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多年后,我们这个时代留给后人的将是什么文体?我想要么是纪录片,它以镜头语言,忠实地见证这个时代,要么是段子(顺口溜),承担讽刺甚至解构这个悖谬时代的功能。
胡杰
●胡杰(右)2011年在广州会见高耀洁教授。(艾晓明摄)记得是2004年春天,崔卫平老师来杭州参加《大学人文读本》的一个活动,带来了纪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最初的版本,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胡杰,他镜头中的林昭所带给我的冲击,几乎可与崔卫平翻译的《哈威尔文集》最初给我带来的震撼相提并论,虽然此前我已读过许觉民先生编的《林昭,不再被遗忘》,也读过《今日名流》杂志上刊登的纪念林昭专题。镜头中惊鸿一瞥的大鬍子胡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久,我正好有一次南京之行,便托当地的友人寻找胡杰,电话总是没人接。后来才知,那时他经常外出,奔波在拍纪录片的路上。范泓兄在我家看过《寻找林昭的灵魂》,也很想与胡杰认识,过一阵子,通过共同的朋友便见了面,并一见如故,也将我的问候带到了。胡杰兄知我找过他,很快就给我寄来了两部正式出版的纪录片,好像是《远山》和《在海边》。我们虽从未谋面,却心意相通,从此订交。十年来,我们一直互有联系,或他来杭州,或我去南京,或在北京,或在上海,或在青岛……几乎每年都有一些见面的机会,我们还一同到过安庆、绩溪、绍兴等地。他已完成的纪录片我几乎都看过,包括几部尚未公映的我也先睹为快了。

林昭纪录片开启黑暗时代之门

他於一九九九年决意辞去公职,全力以赴拍出“林昭”一片,复活了一个时代的记忆,而受到广泛的敬重。从那时起,他以凝重的镜头语言记录尚未逝去的那个黑暗时代,以个案的形式将血泪交错的历史重新呈现在世人面前——《铁岭纪事》是关於反右的,《星火》涉及反右和甘肃大饥荒,《粮食问题》是关於大饥荒时代的信阳事件,《我虽死去》、《王佩英》是关於文革殉难者的,《国营东风农场》则穿越反右、大跃进和文革。还有涉及当下中国的一些纪录片,无论是怒江环境保护的主题,还是关於谢韬的访谈录《惊涛骇浪未迷魂》等片,也都有历史感,不仅见证了一个时代的不可承受之重,更是真实地记录了一个时代的不可承受之痛。

如果说1980年代之后的中国,思想界在本土精神资源的挖掘上,如顾准文集的出版、陈寅恪和西南联大的重新发现等,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异域资源的引入上,最重要的无疑是崔卫平老师译介的哈威尔和米奇尼克的文集。多数都是一九九○年代的成绩。进入二十一世纪,《寻找林昭的灵魂》引发的关注、感动和思考,与上述发现相比毫不逊色。这也许是纪录片第一次如此强势地介入思想领域和民间公共生活中。十年来,苏州灵岩山,林昭的埋骨之地也渐渐成了众多国人的朝圣之地。这恐怕是胡杰兄没有想到过的,也是林昭生前难以想像的。

胡杰兄虽不愿居其功,但他的记录片推动之力则绝不可忽略。虽然在他之前,许觉民、倪竞雄等人已做了不少事情,但只有等到他的纪录片完成,才真正打开了一道重新认识林昭及中国那个幽暗时代的窄门。

王国维曾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几年前,曾有人问我,在未来的历史中,我们正在经历的这个时代留给后人的将是什么文体?我当时想了一想,这样回答:有两个可能,这个时代留给后人的要么是纪录片,它将以其不可替代的、综合的全方位的镜头语言,忠实地见证这一时代,并有力地洞穿这一时代。要么是段子(顺口溜),由於通讯载体的迅速现代化、便捷化和个人化,没有一种文体比段子更好地承担讽刺、嘲弄、甚至解构这个悖谬时代的功能。文学想像在这个急剧的大转型时代,已被残酷、荒谬而富有戏剧性的现实远远甩在了后面,很难大有作为了,至少在短期内还看不到。

夫妇海边自乐的田园生活

前两年,《寻找林昭的灵魂》获得阳光纪录片大奖,在纪录片行内听说也有过一些议论,但不可否认,这个片子代表了一个时代,截断众流,继往开来,在纪录片以外开启了全新的思考。这已超出纪录片这个形式本身的拘束。

自1999年,胡杰兄选择辞职而不是放弃和苟安,踏上这条不归路,十五年的时光过去了,他们夫妇行走在中国的路上,也赢得了越来越多的尊重和敬意。在两岸三地乃至海外都是如此,老中青知识份子对他的贡献都由衷地表示赞佩。转眼间,我与他相交已有十年,去年五月我到青岛,他正卜居黄岛,我去岛上看他,第一次看到他的大量画作,楼上楼下每个房间都挂满了,油画、国画都有。他的住处在大海边上,波浪就在眼皮底下起伏,涛声昼夜不停,他们夫妇自己种菜、种花、捡柴禾生火做饭,连炉子都是捡来改装的,在院子里烧饭、炒菜时,烟薰火燎的,所以要包着头,这也成了他画中的题材,许多画,无论油画还是国画都是以他妻子为原型的,也有他的自画像。就是那个很不起眼的小炉子,竟做出了一顿丰盛的午餐,除了肉,其他的都是他们他们自种的,包括葱、蒜。我们在海边吃饭,大海就在身边呼吸。而他正是日复一日在大海不息的浪涛中,画画写字,简直是海上桃花源中的生活。

在这些笔墨与颜色中,我看到了另外一个胡杰,那时他生命中的另一扇门。他打小学画,第一步未曾剪出的纪录片就是关於圆明园画家村的。那时他卜居帝都废墟,就想以画画为业。或者说,他原本要走的就是画家的路,无意中却成了一代独立纪录片人。画与纪录片是他生命的两个面相,只看到一面都是不完整的,也许还要加上一个面相,他的真实人生,他与妻子伉俪情深,许多生活的细节都让人记忆深刻,这应该是另一篇文章的题目。

百年寻梦探历史深处之谜

凭我外行的感觉,他的中国画要比油画更有味道,笔墨简约,却常常在不经意间透出一种难以言传的意味。前不久,研究物理学的朋友吴明卫兄在微信里发过一则消息,说一位来自澳大利亚的英国籍物理学同行,祖父到父兄都是作家,太太是画家,其本人的人文素养也很好,偶尔在他办公室见到胡杰的国画和油画赞不绝口,对其他的字画却毫无感觉。当晚,他与妻子议及此事说,“发现真正能打动人的,还是精神的力量,这种力量甚至可以超越文化的差异。”

对於胡杰字画的价值,相信行家自会给出更确切的评价,我不赞一辞。作为朋友,我想说,如果说纪录片体现了他对中国这片土地的关怀,是他求真、求善之心的呈现,是他有种、有料的一面。那么,他的画则敞开了他心灵中最柔软的一面,袒露的是他生命中的求美之心,饱含着他有趣的一面。美是人类最终极的追求之一,美中包含着我们最原初也是最超越的梦想。我相信,他的笔墨情趣不仅滋养他自己的生命,也同样可以愉悦一个急速变化的大时代里一颗颗焦虑不安的心灵。

我多么盼望他的画和他的纪录片比翼双飞,一同在躁动不宁的时代里成为更多人的安慰。我想起上次他们夫妇来杭州,特地坐地铁、再步行到我家里来,给我送来的那幅画,画面中他穿着拖鞋,正在读《文人的底气》,写着两行字:“百年寻梦探历史深处的误会……”寥寥几笔,背后传达的不止是深深友情。我每看到这画,就会想起他的大鬍子、浑厚的声音、有神的目光和有力的膀臂。

(2014年7月28日早晨初稿、8月8日黄昏再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