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10月10日的那个黄昏,我正在景美溪边散步,突然想起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听到闪电侠的声音了。此前一天我曾私信他,也居然没回音。这不合我们交往的惯例,不禁心下忐忑。当即打电话,第一遍没人接,第二遍没人接,第三遍还是没人接。无奈放下电话,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出事了。一定出事了。

果不其然,马上就得到确切消息,闪电侠在10月9日凌晨被北京警方以“寻衅滋事”的罪名刑拘,期限不知。

预感出事,这不是第一次。自从2012年4月,他传奇般地冲破国安的重重防线,把盲人维权律师陈光诚送入美国驻华使馆之后,他自己的生活就被彻底颠覆了,再没有一天平静的日子——连续几个月软禁于他是家常便饭,没被软禁的日子,也都有国保时刻的陪伴。

那时我们就知道,报复迟早会来,无论他怎么低调。不是不报,只是等待最合适的契机。

闪电侠,真名郭玉闪。北大经济学硕士。民间智库北京传知行社会经济研究所创始人。曾跟许志永、滕彪一起创办知名的维权公益组织“公盟”。当然,他最震撼人心的创举还是救援陈光诚,为此获名“闪电侠”,驰名江湖,也为此付出高昂代价。

对这代价,出手救援陈光诚之前,他就有了准备。人们都知道他救出陈光诚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却不知为那一刹那,他费了多少心血。刚开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陈光诚,关注陈光诚。他扛着摄像机,找到一个一个朋友做专访,让朋友们谈陈光诚,做成视频传播。他在微博上小心翼翼地扩散陈光诚的话题,一次次被注销账号,又一次次重开账号,不屈不挠,经年累月……

2005年8月,陈光诚为反抗临沂暴力计生赴京向郭玉闪求助,从那时起,他们就建立了兄弟般的友谊。陈光诚被处五年徒刑,刑满再次被囚,成为郭玉闪心中的隐痛。每次对我谈到陈光诚,他都禁不住热泪盈眶。他甚至打算找一票武林高手,去陈光诚的家乡东师古村强行解救;还策划挖地道,通到囚室把陈光诚劫走,怎么挖,从什么位置开挖,他都有缜密规划。我现在还记得他对我谈到地道计划时的那份投入。他还提到,据说临沂当局听到这风声吓坏了,特意给陈光诚囚室的地板浇上一层厚厚的混凝土。

“你想过后果么?很可能人没救出,你自己倒被抓进去了。”我曾这样给他泼冷水。他想都不想,一句话冲口而出:

“我认了,求仁得仁。”

我突然听见自己心里咯噔的一响。什么叫义薄云天,什么叫侠肝义胆,那一刻,我真懂了。江湖人称闪电侠,那闪电不是别的什么闪电,正是义的闪电。

这是郭玉闪的另一个侠义故事。2009年,视“公盟”为眼中钉的北京警方,借口“公盟”所谓“偷逃税”查封“公盟”并羁押公盟负责人许志永。出纳庄璐遭株连,一度锒铛入狱,深受创伤,出狱后悄然返回福建农村老家,切断了与所有北京同仁的联系。深怀内疚的郭玉闪,设法筹到一笔补偿金,大海捞针般找到庄璐下落,千里迢迢赶去,把钱送到她父亲手上,再三再四道歉。庄父本来也满腹怨气,这时不禁大为感动,前嫌尽释。

郭玉闪深服儒学,尤服一个仁字。仁是儒学的灵魂,也是郭玉闪个人价值观的灵魂。如果说西方文艺复兴是基于雅典的人文传统,那么儒学中的仁,便是郭玉闪心中的雅典。但他不是把他的雅典挂在嘴上,不是把他的雅典当作旗帜来抢占哪个山头。而仅仅用作自己的行为规范,知行合一。

跟郭玉闪相处,最深的感受就是他的仁厚、仁义、仁爱。用他的话说,就叫做“老派的道德”。在世风日下之今日,这“老派的道德”何等的清新,何等的珍稀。这也是他为什么会朋友遍天下的原因。

经历了法国大革命洗礼的作家雨果,曾有精辟总结: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雨果所称的人道传统,乃至西方整个的人文传统,跟闪电侠理解的儒家之仁,是能够全面接轨的。以仁为本,重建中国的政治伦理尤其中国的反对伦理,为中国政治尤其中国的反对政治奠定仁的价值基座,即人道的、人文的价值基座,一直是郭玉闪努力的方向。

仁者,爱人也。因为爱,因为悲天悯人的情怀,本来经济学出身的闪电侠,大半精力都投入到人道救助之中。2008年,“三鹿奶粉”丑闻袭击中国,举国震怒。政府和企业都急于卸责,受害的三十万结石宝宝像皮球一样任人踢来踢去,补偿费用和后续治疗均无着落。郭玉闪挺身而出,出任受害者援助团的总协调人,尽力促成结石宝宝基金会的建立。为此奔波全国各地,跟救助小组一起搜集、访问、核实全国各地的结石患儿,两年间筹款数十万元。

最新的经典之作,则是他跟知名网友肉唐僧发起的“送饭党”:在淘宝开设网上集市“肉铺”,凡在肉铺拍卖成功者,均以溢价部分捐助失去经济来源的良心犯。 集商业与公益于一身,运用市场机制将“送饭”常态化,堪称中国公民社会的奇迹。不仅调动十多万网民参与,不仅让肖勇、许万平等十多位良心犯得到大额救助,最重要的突破在于,让那些良心犯的受难史能够曝光,能够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其精巧的筹划和精密的管理,更是对公民政治社会的后续开拓极具启迪意义。

诚如作家吴祚来所说,“国家的缺憾(甚至是政府的罪错),由郭玉闪这样的民间义士善人们修补了,他使这个社会显出人性的光芒。”但是,当不仁、不义成为一种暴利产业,并不惜以国家暴力来维护,所有的仁,所有的义,就都会被当作威胁,所有的义人就都会被当作敌人。等待着义人们的,就往往是囹圄。义人闪电侠,又如何能幸免于难?

那个电话,至少暂时是拨不通了。但拨不通的岂止那个电话,被消失的岂止郭玉闪一人。从去年3月以来,多少兄弟、多少义人,一个接一个地从我身边消失。多少个熟悉的电话,再也无法拨通。起初我还能精神抖擞地为他们四处求援,能够大小报章为他们写文章呼吁。但后来实在太多太多,终至于顾不过来,而且越来越感身心俱疲,大小报章也越来越审美疲劳。对义人的迫害,居然在这国成了新常态,渐渐地让人们不以为怪。

而愈是成为新常态,人们愈是疲乏和沉默,仁的沉沦、爱的沉沦、义的沉沦就愈是没有忌惮,迫害就愈是没有底线,迫害滋养的仇恨和暴戾就愈是蔓延。这国的希望,也就愈是黯淡。而这局面,应该不是闪电侠、不是囹圄中的义人乐于见到的吧?

因而,挣扎就成了我们的义务,成了我们日常的主题。

笑蜀,本名陈敏,曾是《南方周末》报纸高级评论员和《炎黄周刊》杂志编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