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勤:如果对苦难冷漠,你就不配当记者
我是记者。从职业层面讲,你就应该容易被那些事情打动。作为记者更需要有激情,如果你对所有的受难和痛苦都冷漠,你就不配当记者。
“记者首先是人”
南方周末:你可能是中国调查记者中年龄最大的一个。而且是最有激情,干劲最足的一个调查记者。我看过你的一些言论,你做新闻不仅仅是为了职责,你是把新闻当做信仰。
王克勤:有人问我,一个人掉进水里,你是先救人还是先拍照?我说我的选择很简单,先救人。他说,你不是记者吗?我说对不起,我娘生我时,首先是人,是这个社会的一名公民,之后才是记者。
南方周末:你不是为了报道而报道。
王克勤:对。说到为了报道而报道,我可以举出很多案例,像2004年吉林一家媒体报道农民工从楼上摔下,摔死了,它的标题叫《昨夜上演高空飞人》。同年9月,江苏一家媒体报道农运车从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头部轧过去,轧死了,它的标题叫做《骑车人中头彩:惨死》。可见他们对生命的态度何其冷酷。
但这样的案例不止出现在地方媒体上。2004年9月6号,某电视台在播报俄罗斯人质事件时,竟然要中国观众竞猜,劫匪将会枪杀多少孩子,猜中的人发短信可以得奖。请问,如果在屠刀下挣扎的是你的孩子,你是否还会让观众这样竞猜?
所以,我经常跟大家讨论这个问题,做新闻到底是为了什么?初级的目标就是传递信息,中级的目标是报告真相。但新闻还有一个终极的守望、终极的目标,那是什么?就是守护个人权利。
这方面最值得解剖的案例,大致发生在2007年,在四川东部出现疑似猪流感之后,香港一家电视台到事发地采访,真称为“尽职尽责”吧。但接下来他们做的事就让人瞠目结舌了,他们居然雇佣当地农民把掩埋在地下3米的,有传染性的瘟猪挖出来拍摄。这片子在香港的收视率很高,会给这些记者带来很大收益。但它起码有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它背离了新闻的终极价值,其行为本身已经造成了对他人生命可能的伤害。我们所有的社会活动都应该从属于让每个个体的生命更安全,更健康,更自由,更幸福,这是人类的一个终极价值,所有新闻的终极出发点。这家电视台的记者把掩埋在3米以下的瘟猪挖出来,已经构成了对他人生命的伤害和威胁,不仅仅是一两个人生命的安全,可以说是危及公共安全。
第二个问题,他们的行为充斥着歧视。我们许多记者,都有这个问题,不是故意歧视,而是潜意识里就有歧视的念头。记者对普通人的歧视,城里人对乡下人的歧视。我在一家很大的媒体上读到过如此文字,一个农民工被高压电打死,它怎么描述呢?像只烤鸭一样。农民工等于烤鸭,它就在这个描述中把歧视传播给了更多读者,很多的读者通过阅读,无意识中被歧视所同化。
其三,香港这位记者的行为违法。依照传染病防治法规定,人为造成传染源二次传播的将追究刑责。现实情况是,一方面中国记者在采访、报道时面临没有法律保障的尴尬;另一方面,中国记者又在整个社会空间里,跟很多人一样处在一个无法无天的境地,这就是一个非常怪异的现象。
南方周末:对生命价值的轻慢,这不只是新闻的问题。
王克勤:是的,所以我一直讲我先是人,然后是一个公民,再是一个记者。人家常说我做太多不属于记者范畴的事,说我越轨了。我说对不起,我在报道中严格按照新闻专业主义的定律,按照记者的职业规范去做。但是做完之后,我作为公民,还可以给我面对的弱者争取更多的权利,这时我就必须要采取公民行动。
作为一个人,我看到别人痛苦我也会跟着痛苦,要自己不痛苦就要去行动。什么叫人性?就是当别人痛苦的时候,你看到了,你的内心有痛感。而如果别人受难时你反而有快感,说明你的人性已经异化了。
“中国梦践行者”盛典上,白岩松提问王克勤 (南方周末记者 王轶庶/图)
“只要我们努力了,还是会有所改变和影响”
南方周末:这就超出报道的技术范畴了,而属于道的层面。
王克勤:这可以称作新闻之道,比新闻之术更重要。为什么?从技术层面,任何人经过训练都可以做到,并且都可以做得很专业。但是新闻之道要能做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关于新闻之道,最核心的就是:把人当人,将心比心。我们在采访的时候,见到老大爷向我们求助时,我们不妨换位思考,假定我是老大爷求助你这个记者,那么我希望记者对我是怎样的态度,能不能平等对待。当然出于职业规范你要保持跟他的距离,包括对他陈述的情况要质疑和警惕,但同时能不能在态度上对他保持应有的尊重?这两个立场并不矛盾。
南方周末:这既是做人,职业素养也在其中。
王克勤:对。概括起来无非六个字:说人话,做人事。
南方周末:回过头来再讨论刚开始的问题,揭黑报道差不多20年,你为什么能坚持下来?
王克勤:我觉得要有基本的判断。第一个基本判断是:只要我们努力了,还是会有所改变和影响。有这样一句话,叫做:“努力了不一定会改变,但不努力就永远不会改变”。
就拿我这20年的职业生涯来讲,我当年二十多岁就做了甘肃回收市场黑幕的报道,马上引爆全省范围的回收市场整治。十年后的兰州股市黑幕报道,也引爆了全国性的股市整治,兰州有150多人被捕。然后是北京出租车垄断黑幕报道,不仅引爆了整个出租车市场的整治,而且启蒙了出租车行业从业者,强化了他们的维权意识,促成了一系列维权活动。
我后期的很多调查,包括艾滋病调查,山西疫苗黑幕调查,就公共舆论的影响力来讲,重视程度也是前所未有。以山西疫苗报道为例,它已经对全中国的公共卫生工作者起到了警示作用。我掌握的大量信息显示,他们对疫苗管理的态度已经发生重大变化。但最重要的还是对全民的启蒙作用,它已经提醒了全中国所有的家长,要冷静地看待现阶段的社会问题,而不是盲从和盲信。
7月31日,王克勤在“中国梦践行者致敬盛典”上接受致敬
(南方周末记者 王轶庶/图)
“我坚持,是因为内心柔软”
南方周末:记者不能对自己能力过度想象,对媒体力量过度想象。
王克勤:对,他们对中国社会的判断力确实还有待提高。大概在十年前,我对整个舆论监督能起的作用就有一些思考,当时的思考和现在的思考变化不大。我认为舆论监督有以下三个层面的作用:
第一从微观上讲,舆论监督往往都是捍卫具体的公民权利,对特定的受害者诸如被强制拆迁的业主,被辞退的老师,直接起到一个司法救助或行政救助的作用。
第二从中观上讲,我们的努力可能影响某地乃至中央的公共政策,不仅使报道中的当事人受益,更重要的是对整个国家的制度建构起到点滴的改变作用。
第三从宏观上讲,我们每天的报道大多是真相的呈现,只要不断把真相告之于众,就有累加效应。这个作用是一个渐渐的,常常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这个作用往往是最大的。
我觉得很多同仁过得很痛苦,就是这个问题处理不好。其实我个人也经历过这个过程。必须经过,才能进入这样的境界。
以激情之心关注,用冷静之笔记录。做一个真正的记者应该要有激情。
南方周末:是人就会有痛感,会愤怒,会焦灼。
王克勤:对。有人问我为什么一直苦苦坚持,我说实在话,主要是因为我的内心可能太柔软,我看到别人求助的眼神会很痛苦,会感到折磨。要让自己的痛苦少一点,那么我就得行动,在职业范围内给他们一些帮助,换得内心的宁静和宽慰。这是激情的第一个层面。
第二个层面,我是记者。从职业层面讲,你就应该容易被那些事情打动。作为记者更需要有激情,如果你对所有的受难和痛苦都冷漠,你就不配当记者。
南方周末:但这也可能是双刃剑,自己报道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悲剧和苦难本身,可能对记者自己的人格、心态,会构成细微又持续的伤害。
王克勤:我曾经也这样,但时间久了我就要慢慢跳出来。
南方周末:自我疗伤?
王克勤:对,自我疗伤法,自我调整。我面对的煎熬很多了,但最大的煎熬,还是面对众多苦主求助的眼光,你不能每件事都报道。
这真给人很大的压力,有时都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收到很多来信骂我冷酷无情,骂我“你丫只找重大题材,咱家悲惨的事你为什么不报道”。
南方周末:但是也没有办法,正如前面讲到的,对记者的能量、媒体的能量不能高估。媒体不是救世主,不可能包打天下。
王克勤:是的。我们经常面对的是跟被监督方之间的一场竞赛,看谁反应更快,看谁功夫下得更扎实。只要你反应足够快,功夫足够扎实,被监督方再怎么严防死守,也能找到突破机会。只要一直坚持那样去做,那样尽职尽责,就能够有所成就,用那些成就来抚慰自己。
“要翻墙,用赛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