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2011年12月)24日,高华先生去世的前三天,有幸能和他在一起。我正好来南京,去见他。上午大概九点半到病房,谈到十一点半,聊了很长时间。我对生命有一点敏感,可能是我以前干过兽医,对生命非常敏感。今年年初我已经来过一次了,我感觉高华快不行了,生命似乎正在从他的躯体里离开。那时候我都快控制不住。小刘跟我说你千万别哭,你跟他聊,聊得开心点。在我的感觉,其实高华对自己的走,有感觉,但是他非常坦然。我们聊的时候,他就说,你现在被“五毛”围攻,不要理他们。他说过多次,他一直在看我的微博,看我的博客,每天都看,在病床上,就用手机看。他说你做就行了,别管人家怎么骂。多年以来,我写博客上微博的时候,我都在想,高华在看,高华要看,所以我每天都更新。
我们也讨论了很多学术上的事,现在最新的史料他都知道,学界的事他也都知道。
大家都说好多高华的事,大家对他的评价,我都认同,只补充一点,高华其实在我眼中,是一个挺好玩的人。他有很儒雅的一面,有很严肃的一面,但是他确实是很好玩的人。我记得是2008年还是2009年,熊景明组织了一次活动,有秦晖和章诒和等参加。我们在吃饭的时候,高华要拉我表演节目。我说我们唱什么,他说唱“我们是害虫”。我说怎么唱这歌,他说我们现在在某些人眼里,就是害虫。我们唱完了,大家都乐死了。他就是特别好玩的人。
我和他交往,其实很晚的,但确实走得很深。我很看重他,他也比较欣赏我。他有非常童真的一面,他给学生上课也好,讲课也好,甚至谈学术也好,那是另外一个高华,我看到更多的他是一个小孩的形态,特别好玩。我看秦晖也是这样。他完全是一个赤子之心。不是一个胆大的人,但却把天给捅了个窟窿。
他之所以走这条路,真的是驱使于知识分子的良心,这是良知驱使不得不这么做。他身上的恐惧比我们都要多。这种恐惧我有,但恐惧在他身上的影响,比我们大得多。我感觉到这点。他也后悔过。得病之后,他有一次给我说:哎呀,我还是做古代史好,不接触这样惨的材料,不揭露黑暗,可能好一些。我说你已经不可能了。他说,是啊,不可能了,根本不可能去做古代史。
我走到今天,从一个书斋学者变成经常批判现实的人,高华一直在支持我,我只要出了新书,每次都是他第一个给我掌声,包括我对史学界的批评,他也赞同。我只想说,他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所以那天聊完之后,我回去之后,心情非常不好。我当时就感他真的很快就不行了。以前也想过,高华是不是就要彻底走了,但是这一天到了的时候,还真是受不了。
那天,熊景明老师给我说,你手快,能不能代替大家写一篇祭文。那天晚上,我一宿没睡,就写了。
祭高华
风起钟山,哲人其萎,凛凛雪雨,草木凋零。今我来兮,斯人已去。哭君壮岁,英年早逝,锦绣文章,更待谁书?哀君事业,中道崩殂,历史真相,何由得明?怜君家人,孤孀弱子,大树摧矣,何枝可依?伤君门生,痛失良师,庭训堂听,寂寂无声。忆君,惜君;念君,哀君;思君,痛君;哀哉高华!惜哉高华!痛哉高华!伤哉高华!高华之后,更无高华!君去之后,国有难事,谁与相析?我有佳文,谁其击节?重九登高,使君不在,遍插茱萸,更少一人。雪夜围炉,君其逝矣,促膝晤谈,永稀哲音。君逝之日,天黑如墨,鬼蜮成阵,遍地狼犬,深巷警笛,文网深密,靡有孑遗。无良当道,阿谀成风。良士遭难,佞人乘龙。斯世斯景,君去天堂,我留人境,忍待天明。
天丧英杰兮,上苍不公。朋辈成鬼兮,怒向刀丛。欲聆君教兮,天人永隔。斯人其逝兮,再无知音。长歌当哭兮,泣不成声。天地惨然兮,共我一哭。哭天,哭地,哭南大,哭我良朋。谨以馨香一束,香草几枝,鲜花数瓣,献于君前。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根据作者发言整理,有所删节
作者:张鸣,中国人民大学政治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