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伊洛瓦底江。
七
密支那是缅甸玉石最重要的产地。60多年前,发生在这里的密支那战役,再一次被日军称之为“玉碎之战”,加上几乎同时发生在滇西的松山战役、腾冲战役,并称为二战期间日本在亚洲战场的三次“玉碎战”。
“玉碎”一词,出自中国史书《北齐书·元景安传》:大丈夫宁可玉碎,不能瓦全。
密支那战役为中国驻印远征军反攻缅甸战役中进行的一次城市进攻作战,中国攻击作战部队为新一军孙立人部之新38师与50师,在经过近100天的激战之后,以伤亡6000余人的代价歼灭日军3000余人。日军在密支那的最高指挥官水上源藏则被逼到江边的一棵大树下拔枪自杀。水上源藏来自日本山梨县,曾参加对华北抗日根据地的“扫荡”。
密支那战后,驻印军各师均为阵亡将士树立丰碑,50师师长潘裕昆曾为“大中华民国远征军驻印军第50师阵亡将士纪念碑”亲笔题词:
壮气冠河山,青史长留忠勇迹;
英魂昭日月,黄土难埋敌忾心。
生活在密支那的好多老华侨都见过这座纪念碑,甚至有些人至今还记得碑文。但当年50师的墓地,如今已是一所小学。二战史研究专家戈叔亚告诉我,他曾专程到这所小学和校长交流过,校长是一个面容慈祥的缅甸女人,校长告诉他,因为学校经常闹鬼,到这里上学的学生很少,她最希望的是中国人能把埋在这里的远征军尸骨迁回中国,她说之所以闹鬼,是因为这些人的灵魂没有得到安息。
戈叔亚并不相信有鬼神存在,但在那一刻却感到异常惭愧和不安。
世上真的没有鬼神吗?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死难者经常会让我们感到不安。
一个同样和鬼神有关的亲身经历让华侨简明亮感慨颇多。2005年7月,简明亮在密支那附近的“史迪威公路”旁边发现一个当时中国远征军的战场,壕沟内还遗留着不少当时作战时的车辆部件。驻扎在附近的缅甸政府军的士兵称,他们晚上从来不敢去那个地方,因为那里晚上经常会听见鬼哭狼嚎的声音。简明亮听到后,带来酒和米作为祭品,长跪不起。
“我当时哭着说,60年了,一直没人来看你们,我今天来了,作为一名中国人,我希望你们安息!”简明亮说,“从那之后,听当地的人说,那里再也没有吓人的声音了。”
对于这个事故,生活在密支那的老兵杨子臣并不觉得诡异,他始终觉得,世上是有鬼神存在的,当年的那么多战友,常常出现在他的梦里。18岁那年,四川省三台县人杨子臣成了38师的一名新兵,从成都从车到昆明,再转乘飞机到印度进行为期一年多的训练。
反攻缅甸的战役打响后,杨子臣随部队从印度雷多开始往缅甸打,边修路边打仗,好多兄弟死在了路上。在攻打缅甸八莫时,因为日军的碉堡十分牢固,部队决定使用喷火枪。身为喷火排战士的杨子臣挺身而上,他亲眼看见一个敌人从碉堡里跳出来,满身是火。
抗战结束后,杨子臣所在的部队被调往东北,杨子臣借机和十几名战友当了逃兵,“我们当时参军是为了打日本鬼子,要打内战,我们没有这个责任。”
查阅三台县的史料,不难发现这些中国军人当年弃笔从戎的初衷:1943年11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军政部命令四川省军管区要求如期如数完成各县市选送300名知识青年补充驻印军。四川军管区随即派参谋长徐思平出巡川北各师管区宣传和督导。……徐思平15日到三台县出席东北大学纪念周,要求青年学生自动服兵役。当场即有男生15名女生4名申请参军。第二天徐思平又召集中学以上学生2000余人讲演,当场又有男生200余人,其中30余女生请缨。一些女生因被徐思平婉谢,竟痛哭流涕地质问:“爱国无分男女,女子何以不能抗战杀敌?”
其实留在缅甸的相当多的中国远征军老兵,严格地说都算作逃兵,所以新中国成立之后,他们并没有像其它散落在东南亚的国民党士兵一样,受到台湾方面的优待。
捉摸不定的历史以及政权的交替,总会让正义和非正义陷入一场轮回。在今天,重新审视这些老兵当年作了逃兵的理由,反倒会让我们对他们产生更多的尊敬。台湾作家龙应台以一位个体命运的视角,展现1949年的中国的著作《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再一次让我们感觉到了这种纠结:微弱的个体生命永远也无法摆脱大历史的牵引。正如龙应台所言:所有的颠沛流离,最后都是由大江走向了大海。
2010年4月底,我在清华大学未来媒体领导者访学研究班学习期间,在同学间搞的一次沙龙上,我向他们讲述了帮助中国远征军回家的事情,在场的多位同学均泪流满面。受邀参加的我十分尊敬的媒体人程益中先生评价说,这件事情的价值不仅仅在对人性的尊重,更在于对历史的尊重。我的同学《东方企业家》杂志的执行主编魏寒枫则称,抗战的纪念碑的确该建,但内战的呢?
2010年5月9日,俄罗斯庆祝卫国战争胜利65周年阅兵仪式正式拉开帷幕。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在阅兵仪式上致辞说:“我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战斗在前线的战士们,不会忘记那些在工厂顶替男人工作的妇女们,不会忘记那些拥有相对其年龄不可思议经历的孩子们。他们,全都是战争中的英雄。”
65年前,当所有的同盟国都在庆祝战争胜利的时候,惟有我们,又开始了另一场搏杀。而正是因为这场搏杀,那些原本该被称为“英雄”的“拥有相对其年龄不可思议经历的孩子们”,至今仍在颠沛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