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响水化工厂大爆炸始末

​​78人遇难,“3·21响水爆炸事故”的死亡人数通报定格于爆炸后的第四日,同日集中搜救基本结束、学校复课、大部分媒体撤离。这起伤亡惨重的爆炸事故,骤然回归“寂静”。

爆炸后是一个大晴天,蓝天白云,田地绿油油一片,田边油菜花正开着。田地的东北边就是响水生态化工园,前一天的下午,园内的江苏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下简称“天嘉宜”)发生爆炸,火被扑灭后,工厂仍不时冒出黑烟。园区路口拉起了警戒线,警戒线外,人们在等着消息,他们是家里被炸破门窗的村民、逃过一劫的工人、还有失联者的家属。

NGOCN在现场,纪录下爆炸过后的人与事,以及爆炸背后化工园崛起的十年人事。3月21日爆炸至4月5日清明节,半个月的时间,夹杂着生离死别的痛楚和长年累月的恐惧,这次响水又给世人留下了什么经验?

一、大爆炸

火,危险的信号从这里开始。

2019年3月21日下午,天嘉宜净水车间的周亚正在3楼工作着。等周亚看到火势时,离他两百多米远已废弃的固废仓库全烧着了。那是一个由水泥砌成,四米多高,顶部是蓝色彩钢瓦的长方形仓库。(注①)

三个月前,周亚进过这个废弃的固废仓库,当时里面堆着大量的“黄料”——二硝基甲苯渣料,一种极易燃、易爆品。(注②)

天嘉宜去年完成的《环保设施效能评估及复产整治报告》显示,化工厂每日生成的固废量达到8.02吨,今年才投入使用的固废焚烧炉,每天24小时运作,如果正常运转,每天可处理10-12吨固废。报告同时指出,工厂曾存在“固废库及焚烧炉废物贮存仓库废气收集管设置不合理,应采取多点收集”的问题。而在2017年7月,天嘉宜亦因为“危废管理不规范”被盐城市环保局处罚。

火还没烧起时,朱浩刚好走出他的焚烧炉车间,隔着楼,他看到了黑烟,紧接着出现了火焰,有两层楼高的火焰。地图显示,焚烧炉车间是距离固废仓库最近的一个车间。

危险的信号,更多人是听到的。

“着火了!”周亚往楼下跑,边跑边喊。

喊声很快传到了在车间一楼工作着的张艾那里。张艾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样一回事,不过看到奔跑中的周亚,张艾也马上站起来,逃。

此刻,张艾的丈夫王连正在宿舍楼休息。王连刚躺下床不久,就听到门外传来着火的消息。马上,他把自己和老婆的手机塞进裤袋,往外跑。直到现在,他还不确定究竟是哪里着火了。

在化工厂,着火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这里的仓库长期囤放着论吨计算的易燃、有毒品。更不要说工业园里的化工企业可是一家挨着一家,这次爆炸波及到的企业就多达16家。

上述报告显示,厂内用于存放化工原料的仓库及储罐的总面积达到9995.8平方米,这些原料有不少是易燃及有毒品,其中包括两只1500立方米的苯储罐、多个甲醇储罐,还有强腐蚀性的原料:四只浓度不等的1500立方米的硫酸储罐,四只200立方米的硝酸储罐。

这次事故最终确定的着火点有8处,包括3处着火的储罐。火势一直到第二天(3月22日)清晨7点才完全被扑灭,整整燃烧了16个小时。爆炸后可见,厂区生产区门口附近两只苯储罐和甲醇储罐都明显被破坏。而它们不远处就是工厂的宿舍区,比较“幸运”的一点是,宿舍距离大门非常近。

橙黄色的火焰窜起,随后成球状爆炸,长条形的黑色浓烟从中心喷射向四周——距离火情更远的人,则是拿出手机拍下这幕。

天嘉宜生产原料中,有多样易燃、有毒物,具体见上图;制图:小田天嘉宜生产原料中,有多样易燃、有毒物,具体见上图;制图:小田

二、“那个场景真的,从未听说过”

逃跑时,王连根本没有想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着火,逃跑,更多是一种本能反应。

“从车间出来往东北油炉跑,跑到油炉往南边跑,一直跑,经过三个大储存罐,到宿舍楼,宿舍楼外面就是大门了”。整段路程大约有500米,这是王连计划好的“逃生路线”。在工厂接近三年的时间里,他总会担心“发生什么事情”。

这并非杞人忧天。2015年8月天津滨海大爆炸以来,全国每年都有数起化工厂爆炸事故发生。与响水化工园一河之隔的连云港化工园,就在2017年12月发生重大爆炸事故,10人死亡。光是王连工作的响水生态化工园,也出过两次大事,在2007年11月发生过导致8人死亡的爆炸事故、在2010年发生过氯气泄漏致人中毒事故。

安全生产事故则更多了,在石化及化工领域中,两名研究者戚萌和朱常龙统计出,2013年至2017年间,死亡人数在3人及以上的安全生产事故总有96起,死亡人数共 460 人,即年均事故 19. 2 起,年均死亡人数92 人。五年间虽总体呈下降,但死亡人数最少的2016年,事故仍造成了56人死亡,在全国各省中,化工企业聚集的江苏省,是事故发生次数的第三位。据有七年工龄的女工张艾回忆,工厂每个月会有约1小时的强制安全培训,内容是基本安全知识,过去七年里工厂做过三、四次应急演练,主要是模拟某个位置着火,教员工逃生和使用消防设备。

近年发生的化工企业爆炸事故原因整理(不完全统计),点击可看大图;制图:阿七近年发生的化工企业爆炸事故原因整理(不完全统计),点击可看大图;制图:阿七

看到火焰后,朱浩马上跑到了工厂的西门——那是厂区除大门外,唯一通往外面的门。可是,这道平常仅用于物流进出的门,已经锁住。时间已经不够他跑回大门,朱浩随着爆炸冲击而失去意识。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掉在了工厂的水池里。

王连的“逃生路线”没有用上。宿舍楼距离工厂大门很近,就一百米左右的距离。然而,还没有等他跑出工厂,爆炸就发生了,震飞的玻璃砸到了王连的脚。

天嘉宜旁边的一家工厂,拍摄:阿七天嘉宜旁边的一家工厂,拍摄:阿七

​爆炸使地震台测出了“2.2级地震”。

截至发稿前,官方并没有公布爆炸直接影响到的范围。NGOCN在现场测算,爆炸工厂直径四公里内的建筑均受到冲击,大多数建筑的玻璃在冲击下变成碎片飞出。

王商村,距离天嘉宜直线距离约500多米。根据响水政府网站介绍,从2016年,响水就开展化工园区防护距离内居民搬迁工作。上述报告显示,天嘉宜厂区周围500 米范围内已不存在居民点、学校等。

但在这次爆炸中,这个距离显然不足以避开危险。500米是江苏省政府在2011年印发的《关于切实加强化工园区(集中区)环境保护工作的通知》中的规定,这个距离主要是为了设置大气污染隔离带。在一篇以山东聊城化工园为研究对象的论文《化工园与周边地区互动安全格局研究——以聊城化工园为例》中,提到“大量数据表明,大约30%安全事故与不符合规定的安全防护距离有关。其中,重大危险化学品事故所造成的严重后果往往跟外部安全防护距离不足有关”,该研究更指出,由安全角度考虑,应该从危险源到周边地区进行圈层防护,依次进行防火隔离、绿化隔离、防护林隔离处理等。

响水县2016年年鉴中称,响水生态化工园新增了100公顷的防护林。但是NGOCN在现场观察,响水化工园往东,即化工园通向王商村的方向的防护带上,所种植的树目前高度仍不到两米,树干稍粗于手臂,只有零星几片叶子。在这个范围内仍有两三栋建筑,王商村村民说房子属于还不肯搬迁的人。

爆炸隔天,村里的主干道王商小街满是玻璃碎片,两旁房屋门窗都出现不同程度的损坏。村民李福回忆爆炸后:“街上都站满了捂着头的,头都被玻璃弄伤了。那个场景真的,从未听说过。”

3月23日王商村王商小街,拍摄:阿七3月23日王商村王商小街,拍摄:阿七

在天嘉宜工厂里,爆炸冲击使张艾失去了重心,整个人摔倒在地面,她的大腿和脚部都受伤了,脚上被划出一道三厘米左右的伤口。“裤子和鞋子都坏掉了。”在爆炸过去的8天里,张艾都穿着在医院“好心人”给她的裤子和鞋。

“不过当时都没感觉很痛。”尽管已经受伤,她还是惦记丈夫,要先进一趟宿舍看看。她和王连住在宿舍楼一楼的“夫妻房”,楼上是三人间的集体宿舍。当她看到打开着的房间门,床上掀开的被子,她想王连已经跑出去了。

当日,夫妇两个人都被安排在陈家港镇嘉明医院留院观察。根据嘉明医院和镇卫生院工作人员说法,重伤者在当晚连夜送到响水县人民医院上。根据媒体报道,危重伤员后面被送到了市级医院。

整个救援过程中,盐城市16所医院均有收治伤员,有记录到的最高伤者统计数字是640人,有轻伤者告诉NGOCN,爆炸当日化工园周边医院一时间涌入大量伤者,她跑了四家医院才有机会处理伤口。在爆炸后的24小时里,死亡人数从爆炸当晚的6人,上升至次日早上7时的44人。

三、“要么我们搬走,要么化工厂搬走”

此次爆炸中,有一个易被忽略的点,这个庞大的化工园里,大量企业在爆炸时正处于停产阶段。截至2016年年末,响水化工园内企业员工人数为7500人,当时区内化工企业共有48家,但直到爆炸之前,已进行申请复产公示的企业共有21家——以规模较大的工厂为主。而天嘉宜厂区附近20家化工厂中,只有7家已复产。注③

可以推断,如果园区已全面复产,那么伤亡情况可能更加严重。

随着化工园的发展,园区功能已经更类似于一个“行政区”,周边的村落——沙荡新村、王商村、草港村、大湾村均属园区管理,其中前三者在2005年划入响水生态化工园区管理,大湾村则是在2007年划入的。2016年年末,整个响水生态化工园区总户数是3574户,总人口14224人。

根据开发设想,化工园是要带动当地“富起来”。

但村民与化工园的关系,在过去十几年,几乎都是“剑拔弩张”的状态。比起污染,更早触动村民神经的是征地与拆迁。

现年75岁的李莲是沙荡新村的农民,根据她介绍,2003年开始,沙荡村、王商、六港等多个村庄共10平方公里土地被响水县政府征走,其中包括有村民的农田。“当时有人不愿意走,村里的人就说要停水停电,谁还敢不走呀。”李萍说着征地时的遭遇。

“等放了一年变成荒地之后,就开始建化工厂。”李萍说村里买地后,原本属于农田的会先让其闲置成荒地,再建厂房。征地虽有相应的补偿,但像李萍这样上了年纪的农民,失地后无法再自给自足,而根据2005年的政府文件,当时给失地农民的生活补助金在80元至160元之间。

2006年,响水化生态工园收归县管。这时,同属盐城市、在响水县以南的阜宁县,村民正在与化工污染作战。2005年下旬,一份三百多名村民签名、画手印的求助信传出,他们认为化工厂的污染已经使得上百人死于癌症,牲畜和鱼也大量死亡。其后,多家媒体均有报导这个盐城的“癌症村”。

同样在2006年,灌河北岸连云港的灌南县、灌云县的化工聚集区纷纷出现。对岸的村民反对更为激烈,响水生态化工园成为连云港村民口中的反面教材,在连云港贴吧里,有村民转发一段呼吁化工园停工的文字:“想想看,谁愿意天天生活在空气,水源,土地受到污染的地方呢?是钱重要?还是生命重要呢?没有了生命,一切都是虚幻的!在这里,我建议政府部门,停止化学工业园区的建设,还老百姓一个生存的空间!就目前而言,财政的收入和政府的形象工程会受到影响。但,从长远的眼光和战略角度考虑,这是个长久之计!”

可是,不论是响水人揭露污染问题,还是灌南人的反对意见,都丝毫没有影响到苏北化工业的布局发展。如今,包括响水生态化工园在内,在灌河沿岸有三个大型化工业集聚区。国际环保组织绿色和平通过卫星影像分析,从2004年至2016年,灌河河口地区涉化工业园区面积总体呈现出较为稳定的扩张趋势,其中2007年工业区面积增幅最大,达到11.04平方公里。此后该区域内工业园区面积的增幅出现下降,并于2011年起趋于稳定。

沙荡新村,拍摄:阿七沙荡新村,拍摄:阿七

此外,绿色和平在2016年于连云港化工园调研发现,从连云港化工产业园采集到的空气、水和底泥沉积物样本中,共检测出 226种有机化学物质,其中有 61 种(26%)为中国《危险化学品目录(2015 版)》的“危险化学品”。同时,从法规层面,中国目前的管理标准存在缺口,并不能囊括企业实际生产中涉及的化学品,那么也就难以有效监管危险化学物质的排放。

环保志愿者张文斌自2014年开始,每年都会到灌河一带做污染调查,他表示当地比较突出的问题是企业偷排废水和偷埋固废,有企业在建厂时已经装好了偷排的暗管。他发现2014-2015年灌河入海口曾在卫星地图显示有很多红色,但当地环保部门回复说,那是海里的生物作用不是排污水。

“现在园区里面的基础设施、环保设备都弄得差不多了,也挖出了很多暗管,化工企业再偷排成本会比以前大。尤其在去年全面停产之后,很多工厂都上了一些环保设施,改善还是挺大的。”张文斌告诉NGOCN当地环境总体有好转,但比起水质,现在废气污染的问题依旧存在。

3月22日爆炸工厂内有黑烟冒出,拍摄:阿七3月22日爆炸工厂内有黑烟冒出,拍摄:阿七

爆炸当日,江苏省生态环境厅在傍晚两次测得空气中SO2和氮氧化物严重超标。但次日14时30分起,江苏省生态环境厅公布的空气监测结果均无污染物超标情况。直到26日6时,才再次测得下风向1000米处氮氧化物浓度超标0.3倍,苯浓度超标10倍。27日,NGOCN在沙荡新村能闻到化学品的气味,这股气味与事故现场的气味相近,只是稍弱于现场。不过好几名沙荡新村村民都表示“没有感觉”。

长期生活在化工园附近,他们似乎已经适应了“难闻的味道”。王商村的潘金龙记得,冬天大雾的时候,整个村子里都有“辣鼻子”的味道,刺鼻程度甚于爆炸后空气的味道。

在化工园冒起的十数年间,附近村民们记在心里头的有两件事。

一件是2011年的“万人大逃亡”。今年73岁的王商村村民李毅,回忆起八年前这件事仍历历在目。

那是农历正月初七的晚上,李毅十点多已经在床上休息了。电话响起,电话那头是他的小舅,住在20多公里外的南湖镇。“有东西泄露了,化工厂要爆炸了,你们还不跑?”小舅说。

李毅打开门窗一看,本应宁静的街道上已经都是在逃亡的人。“我也不知道真假,但人家跑跟着应该没有错。”

在天嘉宜进驻化工园区那年,李毅正好买了辆红色三轮车,开始载客司机工作。在响水,红色三轮车是不少人出门的重要交通工具。

“逃亡”的时候,这台红色三轮车成了“救命工具”,让儿子媳妇孙子,还有妻子先坐车走,这是李毅当时的选择。如果当时挤一下,李毅完全可以上车,但他“不怕死”。

这份勇气没有维持很久。电话响起,儿子强烈要求父亲马上跑。李毅拉出了他的自行车,一路往北,沿着上风口方向跑去。

李毅说那个晚上,他骑了十几公里到了亲戚家。儿子他们则到了南湖镇那边。夜里的响水还下着雪,据当时的媒体报道,气温接近零下6℃,路面已开始结冰。“逃亡”路上,一台农用车坠河,意外导致四人死亡。

“大逃亡”第二日早上,电视上通报化工园区并无发生泄漏,也不存在大爆炸。不过,李毅似乎更相信那个谣言,他认为确实有泄漏发生过,只是处理及时了没有酿成爆炸事故。李毅的态度正符合当年媒体对此事的分析——问题不在谣言,而在化工厂隐患长期存在,以及政府公信力不足。

另外一件令村民记住的事,是2007年江苏联化科技有限公司(下简称“联化科技”)爆炸。对于大多数村民来说,这件事比“大逃亡”印象更深。潘金龙说,那场爆炸有人都被炸飞了,尸体都找不回。这个情况是否属实已经无法核实,不过传闻中的爆炸场景已经记在村民脑海当中。

根据官方最后通报,联化科技在重氮盐生产过程中发生爆炸,造成抢险人员8人死亡(其中3人当场死亡)、5人受伤,其中2人重伤。

尽管有担心,但为了生计,潘金龙的妻子王悦现在就在联化科技食堂打工。

3月26日起,县里陆续给王商等村落更换新门窗。王悦家里的玻璃碎片终于可以扫走了——为了保留现场证据,村民在家里囤着爆炸震飞的玻璃。这是两人去年新修好的新房,如今已变作“危房”。

二楼几个摇摇欲坠的窗框,还有四米多宽的柜子整个倒下,压住了双人床,木门被飞出的玻璃割出一道道口子,整个房子都是爆炸的“证据”了。

潘金龙的家,拍摄:阿七潘金龙的家,拍摄:阿七

官方通报,若房屋被鉴定不能居住会另外补偿以及安排。不过,王悦还没有收到明确的通知。

距离爆炸过去一周多了。夜里,王悦夫妇又闻到之前的化学物味道。爆炸后的几次见面,王悦都重复着一句话,“要么我们搬走,要么化工厂搬走。”

四、龙头企业天嘉宜

化工厂不会搬走的原因,几乎无人不知,化工产业是当地乃至整个苏北的支柱产业。由响水县每年的《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可见,化工、冶金和能源是县里三大主导产业。

而本次爆炸事故所在的响水生态化工园,则是县里的重点化工园,持有多个“荣誉称号”,在2013年成为县里首个开票销售超过100亿元的园区。2011年的县政府文件《关于加快特色产业发展的实施意见》可见,“以工强县”是其发展方略,在招商引资方面,生态化工园区要每年招引2个以上投资超10亿元、注册资本超1亿元、 投资密度超200万元/亩的领军企业,同时要培育园区原本的企业发展,包括重大项目支持,以及鼓励企业上市,天嘉宜也是受鼓励的名单之一,同时被列入龙头企业。

不过,天嘉宜这个龙头企业在次年,即2012年被查出有生产安全问题:设备不完备,有发生硝化釜爆炸的隐患。此后,天嘉宜也因环保、生产安全等问题,被查出违规违法多达10次,累计被罚款239万元。这次事故后,天嘉宜的“黑历史”被挖出,舆论质疑当地监管不力,3月23日国务院组织成立的事故调查组称,“事故企业连续被查处、被通报、被罚款,企业相关负责人仍旧严重违法违规、我行我素,最终酿成惨烈事故”、“一些地方和企业在改进安全生产工作上不认真、不扎实,走形式、走过场”。

张文斌在当地调查时,发现在环保方面,被罚款可能比企业做足排污更划算,尤其污水处理成本很大 ,很多工厂宁可交罚款。“新环保法出台污染成本逐渐增加的政策,这个应该还是有点作用。”张文斌补充道。

天嘉宜的处罚记录以及领导到厂检查的记录 制图:小田天嘉宜的处罚记录以及领导到厂检查的记录 制图:小田

这样“罚完照旧”的情况,在响水生态化工园也并非孤例。2011年,化工园内与天嘉宜直线距离约2.5公里的南方化工公司,接连发生火灾,第一次火灾之后,时任响水县委书记潘道津曾连夜要求南方化工停产整顿,并提出“不合格、不开工”。但是经过“整治”和“验收”的南方化工,竟然在两个月后,又一次发生火灾。

此外,就在南方化工接连发生火灾的2011年,它也被列为龙头企业,其品牌建设更是响水县盐化工产业发展重点任务之一。2013年,响水县把南方化工连同其他五家上市企业,并称为“占盐城的半壁江山”。

直至爆炸前,天嘉宜都是响水县内生产效率排前的企业。在2018年上半年全县规模以上工业企业亩均销售收入排名中,天嘉宜在138家企业中位列56名,亩均销售收入76.83万元/亩,亩均税收则以3.31万元/亩排名第47名。资料显示,天嘉宜全厂面积约为221亩。

五、化工厂的异乡人

本地村民想着离开,化工业发展却吸引了不少外来工。

2012年年初,张艾从老家陕西咸阳到了响水。村里出来打工的人,大多都是靠老乡介绍,她自己也是。

“她原来在天嘉宜里面干,干了一年觉得不好回老家了,但在老家待了不到一年,又觉得在天嘉宜更好,就想回去,问我要不要一起。”张艾还记得当时的情况。为什么要来响水,其实也说不上准确的原因,此前的三十多年,张艾是一个农民,在不大的田地里做活,粮食基本只够养活自己,打工至少是赚更多了,也不用日晒雨淋。

现在在天嘉宜里打工的,张艾的老乡起码有七八个,可能还不止。她们从响水回老家需要花上一天的时间,光是坐火车就花掉14个小时。

当时,化工园更名为“江苏响水生态化工园区”都有两年了,不过当地人还是习惯叫它最初的简称——“陈家港化工园”。

张艾并不清楚,就在她到响水的前一年,化工园发生过“大逃亡”、南方化工火灾等大事。

张艾一开始做的是天嘉宜的精馏车间,负责“接料”——拿着一个类似于圆桶的东西,接着从上而下的化学物料,一桶又一桶。张艾介绍,里面是邻苯二胺、间苯二胺、对苯二胺。

工作是每天上班6个小时,歇3个小时,再干6个小时,从白天到晚上,这是当时车间的工作排班。后来工人经过与厂方争取,才把精馏、氢化、精细化工等车间改到了8小时轮岗。

车间内粉尘很大,做“接料”必须戴着防毒口罩。“回宿舍用肥皂洗工作服,洗了几盘水,都是紫黑色的。”张艾说道。

防护手套必须穿上四层,她是这么形容的:“第一层层是那种布的,第二、三层是一次性手套,最外层是塑料手套,长到手臂那里。”

在天嘉宜里,上岗培训就是用一周时间跟着老员工学习。张艾已经按照老员工的吩咐做了防护,但刚到工厂的头一个月,张艾的手还是中招了——红肿、发痒,老员工说,刚开始做都会出现这个情况。张艾记得,当时有人比她的情况还要严重,要进医院打点滴。

资料显示,“料”中的三样化学物品在《危险货物品名表》(GB 12268-90)中均被列为毒害品,吸入、摄入或经皮肤吸收对身体有害。长期接触间苯二胺对肾脏有伤害。不过,张艾对这些毒性并不了解,在她看来,这就是一份重活,没什么危险。

“没什么感觉。”张艾在那个岗位干了四年多,到后来,她的身体似乎“习惯”了,抹点药膏就忍过去。但丈夫王连则认为不能忍,他比妻子来得晚,是三年前做生意的钱因交通意外几乎都赔出去了,才来打工的。王连给两个车间主任送了条烟,经过番打点,夫妻俩才调到了净水车间。

据张艾介绍,去年年底开始,天嘉宜的“接料”工作都给了非正式合同工。王连说:“没有人愿意干,虽然整治之后粉尘少了,但是活又重,钱又少。就本地年龄大一些的人愿意做。”

本地人进工厂其实不容易。胡复是沙荡新村人,村子距离化工园区两公里左右,他曾经去应聘过天嘉宜,但被拒绝了。之后,他到了邻近的灌云县的化工园应聘,轻松被录用了。

在当地村民中,流传着一种不请本地人的说法,因为本地人难管理,且成本更高。外地工人一般都自愿不买五险一金,像张艾已经工作七年了,但她始终觉得自己在外地待不了很久,买五险一金还不如多拿些钱。

“如果出了什么事,本地人容易去闹。”王连觉得,这也是工厂不愿意请本地人的原因。

王连曾经和本地工人谈起事故赔偿,对方很自信地说:“你们外地人肯定赔的没有我们多。”

在化工厂里,“没有什么是公平的”,这是王连打工两年多来最大的感受。

六、我们现在什么也没有

3月22日,爆炸后第二天早上,55岁的天嘉宜工人王兵哭了,在响水县人民医院的床上。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右手捂住额头,挡着眼睛,哭声压得很低很低。医院里人来人往,每一分钟都有十多个人在同时说话,不走进王兵的床位,是很难听到那一点点哭泣的声音。

响水县人民医院,拍摄:阿七响水县人民医院,拍摄:阿七

住院部一共八层楼,爆炸过去的五天里,五楼都住满了爆炸中的伤员,病房外的过道也放着一张接一张的临时床位。王兵的床位被安排到了走廊尽头的一角。

在那个四十来平米的长方形空间里,除了王兵,还有四个伤者,既有化工园里的工人,也有附近的居民。

“心里难受”,对面床的病友家属,坐在距离王兵床铺两米左右的病床上说。

没有人知道王兵哭了多久。有志愿者曾尝试去问候王兵,但他并没有搭理。待他心情平复些许时,王兵说:“捡回了一条命。”这句话他重复了两次。

在医院见到王兵的时候,他通常都是沉默的。爆炸令他头部和腰部都受伤了。事故当时的情景,他已经不愿意回想了。问到家人时,他没有马上回答,先是思考了三秒,双眼看着地面,接着说:“手机都没拿出来。不过已经拿别人的发了消息报平安了。”

几天后,隔壁床家属说,王兵的女儿会来看他,王引兵听到了,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他又躺下了,因为手还插着打点滴的针头不方便动,对面床的年轻女孩过来帮他盖上被子……

王兵算是工厂里的新人,到响水才一年左右。他也是张艾的老乡,爆炸后热心肠的张艾一直在帮他联系家人。

张艾夫妇没有住进县人民医院,他们在镇上的嘉明医院,那里距离县医院大约有四十多分钟车程。跟县医院比,嘉明医院则“冷清”多了。人们所描述的“医院满是人”的状况早就看不到,从爆炸次日起,住院部几乎每个房间都还有空着的病床。

县医院里还有当地企业组织的志愿者,他们穿着红背心,给伤者分发企业捐赠的盒饭。有志愿者说:“一顿饭就送了一千多个盒饭。”这些红背心,在嘉明医院里也是看不到的。

身体基本恢复后,住院的工人最关心的,是怎样拿回留在厂区宿舍的“财产”,以及日后的生计。因为救援以及污染物处理,厂区在爆炸后一直处于封锁状态。

冰箱、厨具、现金、身份证,还有上周新买还没穿过的大衣,张艾夫妇的全副身家都在宿舍里面,光是衣服可能就值四千块,差不多是他们一个月的工资了。他们的工友杨龙,落下了三千块现金在宿舍里,他接连几天都想进去拿,有次被拦下来时,已经走到厂门口了。

“我们现在没钱吃饭,也没衣服穿,什么也没有,别的我真没心情说。”爆炸后的第三天,在嘉明医院的王连发来消息。工人千方百计都想冒险进厂区的情形,在这条消息下显得无比真实。

七、告别

在爆炸过去第三天的晚上,天嘉宜员工自发建了一个微信群。群名是“天嘉宜灾后同事聚集群”。

尽管都在一个厂里,但多数工人只认得自己车间的同事,政府和厂方都没有公布遇难者身份,天嘉宜的工人也不清楚厂里的伤亡情况。张艾说,在群里意味着人没事了。

到3月29日白天,这个群已经有180个人。群里最受关注的两个问题是,有多少人死了,以及什么时候能进工厂宿舍楼拿东西。

爆炸后,张艾经常提起一个名字,张亚军。他是张艾同车间的工友,也是她的陕西老乡,逃生时张亚军还跑在了前面。但是,他的名字却出现在失踪名单里,截至22日,官方共统计出28名失踪者。

3月24日下午,张艾听说救援队伍正寻求清楚失踪工友最后位置的工人帮忙时,她马上从医院赶往了天嘉宜。那天早上,她还在打点滴。

不过,张艾最终被拦在距离天嘉宜500米远的路口,她跟警员沟通了十多分钟,依然无果。她只能通过手机,告诉在工厂里面帮忙的同事:“应该就在我们车间的门口不远的地方”——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张亚军的位置。那天下午,相同的话她透过电话讲了好几遍。

天嘉宜邻近的一家工厂;拍摄:阿七天嘉宜邻近的一家工厂;拍摄:阿七

一天之后,张艾等到了张亚军的消息,不过那是一条死讯。张艾告诉NGOCN,在净水车间19名员工里面,有3人确定死亡。而爆炸之后,有天嘉宜的工人说焚烧炉车间的工友都没有联系上。根据朱浩3月22日的说法,当时和他走出车间一共有3人,有1人没能联系上。

3月25日周一,事故现场指挥部召开第四次新闻发布会,公布28名失踪者中,仅3人平安,其余25人已证实死亡,同时死亡人数上升至78人。同日,集中搜救基本结束,现场多数媒体撤离,央视网主页没有了响水爆炸的专题,环保志愿者张文斌被当地谈话。此后当地未有再召开新闻发布会,死亡人数一直定格于78人,有遇难者家属在微博称遭遇暴力执法,虽有五千多的转发量,却始终没有引起关注,最后家属发帖表示“妥协了”。

响水就像突然被按下了“消音键”,只余下一个“寂静春天”。余下的“声音”,只是在周六海边军演传来巨响时,村民纷纷跑到街上,议论纷纷。

4月2日,盐城宣传部再次更新了响水爆炸的消息,截至当日16时,盐城各医院仍住有爆炸伤员187人,重症伤员5人。

天嘉宜工人还未能回去宿舍,而他们的“灾后同事聚集群”却“被解散”了。工人也没有多解释,就说是“被解散”。

不过,伤员补偿已经下来。3月26日,响水发了伤员补偿文件,补偿分了临时救助金、衣物补助、交通补助、住宿补助等。根据是否外地人、受伤程度等划分了不同补偿维度。盐城本地伤员最多可以拿到6600元补助,而外地人员则可以拿到7300元,这个结果与此前本地员工的推测恰好相反。

伤员也相继出院了。爆炸后的第六天,王兵领到了医院的出院证明,他的儿女们都没有来。出院以后,他先去老乡家里住。在医院时,NGOCN问王兵接下来的计划,他摇着头没有说话。

在镇医院,张艾和王连也领到了补偿。领补偿前一天,他们记得,医院领导当着前来慰问的县领导面前说,可以给他们一个空病房过渡几天。但出院时,这件事也不了了之。他们俩刚补办了身份证,回宿舍的事还在等消息。

“我们明天打算回老家了,宿舍啥都拿不出来的。”清明节两天前,张艾夫妇做了回老家的决定。她说没有灰心,只是回老家等消息。

至于回到老家又如何,他们也没有计划好。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潘金龙、张文斌外,均采用化名

注释:

①天嘉宜的报告中无标注废弃固废仓库,但多名工人指工厂内有两个固废仓库,位置和外形接近,其中一个已废弃。

②《江苏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环保设施效能评估及复产整治报告》显示,其生产原料及废物无二硝基甲苯。NGOCN核实发现,该物质也可能是对硝基甲苯,同样为黄色固体,属毒害品,易燃,遇硫酸或强氧化剂后易爆炸。但负责工人称该物料是二硝基甲苯渣料。

③在现场了解到,有部分工厂也在偷偷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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