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流行乔治.奥威尔的这段话:

“正步走是世界上最为恐怖的景象之一,甚至比俯冲轰炸机还更令人感到恐怖。这就是一个赤裸裸的权力宣言,相当明确而刻意地存在于其中的,是靴子直冲着脸而来的景象。它的丑陋,是其存在的一部分,因为它正在宣称的就是:‘是的,我很丑,但你不敢嘲笑我。’”

做为曾奔赴西班牙内战的国家纵队战士,奥威尔最危险的并不是战场上喉部中枪,而是共产党武装对于内奸,史称“第五纵队”的大清洗,更接近于让他命丧异国。很多论者认为,正是西班牙内战的经历,促使奥威尔写出了反乌托邦巨著《动物庄园》。

但在我看来,“正是亲身经历,才怎么怎么”这种句式,套在奥威尔身上并不尽然契合。奥威尔也说过,一些人对现实懵然无知,不在于他们缺少了解现实的途径,而是他们缺乏想象力。从这个角度看,亲身经历,肤尝身受固然可以匡救人们信息渠道闭塞或遥远,导致的无知,却也会因愚昧和自私,窒碍了自身对于现实的想象力,沦为本能的奴隶,鼠目寸光自是必然。

让人沮丧的是,包括良心公知和中产阶级在内,这种鼠目寸光者往往是人群的绝大多数。在两三年前,渐进改良思潮还是仅次于当政意识形态的第二种政治正确呢。熟悉的朋友都知道,自打有微博起,我就隔三差五痛斥这些人,于是说我偏激的有,说我激进的有,说我脑子有病的有,甚至还有人诬我煽动暴力,只差打110举报我了。

总之一句话,我因为观点太刺激他们,所以我的观点和我本人都无意义且带着几分邪恶。我很清楚,我的价值观在媒体圈一直是异类。

一开始,我还曾试图解释过,但很快便发现,当别人对你的成见和恶意,已经到了只会用人身攻击(说人偏激当然是一种人身攻击)代替讨论的时候,“去你妈逼”便是对他们最隆重的回应。

直到这一两年,公知和媒体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围观改变中国”,“民间力量发育”,“维权倒逼法治”等一系列陈腔滥调,都被专政铁拳打得鼻青脸肿,改良分子们又改头换面,做怨妇状,做醍醐灌顶状,改良宏论虽不再提了,但继续高台教化,仍不失国师派头。

老实说,不是谈到奥威尔,我真的懒得再腌臜这群人。在2009年到2010年,我搜集到了中国市面上所有奥威尔翻译过来的作品,大力研读。在我看来,奥威尔的小说,远没有他的政治随笔写得好。他的最大价值,并不是揭露共产极权的邪恶和荒诞——极权本身才是最好的作家,而是他“让政治恢复基本的是非观”的努力,他对西方绥靖势力一针见血的批评。

奥威尔当时要面对的论敌们,几乎算是欧洲的思想主流:对苏俄怀有好感和幻想的公知作家(比如罗曼罗兰),鼓吹非暴力不合作的甘地信徒,声称反对一切战争的和平主义者……等等。

奥威尔举例说,如果媒体突然曝出,英国某地建有劳改集中营,人们肯定接受不了。但现实是人们明明知道苏俄有数不清的集中营,却仍不妨碍他们向往苏俄,集中营被视作这个光明帝国的“瑕疵”(大意)。

奥威尔试图追问,对一个大建集中营,随意肉体消灭国民,异议者随时都会在街头消失的政权,绥靖主义和和平主义,乃至甘地,究竟有何作为?

答案显然难以尽如人意。于是,绕开这个便成为主流舆论界的拿手好戏,抑或说是基本技术动作。所以,尽管奥威尔文章写得极好,但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英语世界里的异类。

揭露公众的自私和愚昧,往往比控诉暴政的横暴和荒诞更危险。在任何一个社会,主流知识分子想挣得更多的稿费和讲座机会,更需要的是将公众的自私和愚昧,讴歌为无私和睿智。要是这个社会存在一个“老大哥”,你只许另加一剂药,把群氓的懦弱美化为忍耐和宽容。

你不能明说他们对时局很无力,九成九将然并卵,你要告诉他们,“你站立的地方,就是你的苏俄。你要光明,苏俄便不会黑暗。”掌握这几招,古拉格群岛的狱友们,都会按二维码为你打赏。

这就要回到本文开头,“是的,我很丑,但你不敢嘲笑我”这句断言或许会让很多人不忿,谁说我不敢嘲笑它们?我刚刚还在微信朋友圈发个讽刺的段子呢。嗯,在历史决定论和历史螺旋式发展史观患者们看来,从“不敢嘲笑”到“敢在朋友圈嘲笑”,也是一大进步。

我不能说嘲笑毫无价值,但“他很丑,但你只会嘲笑他”的背后,是另外一种可能,当它们稍微假以辞色,打扮装点一下,马上就会成为嘲笑者们的精神领袖。在此之前,将它们的坏,非要解释为丑或蠢,可能会让我们的小心脏好受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