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树理接到消息,抢在下午一点从呼和浩特坐飞机赶了回来。两小时前,妻子打来电话:村里刚贴的通知说,“截至当晚 6 时不撤离、不腾退、不清空者,一切物品视为放弃,一切后果损失自行承担。晚间开始停水停电,夜间不许人员留宿,如有违反后果自负。”
张树理今年 29 岁,是清华大学控股公司“北京清尚建筑设计研究院”的一名硬件架构师。1 个月前,他刚搬到朝阳区金盏乡皮村的甲冠公寓,对这个 20 多平米的新住所感到挺满意。拿着 9000 元月薪的张树理是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而这里月租只要 700 元,押一付一。另外,对面就是村委会和皮村最繁华的中心街,既安全又方便。妻子和 8 个月的孩子看上去有了个好归属——至少在接到通知之前。
这是北京。11 月 27 日。
皮村鼎鼎大名,地处顺义、通州和朝阳交界,本地村民一千余人,外来人口两万以上。它有一个“工友之家”——一个成立于 2005 年的公益组织。在其影响下,皮村先后建立了新工人剧院、图书馆、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和同心实验学校,有了新工人艺术团以及“打工春晚”、“大地民谣音乐会”等以“打工”为主题的文化活动。今年 4 月下旬,这里刚出现过一个现象级的“范雨素”——皮村文学小组一员、一位在北京做育儿嫂的湖北中年女子,在界面“正午故事”栏目发表自传体散文《我是范雨素》,三天内达到四百万阅读量。
皮村在知识界和公益领域里的名声也很大。2012 年,央视网给它拍过一部五集纪录片《皮村纪事》;2014 年,皮村文学小组成立,由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张慧瑜担任指导,每周末为工友开设两个小时的文学课,也吸引了一些媒体上门来约稿,如网易的“人间”栏目和界面的“正午故事”;2015 年,清华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的两位学者王海侠与孟庆国以“工友之家”为研究对象,在《城市发展研究》上发表了有关“社会组织如何参与城中村社区治理”的论文;2016 年,导演秦晓宇又到这里拍摄了以工人诗人为主角的纪录电影《我的诗篇》。
这些名声有时可能会超过它所关照的群体——北京外来务工人员数量以百万计,皮村打工的人有些也不认识不知道这些组织。
差不多就在张树理抵达首都国际机场的同时,皮村那张限时 6 点前清退的通知也被转发到社交媒体中。孙恒在江西宜春听到这个消息,也在下午 6 点赶了回来。孙恒是工友之家负责人,原本正在“大地民谣音乐会”的巡演当中。下午 2 点开始,包括财新、凤凰网、中国青年报、每日人物、界面、GQ、品玩 Ping West、美联社、法新社、新加坡联合早报等在内的媒体们也赶了过来。
北京“安全隐患大排查大清理大整治”正在引起越来越多的关注。此前一天,北京市安全委员会针对社会各界关注问题召开新闻发布会。当日晚 10 点,关于”通州台湖镇清退中租户接到通知,可住到年底“的报道开始露面。27 日,关于北京市委书记蔡奇多次前往西红门镇并强调“人文关怀”的新闻,也见诸媒体。
但相比于政策有一点松动的迹象,皮村这个没有落款、也没有盖公章的通知,显然要更直接一些。
下午 3 点半,两个开搬家公司的人站在皮村村委会正对面的甲冠公寓门口,焦虑地抽着烟。19 号大火后,两人的生意经历了一波高峰期,但没想到 27 日这天早上 9 点,清退通知直接贴到了自己家门口。因为最近几天在已经清退的金盏乡马各庄以及正在清退中的昌平北四村来回奔走,他们比普通住户更清楚房子有多难找,动了回老家山东泰安的念头。
湖北人王丽华和女儿女婿就住在这两个人隔壁。她是望京一家京客隆超市的推销员,月收入 3000 元,一周工作 6 天,租的是每月 500、20 平米的户型。这天正好调休,她本来想好好睡个懒觉,结果早上 9 点被吵醒,看到了通知。“完全不知道该去哪儿找房子,听说村里的房子这几天从 700 涨到 1500,而且都住满了。”她站在门口发呆,还有点羡慕两个搬家的人,“你们还好,有车,至少可以睡车上。”两人中的一个就丢了烟头,踩灭,“来,你的行李打包好了放我们车上,先一起走着。”
今年 32 岁的张德刚也打算回家了。他在皮村附近做建材生意,在这个公寓已经住了快三年,有一个 9 岁的女儿和一个 3 岁的儿子,女儿上的是皮村一所民办小学“新利”。他早上从睡梦中被重重的敲门声吵醒,看到门上的通知以后并不感到惊讶。就在前一天,他在微信里收藏了一篇关于清退的报道,没过几小时就被删除了。“到处都在清,旁边的东半壁村刚清完,会清到皮村也不意外。”
考虑到能够容纳一家四口、离商铺近又便宜的地方很难找,而且女儿上的民办小学也是建在这次清理的主要对象——非宅基地上,张德刚打算直接买票回四川老家。但“孩子不太愿意,我花了好久说服她,她不想离开认识的同学。”张德刚说。9 岁的女儿听到这话不好意思地躲到了爸爸身后——她外面套着一件藏蓝色羽绒服、背着一只粉红色小书包,里面还穿着校服。
甲冠公寓旁边的另一条巷子里,尹老板的工厂大院也正在清退。他在这里十几年了,给三四十个公司出租库房,每平米 6 毛钱,平均面积在 300 – 400 平米左右,“好几个北京人也爱在我这里租,便宜。”说话间,一个北京老板开车到了门口,摇下车窗询问“必须得搬了吗?6 点前?”尹老板边抽烟边说,“放心我去找村长商量了,他给我宽限到 12 月 1 号。”北京老板开车进了库,尹老板就歪了歪头,“这些老板最可怜,还得去找新地方,一下得亏十几万。”
4 点半左右,青年公寓门口,一位老者还给某个外国记者跪了下来,希望对方多报道。旁边的人笑他崇洋媚外,他回嘴:“国内的人又不报(没法报)这事儿。”这个公寓所在的巷子有五六个连在一起的公寓,也是 19 号开始停电,波及至少 1000 户人。一个女打工者说她找不到住的地方,今天打算先把电瓶车藏到家里,“这样保安也许就会以为人都走完了”。
实际上,到晚上 6 点,不少公寓的住户已经走了 80% 以上。
一条被称为“皮村中心街”的主街,把皮村分成两部分。繁华的商业街南侧是工业用地,正是通知里要在 27 日晚上清退掉的那一部分。北边是原来村里的宅基地,村民或者自己做起房东,或者租地给别人做房东——这一部分目前为止还是安全的。
当天下午,河南驻马店一位 25 岁的小伙子刚刚在北边一个名为“盛腾公寓二部”的楼里签了合同。对比于这几个月的生活来说,他现在觉得还算幸运——终于找到了住处。小伙子在北京呆了十几年,在西红门的一个印刷厂做印刷工。去年印刷厂因为拆迁搬到了团河,今年又因为环保问题搬到了天津,最后因为资金周转不过来倒闭,他就直接回家了。回家之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一个月之前就回北京找了个朋友合伙开装修公司,住在金盏乡马各庄。结果前几天马各庄又封村清退,他花了几天时间才找到皮村这个住处。至少,村里和房东都说宅基地上的公寓是不会清退的。
但谁知道呢。从 19 号开始——大火的第二天,新建村虽离此地距离将近 50 公里,但影响已经迅速波及皮村。一个小单间从 700 涨到 1600,他跟老板磨了很久才讲到 1200 块,合同只签了 3 个月。何况,也没人能确定到底会不会清理宅基地。在棚户区改造上先走一步的大兴区,就是先清退非宅基地,再清宅基地,然后收回了全部土地。
住在南边的张树理相比之下运气就差了很多。他此前住在宋庄,1 个月前听说清退消息后换到皮村,以为可以安心去呼和浩特做项目了。在出差途中接到妻子的电话,他心里又开始担心 8 个月的孩子。
他所居住的这个“甲冠公寓”的老板来自河南,他的运气也好不到哪里去。2012 年,他找村委会租地建房,2014 年公寓才建成开张。去年冬天也清退过一次,当时二三层的 200 多个住户全部搬出,仅有一层对外出租。今天 9 点收到通知后,下午 3 点租户已经搬走了近一半,他又得退十几万的房租,感觉“本都收不回来了”,就开玩笑说“人走光了我也该走了”。
可能是媒体记者的到来起了作用,也可能是村里了解到了要有“人文关怀”的新政策——下午 4 点半,那些个措词强硬的通知被撕了下来,黑衣保安们手上都拿了一叠厚厚的白色废纸。工业大院的尹老板笑着给保安们打了声招呼“大哥”,眼瞅着通知被撕下,也不确定之前村长口头承诺的那个“12 月 1 日”有没有效了。
下午 6 点左右,新的通知换了上来,限期改成了 12 月 1 日,措辞从“不撤离、不腾退、不清空者,一切物品视为放弃”改成了“我村委会将组织有关部门依法予以强制清人,并启动封门封窗措施”。加了个落款,“皮村村委会”,仍然没有盖公章。
但不少公寓里的人几乎已经走光了。一个做建材生意的山东大哥靠在皮村 737 公寓门口 ,东西已经打包得差不多,说自己是仅剩的几个住户之一,并没有听说改期的通知。站在他对面的另一个住户说,”就算没盖公章,它那个通知说得那么吓人,谁敢不走?”
从社交媒体中传播的金盏乡通知照片来看,金盏乡最初给的时限就是 12 月 1 日,村里发的通知——可能是自作主张,也可能是打个提前量——改成了 11 月 27 日当天。
晚上 6 点,孙恒终于赶了回来。过去相熟的媒体、纪录片导演要找他了解情况,就临时在工友之家的一个办公室里开了个发布会,介绍当天工友之家工作人员在各个公寓打听到的搬迁情况,以及工友之家能提供的帮助。
跟他们以往文学小组的活动一样,每个在场者都照例做自我介绍。秦晓宇团队正在拍摄《我的诗篇》的最新一部,就在现场架起了摄像机和灯,把长长的收音器伸到提问者面前。这也让整个气氛显得格外戏剧化。不过已经很多次来过这里的一位记者解释说,这不是作秀,更像是因为清退事件引发迅速关注造成的一种“非常态”。
工友之家和打工博物馆都在北区,是孙恒团队向村委会租下的集体用地,不属于宅基地,按村里的说法,也可能在清退之列。即使是在宅基地上的北区公寓,即便将来没有清退之忧,也有它的难处。“不允许在楼道里停电瓶车”“不允许用电热毯、电磁炉、小太阳”——也让这生意越发难做。
浙江人马盛一个月前刚到皮村,听几个朋友说北京公寓生意赚钱多,就找村里人在中心街附近租了一栋三层公寓,但到现在一共 20 多户只租出去一半。因为上述的两条禁令,很多人不愿意在他这样的小公寓里长租,即使租金只有 800 – 900 左右。改成日租,效果也没什么改善。我们说话间来了三个人问,听到“每日 80”后转头又走了。马盛就很愁,“我花了 30 万租了一年,还有七八万转租费,感觉要收不回本了。”
到了夜里九点半,这个时候气温降到零下 7 度。皮村暂时安静了下来。记者们散落在黑洞洞的村子里,再次看了看几个公寓的情况,然后纷纷打车离开。
对于张树理来说,至少今天晚上,他和妻子、还有 8 个月大的孩子,不必在这个夜里就流落街头。他多了 96 个小时。
(*张树理、王丽华、张德刚、马盛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