择拿笔钱走人,也可以选择到地方机关工作。各级人事部门都有专门的军转办。这是一项有中国特色的政策,枪杆子里出政权,这些拿过枪的人,如果不得到妥善处理就会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

部队军衔与地方行政级别有一一对应关系,转业到地方后需要降半级。比如,县长和团长是一个级别,如果一个团长转业到地方,理论上应该当副县级别的干部,或者至少在工资待遇上保持副县级待遇,但通常都是后者。也有些故事广为流传,某部队副团级干部转业到地方公安局,成了一个基层民警,享受正科级别工资,但跟刚招聘进去的年轻人干一样的活,这样的也不在少数。总归,看自己的活动能力和运作能力。

这些人我接触的不多。在部队里,上级命令自己去死都是要执行的,因为这是军事命令,关键时刻,他们就是要去送死的。所以他们回到地方,有一部分变成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那号人,说话又臭又硬,没事让谁都得听他们的。通常这样的都得超过40岁,整个青春都扔在了里面。年龄小一点的,大脑有自主思考能力的,会主动抵制天天灌输给他们的那些思想。如果碰巧在里面没怎么受到虐待,那么还能保持一个健全的人格。当然,也会带有一定特点,比如善于服从命令,服从各种命令。

三、外甥侄女儿媳姑爷党

以前本县的机关单位是从来不招聘的。2008年,我厌烦北漂屌丝生活,眼巴巴地寻找公务员考试本县内名额,发现紧邻本县的某国家级贫困县每年都会招聘十几人,而本县除了工商、地税这样的直属单位能有一到两个外,其他单位免谈。

这段时间恰好处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结束到2008年奥运召开,也是经济发展体制变革比较快的一段时期。各机关或者乡镇政府没有一点人员招聘需求是不可能的。那么,多出来的人员编制去哪了?内部消化了。

内部消化,对一个县城的人才建设极为不利。彼时刚结束大学毕业生分配体制,大量的高智力人才都涌向北上广深和各大省会城市,我就是其中一员。这是自然选择和市场经济的结果,更大的发展空间,更多的就业机会和更好的公共资源无疑都吸引着这些刚毕业,荷尔蒙旺盛的青年们。而当时较低的公职人员收入水平,也阻止了一部分人进入机关的想法。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有志青年们在大城市指点江山,那些荷尔蒙同样旺盛,但由于各种原因没有接受高等教育或者毕业后不想去大城市的青年都在哪儿?如果这时,他碰巧有个亲属在县里某个局,或者某个乡镇政府上班,那么,他不需要花太多力气,只要让这个亲属简单运作,把档案调回家,就可以得到一份稳定、旱涝保收,却收入不多的工作——进入体制内。

2004年后,随着公职人员工资不断增加,公务员热也逐渐兴起。也就在此时,“逢进必考”的政策开始逐渐实施。但总会有各种名目和机会让一些人不通过考试就进来。比如,“行政编”,实际是公务员编制和参公事业编,以及我自己都搞不懂的某种编制统称。除了公务员必须要考之外,其他编制都是可以运作进来的,并享受同样的待遇。于是,这段时间的县城机关里,基本都是外甥侄女和傻姑爷、笨儿媳妇们的天下,当然还有干部子女。而大手笔的机构改革还没开始,或者开始了也一时波及不到县城。

稀缺资源总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一些人就会利用这些资源进行寻租。这时,没有亲戚帮忙,靠钱铺路进入县级机关的价格,在十万到三十万。我身边的例子,基本都是这家拿出20万想把孩子办进编制未遂,那家女儿没有工作父母卖了房子找人托关系,想谋求到一个铁饭碗。

这些人进入机关事业单位后,由于有一开始的投入,也想把本赚回来。于是,手中的权利,哪怕是办事员手中掌握的一点点信息资源和权利,都成了牟利工具。

当09北京房价过三万的时候,我已经有了撤回老家的想法。但是,残酷的现实告诉你,没门。老家不是想回就能回的:靠谱的企业只有石油电力烟草,比进政府还难,想都别想。餐饮没技术,服装没本钱,家里还没有地。老家,对于小职工家庭的孩子而言,一样的狰狞。

那几年,我接着浏览公务员招聘名单,依旧找不到公开招收的迹象。其实这时,招考制度已经逐步严格,周边很多县都开始实施逢进必考。不管是公务员,还是名目繁多的“行政编”或者一般事业编,想进来都要考。只是当时本县因为人的因素,牢牢抵制逢进必考。而且,很多人都知道马上就要开始招考,于是疯狂地往里塞人。

四、苦逼青年们

人是会退休的,领导是会换的,政策是会变的!终于有了这么一天,老家县城公开招考政策开始推行。于是,我等广大屌丝,在混大城市未遂,老家公开招聘之后,杀了回来,意图逆袭。

各个单位总是要有人干活的。老一辈大学毕业生年龄大了,总不能把一个个局长、副局长来回使唤。至于当时机关里的情况,某局长说过一段话:“这几年进来不少人,来一个不干活。中午吃饭食堂都没地方坐了,活儿却没人干。”外甥侄女姑爷儿媳们又不干活,那就招聘吧。于是,就有了我们一干人等被招进来。

在小县城的机关,想要混得顺当不能一个人战斗,是需要几辈人顽强拼搏,积极进取,开拓创新才能够完成的……在县里,想当官,要么是某牛人的儿子,要么娶了某牛人的女儿。

每个单位牌子不同,但有些地方却是相同的:总会有几个不干活的男女,上班的内容就是聊天网购,比拼谁的苹果手机新,游戏分数高,他们不去捣乱就已经不错了。然后,会有一两个吃空饷的,通常都是某领导司机的老婆,某退休老领导的侄女,某单位负责人的外甥一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们,年末发福利时过来一两趟,或者上面要查吃空饷了过来应付下。

我一开始觉得不公平,为什么拿同样工资,自己的活儿却不少,还干出一身毛病。后来想通了,付出的努力其实都一样。有的人付出的是一家几辈人的努力,有的人是用钱活生生砸出来的。“十年媳妇熬成婆”,可考进来的“媳妇”跟塞进来的“媳妇”可不一样。塞进来的“媳妇”进来就是婆,没人敢惹,人家可是真金白银砸出来的。考进来的“媳妇”,就得乖乖当“小媳妇”了。等到五十岁左右,能管一两个刚进来的小朋友,就知足了。

五、县委书记

一个县城最大的官就是县委书记。我以前由于工作关系,接触到几个,回老家后,又研究了下自己的父母官。作为中国最有实权的处级干部(有的是副厅),县委书记可以调动的社会能量是很大的。他们当中很多人,根本就不需要考虑去贪污,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缺钱。如果过了继续提拔的年龄,根据马斯洛的需求层级理论,他们就会选择为老百姓干些实事,扎扎实实为一县谋福利,谋发展,达到自我实现。比如我们县的父母官,我能通过公开招考得到这份工作还要感谢他,在这之前根本就没有公开招考这回事。此外,他还重新规划了整个县未来几十年的发展,在他努力下,开发区行政职能从县里分了出去,行政上同县里独立,党务上共管。这实际上削弱了县直部门的实权,因为一半以上的人口和最有发展潜力的沿海地区被分了出去。想改革,阻力是在所难免的,于是父母官又不得不在干部大会上放出狠话警告那些不顾大局的人。

就在我2012年末成为机关单位工作人员之后,马上赶上整治吏治,原来的一切福利待遇全部取消。虽然我没赶上“好日子”,但还是挺开心。傻子都知道各种变相福利是不合理的。且,即使是发,到我们手里也少得可怜,“不患少而患不均”,都没有了,反倒公平。

因为,在一个不健全的环境,人人都是受害者,没人能够例外。任何以恢复社会公正为目的的举动,都是值得赞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