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刘晓波先生去世整整半年的日子,而不知不觉中,因为”头七海祭“,黎学文已经被抓也已经三周多了,按照“新会大学”的“教程”,掐指算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一周,学文也就可以恢复自由了。
学文最终成为专政的敌人,在熟悉他的人看来,并不突然。
了解中国思潮的人都知道,1998年,在中共谋求加入WTO和实现中美关系正常化(克林顿访华)的驱动下,曾出现过所谓思想上的小阳春,当局短暂地放松了对于言论的控制,“自由主义浮出水面”,刘军宁、余杰、何清涟、朱学勤、秦晖······等自由化人士的书籍和文章曾经风行一时,这在当时影响了许多“70后”青年思想的自由化倾向。
黎学文也是其中之一。学文的二哥曾经参与89学潮,无形中早给当时年幼的他种下了自由化的种子。在当时的小阳春气氛中,黎学文“开始整夜整夜听美国之音和自由亚洲电台。知道了更多的六四故事。开始读何清涟的《现代化的陷阱》,读刘军宁主编的《公共论丛》,成为一个自由主义者”。
2000年,学文到杭州准备考研,结识了傅国涌和王有才等民运人士,眼界和思想得以继续深化和发展。2003年,以北京的关天半月谈为发端,上海、广州、武汉、杭州、济南等许多城市,都开始举办各种学术沙龙和网友饭醉聚会,黎学文也和一些朋友一道,在杭州三联书店举办学术沙龙,这也是1999年杭州民主党被占压之后,在杭州第一次公开举行的民间公共活动。
毫无疑问,倾心自由一直都是学文的思想底色,而这也给他带来了麻烦。2009年研究生毕业时,因为在海外发表文章,学文被有关部门“注意”上了,并最终导致学文未能通过政审,不得留校。
此后的学文,成为了一名图书编辑,当时的学文,经常参加各种主流公知大V云集的活动,在微博上也颇为活跃,能见度很高,以致一直到今天,我们都喜欢称呼他为“黎大V”,然而,几年下来,学文的轨迹却又是如此独特。
我愿意称之为轨迹,而不是转变,是因为学文一以贯之的自由化底色,但我也不能否认学文的独特,历数当时微博上活跃的自由化人士,学文当然是极为独特的。而在我看来,这更多是因为学文真实的内心,能够超越自我,具有更高的追求所致。
中国的问题其实极其简易明了,无非就是专政这头房间里的大象。只是,在大象的威胁之下,中国的自由化知识分子往往只能采取回避、躲闪的方式进行表达,甚至会自欺欺人地将转型的希望寄托给一任又一任的统治者。
在微博的高潮期间,自由化群体更是被投射上了许多光环,形成一种秀场效应,许多自由化知识分子周旋其间、顾盼自得,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所提供的精神产品的平庸、逃避和自恋,这已经让学文深深厌倦:
几年前在北京,我和朋友去参加秦晖的新书发布会,出席者有钱理群、秦晖、刘瑜、荣剑等多位知识分子,他们谈及当下中国,话语不仅毫无新意,知识结构陈旧,言说内容与民间现实严重脱节,我实在听不下去,中途离席而去。这些自由派知识人,曾启蒙了许多如我样的青年,然而他们如今的暮气沉沉,却着实让人感到没有希望、没有未来。
习近平上台之后,对民间抗争群体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打压,许多学文敬重的同道相继遭到专政打击: 郭飞雄、胡石根、屠夫吴淦专政再一次彻底暴露其本性,学文本身,也因为参与2014年5月3日纪念六四25周年的会议,而失去了图书编辑的工作,但是,即使是在这样的严酷现实面前,中国自由化知识分子的表现依旧令人失望,不仅在行动上毫无作为,即使在观念的领域,也几乎是老调重谈,似乎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这一事实更深深地刺激了学文:
当下,新极权体制的不断形塑与巩固,导致了主流知识界的日趋保守化和堕落化,在整体的精神萎靡的氛围中,那些曾经显赫的知识界名流,大都选择了自我放逐,而不是有责任的担当。很多时候,我看着他们一步步迈入精神的黄昏,心头涌起无限的悲凉,我无意于谴责他们,只是默默提醒自己和同道:既然我们无意于他们的成功,那么,就不要复制他们过早的精神死亡。
学文对于自己所在的这个群体的反思和批评毫不留情,这反过来又成为鞭策自我的动力,促使自己写下一篇又一篇敢于说出房间里的大象的激扬文字;当他追问“中国知识分子还能走得更远吗”的时候,他也就开始了眼光朝向民间、开始了与抗争群体更为广泛的接触、也开始了自己义无反顾的反对之路:
我决心告别书斋,重返民间,去寻找我真正的同道,哪怕他们粗糙不堪、文化不足,泥沙俱下,但是他们更有力量,更有担当,更有希望赢回属于公民的自尊和权利,更有可能改变通往自由的未来航道。
学文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早在微博时代,我就注意到了学文的存在,也已经发现了他不同于其他公知大V,对现实有一种真切的关注,而不是通过话语在表演。2013年7月,我们偶遇在几个朋友举办的“人权艺术影像展”上,后又与胡石根先生一道畅谈到深夜;其后的2015年,我与学文等一些人,近乎避难一样躲在福建宁德,其间正经历了屠夫吴淦的被捕;再后来,同在广州,聚谈交流的机会更多。几年来,我能感受到,在日益严酷的现实面前,学文认知却越发深入,表达却越发清晰,意志却日趋坚定,而最终,在这么一个时代,学文用自己的行动,交出了自己的答卷:
自居边缘,远离主流,告别成功,为道义而活,这是反对者的命运,也是我们必须承受的磨练。若逆道而行,即使活得貌似光鲜璀璨,也不过是华丽的侏儒,精神的自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