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被圈定的“黑老大”到底有多黑？

　　河南沁阳农民张永永被指控领导、组织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做下多起暴力案件。然而当张永永作为沁阳“首恶”一审获刑17年时,遭他抢劫赌资的受害人不但没有觉得大快人心,反而认为“他有点冤,对他有点同情”,并对警方反复说服他作证表示不满。

　　南方周末记者调查发现,此案尚在侦查阶段,河南省打黑办就下文要求以涉黑案件限期移送起诉、提起公诉和作出一审判决。是警方打黑成绩斐然,还是打黑扩大化?是督办下级办案,还是未审先判?这个被文件圈定的“黑老大”到底有多黑?

　　“没见过黑社会还种地的”

　　在东冯桥村,村民们对法院的判决几乎都持否定性看法。“说黑社会太夸张了。”村委干部张生成说。

　　案卷材料显示,张永永“黑社会团伙”的“揪出”,源于2009年1月8日发生在沁阳城中心恒基宾馆的一场械斗。

　　沁阳市隶属于焦作,是河南省经济发达的地区之一,无论城市农村都有赌博风气,所以一度沁阳赌场众多。28岁的柏香镇东冯桥村农民张永永就是其中一个赌场老板,因其推牌九手法高明,手下又带着几个同村的兄弟,所以他还给多个赌场“看场子”。

　　1月8日晚8时许,张永永在恒基宾馆312房间,与赌场老板高金成、范占有、王海平3个人赌博时,被赌场大老板、沁阳市人大代表买海军带来的8个郑州人打伤。3个小时后,张永永的堂弟张二宾带着一百多个村民冲进恒基宾馆“反戈一击”,将8个郑州人打伤。

　　这是一次轰动沁阳的聚众斗殴事件,沁阳警方出动了大量警力处理此事。沁阳一方参与械斗的相继有27个人以寻衅滋事罪被拘留和判刑,但8个郑州人被监视居住后却取保候审。张永永本人也于6月9日在洛阳被抓。

　　由于对沁阳警方的处理不满,张永永的父母张生富和张爱珍拿着儿子的照片开始持续不断地上访,终于使两名“郑州人”郭军利和陈玉柯受到法律追究,去年10月27日,沁阳市检察院以涉嫌非法拘禁罪逮捕二人。

　　同是10月底,张家也收到了起诉书。沁阳市检察院指控张永永犯有领导、组织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等6项罪,同时被起诉的还有柏香镇其他12个村民,包括张永永的弟弟张培杰、堂弟张二宾。检方认为,张永永领导的13人黑社会性质组织,犯有如下罪行:打伤网吧和歌厅服务员,实施故意伤害两起；强行要求在10家赌场入干股或者“看场”收保护费,实施敲诈勒索10起；抢劫赌徒赌资一起；在村里猪场、小树林、麦地、桃园开设赌场3处；各类打架斗殴等寻衅滋事6起。“非常吃惊。”张永永的妻子李亚男这样形容当时的心情。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公婆本是为讨公道,却把儿子讨成了“黑社会”。

　　当年12月11日,沁阳市法院一审判决张永永6项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17年,并处罚金4万元。其他成员各判处有期徒刑不等。

　　然而,在东冯桥村,村民们对法院的判决几乎都持否定性看法。“说黑社会太夸张了。都是些年轻人,农忙时回家种地,农闲时爱耍牌,人品口碑都不错。”冯桥村村委干部张生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没见过黑社会还种地的。”朱庄村村民杨小国说。他本人也经常到张永永的赌场“耍牌”,他还带着记者参观了“赌场”,有一个在田地中央的小树林,有两个是在废弃的鱼坑里。

　　对只有初中文化的李亚男来说,她认为只有4项罪名站得住脚:故意伤害、寻衅滋事、敲诈勒索和开赌场,其他的罪名都是“硬加到小永头上的”。

　　更让张家人不服气的是,1月8日恒基事件牵扯进去的赌场大老板买海军、二老板王海平等人仅以开设赌场罪获刑10个月。

　　文件定“黑”,未审先判?

　　即使是被抢了赌资的都平生,也认为判决张永永“黑社会”“有点亏,有点同情他”,“真的黑社会有背景,有产业,他什么都没有”。

　　此案一审于2009年12月1日开庭时,13名被告人及其辩护律师针对黑社会性质罪基本上都做了无罪辩护。

　　张永永的一审律师卢玲的辩护意见认为,张永永的13人组织不符合刑法294条以及全国人大的立法解释、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释所指出的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的4个特征。

　　4个特征包括:稳定的组织；用违法手段获取经济利益,具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有组织地进行暴力犯罪,称霸一方；利用保护伞或者违法犯罪活动在一定区域或者行业内进行非法控制。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刑法室副主任黄太云对立法解释进行解读时,强调了黑社会性质组织是“与政府对抗的一股社会黑恶势力”,并不能等同于流氓恶势力或者专门实施暴力犯罪的犯罪集团。

　　而沁阳检方对其“组织严密”的指控仅仅是“张永永在组织中要求所有组织成员随叫随到,不经其同意不得随意打架,组织成员均视张永永为组织老大,一切听从其指挥”。“根本看不到张永永等人形成了一个有纪律、有结构的组织,他们也不具备黑社会性质组织的经济实力,没有‘保护伞’,其能力也无法控制沁阳的赌场。”卢玲说。

　　对辩护律师的意见,法院并没有采信。“抓张永永不冤,他们的不法行为有恶势力的成分,但只要是法律人,看了材料都可以判定够不上黑社会。”卢玲认为。

　　后来她发现了张永永被定成“黑社会”的重要原因。她在阅卷时看到了两份文件,一份是河南省打黑办于2009年8月下发的《关于第二批重点黑恶犯罪案件、黑恶线索和重大黑恶在逃人员实行领导包案督办督的通知》(以下简称《通知》),一份是《2006年7月河南省高级法院联合省高检、省公安厅下发的《关于办理黑社会性质犯罪案件若干问题的意见(试行)》(以下简称《意见》)。“就知道要翻案基本不可能,虽然案子还没审,但上面已经定性了。”作为一名多年办理刑案的老律师,她虽然对政法委协调打黑案件多有了解,但是看到用文件的形式明确下来的,还是第一次。正是因为两份文件,在焦作执业多年的卢玲决定退出二审,建议张的家属请北京的律师。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河南省打黑办在《通知》中要求领导包案督办督捕的共有29起重点黑恶犯罪案件、21件重大黑恶犯罪线索和正在抓捕的13名重大黑恶在逃人员。每起案件由当地政法委书记担任总责任人,公检法一把手为各环节负责人。

　　其中沁阳张永永案属于29起重点案件之一,打黑办要求公安机关于8月20日前侦查终结移送起诉、检察机关于10月20日前提起公诉；法院于11月30日前作出一审判决。虽然张永永案曾被沁阳检察院两次退回补充侦查,但是沁阳警方和检察院都在期限的最后一天完成了工作。

　　《通知》还要求:重点黑恶犯罪团伙案件在要求期限内没有侦查终结移送起诉、提起公诉和作出一审判决的,应当按照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移送起诉、提起公诉和审判。若不如此,“分包领导和工作责任人要向省打黑办书面说明情况,省打黑办将会同有关部门逐案进行责任倒查,严肃追究有关责任人的责任”。“我认为这是未审先判。”张永永的二审律师夏霖说,这样的文件下发之后,有哪个政法部门敢不按“黑社会”办案呢?

　　而河南省高院、高检和公安厅的《意见》被他认为是越权进行了“黑社会性质”扩大化的司法。《意见》关于“非法控制”的特征掌握为9条,其中一条为“组织的暴力、威胁、滋扰或者其他违法犯罪活动在其势力范围内对群众造成心理强制,形成重大社会影响,使群众安全感下降,政府公共管理职能受阻”。这一条正是沁阳检察院指控张永永团伙的依据:“该组织在沁阳市、济源市造成恶劣社会影响,部分被害人因惧怕被告人张永永犯罪组织报复而不敢报警,部分群众被该组织殴打不敢还手”。

　　夏霖认为,结合两份文件来看张案的调查,“黑社会是硬做出来的”。

　　一是指控的故意伤害、寻衅滋事大多数公安机关都已经处理过,对其进行了治安调解和罚款；二是发生在2006年秋天的抢劫罪,源于张永永和参赌人员都平生的赌资纠纷。张永永怀疑都平生靠“出老千”赢钱,将牌桌上的数万元抢走并殴打都平生。后经中间人调停,张退还都5万元。沁阳市公安局刑警队介入后对张罚款两万元。

　　一审律师卢玲认为,抢赌资的行为是非法行为之间产生的后果,不符合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解释,即“抢劫赌资犯罪所得的赃款赃物,以抢劫罪定罪,但行为人仅以所输赌资或所赢赌债为抢劫对象的,一般不宜以抢劫罪定罪处罚”。

　　抢劫罪是严重的暴力犯罪,张永永一审获刑17年中,其中抢劫罪12年。“如果没有抢劫罪,黑社会特征的第三条就靠不上。”夏霖说。

　　在沁阳市纪检委工作的都平生也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他不愿意作这个证,因为事情已经解决了。警方找了他三四个月,反复做工作,他才答应了。

　　即使是受害人都平生,也认为判决张永永“黑社会”“有点亏,有点同情他”,“真的黑社会有背景,有产业,他什么都没有。可能是开罪了很不好惹的人”。“沁阳开赌场的有几十号人,张永永排名很靠后,他不过是个混混,没有控制沁阳赌场的能力。别的人场子比他大,钱也多,也没见哪个被当成是黑社会。”同在沁阳开赌场的王海平这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在夏霖看来,把张永永之流认定为“黑社会”,在打黑工作并非罕见。某些地方政府由于警力所限,有关部门平时放纵流氓恶势力,运动来时,真正的黑社会性质组织不敢打,就拿这些恶势力凑数获取战绩。这样做实质上背离了法治精神。

　　督办打黑的背后

　　“打黑成绩是要看判决的,没判决(黑社会),公安抓了人(的成绩),也是不算数的。”

　　沁阳公检法是否按照文件圈定的内容打黑?是否未审先判?本案公诉人、沁阳市检察院公诉科科长韩志宏表示,她并不认为指控内容有问题,“那只是对黑社会性质罪的不同理解。”而沁阳市公安局以及隶属于河南省公安厅的打黑办一直对众多疑问未予回应。

　　河南政法界的知情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了“领导督办包办黑恶案件”的背景。他表示,督办打黑的初衷并不是“未审先判”,而是强调加大打击力度。黑恶势力通常有保护伞,关系网深,下级公安机关打黑时顶不住压力,需要上级公安机关扶一把。同时,打黑办规定侦查、起诉和判决期限,也是对公检法的督促,避免下面办案不力。

　　该人士说,这种做法在全国各省都是经常采用的。不过实际操作中确实有“未审先判”的危险。原因打黑是公检法一盘棋,是上级有关部门考核当地工作的重要指标。“打黑成绩是要看判决的,没判决(黑社会),公安抓了人(的成绩),也是不算数的。”所以,大多数的黑社会性质案件都是政法委协调的,因为光哪一家做,都没法保证打黑的成绩。至于张永永这类恶势力是如何“协调”并圈定为黑社会的,外人很难知晓。“因为你靠法律打黑,是没法打的。”该政法界人士称。

　　这涉及了法律界的“打黑扩大化”争议。一方意见认为,一些犯罪分子被指涉黑,虽然不是完全能够得上法律意义的4个特征,但通常也不是良善之辈,抓他们也不冤枉。如果不控制恶势力犯罪,黑社会性质组织就会蔓延。

　　另一方的意见认为,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并不是“口袋罪”,其认定要件非常严格。相当多流氓恶势力团伙的犯罪行为,并非除了黑社会性质罪就不能惩罚。中国政法大学教授阮齐林曾撰文建议,应将黑恶势力分为黑势力和恶势力两种,对于不能认定为黑社会性质组织的恶势力,直接按照有关罪名处罚。他认为,当今中国恶势力的数量远多于黑势力,危害也大于后者,执法部门对此应比打黑更加重视,要对这类犯罪采取高压态势,而不在于非要以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的名义惩处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