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绪义驾驶载有3500万的运钞车从营口出发,他没有将车开往大石桥农业银行。警方通报,李绪义将运钞车开进丰华颐和村小区地下车库,从车上拿走六百万现金,大部分就近隐藏后,携带一百万,背包前背,从小区正门离开。之后,他跑了至少五个地方还钱。

出品|网易号自媒体《知道》 文|胡馨以

9月7日下午1时许,辽宁营口市大石桥市(县级市)发生一起运钞车被劫事件。车上载有3500万人民币。

警方通报,在丰华颐和村小区地下停车库附近,运钞车司机、犯罪嫌疑人李绪义抢走人民币600万元,随后逃跑。当晚9时许,李绪义在家中被抓获,劫款全部追回。

当天上午9时,李绪义给一个债主打电话,说今天还钱。2006年开始,李绪义一家承包政府保障住房工程,却被拖欠数百万保障房工程款。期间,李绪义不得不借高利贷给工人发工资。

至案发时,李绪义已欠外债2百余万。月初是还利息的集中时间,一笔三十万的欠款在催促李绪义归还。9月2号,李绪义上大石桥市政府讨债,领导告诉他,政府没钱。

案发当天,妈妈王艳给李绪义打电话,商量30万借款怎么还,李绪义告诉王艳,他有办法。在此之前,李绪义用半带开玩笑的语气跟妈妈说,有天一定要让社会知道三角债这个问题。

丰华颐和村通往住宅楼的地库。

丰华颐和村通往住宅楼的地库。

“等钱下来,就买男人喜欢吃的排骨”

抢劫运钞车六天前的傍晚,李绪义穿着迷彩服坐在彩票站门口,眯着眼认真擦一根鱼竿。

李绪义和媳妇张玲都乐呵呵的,张玲在帮客人打彩票,余光看到客人的运动鞋。她寻思,男人布鞋快穿烂了,等钱下来,就去给他买双新鞋。打完彩票,她问客人运动鞋在哪买的。

运钞车司机李绪义每天下班后,都会绕道彩票站接张玲一起回家。这天早些时候,他告诉张玲,黑龙江省鹤北林业局欠三年的工程尾款要下来了,在那边要债半年的爸妈准备买票回大石桥。

进入秋季,大石桥的天更加灰蒙蒙,这个以中国镁都著称的县级市近三年有2/3的小企业倒闭,但东边的镁矿和化工厂还是日夜不休。有风的时候,大石桥会笼罩在一层白烟里。张玲记得,当天是大石桥难得的好天,太阳直射,微风和煦,邻居张罗烧烤,男人计划钓鱼。

张玲拉着李绪义计划新生活,没有债,咱俩养个孩,再买套房。张玲还想换个工作,她不喜欢每天在店里打彩票。

李绪义已做2个月的运钞车司机,每天起早贪黑。“运钞车司机这份工作钱不多,还风险高。”张玲心疼男人,也想让他换份工作。李绪义的妈妈王艳也这么想,今年开年不久,李绪义就要去干这活,说是大石桥政府不给工程款,上面给安排的工作。王艳没同意,家里债务重,每天拉这么多钱,万一出什么事咋办。

4月4日,王艳上鹤北讨债,李绪义没告诉她,直接去了运钞公司上班。

李绪义对这份工作没什么抱怨,出事前五天,他打电话给战友说,这边招人,有没有兴趣过来上班,工资2000。李绪义特别强调,公司给交五险一金。 “我在开运钞车,公司特好,给交五险一金。”

张玲盘算钱下来的日子,想哪天上早市买男人喜欢吃的排骨,上次吃还是半年前。孩子刚上初中,说好多次要吃肯德基,钱下来她要带儿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张玲琢磨着钱到了孩子还能赶上补习班,全班同学就自家儿子没补习。

李绪义心情也好,擦鱼竿时,见儿子回来,他从兜里掏出20块,告诉儿子,这20块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夕阳打在李绪义的迷彩服上,光灿灿的,张玲有些想哭,这一天终于来了。

张玲工作的彩票站,旁边是李绪义以前开的洗车行。

张玲工作的彩票站,旁边是李绪义以前开的洗车行。

政府工程香馍馍,成厄运的开端

张玲答应和李绪义好的时候,从未怀疑过眼前这个老实的男人能给她平淡幸福生活的能力。

张玲和李绪义相识qq刚火起来的时候,张玲陪同学去见网友时认识了对方朋友李绪义。李绪义刚从部队退役,在李大屯开着三轮车卖玉米和稻糠。张玲记得李绪义精瘦,目光如炬,充满热情。张玲没处过对象,没能耐住李绪义的BP机攻势,朋友没好上,张玲和李绪义好上了。

抢劫运钞车事件发生后,张玲只在聊起刚结婚的生活时短暂停止哭泣。李绪义老实、脾气好、不爱吹嘘,包括张玲和其他亲戚都没见他红过眼。张玲只在李绪义和战友叙旧的谈话中了解到他曾经的英勇。李绪义当兵三年,带回来七个红本本,拿过射击比赛第一名,立过三等功。一次比武比赛,李绪义在初赛被刷掉,他找到领导请求复赛机会,承诺绝不给领导丢脸,最后获得第一名。

退役回来的李绪义没歇着,忙着和张玲恋爱、结婚、生子。张玲喜欢男人爱折腾的性格,结婚几年间,李绪义种过玉米、卖过西瓜、还开过小卖部。小本生意,虽然没赚着太多钱,但李绪义在李大屯有口皆碑。虽已搬走多年,村里西头理发店的老人提及李绪义仍以害羞爱笑善良夸赞,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他会抢劫运钞车。

大家庭转机出现在2006年。李绪义的母亲王艳经人介绍,开始承包工程。

此时,大石桥政府响应国家政策力推城镇化建设,一个个房地产项目拔地而起,政府卖地、地产商卖房、包工头修楼。有人买房,各个环节就都有钱赚。王艳一家的第一个项目就是丰华颐和村小区旁边学府家园两栋楼的工程。2010年,家庭作坊式地包工程在盖州赚了一些钱,王艳一家彻底搬离李大屯,到大石桥市买了房。

全家生活越来越好,李绪义买了辆长城吉普车,这辆车接送过张玲上下班,送过村里的红白喜事,李绪义开着车上过黑龙江要债,后来以四万元抵账出去。9月7日,抢劫运钞车后,李绪义去赎车,才最终得知车已被撞报废。

2011年9月,王艳认识大连商人徐永平,准备从他那接下四栋政府保障住房的工程任务。王艳和徐永平都没想到,这个政府工程香馍镆,成为他们厄运的开端。

徐永平从东亚投资有限公司那里承包大石桥虎庄保障住房,这家公司后来被发现是皮包公司,未经招投标程序,大石桥政府将保障房项目发包给这家公司。2011年9月,虎庄农地上,举行盛大的奠基仪式,市委领导悉数到场,“着力保障,改善民生”的红色横幅随着热气球围绕着仪式现场,李绪义在员工方队的红地毯上见证了仪式。

奠基仪式后,王艳一家带着施工队入驻虎庄,第一个月就打好地基,东亚公司的建设资金却始终没有落实,市政府拒绝付清工程款。王艳一家在工地住了一年,花费越来越多,上市政府多次讨债无果。

虎庄保障性住房工地至今仍未有推进,地基荒草丛生。徐永平向东亚公司缴纳的800万保证金也未追回,还欠下王艳一家18万工程款。王艳一家理解徐永平也不容易,李绪义每次给徐永平打电话也客客气气。徐永平后来知道李绪义抢了运钞车,也后悔,“也就他们家人好,没跟我追债,其他包工头我都自掏腰包结了,就他们没结。”

李绪义获得的证书。

李绪义获得的证书。

三百万拖垮李绪义一家

2012年,大石桥在建工程项目已经不多,整个城市已经被各个房地产商建设的小区花园填满,广告牌上、横幅上、车身上,随处可见房产广告。“奢侈”、“高尚”、“皇家”等广告字眼用尽力气为这个县级市市民造一个豪宅梦。但能买账的人已经不多。

王艳不相信“天下乌鸦一般黑”,毕竟他们一家还要依靠包工程糊口。

这年11月,王艳经人介绍北上黑龙江鹤北,承接林业局天水湖小区A4标段工程。

王艳一家上鹤北要先从大石桥坐15个小时火车到佳木斯,再从佳木斯搭客车到鹤北。接近四年的时间里,王艳已记不清往返了多少次。

一开始是兴奋的,这是个大工程,又是政府的活,但王艳没想到这是一个更大的坑。

王艳和老伴还有李绪义的工作是棚户区改造。按照合同,林业局应该做好工地的三通一平(路通、水通、电通、地平),同时做好工程的一层框架,再由王艳给搭砖混。然而林业局违约,仅有2700平米达到三通一平,还有1400平的一层框架也没有搭。

此时,王艳一家带着工人已经北上,工具机器都快运到。林业局当时承认付违约款以及搭一层框架的钱,王艳没想过这笔钱林业局会不给,于是带着工人咬牙开干。

王艳和李绪义在鹤北盖房时,在大石桥有一个机会找上门来。学府家园的房子盖好五年,但门市一直没卖出去,地产商找到李绪义,希望低价卖给他。李绪义想家里的钱反正闲着,于是付了50万,欠40万,将门市接下来,金洋洗车行紧接着开张。

洗车行开张后,鹤北的款项出现问题。林业局一直未支付违约款和一层框架的费用,两项加起来近三百万。从2012年11月到现在,这三百万拖垮了李绪义一家。

由于费用未支付,王艳和李绪义无力再垫资盖楼,2013年底工程停工,合同的四栋楼只盖两栋。停工之初,李绪义每天都上林业局讨债,林业局总是拖延,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应承。工人工钱一个月近十万开支,发不起工资,李绪义就借高利贷。坚持几年,钱没要到,最后没办法,李绪义遣散所有工人。至2015年6月,就剩王艳带着一个工人在那看机器。

为还高利贷,李绪义卖掉学府家园和丰华颐和村的房子,长城吉普车也拿去抵债。但这并没有堵上高利贷的黑洞,他借的高利贷最高利息1毛,拆完东墙补西墙,越借越多。到2016年,李绪义每个月要还近7万的高利贷利息。

今年4月,王艳和老伴再次上鹤北讨债,到7月,王艳对林业局主动还钱不抱希望,她遣散在鹤北的最后一个工人,用5000块转手卖出当时30万买的木头,将欠款方告上法庭。

王艳在鹤北下定决心,钱不讨回来,她就不回大石桥。她没有料到,他们不仅没讨回一分钱,9月7号出事那天她和老伴还要跟亲戚借钱才能凑足赶回大石桥的路费。

李绪义的母亲、妻子、小姑在看报道李绪义的电视新闻。

李绪义的母亲、妻子、小姑在看报道李绪义的电视新闻。

钱一直被压着,不知道要等多久

自2014年,张玲开始“数着指头过日子”。

今年上半年的一天,东西还没搬走,洗车行被债主收走。张玲没办法,只能到隔壁的彩票站上班,李绪义也不闲着,承包了五公里外山沟里的一处鱼塘。

塘主为炒热地皮,免费把鱼塘包给李绪义四年。条件是李绪义要给鱼塘盖两间房、打口井。李绪义喜欢钓鱼,坐着等鱼上钩时,就在琢磨怎么讨债。

张玲记不清李绪义上政府讨过多少次债,最开始李绪义要债回来,还笑盈盈,上面一般给的期限是一个礼拜。张玲就看着日历过日子,虽然希望已经落空不知道多少次,但张玲还是抱着希望,“说不定挨个三五天钱就下来了。”

洗车行收走之后,李绪义和张玲只能到鱼塘旁边的板房暂住。没有洗手间,没有厨房,只有一个炕。因为离儿子学校太远,张玲找二姨借家里的老房子住。老房子楼道漆黑,李绪义要在鱼塘守夜,张玲也不敢带着儿子回去。张玲和儿子更多时候在彩票站打地铺,他们的睡眠总是伴随烟味,来买彩票的人都吸烟,店里的烟味散不去。

她不喜欢烟味,没客人的时候,她就上门口坝子坐着。她常常望着对面的丰华颐和村,天黑后,一栋楼也没亮几户灯。他们以前的家没亮,那些没装修的房子窗户更像黑洞。

张玲曾以为再大的事情都有男人扛着,她好几次急得大哭,李绪义就拍拍她肩膀安慰她:“没事,有老公呢。”但是近半年,张玲觉察到男人也快扛不住。李绪义不仅头发越来越少,也不像以前爱开玩笑。晚上他们一般9点到家,李绪义会接很多电话,都是讨债的。电话里不少债主大声威胁,她有次还听到对方说要来卸李绪义胳膊。

李绪义很多个晚上就关直接把手机关机,直勾勾望着电视,直到后半夜。

这两年张玲养成掰着指头数日子的习惯,一般掰到小指头,就是政府承诺给钱的日子,张玲这天早上就会开始搓着手等。

到9月1号这天晚上,她以为自己能等到钱。

高兴了几天,到9月7号出事,张玲才知道,李绪义报喜没报忧。

9月1号,李绪义得知,13万的工程尾款快下来了,回家立刻告诉张玲。但是,后来王艳又告诉李绪义,这笔钱一直被压着,不知道还要等多久。9月2号,李绪义再上大石桥市政府讨债,上面一个领导告诉他,政府没钱,要钱去找欠他钱的人。月初是还利息的集中时间,一笔三十万的欠款也在催促李绪义归还。

6号晚上,李绪义六点下班上了鱼塘,晚了两小时来接张玲。李绪义让张玲去买一点好菜,张玲拎着在彩票站煮好的饭,在小市场食铺花12块买一条茄汁鱼和猪皮炖黄豆,一家人回家吃了最后一顿晚饭。

“给孩子的钱谁也不许动”

9月7号,李绪义早上5点出门,他穿了新衣服——白色T恤,这是今年亲戚结婚李绪义要接亲,张玲才上批发市场买的。

出门前,张玲提醒李绪义晚上一起去看堂弟刚出生的小孩,李绪义有些迟疑,张玲说:“没钱,情义到了也好。”李绪义含糊答应。

上午9点,李绪义给一个债主打电话,说今天还钱。

中午午休时,王艳给李绪义打电话,商量30万借款怎么办,李绪义告诉王艳,他有办法。

张玲记得,这天从中午突然开始下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鼻的味道。

李绪义在公司吃过午饭,驾驶载有3500万的运钞车从营口出发,送往大石桥。下午一点多,李绪义没有将车开往大石桥的农业银行,直接开到丰华颐和村小区。

警方通报,李绪义将运钞车开进地下车库,从车上拿走六百万现金,大部分就近隐藏后,携带一百万,背包前背,从小区正门离开。

李绪义离开后,跑了至少五个地方还钱。张玲在李绪义还钱的时候得知出事,她懵住继而大哭。

晚上8点,张玲带着警察回家,荷枪实弹的警察在床底发现李绪义。他告诉警察,他没想跑,希望他们轻一点。

李绪义还是穿着那件白色T恤,张玲闻到他洗了澡。

王艳后来在客厅桌子上发现李绪义留下的一张折得快破掉的账单,上面有债主名字、电话、欠债金额,欠的钱从600到450000不等,共计2050600元。账单的最后,李绪义还留了一句话,“给孩子的钱谁也不许动。”

计划中的9月7号,李绪义应该很忙碌。

7号是大爷生日,上李大屯大爷家吃晚饭是传统,李绪义年年没落下。李绪义晚上还和张玲约好一起上医院看刚出生的侄子。鱼塘旁边的苹果熟透了,已经有无法忍住诱惑的客人钓鱼的同时摘苹果吃,果农跟李绪义抱怨好几次,让他修个栅栏。催促几次后,李绪义答应7号这天去修栅栏。

没有人等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