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时

陈寅恪家族百年兴衰史(上)

  16年前,陆键东著《陈寅恪的最后20年》一经出版即在知识界、文化界激起强烈反响。尘封多年的陈寅恪一时成为焦点人物,并开始由学界走向普通公众。10年前,《陈寅恪集》终于由三联书店推出。首先与读者见面的是《柳如是别传》,首印1万册,短短数月间销售一空,不得不加印——“陈寅恪热”丝毫未见消退。1年前,陈寅恪3个已是耄耋之年的女儿,出版了回忆双亲的《也同欢乐也同愁》,留下了一份她们亲历的珍贵记录。      一个枯坐书斋的冷静学者,何以热而不衰,甚至成为某种文化符号?学问以外,恐怕与他赞誉王国维、自己也力持不失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无关系。曾经失落或即将失落独立与自由的人们需要借他招魂。      实际上在众多回忆文章中,我们可以发现两个不同的陈寅恪。有些人着意挖掘他作为历史研究者在学术史上的意义;另一些以思想、政治、文化的视角,描摹和想象他,将他看作思想史或政治史上的象征性人物。      学者葛兆光点出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如果一个人的学术研究很差,恐怕他再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大家也不会把他当成象征性的人物。陈寅恪作为学者,学术研究的伟大成就,支持了他作为思想者的影响力和公信力。”      的确,陈寅恪是当代文化史绕不过去的人物,其贯通中西的渊博学识,卓尔不群的学人风骨,以及气象万千的学术成就,可称一时无两。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义宁陈氏家族。陈寅恪这座高峰,原是拔起于群峰并峙之处。翻开新编《辞海》,陈宝箴、陈三立、陈衡恪、陈寅恪四人分立条目。一家三代祖孙四人享有如此殊荣者,恐怕翻遍《辞海》也难再见。      故而陈氏家族的百年浮沉,烛照出了中国近代文化人命运的一个缩影。      陈寅恪祖父陈宝箴乃清末著名的维新派人士。在湖南巡抚任内,他是地方督抚中倾向维新变法的风云人物。是时湖南风气大开,是全国最有生气、推行新政最有实绩的省份。戊戌变法失败后,他因曾保举戊戌六君子中的杨锐、刘光弟被革职回乡。同年冬他挈眷返里,在南昌西山下筑崝庐隐居。      陈寅恪父亲陈三立,号散原,与谭嗣同等人并称“维新四公子”。戊戌变法失败后,他一心肆力于诗,成为清末民初同光体诗派的代表人物,享有“吏部诗名满海内”之誉。      陈寅恪长兄陈衡恪,字师曾,近代著名画家。他诗书画印兼善多能,才华横溢,与鲁迅、杨怀中、齐白石、李叔同、徐悲鸿交谊深厚,是吴昌硕之后齐白石之前的书画大家。有《陈师曾先生遗诗》、《陈师曾先生遗墨》、《陈师曾印谱》、《中国绘画史》、《中国文人画之研究》传世。      为了完整地呈现陈氏家族,本刊记者拜访了散居全国各地的几乎所有陈家后裔。这是一次对义宁陈氏文化基因的探秘,更是一次对中国百年文化史的微观梳理。      陈寅恪家族 百年悲欣      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正如词文所示,“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      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      本刊记者 卫毅 发自北京、广州      面对照相机镜头时,6岁的陈寅恪有些不知所措。他身着长衫,脚穿布鞋,前额刮得锃亮,辫子挂在脑后,站在一株低矮的桃树旁。这是1896年的春天,湖南长沙巡抚署后花园“又一村”。照片上,五个小孩并排站立,从左至右依次为陈康晦、陈隆恪、陈新午、陈方恪、陈寅恪。纵是料峭初春,仍能瞥见此处为花木繁盛之地。他们的祖父是湖南巡抚陈宝箴。      在19世纪末的中国,照相乃是稀罕之事。相机在19世纪中叶传入中国,同时进入的还有军舰和枪炮。清廷的洋务运动盛极一时,北洋水师1888年创立,号称世界第六、亚洲第一。陈家兄妹拍摄这张照片的前一年,则是中国历史上山穷水尽的一年。自1894年与日军开战,已过一年,清廷看不到获胜的希望。农历新年刚过,正月十八日,日军占领刘公岛,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自杀,曾无限风光的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清廷委派李鸿章与日本议和,在日本马关春帆楼签订了《马关条约》,内容包括割让台湾、澎湖等岛屿。消息传来,国人震惊,彼时在直隶布政使任上的陈宝箴痛哭:无以为国矣。      正月二十日,年轻的光绪帝召见了陈宝箴,详尽地询问了应对当前战事的策略。陈宝箴逐一复奏。觐见翌日,他条分缕析了京畿防备的诸项事宜。这份奏折称为《觐奏兵事十六条》,包括“固畿辅”、“择军将”、“严津防”、“简军实”、“筹急款”等项。      祖父在京殚精竭虑之时,年幼的陈寅恪正随家人在湖北武昌生活。他母亲俞明诗则担心自己哥哥的安危——陈寅恪的舅舅俞明震此时正身处风雨飘摇的台湾。      当时台湾巡抚是广西灌阳人唐景崧。《马关条约》签订后,台湾绅民拒不从命,极力挽留奉命内渡的巡抚坚守孤岛。五月初二台湾民主国宣布成立,改元“永清”,唐景崧被推为总统,刘永福为民主将军,丘逢甲为义勇统领,陈季同为外务大臣,俞明震为内务大臣。      台湾民主国成立几日后,清廷便命令张之洞禁止向台湾提供饷械。紧接着日军在基隆登陆,不久,唐景崧乘船逃至厦门。九月初,日军占领全台湾。      同年七月,经清廷重臣荣禄举荐,陈宝箴升为湖南巡抚。九月,他从直隶赴长沙就任,家眷随后也离开武昌,回到了熟悉的长沙。      走出江西乡野的客家人      陈家在长沙湘江东岸城北通泰街居住多年,1890年7月3日,陈寅恪出生在通泰街的“蜕园”。      “我叔公(陈寅恪)跟我父亲(陈寅恪侄子陈封怀)在一起时,说的是长沙话。”如今在中科院华南植物研究所工作的陈贻竹向本刊记者回忆。      长沙只是这个四处奔波的家族暂时的居处。他们最早的家,在江西修水竹塅——赣北幕阜山腹地的一处山村。修水古称义宁,所以陈家被称为“义宁陈氏”。      “最近忙的是陈家大屋的保护。”陈贻竹说。竹塅村陈家祖辈居住之所历史已超过两百年。陈家大屋门前的场地上,竖着用紫红麻石条砌就的旗杆石和旗石墩,顶部正中凿有竖旗杆用的圆孔。旗杆石为陈宝箴中举时所竖,刻着“清咸丰元年辛亥陈宝箴中举竖”;旗石墩是陈宝箴之子陈三立中进士时所竖,刻着“光绪己丑年主政陈三立”。      义宁陈氏为客家人,在竹塅已经住了几代,承续着耕读传统,但一直未有人考取功名。直到咸丰元年(1851年)八月,年方二十的陈宝箴中了举人。      陈宝箴中举时,满清王朝的统治正面临巨大威胁。1851年,在广西桂平金田村,另一位客家人的后裔洪秀全建立太平天国。咸丰帝诏令各地创办团练以御太平军。陈宝箴的父亲陈伟琳创办义宁州团练,陈宝箴协助其父帮办团练。      1854年春,一支太平军进攻义宁泰乡。陈伟琳率泰乡团练拼死相抵,劳累过度,病倒不起,于八月去世,给陈宝箴留下的遗训是:成德起自困穷,败身多因得志。      1860年,陈宝箴进京会试落第。他并未马上返乡,而是与各地应试的举子切磨道义,结交了众多“隽异方雅之士”。其中,他与易佩绅、罗亨奎尤为要好,被称为“三君子”。      这一年,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国难当头之际,陈宝箴无心在京等待三年后的考试,赶赴湖南投入军营。他到湖南之前,好友易佩绅、罗亨奎已奉湖南巡抚骆秉章之命,招募了一支千人义勇军“果健营”,驻守湘西,配合清军抵御太平军的来袭。      不久,翼王石达开率领十万太平军猛攻“果健营”,义勇军累月死守,粮草行将耗尽。陈宝箴冒死雪夜从小道潜行至永顺求援,并马不停蹄押运粮草返回军中。“果健营”巩固了防守,太平军久攻不下,退兵而去。陈宝箴与“果健营”自此扬名。      1863年,陈宝箴来到两江总督曾国藩安庆驻地。此前,曾国藩已对义宁团练大为激赏,对陈宝箴也有耳闻,数次邀他加入幕府,并赠其一副对联:“万户春风为子寿;半杯浊酒待君温。”进入曾幕的陈宝箴如鱼得水,被誉为“海内奇士”。      几年后,曾国藩调任直隶总督,督办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军务。陈宝箴随后也入京觐见,“以知府发湖南候补”。不久,他将家眷从江西竹塅接到了湖南长沙。      “陈宝箴是这个家族走向全国的关键人物,他是一个转折点。在江西,土客矛盾使得客家人只能在偏远的地方生存,种的是最差的田,常年吃的是红薯。作为客家人,他们只能靠个人奋斗,没有其他根基。义宁陈氏的历次迁徙中,恐怕这一次迁移意义最为重大。陈姓历代先人为之奋斗上百年的家族崛起,最终通过陈宝箴的走出竹塅得到了实现。”对义宁陈氏颇有研究的学者张求会为本刊记者分析。      力推维新的湖南巡抚      1898年,同样是在长沙,陈寅恪与几位兄弟留下了一张合影。他们身后的背景板是手绘的湖山,悠远宁静。照片上的几个人,神色多少有些冷峻。这一年的长沙各种思潮涌动,山水之间并不平静。对这个家族和这个国家来说,是波诡云谲的一年。      这一年的戊戌变法运动,全国十八行省的督抚,最有力推行的是湖南巡抚陈宝箴。他推行新政之举,其子陈三立曾概括为六项:董吏治、辟利源、变士习、开民智、敕军政、公官权。希图有一番作为的光绪帝对陈宝箴倍加赏识,于“百日维新”中的8月5日、10日连下两道谕旨嘉奖他。      早在1897年,湖南学政江标改革校经书院,陈宝箴就大力扶持:“为士子群聚讲习,以开拓心胸,讲求实学,造成远大之器,用意甚美。”校经书院创办的《湘学报》,为湖南首创的新报,为湖南维新摇旗呐喊,以大量篇幅介绍资本主义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新知。      陈宝箴十分推崇《湘学报》,赞誉其“指事类情,洵足开拓心胸,为学者明理达用之助”,“为湘中承学有德之言,于本省人士启发尤为亲切”。他通令全省各州县订阅,“分送书院肄业及城乡向学士子一并批阅;劝告绅商自行购买”。此外他还拨款购买梁启超等人创办的以“变法图存”为宗旨的《时务报》,分发各府厅、州县书院。      在他倡导下,湖南成立了南学会——以行民权、立议会、促地方自治为宗旨的政治团体。光绪二十四年二月初一,南学会创办时,会长皮锡瑞首先讲“立学会讲学宗旨”;黄遵宪讲“政体公私人必自任其事”;乔树楠讲“公利私利之见”,谭嗣同讲“中国情形危急”;陈宝箴讲“为学必先立志”。      随着湖南新政进入深水区,尤其是梁启超等人的到来,新政发生改变,从单一的洋务实业朝关涉民族、民权等方向转化。时务学堂培养了一批新学子,蔡锷便是其中代表。外人则将湖南称为中国最富朝气的省份,甚至比作日本维新时期的萨摩和长州。      湖南新政迅猛展开之时,京城里帝后两党的争斗也已水火不容。光绪帝命各省督抚网罗“通达时务、勤政爱民之员”随时推荐进京。陈宝箴举荐了17名维新人才,其中谭嗣同、杨锐、刘光第三人被光绪帝委以重任。      陈宝箴父子施行的是一条不伤国体、稳健渐变的改革之路。“其实,陈宝箴父子在当时的改革中是很孤立的,守旧派认为他们乱来,激进派认为他们步子太小,各方矛盾聚集在他们身上。湖南开始办矿务总局,谭嗣同跟陈氏父子的观点就不一样,到底官办、官商合办、官督商办,还是商办?民族工业的滋生、蔓延和发展,问题非常复杂。陈家父子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理想化,而是非常务实,有时还要顾及人情世故。他们感受到的痛苦和难堪很真实。”张求会说。      1898年八月初六,光绪被囚,慈禧垂帘听政,除了京师大学堂,所有新政俱被废止。戊戌变法失败,“六君子”被杀,陈宝箴父子因“滥保匪人”,被“革职永不叙用”。      九月十七日,陈宝箴将巡抚印信移交给了新任巡抚俞廉三。陈氏父子的政治抱负就此终结。      “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陈三立光绪二十一年春所作的两句诗,不幸成谶。      1899年,9岁的陈寅恪再次面对镜头已无惊惶之色,这几年他已习惯了照相。这是陈宝箴与孙子及重孙的合影。陈方恪、陈寅恪、陈覃恪、陈封可、陈衡恪、陈隆恪都在镜头里,坐在最中间的陈宝箴神色平静而落寞。拍摄地点已移至江西南昌。      一年后,陈宝箴突然去世。他的死至今成谜,一说是病死,一说是慈禧赐死。他去世时,至亲子孙都不在身边,儿子陈三立日夜兼程,从南京赶到南昌奔丧。      陈三立是陈宝箴任湖南巡抚时最为得力的助手。“三立”之名典出“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言,其次有立功”的古训。他是名副其实的实践者。      咸丰三年(1853)九月二十一日,陈三立出生于江西修水竹塅。年少时,他与弟弟陈三畏就读于陈宝箴创办的四觉草堂,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打下良好的诗文基础。      陈三立的书法,深受乡贤黄庭坚影响,质朴古拙。然而,彼时殿试流行馆阁体,他的书法风格并不合潮流。他回乡苦练了三年书法之后,才于光绪十五年(1889)成为进士。      中进士后,陈三立被授吏部主事考功司行走。其时他父亲陈宝箴正在武昌任湖北布政使,襄助湖广总督张之洞推行洋务实业。张之洞提出了中国工业化的构想。受此吸引,陈三立离开吏部衙门,来到湖北任事。      陈宝箴任湖南巡抚时,新政急需人才,求贤若渴。为此陈三立多方结交有识之士,梁启超、谭嗣同、唐才常、皮锡瑞、熊希龄等一时齐聚湖南。陈府名士荟萃嘉宾云集,陈三立则成为名士中的名士。宾主时常聚集在他的书房中,“相与剖析世界形势,抨击腐朽吏治,贡献新猷,切磋诗文,乐则啸歌,愤则痛哭,声闻里巷,时人称之为:义宁陈氏开名士行”。      陈家父子的改革思路有一脉相承之处。      “所谓的革命、守旧、维新是很复杂的,除了观念和思想,路径的取向,具体的实践差异,还有一个中国特色:人际关系。陈宝箴父子交往的对象是不分新旧的,他们一直强调没有党派、新旧之争,思想根源还是在于务实,在于家国情怀,骨子里还是有士的观念、风范、价值取向。晚清以来,士有清流、浊流之分,陈家兼具清流和浊流的优点,一方面崇尚气节,另一方面又懂得务实。借用陈寅恪的话说,这个家族始终有一种‘预流’的意识,要积极参与,又不是为了跟别人盲目竞争,他们是把民族国家的忧患跟自身的路径选择结合在一起。”张求会告诉本刊记者。      陈三立对陈宝箴帮助极大。时务学堂开学时,陈宝箴原打算聘用康有为任中文总教习。陈三立却向父亲推荐了康的学生梁启超。他认为梁已经超过其老师。      梁启超曾说:“陈伯严(陈三立)吏部,义宁抚军之公子也,与谭浏阳(谭嗣同)齐名,有两公子之目。义宁湘中治迹,多其所赞画。”      退出政坛后,47岁的陈三立依父亲长眠的散原山(西山古名散原山),以地名为号,自称“散原”。      清末民初的诗坛,曾出现繁盛局面,各方流派皆标新立异,对诗歌的发展进行了探索与实践。陈三立被公认为这一时期同光体诗派的领袖。钱锺书曾说,唐以下的大诗人可以用一个地理词语来概括:“陵谷山原”。“陵”是杜少陵,“谷”是黄山谷,“山”是李义山,“原”即陈散原也。      陈三立与续配夫人俞明诗多数时候住在南京。俞明诗是浙江绍兴人,其父俞文葆曾任湖南知府。之后俞氏家族在绍兴兴旺起来。俞文葆的孙子俞大维是后辈中的佼佼者。      俞大维在德国留学时曾与一德国女子相爱,并生下一子,取名俞扬和。回国之后,他与表妹陈新午结婚。陈新午是俞大维姑姑俞明诗的女儿。义宁陈氏与绍兴俞氏两个家族,成为两代姻亲。这两个家族的交往还可上溯到陈宝箴。陈宝箴曾入曾国藩幕府,而俞大维的母亲又是曾国藩的孙女。俞扬和长大成人后,娶蒋经国的女儿蒋孝章为妻。这样,陈、俞、曾、蒋这四个中国近现代史上的著名家族就有了姻亲关系,形成一张极具中国特色的人情关系网络。      游学日欧美      1904年,陈衡恪、陈寅恪、陈隆恪留下一张合影。此照摄于日本。兄弟三人已剪去辫子,留着短发。陈隆恪曾在照片后题诗一首:“负笈东瀛鼎足随,偶留色相果何为。沧桑变灭寻常事,识取观河皱面谁?”      儿子远去东瀛,陈三立曾亲自到上海吴淞口送行。当年谭嗣同在给别人写信时说,跟陈三立商量,两家的子弟以后都要送到国外去学习。“当时出国留学是不得了的事,除了有经济实力,还要有眼光和风险意识,这有救亡图存的民族忧患意识,所以说陈寅恪这一辈能出国深造,跟家族的观念是一脉相承的。”张求会说。      留洋求学成为这个家族命运的又一个重要转折点。1905年,延续千年的科举制被废除,更证明了这家人的眼光。      陈寅恪身体不好,在日本又患上了脚气病。1906年寒假返家后,俞明诗不忍让儿子再东渡。陈寅恪进入上海复旦公学,同班同学中有日后的著名学者竺可桢。1909年秋,陈寅恪赴德国入柏林大学,1911年入瑞士苏黎世大学,次年回国,在上海虹口家中自修文史。      1913年春,他再赴欧陆,入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社会经济部就读,1914年秋至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回国。1915年赴北京,一度担任袁世凯北洋政府经界局局长蔡锷的秘书。      1918年秋,陈寅恪原打算重返柏林大学继续学业,但一战刚结束,战败的德国元气大伤。陈寅恪改去美国哈佛大学,随蓝曼研修梵文和巴利文,着重学习印度语语言学、希腊文,并选读了闪米特语等。      蓝曼极其欣赏两位从中国来的学生陈寅恪和汤用彤。1921年2月17日,他在给时任哈佛校长罗威尔的信中写道:“他们对我真有启发,我衷心希望我们能有许多这样精神高尚而且抱负不凡的人——来活跃我们本国的大批学生。我深信,他们两人都会对中国的前途有卓越的贡献。”      陈寅恪在哈佛交往最密切的人是表弟俞大维。比陈小7岁的俞大维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到哈佛研习哲学,成绩优异,3年12门课程全A,获得博士学位,并拿到谢尔敦海外游学奖学金,以及去德国留学进修的机会。      1921年秋陈寅恪回到柏林大学,受业于东方学家、梵学大师海因里希·吕德斯。在柏林大学期间,他学习了藏文、蒙文、满文、西夏文、突厥文等古文字。多年后他“懂十几门语言”的美誉在此打下基础。      陈寅恪此次由美国转学德国,表弟俞大维一路同行,两人连续同窗7年。他们在海外的中国留学生中颇有名望。陈寅恪在德国学习期间与傅斯年、毛子水等留学生交往较多。傅曾对毛说:“在柏林有两位中国留学生是我国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一是陈寅恪,一是俞大维。”      俞大维对表哥陈寅恪了解极深。多年后他在《怀念陈寅恪先生》一文中曾介绍说:“他平生的志愿是写成一部‘中国通史’,及‘中国历史的教训’……因他晚年环境的遭遇,与双目失明,他的大作未能完成,此不但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剧。”      北归南渡      陈丹青曾画过一幅油画《国学研究院》——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陈寅恪、吴宓,呈“人”字形站立在清华校园里。这是一幅仅存在于油画中的合影。画中陈寅恪的形象来自于他与史语所同仁摄于北海静心斋前的照片。      1925年,清华学校向国立清华大学过渡,除保留留美预备部外,计划新设大学部和研究院。研究院原拟兼办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各科,后因经费短缺先办国学一门。陈寅恪的老朋友吴宓受命主持筹建清华研究院后立即向校长曹云祥力荐陈寅恪担任研究院导师。      1926年1月,陈寅恪接受邀请,结束了长达十数年的国外留学生涯,前往清华任教。      1926年7月,陈寅恪初到清华,与几位单身男教师住在工字厅,其中一位体育教师叫郝更生。1928年初春,郝更生与陈寅恪聊天时提到女友高梓有一位好友家里挂着一幅字,署名南注生。他向陈寅恪请教“南注生”为何许人,并说了说女教师的情况。陈寅恪听完,惊讶道:此人必灌阳唐景崧之孙女也。      陈寅恪读过唐景崧所著《请缨日记》,熟悉《马关条约》割让台湾、澎湖予日本时的晚清政局,而且自己的舅舅俞明震曾在台湾辅佐唐景崧成立“台湾民主国”,所以他对唐景崧的诸多事情都十分了解。“南注生”是清朝台湾巡抚唐景崧的别号——这是他向郝更生作出的解释。因对这幅字非常感兴趣,他向郝更生提出,希望能拜访其主人。      果不其然,女教师叫唐筼,正是唐景崧的孙女。陈寅恪与唐筼由一幅字而结识,投入爱河,1928年成婚。两人结婚之后至1937年,生下三个女儿: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其中“流求”、“小彭”取自琉球、澎湖岛名,都与乙未割台有关。女儿的名字中亦呈现出陈寅恪的家国观念。      1937年11月,自天津开往青岛的济南号邮轮,在甲板上玩耍的陈流求与陈小彭留下了合影。陈寅恪一家此番航程,不是旅游,而是躲避已经烧至北平的战火。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7月末,北平沦陷。8月8日正午,日军大举开进北平城。      值此变局,84岁的陈三立忧愤难平,不进食不吃药,身体状况变得十分糟糕。在陈寅恪女儿的记忆中,俞大纯常来问疾,先与家人攀谈,述说外界局势不妙,到了陈三立床前,却故作满心欢喜高声说:“姑爹好消息,今日又打了胜仗。”陈三立开始几天听到打胜仗的消息稍感欣慰,后来发现这是为了哄他,便不肯进食服药。陈流求曾目睹家人几次捧着一碗流质食物进入祖父卧室,最后又原样端了出来。陈三立在弥留之际仍然牵挂战事,曾问陈寅恪:“外传马厂之捷确否?”      1937年9月14日,老人去世。      为亡父治丧期间,陈寅恪右眼视力急剧下降,被诊断为视网膜脱落。医生让他立即住院做手术。这类眼科手术在当时难度极大,陈寅恪与唐筼考虑之后觉得,若做手术,右眼视力虽有恢复希望,但需长时间疗养。此时陈寅恪坚决不肯再在沦陷的北平教书授课,最后决定,放弃手术,任凭右眼失明。      1937年8月,教育部讨论决定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组成长沙临时大学,校址设于长沙。      1937年11月3日,陈三立去世后49天,陈寅恪一家离开北平,从天津至青岛,奔向长沙。接下来的几年间,他与家人千里辗转,奔走于昆明、桂林、香港等地。正是在此乱世之中,陈寅恪在学术上开始了第一次厚积薄发。1940年,50岁的陈寅恪写出了奠定他在隋唐史领域地位的专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一年之后,又写出《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尽显学术才华。      1946年,在南京萨家湾俞大维家的草地上,陈寅恪与亲人们留下了抗战胜利后的第一张大合影。照片上大家的眼睛都对着镜头,除了陈寅恪——此时他已看不见镜头在哪里了。1945年秋至1946年春他曾远赴伦敦,经英国著名眼科专家主刀,做了两次手术,但视力未能恢复。      平静的生活总是短暂。1948年12月,战火再次逼近北平。胡适请邓广铭找到陈寅恪一家,告知国民政府由南京派飞机来接人,时任交通部长的俞大维带来口信,要陈寅恪一家随此飞机离开北平。飞机已经降落在北平南苑军用机场,陈寅恪的大女儿陈流求向家人表示不愿离开北平,许多同学都在校园迎接解放,况且考上清华不易,这么一走,恐怕很难再回来。      唐筼劝说女儿:现在是烽烟四起的紧急时刻,父亲失明、母亲有心脏病,你妹妹美延年龄还小又瘦弱,你不和我们一起走,连个提文稿箱、搀扶父亲的人都没有,何况这次是大维姑父传话来接我们离开,也是亲人的一番好意。陈流求本来执意不走,经母亲反复劝说,感觉到家中的实际困难,自己有责任为父母分忧,于是决定一起登机。      1948年12月15日上午,胡适一家与陈寅恪一家在南苑机场登机。傍晚时分,飞机降落在南京明故宫机场。陈寅恪与家人匆匆离开北平,自忖将与此地永诀,心绪难平,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临老三回值乱离,蔡威泪尽血犹垂。      众生颠倒诚何说,残命维持转自疑。      去眼池台成永诀,销魂巷陌记当时。      北归一梦原知短,如此匆匆更可悲。      果然,此后陈寅恪再也没回过北京。      岭南一九四九      陈寅恪学生蔡鸿生如今是中山大学历史系退休教授。他对一张陈寅恪与陈序经、姜立夫于1950年代初摄于广州中山纪念堂的照片印象特别深刻。“你仔细看看陈寅恪以往的照片,他很少笑的,这张照片里,他看上去特别高兴。”      1949年1月16日,陈寅恪与家人从上海登上招商局海轮秋瑾号,在海上航行三天后,抵达珠江口黄埔港。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派人来港口迎接,然后转电船,溯江至岭南大学码头。      陈序经懂得陈寅恪的重要价值。在陈寅恪到达岭大的第二天,1月20日出版的《岭南校报》登出了消息:“本校聘请到名教授陈寅恪”。      陆键东在《陈寅恪的最后20年》中写道:“岭南大学这段校园生活,成为陈寅恪后半生为数不多的一段有些亮色、泛起一些快乐波澜的岁月。岭南大学的校风以及有些游离于现实政治的环境很适合陈寅恪,而陈序经也是他一生中碰到的为数极少的知音式领导。命运的机缘在这位大半生凄苦的大师迈入第60个人生的年头,似乎开始展现它的宽容。陈寅恪有点像生活在美丽的桃花源里。”      现实世界的桃花源总是虚幻而短暂。1949年10月14日下午,最后一支国民党军队在撤出广州前,炸毁了连接广州城南北的海珠桥。一个小时之后,共产党的军队进入广州。      陈寅恪该何去何从?他当时作何打算?几十年来,这都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      “文革”期间,陈寅恪迫于压力曾写过《第七次交代底稿》:“当广州尚未解放时,伪中央研究所所长傅斯年多次来电催往台湾。我坚决不去。至于香港,是英帝国主义殖民地。殖民地的生活是我平生所鄙视的。所以我也不去香港。愿留在国内。”      余英时曾撰文说:“陈先生最后未能离开广州固是事实,但我们决不能说他自始至终从来没有考虑过‘避地’的问题,因为‘避地难希五月花’、‘浮海宣尼未易师’等诗句已彻底否定了这种推测了。”      2010年,张求会经朋友帮忙,从“中研院”拿到了1949年5月傅斯年以史语所名义为陈寅恪一家向台湾警务处申请办理入境的电报底稿。电报写着:“查本所专任研究员兼第一组主任陈寅恪先生自广州携眷来台工作,兹附上申请书四纸,敬请惠发入境证是荷。”张求会认为,这是陈寅恪在1949年有意赴台的直接证据。      陈寅恪最终留在广州,进入了他人生的最后20年。      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开始大规模调整。在广州,岭南大学、广东法商学院等与原中山大学合并,组成新的综合性大学中山大学。至此,教会学校岭南大学成为历史。新中山大学的校址所在地为原岭南大学的校址。这一年冬天,陈寅恪转为中大历史系教授,巧的是,系主任是他在清华任教时的学生刘节。      也是在1952年,全国文化、思想、教育等领域掀起了一次大规模的 “思想改造运动”。3月6日,辅仁大学校长陈垣在《光明日报》发表《自我检讨》长文,批判自己在辅仁大学不自觉地充当了美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工具,并表示以后要跟上时代的要求。      (本文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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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家族百年兴衰史(下)

1986年初秋,陈流求与陈美延在清华大学里找到了“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并在碑前留影。此碑立于1929年,碑文由陈寅恪撰写,为的是纪念投湖自尽的王国维。陈寅恪自己对治学的态度在碑文中表露无疑,而1953年的经历,是他践行这一学术信念的明证。      1953年,中共中央决定设立历史研究委员会,毛泽东亲自指定陈伯达担任主任。历史委员会于当年创办学术刊物《历史研究》。郭沫若亲自在创刊号上撰文指出:“学习应用马列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认真地研究中国的历史。”      历史委员会还决定成立由三个所组成的历史研究所,在这份初步拟定的名单中,出现了郭沫若、陈寅恪、范文澜三个人的名字,委员会初步决定此三人分别出任一所(上古史研究所)、二所(中古史研究所)及三所(近代史研究所)所长。      这是“政府希望陈先生北返”的信息。如何让远在广州的陈寅恪接受任命,成了一个问题。北大历史系副教授汪篯被委以劝陈寅恪北返的任务,他曾是陈的学生和助手。      汪篯于1950年2月在北大加入中国共产党,第二年他成为北京马克思列宁学院(中央党校前身)的带职学员,接受马列主义教育。1953年11月,尚未从马列学院毕业的汪篯带着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和副院长李四光的两封信南下广州,拜见老师陈寅恪。      1953年11月21日晚,他将两封信交给了陈寅恪。次日晨陈寅恪便作出由妻子唐筼执笔的答复。此后经年,在全国学界流传的“陈寅恪公然提出不学马列”的说法,便源于这个早晨的答复。      陆键东在《陈寅恪的最后20年》中描述了1950年代的学术生态:“五十年代初学马列的热潮声势浩大,风气所及,人人言必称马列,著文论说以引用马列及毛泽东著作原文原话为荣事。最有影响的一批知名的专家学者,撰文表示与‘旧我’决裂。许多学人大半生追求的‘只问学术、不问政治’的安身立命理想,开始被摧毁。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开始树立了在学术研究中的权威地位。”      汪篯并没有马上放弃,他努力向师母了解老师的状况。唐筼对他说,陈寅恪最不愿意看到别人写文章时时提到马列主义,一看头就痛,但他在上课及平时“决无讽刺现在政府等情事”。      10天过去了,12月1日上午,陈寅恪与汪篯作了一次正式长谈。汪篯如实记录下了陈寅恪自述的对科学院的最后答复:      我的思想,我的主张完全见于我所写的王国维纪念碑中。王国维死后,学生刘节等请我撰文纪念。当时正值国民党统一时,立碑时间有年月可查。在当时,清华校长是罗家伦,是二陈(CC)派去的,众所周知。我当时是清华研究院导师,认为王国维是近世学术界最主要的人物,故撰文来昭示天下后世研究学问的人。特别是研究史学的人。我认为研究学术,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所以我说“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俗谛”在当时即指三民主义而言。必须脱掉“俗谛之桎梏”,真理才能发挥,受“俗谛之桎梏”,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学说有无错误,这是可以商量的,我对于王国维即是如此。王国维的学说中,也有错的,如关于蒙古史上的一些问题,我认为就可以商量。我的学说也有错误,也可以商量,个人之间的争吵,不必芥蒂。我、你都应该如此。我写王国维诗,中间骂了梁任公,给梁任公看,梁任公只笑了笑,不以为芥蒂。我对胡适也骂过。但对于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我认为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说“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我认为王国维之死,不关与罗振玉之恩怨,不关满清之灭亡,其一死乃以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正如词文所示,“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碑文中所持之宗旨,至今并未改易。      我决不反对现在政权,在宣统三年时就在瑞士读过资本论原文。但我认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现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学生了,所有周一良也好,王永兴也好,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即不是。将来我要带徒弟也是如此。      因此,我提出第一条:“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其意就在不要有桎梏,不要先有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也不要学政治。不止我一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我从来不谈政治,与政治决无连涉,和任何党派没有关系。怎样调查也只是这样。      因此我又提出第二条:“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挡箭牌。”其意是毛公是政治上的最高当局,刘少奇是党的最高负责人。我认为最高当局也应和我有同样的看法,应从我说。否则,就谈不到学术研究。      至如实际情形,则一动不如一静,我提出的条件,科学院接受也不好,不接受也不好。两难。我在广州很安静,做我的研究工作,无此两难。去北京则有此两难。动也有困难。我自己身体不好,患高血压,太太又病,心脏扩大,昨天还吐血。      你要把我的意见不多也不少地带到科学院。碑文你带去给郭沫若看。郭沫若在日本曾看到我的王国维诗。碑是否还在,我不知道。如果做得不好,可以打掉,请郭沫若做,也许更好。郭沫若是甲骨文专家,是“四堂”之一,也许更懂得王国维的学说。那么我就做韩愈,郭沫若就做段文昌,如果有人再做诗,他就做李商隐也很好。我的碑文已流传出去,不会湮没。      陈寅恪的答复,在1953年的中国,堪称惊世骇俗。当时有“南北二陈”之说,他常会被人与陈垣作比较。他们都曾经历“三朝”,陈垣在1948年底的国民党“抢运学人”计划中,也被列入重点抢运的名单。国民党的专机也曾在炮火中,数次等候陈垣上机,但陈垣没走。他在一封致胡适的公开信中写道:“青年学生都用行动告诉我,他们在等待光明,他们在迎接新社会,我知道新的力量已经长成,正在摧残旧的社会制度,我没有理由离开北平。”陈垣的转向被认为是时代巨变的典型,时代之潮铺天盖地而来,身处其中的人们相信,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陈寅恪是例外。      他给科学院的答复抵达北京后,这一年,历史研究所正式成立,三个所长分别是郭沫若、陈垣、范文澜。      学术上的爆发      一张摄于1950年代的照片里,陈寅恪坐在椅子上,披着围巾,拄着拐杖,兴致很高地给学生们讲课。听过课的蔡鸿生记得很清楚,上课地点是陈寅恪家二楼的走廊。      “先生家二楼的过道里,摆着七八张椅子。他当时给我们开的课名叫‘元白诗证史’。选修他课的人不多,我们全班总人数42个,4个人选了这门课。有一些教师也在旁听,有兴趣就来。先生的课不用考勤,不用写作业,不用考试,不用评分,只需要预习,要不听讲时会满头雾水。他助手黄萱会控制上课时间,时间到了就按下铃。”蔡鸿生对本刊记者说。      陈寅恪当年住过的二层小楼,如今已辟为“陈寅恪故居”,供访客参观。在二楼的走廊里,摆放着数张上课用的椅子,可以想见当年情形。      在蔡鸿生的记忆里,陈寅恪所用的书都是“大路货”,图书馆都可以借到,“但别人没有他那种深度的认识。”蔡鸿生认为学术的魅力尽在于此,“先生常讲,学术需要发覆,发覆就是创造力。”      陈寅恪当时的著述都是口述,然后让助手黄萱记录下来,这让蔡鸿生非常佩服。此后留校任教的他曾经让自己的研究生试着口述5000字的论文,没人能够做到。      蔡鸿生听课期间,知道陈寅恪正在写《论再生缘》。这本书写出来后油印了一些。章士钊南下看望陈寅恪时,携此油印本去往香港。      1958年12月号香港《人生》杂志刊登了余英时文章《陈寅恪先生书后》:“而尤足以显出陈先生对极权统治下学术文化状态之反映者,则为书中论思想自由之文……”1959年,友联图书编译所出版了《论再生缘》。      1960年,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突然对《论再生缘》产生极大兴趣。5月4日,他第一次在《光明日报》撰文全面评价《再生缘》。直到此时,中国大陆的人才知道陈寅恪写了《论再生缘》。      一年之中,郭沫若连续在报刊上发表了7篇关于《再生缘》的文章。除了赞成陈寅恪对《再生缘》的评价外,他对其中的一些细节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再生缘》因此而成为彼时文化界的热点。改编自《再生缘》的戏曲《孟丽君》一时为国人所关注。      最后的时光      一张摄于1957年的照片里,在助手黄萱的协助下,陈寅恪正口述《柳如是别传》。他的眼睛虽已失明多年,依然透着智慧之光。从1953年至1964年,他口述了两部专著《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总篇幅达90万字,几近他所有著述的一半。      过去的一年,是中国知识分子1950年代最后的好时光。1956年2月在《中共中央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指示》中,中共肯定了中国知识分子在现代化国家建设中的地位。      “1956年,对他来说,春天来了,这是他心情比较好的一年。”蔡鸿生回忆。那年寒假他没回家,是在中大过的年。他和同学们准备大年初一到老师陈寅恪家拜年。“我们跟师母联系,说好来看望先生,先生同意了。他心情很好,跟我们几个学生聊了半个多钟头的家常。”这是陈寅恪最后一次接受拜年。      1957年反“右”开始,中国知识分子面临新的劫难。1959年,周扬曾去拜访陈寅恪。陈寅恪原本坚决不见,在校方一再劝说下,勉强答应。据周扬回忆,“他问,周先生,新华社你管不管,我说有点关系。他说一九五八年几月几日,新华社广播了新闻,大学生教学比老师还好,只隔了半年,为什么又说学生向老师学习,为何前后矛盾如此。”周扬感觉“被突然袭击了一下” ,甚为被动地作了一番解释,“新事物要实验,总要实验几次,革命、社会主义也是个实验。”陈寅恪并不满意,说,实验是可以,但是尺寸不要差得太远。      极左思潮泛滥的年代,有的领导不乏清醒头脑与忧患意识。1961年9月,广东省委书记陶铸提出要向知识分子“赔礼道歉”。陈寅恪所住的中山大学东南区一号二楼成为被重点关注之地。      1962年7月,陈寅恪洗漱时突然摔伤,医院的诊断结果是:右腿股骨颈折断。从此他的行动十分不便。      陶铸对陈寅恪一直十分关照。为方便他散步,专门铺设一条白色水泥路;为他能欣赏戏曲,送上较好的收音机;为护理他,还派出“三个半护士”。但受到优待的陈寅恪,仍摘不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好几次政治排队中,他都被列为“中右”。很多人无法理解陈寅恪凭什么享受如此待遇。彼时在中大流行的说法是:我们都没有饭吃,为什么要这样优待他?      1963年7月中大党委副书记马肖云向陶铸汇报学校工作时,反映了“群情”,认为对陈寅恪的照顾太过分,三个半护士的照顾太特殊。陶铸大怒。一份当年的谈话纪要记录了他的原话:“你若像陈寅恪老这个样子,眼睛看不见,腿又断了,又在著书立说,又有这样的水平,亦一定给你三个护士。”      “文革”开始后不久,陶铸上调北京,仍多次对广东省委作“遥控指示”:对陈寅恪的待遇要保持原状。然而他连自己都没有保住。1967年1月4日,被视作当时中国政坛第四号人物的陶铸突然被打倒。曾与他有关的人,在新的一年里面临随之而来的灾难。      陈贻竹当时在中山大学读书。他向本刊记者回忆,“我是从大字报里才知道自己的叔公这么有名。”大字报将陈寅恪居住的东南区一号楼覆盖了,甚至贴到了陈寅恪的屋里,贴到他的床头。      从1967年初开始,“造反派”纷纷上门逼陈寅恪交代与陶铸的“黑关系”。当年夏天,唐筼心脏病发作,濒临死亡。陈寅恪担心妻子先他而去,预先写下一副给爱妻的挽联。      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肠断史;      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      陈家正好位于中大制高点大钟楼的对面。两年多的时间里,陈寅恪被四面八方的高音喇叭声包围。以往他尚且要依靠安眠药才能入眠,此时他精神所受之摧残,可以想见。造反者津津乐道于这针对盲人学者的独特批斗法,甚至将喇叭设在他床前,“让反动学术权威听听革命群众的愤怒控诉”。      “叔公家没搬之前屋子里外都贴满大字报。1968年之前,我跟妈妈去看过叔公一两次,他当时不说话,不能谈政治,也不能谈感受。”陈贻竹说。      1969年春节过后,陈寅恪一家被勒令搬出东南区一号二楼。1969年10月7日晨5时许,陈寅恪因心力衰竭去世。      45天后,1969年11月21日晚8时许,唐筼去世。她曾对人说,“待料理完寅恪的事,我也该去了。”      大陆媒体中最早登载陈寅恪去世消息的是《南方日报》。1969年10月18日,《南方日报》刊登了一条一百多字的消息:“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中山大学教授陈寅恪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本月七日在广州逝世,终年七十九岁。”      陈寅恪去世后,墓地多年未能落实。直到2003年,他才与爱妻唐筼合葬于江西庐山植物园。墓地前立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刻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2009年,陈寅恪与唐筼去世40年,义宁陈氏后人齐聚庐山植物园,留下了这么多年来人数最多的家族合影。次年陈寅恪的三个女儿出版了回忆录《也同欢乐也同愁》。在书中,女儿们提到陈寅恪回忆他1896年拍照的情形:      当时五个孩子并排站立,陈寅恪心中暗自思量:长大后是否难以辨认照片上哪个孩子是自己?恰巧,快门按下时他正站在一株低矮的桃树旁,为将来看此照片时不致出错,他伸出右手,拈住了一枝桃花。      (感谢蔡鸿生、陈贻竹、张求会、曹天忠对本文的帮助。实习记者乔芊对本文亦有贡献。主要参考资料: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陈小从《图说义宁陈氏》;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余英时《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张求会《陈寅恪的家族史》;叶绍荣《陈寅恪家世》;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蔡鸿生《仰望陈寅恪》、《读史求实录》;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汪荣祖《史家陈寅恪传》等)      梁启超曾言:“师曾之死,其影响于中国艺术界者,殆甚于日本之大地震。地震之所损失,不过物质,而此损失,乃为无可补偿之精神”      本刊记者 刘子超 实习记者      刘漪文 发自江西      陈三立有五子,陈衡恪长于诗书画,陈隆恪擅诗文,陈寅恪是历史学家,陈方恪是才子,陈登恪是外国文学家。其中,衡恪的绘画和寅恪的史学最著名。      陈衡恪,字师曾,是民国初年天才横溢的画家,擅山水花鸟人物,工篆刻章印,出奇造意,矫柔为刚。      1876年3月2日,陈衡恪出生在祖父陈宝箴的湖南辰沅永靖道官署中(今湘西凤凰县)。幼年时代,他跟祖父识字、训诂,耳濡目染,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功底。6岁时,他随祖父乘轿游西湖,见湖面荷花盛开,触景生情,即在轿板上用手指画荷花。回家后,祖父授以纸笔,他从此开始习画。少年时代,陈衡恪作画全凭写生,并无师承。有时,他也在画上写些短章断句,祖父常在宾客面前夸示这位长孙。      10岁时,陈衡恪在长沙从尹和白学画花卉。15岁时,又与胡沁园、王闿运相识,常以书画请教。在他弱冠之年,父亲陈三立开始聘请名师对儿子进行严格的专业基础训练。陈衡恪从周大烈学文学,从范镇霖学汉隶、魏碑,从范当世学行书。这三位皆是当时颇有建树的名流。      范当世曾为李鸿章幕僚,又与陈三立同为同光体诗派的重要人物,见陈衡恪聪颖好学,他便主动提亲,将女儿范孝娥许配给了陈衡恪。      与鲁迅、李叔同、齐白石结缘      戊戌变法失败后,陈宝箴和陈三立同被革职,回到家乡南昌,筑室西山下,“往往深夜孤灯,相对唏嘘,不能自已”。这一年陈衡恪遵长辈之命,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学习。其时鲁迅也在该校,陈衡恪遂与之结识。      两年后他们一道东渡日本,归国后又曾一同在教育部任职,成为亲密的朋友。鲁迅和陈衡恪经常一起逛琉璃厂,互赠淘到的古玩拓片。在《鲁迅日记》里,有数十处提到陈衡恪,而周氏兄弟合译的《域外小说集》第一册,是请陈衡恪用篆体题签的。      1909年陈衡恪从日本学成归国,被聘为江西省教育司长。任职不到一年,便应实业家张謇之邀,到江苏南通师范学院教书。      他住在南通城东一栋村墅中,因为仰慕吴昌硕的书法篆刻,常到上海看望吴昌硕。陈衡恪在南通时期的不少篆书、石鼓文以及篆刻作品,都有受吴氏影响的印记。吴昌硕也曾说过,陈衡恪“以极雄丽之笔,郁为古拙块垒之趣,诗与书画下笔纯如”,可谓知人之言。      在日留学期间,陈衡恪与肄业于美术学校的李叔同(弘一法师)相交甚密,二人对诗词、中外绘画、书法、金石篆刻皆极喜爱,终成莫逆之交。      1912年春,李叔同至上海,任《太平洋画报》副刊编辑,陆续刊载了陈衡恪的《春江水暖鸭先知》《偶坐侣是商山翁》《落日放船好》《独树老夫家》等画作。5月,陈衡恪抵达上海,《太平洋画报》做了专门报道,还刊出陈衡恪大幅半身照片。藉此,美术界开始注意到这位画坛的天之骄子。      1916年9月,李叔同为陈衡恪题其荷花小幅:“一花一叶,孤芳致洁;昏波不染,成就慧业。”两年后,李叔同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他将自己的玩具、泥偶赠与陈衡恪。陈衡恪则将李叔同的全部赠物画为一条幅,挂于自己的画室中。      “文革”时,陈衡恪的画幅和李叔同的旧物都毁失了。1978年,画家黄苗子在其所著《货郎集》中写到了陈李的这段往事。这是他在京访问陈衡恪之子陈封雄时听闻的。      陈衡恪在艺术创作上主张中西融会,认为“宜以本国画为主体,舍我之短,采人之长”。他是敢于创新的实践者,齐白石正是在他力劝和帮助下“衰年变法”。      1917年,55岁的齐白石避乡乱居于北京,以卖画和篆刻为生。当时,他画一个扇面的价格是银币两元,比一般画家便宜一半,依然无人问津。一天,陈衡恪逛琉璃厂,见到齐白石所刻的印章,激赏不已,专程到他所住的法源寺相访。齐白石取出《借山图》请陈衡恪观看,陈衡恪欣然赋诗一首,劝他不必求媚世俗。从此齐白石就把“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作为终生的座右铭。      多年后齐白石仍然心存感激地说:“那时我学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不为北京人所喜爱,除了陈师曾以外,懂得我画的人,简直是绝无仅有。”      陈衡恪又劝齐白石自出新意,变通画法,齐此后创出了“红花墨叶”一派。      1922年,陈衡恪应日本画家荒木十亩和渡边晨亩之邀,赴日参加 “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他带去了数幅齐白石的花卉、山水作品,很快以高价销售一空。法国人又在东京选了陈衡恪和齐白石的作品带去参加巴黎艺术展览会,陈、齐二人一时名动海外。      此后,齐白石的声誉蒸蒸日上,终成一代大师。      陈衡恪和齐白石在诗、书、画、印上的往还甚多。他曾以姜夔“屋角红梅树,花前白石生”的诗意为齐白石作《梅下老人图》扇面,他为友人所刻诸印中,也有不少有齐白石的边跋。      齐白石在纪念陈衡恪的诗中写道:“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正是二人艺术关系的写照。      传统文人的当代境遇      陈衡恪曾自述:“平生所能,画为上,兰竹为尤,刻印次之,诗词又次之。”      陈衡恪的花鸟画大多为写意,工笔极少。他一方面受吴昌硕的影响,另一方面又取法陈道复、徐文长,继承明清以来的写意花鸟传统,取诸家之长而别具一格。他喜欢虚实相生的手法,大胆省略,以空衬实,画意开旷深远。      兰花是他最为擅长的。他用笔婉转,多用水墨,特别善于表现兰花在风中摇曳的情态,极得石涛神韵。至于竹子,风竹、雨竹、晴竹、老竹、嫩竹、竹笋,无所不画,无所不工,“干亭亭而叶潇潇,如见其动,如闻其声”。他画竹别具格调的是竹石扇面,或石淡叶浓,或竿淡叶疏,很有轻逸的情趣。近代绘画史论家俞剑华曾说:“石涛的兰竹为清代画坛一绝,陈衡恪的兰竹则可称之为近代画坛一绝。”      与花鸟画不同,陈衡恪的山水画师法前人而不师法今人。当时山水多为“四王派”——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的末流,陈衡恪不学时人,而决定另寻门径。他传世的山水画师法最多的是龚贤、沈周和石涛。但陈衡恪深知,绘画不可离开古人,也不可全靠古人。“必须学甲的也学乙的,取甲乙的好处,而自己造出一个丙来,才能卓然成家。”他的成功之处,即在他能从前人的影子中挣脱出来,形成自己的风貌。      在北京度过的最后十年,是陈衡恪艺术生命的黄金时代。彼时,他在画坛的领袖地位已经确立,然而他也必须面对“全盘西化”的思潮以及中国文化的式微。      陈衡恪是一位传统文人,在他生命的最后10年,他相继发表了《中国画是进步的》《文人画之价值》等论著,试图确认中国传统文人画的价值,并立论“不以形似,正是画之进步”,以扭转当时死气沉沉的复古画风。在陈衡恪看来,文人画“功夫在画外”:“文人画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      他属于徘徊在近现代之交的一代人,他对文人画价值的重新肯定和诠释,流露出他对传统的眷恋。      陈衡恪曾梦见自己与明代文学家、书画家徐渭论画。徐渭告诉他说:“我得年七十有三,汝寿如之。”于是陈衡恪常以徐文长转世自谓。1923年夏他得知继母病危,不顾暑热驰归南京,亲奉汤药。不久继母病逝,他也因连日劳累染病不起。当年8月7日,陈衡恪英年早逝,享年48岁。      梁启超在悼词中说:“师曾之死,其影响于中国艺术界者,殆甚于日本之大地震。地震之所损失,不过物质,而此损失,乃为无可补偿之精神。”      吴昌硕的挽词则是:朽者不朽。      1996年10月,江西修水县审计局副局长刘经富因病住院10天。在病床上,他读到了当时的一本“畅销书”——《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这本黑封皮的传记,令他大为震动。刘经富形容当时的心境是“大彻大悟”。      病愈之后,刘经富辞去官职,决定把后半生献给陈氏家族研究。他觉得修水作为陈氏故里,应该有人站出来,在义宁陈氏研究领域拥有自己的话语权。      十多年过去了,刘经富已经出版了数本专著。在他的书房“积庐”里,堆满了各种义宁陈氏资料,其中包括陈宝箴应举时写的八股文,还有满书柜的陈氏族谱——都是他这些年来在修水淘到的。      “这可是非常宝贵的史料,”刘经富翻着陈氏族谱,眼睛在镜片后放着光,“里面藏着很多陈氏家族的秘密!”      2005年,刘经富回修水参加黄庭坚诞辰950周年研讨会。主席台上坐着一位陈云君先生,是天津诗词学会会长。刘经富依稀记得曾在掌故大王郑逸梅的《艺林散叶》中读到过一条:天津书法家陈云君乃陈三立之孙。      研讨会结束后,刘经富找到陈云君。一番介绍之后,他问陈云君是不是义宁陈氏后人。      “我什么事也没和他说,只回答,‘据说是。’”陈云君告诉本刊记者,“刘经富就问我,你父亲是不是叫陈陟夫?我说,不是,我父亲叫陈覃恪。他说,那就对了,陈覃恪字陟夫。他又问,你知道你母亲吗?我说,据说姓陈,杨梅村人。他说,你错了,你母亲姓韩,不是杨梅村人,是修水杨梅渡人。”      经过一番盘问,刘经富确信,陈云君就是陈家失散多年的后人。他决定带陈云君去见一个人——陈小从。陈云君这才知道姐姐陈小从住在武汉。姐弟二人见面之后抱头痛哭。      陈小从说:“我见过你妈妈。我们早就知道你。我们找了你10年,连续发了三封信。你也不回信。我们以为你不乐意认我们了。”      陈云君的经历很奇特。他生于1946年,是陈覃恪之子,陈三立的弟弟陈三畏之孙。两岁时,经叶恭绰介绍被父亲送到天津的陈家寄养。因为战乱,南北交通阻隔,和整个陈家失去了联系。      天津陈家是做铁路生意的买办,解放后不久,陈云君的养父就被送进监狱,他在亲戚家辗转度日。对自己的身世他并不了解,“只是总觉得不那么贴心贴肉”。直到“文革”前夕,要销毁“四旧”的时候,养母才拿出一摞信对他说:“以后的形势怎样不好说,趁我今天还在,把你的身世告诉你。你将来有心,可以去寻访你的家人。”      养母一边给陈云君看信,一边就把他看过的信投进火盆。从信中,陈云君得知,自己的生父是陈覃恪,生母姓韩。      忽然得知自己的身世,对年近弱冠的陈云君来说是一大震撼。不久,养母去世,他被分配到一家工厂。他不喜欢工人生活,感到格格不入。因从小热爱传统文化,他便跟书法大师吴玉如读书,学习古典诗词和书法。      对于此时的陈云君,沉浸在中国古典文化里是一种大解脱。后来他又有机会亲近巨赞法师,并从梁漱溟研习佛学,成了没有学历的诗人和书法家。      1982年,陈云君在天津开办茂林书法学院。在当时的中国,这是社会力量办学的第一家。他找到一位政协领导做院长,自任副院长,自己编教材、授课。之后,他又到天津古籍书店编辑室做主任,由于不用坐班,也就等于自己念书。      “我从二十多岁,到48岁,二十多年如一日地念书,”陈云君说,“诗词书画,对我来说好像是很自然的事。”      他还酷爱品茗焚香,关于禅茶和檀香的品鉴都有专著问世。对自己的生活状态,他常自谓,虽然生活在新社会,但学术观点、史学观甚至人生观,大约还是在守着儒家的道统。      “这是陈家的传统,从陈宝箴到陈寅恪无不如此,”陈云君说,“我虽未在陈家长大,但这个文化基因一直在影响我。”      “散原之孙辈能诗者”      陈氏后裔当中,88岁的陈小从是健在者里最年长者,被誉为“散原之孙辈能诗者”中的第一人。      陈三立有五子,由长及幼分别为陈衡恪、陈隆恪、陈寅恪、陈方恪、陈登恪。      陈小从是陈隆恪之女。1929年旧历十月,随祖父陈三立上庐山定居4年。这4年里,她与祖父朝夕相处,决定了此后一生的走向。      散原老人上山时,陈小从虚龄7岁。老人经常带着小孙女外出散步,一卷《匡庐山居诗》,穿插着小从牵衣蹑履、活蹦乱跳的身影。      “祖父来临,给我这做小孙女的添了不少‘自找麻烦’的事。”陈小从笑着对本刊记者回忆。例如,吃饭时,要挑好菜夹到祖父的碗里;替祖父把烟卷装上象牙烟嘴,并替他点烟;晚上祖父上床后,要帮他脱袜子,掖好被头,放下蚊帐,口里唱着“公公明天见,早睡早起身体好”,然后才随着奶妈回自己房里去。      祖父有迟眠的习惯,有时她等得两眼迷糊也硬撑着不肯离去,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祖父看着小从心里不忍,只好提前上床,还说:“这个伢崽,何以这么古板哟?”      8岁时,陈小从入家塾读书。每天下午放学时,散原老人就凭窗盼望。小从一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向祖父报到。晚餐后,就是祖孙的消闲娱乐时间。祖父有时教她唱客家童谣,有时还打谜语。      陈小从还记得祖父出的一条谜语:“白鸡子,髻颠颠,来时饱,去时空”(打一用物)。她猜着是小茶壶,便回敬祖父一个字谜:“日下人。”祖父却没猜着。小从说:“是个‘是’字。”祖父想了一想,连声夸奖:“打得好!打得好!”      那时,庐山一到夏天,游人增多,陈家的松门别墅宾客盈门。秋冬两季山上就冷清了。有客人问:“老人家,山上冷不冷清?”散原老人指着小从说:“有这个伢崽在身边,就不会冷清。”      陈小从没有受过正规学校的教育。然而在庐山的4年,她陪伴祖父,受到的启蒙教育的确是非凡的。此外,她还有机会接触上山的硕德名流,从此眼界、胸襟都不落凡俗。因此机缘,她受到的教育,仍然是一个世家子弟所接受的金石书画、诗词文史方面的教育。      1951年,她经徐悲鸿介绍,入中央美院学习。只上了一年半,她便因父母老病需要照料而辍学。1956年,父亲陈隆恪逝世。之后,陈小从才参加工作。她最初在上海食品公司广告部任职。1958年与武汉大学教授彭旭麟结婚,便从上海调到武汉,在中学任美术老师,直至1980年退休。      家学渊源对陈小从影响最大的还是诗词一道。她回忆刚开始学诗时,写了“细雨檐声清客梦,虚窗灯影静鹤眠”一联,便兴致勃勃地拿给父亲看。父亲看后指出“鹤”系虚假语,现代人已无养鹤者,应改为“蚕”字,并反复告诫:“做诗要说内心话,写真情实感,不要图表面好看,弄虚作假。”      陈隆恪生前曾手订自己的诗稿,并对女儿说:“我的诗不过是写个人一时的感慨及经历,只以自娱,非求世知也。”父亲去世后,陈小从将父亲遗作一千余首一再选录,汇编成册,付梓印刷,取名《同照阁诗钞》。      如今陈小从正在筹备出版自己的诗集《吟雨轩诗稿》四卷。这是继《陈宝箴遗诗》、《散原精舍诗》、《陈师曾遗诗》、《同照阁诗钞》、《陈寅恪诗集》、陈方恪《鸾陂草堂诗词》之后陈家的又一部诗集。诗集名典出祖父陈三立壮年游庐山时的一首诗作:“高磴烟如扫,荒林雨自吟。”      在陈氏研究方面,陈小从的贡献最大,用力最深。从1980年代起,她向陈氏家族研究者们提供了大量一手资料。2004年,她又出版了《图说义宁陈氏》一书,收录了陈氏家族120余幅珍贵照片,并配有数万字的文字说明和近百首诗作,为陈氏研究提供了大量弥足珍贵的史料和线索。      文化家族的转向      在陈氏家族中,陈小从、陈云君的经历并不典型。按照陈氏族谱,“恪”字辈以下是“封”字辈。“恪”字辈多文史大家,从“封”字辈开始,却大都转向了理工科。      陈封怀之子陈贻竹说:“到我们这一代已忘了‘本’,要重新捡起来实在不容易,这是时代所致。”      陈衡恪的中道殂落,对义宁陈氏家族和他自己一家都是一个无法弥补的损失。正如三子陈封雄晚年在回忆父亲的文章中所说的:“幼年丧父对我的一生无疑是很大的影响,因为那时先父刚刚开始扶持我在绘画艺术上起步。假如先父能够延寿二十年,我的人生道路肯定与现在不同。然而这一切都己无法挽回了。”      在他四五岁时,陈衡恪就从日本带回儿童画册,又买来粉笔和画板让他任意涂抺。当他能描摹出老父画中的茅屋和人物时,陈衡恪夸奖不己。后来,他从燕京大学新闻系毕业,曾任重庆《国民公报》记者,重庆谈判时采访过毛泽东。1949年以后,他历任新华社英文编辑和《人民日报》国际部高级编辑,直至离休。他的女儿陈苹,为北京纺织局职工大学讲师。      陈封雄的长兄封可,曾留学日本和德国,长期担任德语教员和翻译,亦能作画,与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均熟稔,家富藏品。《郑孝胥日记》1929年8月16日记:“郑乐全、陈封可、费叔迁来。封可,伯严之孙,师曾之子。亦能画,在京画会。”可惜的是,这些字画在“文革”期间被查抄,从此下落不明。      二兄封怀,著名植物学家,庐山植物园创始人之一。他在南通和上海念完小学后,考入南京金陵中学,继而升入教会办的金陵大学,师从著名植物学家陈焕镛。1934-1936年,他为创建庐山植物园,留学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首次引种了西洋参、糖槭、檀香、欧洲山毛榉、神秘果等经济植物。      陈封怀亦擅丹青,晚年曾将历年画作裒成一帙,名《丹青记忆》。三兄弟的绘画基础都得自家传。      “若陈师曾遐寿,6个儿子中必有克绍箕裘,于诗、书、画、印展其长才,世其家声者。”刘经富感叹,“‘延寿二十年’这样的话,着实令人痛哉斯言!”      本刊记者在庐山拜访了陈寅恪的两个女儿陈流求、陈美延。与父辈不同的是她们分别选择了医学和化学。      大女儿陈流求1929年出生在北京,1953年从上海第一医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重庆610纺织厂从事医疗工作。后因丈夫在成都, 1961年她从重庆来到成都,进入市第二人民医院内科工作,一直到1992年退休。      陈流求说,父亲给她们三姐妹的学习教育环境是较宽松的,没有给她们划定框框。父亲曾对妹妹陈美延说:“如果要学历史的话,就要超过我,否则就不要学。”      陈流求回忆,父亲对她们的数学成绩特别重视,他认为数学是一门注重逻辑思维且严谨的学科,对工作和生活有益,因此要求她们不管从事什么工作都要有严谨的思维。      “这对我来说是很有用的,”陈流求说,“因为我学医,不严谨是不行的。”      陈寅恪的次女陈小彭,1931年生于北京,1953年毕业于广州岭南大学园艺系,分配到海南工作,不久调到中山大学生物系任教。后全家移居香港。      近年来,陈寅恪的文稿陆续面世,小女儿陈美延功不可没。她曾和姐姐陈流求分工,由姐姐负责父亲的骨灰安葬问题,而自己负责父亲的文稿出版。      因为战乱及“文革”抄家等原因,陈寅恪的文稿流失了许多,近20年来,陈美延一直在搜集、整理父亲的文稿。她是中山大学化学系教授。因为专业背景的差异,整理父亲的书稿有一定的难度,但她坚持不懈地做着大量繁复的工作。陈寅恪80%以上的手稿都因为她的整理重见天日。      陈方恪终生未生养子女。      陈登恪有子陈星照。1958年他毕业于武汉华中工学院动力系热能动力装置专业,后在北京市环境保护局任总工程师。      对于祖上的事迹,“封”字辈以下的很多人都已不甚了了。陈封怀次子陈贻竹现为中国科学院广州华南植物研究所科研人员、博士生导师。他的一子一女,从事的都是计算机行业。      陈氏家族的文史之路似乎断了血脉,陈贻竹深感遗憾。如今他似乎在小孙女身上看到了一线希望,但他说,“艺术这东西,靠的是禀赋还有兴趣,是不能强求的。”      采访中,不止一位陈氏后人表达过类似的遗憾。陈云君的说法带着一丝名士风范,“如果我有很深的造诣,不必是陈家之人,照样出名。如果我一点学术价值没有,就算是陈家人又能怎么样?”      (参考文献:《陈寅恪集》;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篔》;陈小从《图说义宁陈氏》;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汪荣祖《史家陈寅恪》;叶绍荣《陈寅恪家世》,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余英时《现代危机与思想人物》;刘经富《义宁陈氏与庐山》)      (本文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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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伟大先知还是一介书生?

唐小兵        12月17日是胡适诞辰120周年的纪念日,从1991年胡适诞辰100周年到今天,一晃已经20年,在这不短也不长的20年里,中国社会与知识界发生了严重分化,知识群体面对国内外的基本问题援引的思想资源更加丰富多元,而对于自由知识分子来说,从1950年代胡适大批判之后,被彻底边缘化和“消音”的胡适重新浮出水面,进入年轻一代知识人的精神视野,余英时、林毓生、周质平、耿云志、罗志田、章清、潘光哲等学人对胡适的研究,正在还原一个更加立体和真实的胡适,而以民间思想者自居的学者如邵建、傅国涌、智效民等人对胡适作为一个持不同政见的异议分子的生命历程和思想历程的发掘,更是为1990年代以后的民间思想界灌注了精神的养分和思想的动力。因此,就这20年的“胡学”发展史而言,胡适的思想、学术、文艺、政治实践与人格等,从被压抑的“执拗的低音”转化成“昂然的高音”,正在对中国知识界产生相当重要而深远的影响。        民主信念贯彻一生        1949年,胡适在去往美国的船上编辑早年好友陈独秀的文集,感慨系之写了一篇短文《陈独秀的最后见解》,进而指出,“独秀最大的觉悟是他承认民主政治的真实内容有一套最基本的条款—一套最基本的自由权利—都是大众所需要的,并不是资产阶级所独霸而大众所不需要的。”这何尝不是胡适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的夫子自道。纵览胡适的一生,无论是早年留学美国,还是在乱世危局的中国,以及风雨仓皇的晚年,他都坚持了民主和自由的理想。        民国初年,还在美国康奈尔大学求学的胡适,面对袁世凯大权独揽登上总统宝座,在身边的庚子赔款留学生都在为之欢欣鼓舞时,胡适说:“相传袁世凯已受命,此人真是蠢物可鄙。”他当时就对民主阐发了这样的信念:“中国只不过是追随这个世界上澎湃的、不可抗拒的潮流。它在亚细亚大陆敲响了自由钟的第一声,我们预祝那悦耳的钟声响彻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愿那自由的圣光,永照我祖国大地’。”这种民主信念贯彻了他的一生,从未有丝毫之松动与懈怠。        抗战结束之后随着两党竞争的加剧,知识群体在政党力量的牵扯与撕裂之中左右摇摆,大多数最终因对国民党政权的失望和对中共的期许,而转向左翼阵营,当时实行极权主义统治的苏联帝国更是在二战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后如日中天。在这样一个天地玄黄的时刻(1947年),作为北京大学校长的胡适面对青年知识分子演讲时,仍旧如此掷地有声地说道:“我是学历史的人,从历史上来看世界文化的趋向,那民主自由的趋向,是三四百年来的一个最大目标,一个最明白的方向。”        公共舆论的推手        1917年从美国留学归来的胡适,在上海登岸时目睹祖国山河破碎,教育文化凋敝,遂下决心做一个将真理与光明传导给中国人的启蒙主义者,他认定只有从教育、思想与文化入手才可以为现代中国的新生奠定基石,于是决定“20年不谈政治”,以《新青年》等刊物为阵地,大倡中国的文学革命、白话文运动之类的文艺复兴,并提出重估一切价值。而在好友陈独秀等人被捕,他接手政治性刊物《每周评论》之后,潜伏胡适内心而一贯被自我压抑的政治意识就发抒出来,并一发而不可收拾,从《努力周报》倡导好人政府,到《新月》时期的讨论人权与约法,公开挑战国民党一党独裁的威权政治;从1930年代因为日寇侵入而心忧国家命运,与丁文江、蒋廷黻等人发起《独立评论》,提倡“不倚傍任何党派,不迷信任何成见,用负责的言论来发表我们各人思考的结果;这是独立的精神”,一直到1950年代的台湾政论刊物《自由中国》,胡适一直是现代中国公共舆论最重要的推手。        胡适曾经在发表于《努力周报》的《政论家与政党》一文中如此申述他的政论理想:“只认是非,不论党派,只认好人与坏人,只认好政策与坏政策,而不问这是哪一党的人与哪一派的政策:他们立身在政党之外,而影响自在政党之中。他们不倚靠现成的势力,而现成的势力自不能不承认他们的督促。”        1933年,当汪精卫盛情邀请胡适出任国民政府的教育部长,而其友朋如傅斯年、翁文灏、吴景超等人纷纷入阁,他如此婉言拒绝:“我所以想保存这一点独立的地位,决不是图一点虚名,也决不是爱惜羽毛,实在是想要养成一个无偏无党之身,有时当紧要的关头上,或可为国家说几句有力的公道话。一个国家不应该没有这种人;这种人越多,社会的基础越健全,政府也直接间接蒙其利益。我深信此理,故虽不能至,心实向往之。以此之故,我很盼望先生容许我留在政府之外,为国家做一个诤臣,为政府做一个诤友。”        这确实是见证了政治的黑暗,却又力图革新政治,为中国政治生活浇灌一种新生命的胡适,在现代中国全力塑造的一种新气象,也就是通过知识人的讲学议政,而让科举制废除后日益边缘化的知识人重返社会中心,重建政治权威和心灵秩序的一种努力。一部近代中国舆论史,胡适是最不能绕开也无法绕开的人物。        在后人的眼里,胡适似乎仅仅是书生论政而已,其实,仔细阅读胡适的日记、书信与政论便可发觉,胡适并没有那么“幼稚”,胡适是一个非常具有政治智慧或者说政治实践感的人。其公开的政论与私下的言论之间常常大有区分,他非常注意政论的实际政治影响。1930年代当蒋介石、汪精卫迫于政治集团内外的压力而提及自由民主宪政时,胡适就会抓住机会发表一系列政论,阐述他对宪政的理解,以及在当时中国情势之下如何开始宪政,在这一点上,他不同于当时主张新式独裁的丁文江、蒋廷黻等人。        胡适有一个著名的观点,认为民主政治是一种幼稚园政治,更是一种选票政治,到了政党轮替与政府换届的时候,即使是阿斗也可以去投票选举表达民意。以人格建设而言,胡适鼓励的是一种健全而自由的个人,以政治生活而言,胡适鼓吹的却是一种低调的民主。从这一点来说,胡适从来不是一个徒逞口舌之快的政论家,而是一个充分考虑政论之责任伦理与政治后果的政论家,他有着一种常人所未及的审慎的智慧。        魅力与局限        1990年代以来,李泽厚、刘再复的“告别革命”说盛极一时,这代表着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对弥漫在20世纪中国的革命暴力,以及由此带来的封闭而偏执的两极心态的反思,胡适的渐进思想(所谓宁可一日不将军,不可一日不拱卒)和改良思维被思想界重新引入公共讨论。在革命成为乌托邦的20世纪,以实验主义为圭臬的改良者胡适在政治生活中几乎完全被边缘化,但在革命意识形态已经成为一种博物馆文化的最近20年,胡适的影响似乎仍旧主要局限在知识界,而未能向社会层面(包括传媒)扩散。        造成这种尴尬状况的原因之一在于,在中国自由知识界强调市民社会发育和公民社会建设的这20年,更多的思想资源是来自黑格尔、哈耶克、哈贝马斯等西哲。胡适不是被忽略了,而是胡适生前很少就“社会”这一核心议题发表见解,就政治议题而言,他最关切的是政治制度建设和公民人格形成,以及与此相关的思想言论自由等命题,而社会正义、公平,以及社会底层等几乎很少进入他的思想论说,可以说,胡适在自由与平等两种价值系统之间明显地偏向前者而轻忽后者,这就导致胡适的思想缺乏一种执拗的紧张感和深邃性,贱民的苦难几乎很少困扰着胡适的心灵世界和日常生活,这也是胡适相对于鲁迅而言,更缺少一种道德美学和精神魅力的缘由。胡适自然也有一种伟岸的人格,这人格似乎更多的是儒家式的有所为亦有所不为的君子形象,而相对匮乏那种充满激情与尖锐感的内心冲突。        胡适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因此写作政论的人应该持哀矜谨慎的态度,可综观以胡适为核心的自由知识分子在20世纪中国的命运就会发现,他们太重视对精英(包括政府官员、知识分子、商人、中上层军官等)的启蒙,而相对忽视了底层的诉求以及社会运动的批判和建设功能,他们也太迷信作为一种话语的公共舆论的政治影响力和社会影响力,这就导致近代中国的公共舆论似乎始终是漂荡在中国社会上空的浮云,而无法实际地切入到政治运动以及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中。        1935年9月29日,胡适在《大公报》发表《从一党到无党的政治》,认为“民国初元的政党怪剧都由于当时的人迷信民主政治必须是政党政治,所以大有画老虎画成狗的怪现象。20多年的世界政治趋势,使人们对于政党政治的迷信减低了不少;在这个本来厌恶政党政治的国家,对政党的信用更减低了”。深受民初政党政治倾轧文化之刺激的胡适,一生对政党政治和党派文化深有反感,他强调的是超越于党派之上的公民大联合。殊不知,现代政治的逻辑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组织政治,没有扎根社会民众的组织、社团等作为依托,没有具有一定激进色彩的维权运动的配合,光靠知识分子的呐喊,100年也没法根本地触动政治之恶和养成政治美德。        现代政治在某种程度上是祛魅的政治,对政治组织的理解更多的是工具主义的,而胡适虽然在论述政党时偶有类似表达,但就其总体而言,他的政治观念仍旧在相当程度上是德性政治,无论是他对好人政府的想象还是对超越党派之上的政见的期待,都说明他的政治观是祛除利益而只保留美德和权利的,这样一种高调的政治观或许能够激发知识阶层的政治参与意识,但要以此孕育全社会民众的政治意识,甚至激发起政治参与和政治反抗精神,却无疑是曲高和寡缘木求鱼。        在这20年的中国社会变迁中,曾经被胡适那一代新文化运动健将批评的传统文化,又在以各种形式重新回返到中国社会各个阶层,国学热、经典阅读热、孔子学院、佛教兴盛等,都说明1990年代以后中国社会的世俗化进程,根本无法解决相当一部分(尤其是知识阶层)国人的精神层面的需要,从这100年的历史来看待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古今中西之争,我们就会发现胡适在人生意义建设上能够为国人提供的资源实在太有限,这也正是自由主义备受争议(面对古典主义、社群主义等的挑战)的地方。        也许在今人看来,胡适的民主思想、自由观念等都显得过于简化,也缺乏一种与现实中国政治对接的可能性,可是胡适的魅力不在于他建构一套缜密而宏大的理论,他不是一个伯林所谓刺猬型的学者,而毋宁是一个狐狸型的在诸多领域“但开风气不为师”的知识分子,更难能可贵的是胡适知行合一的生命实践,这种不但坐而论道,而且起而躬行的处世方式,对有公共关怀的知识分子而言,是一份宝贵的精神遗产。        晚年胡适在台湾政论刊物《自由中国》以宋代士大夫范仲淹等为例,来探讨传统中国士人争言论自由的精神谱系,他在该文结尾的两段话无疑是胡适的知识分子风骨最有力的写照:“从中国向来智识分子的最开明的传统看,言论的自由,谏诤的自由,是一种‘自天’的责任,所以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从国家与政府的立场看,言论的自由可以鼓励人人肯说‘忧于未形,恐于未炽’的正论危言,来替代小人们天天歌功颂德,鼓吹升平的滥调。”(唐小兵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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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昌海:从东德的下场看中国的维稳

近年来,由于中国大陆各种矛盾加剧,各地抗议活动是此起彼伏。根据上海交通大学在今年的危机管理报告上称,2010年大型社会群体事件有72起,比2009年的60起增加了12起;其中,33%的事件在每天的媒体中报道,67%通过网络传播。除此之外,中小型抗议事件更是多如牛毛。大陆当局近年来有两大建树, 一是对内建立大维稳体制 ,用调动整个官僚系统参与维稳的政治动员方式,形成自上而下的维稳网络; 二是对外推行大外宣战略,以充足的国家投资和财政支持,鼓励宣传喉舌走向国际自由传媒市场 。 大陆当局的大维稳系统大致可以分为社会维稳、党内维稳和军内维稳 ,这三大块维稳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侧重。2008年奥运前后,为了保证奥运顺利召开,当局把社会维稳当作维稳的重头戏;2010年8月,温家宝在大谈政治改革之后,屡遭党内重批,显示当局为了维护党内稳定,不惜剪灭不同声音;2011年2月中东茉莉花革命的星星之火传到了中国大陆,当局要求军队服从党的绝对领导,这说明军内维稳系重中之重。这个维稳体制,对大陆前景至少有三大影响: 第一,官民对立越演越烈;权贵集团为了维护一党专政的利益,以维稳为名,严厉对待上访者,放纵警察和地方官员在维稳的名义下为所欲为 ;该体制用政治镇压对付经济诉求,用国家暴力对付和平抗议,因而凭空制造出许多国家敌人,使官民对立越演越烈,埋下了大规模社会动乱的不定时炸弹。 其次,大维稳体制把中国大陆社会的全面溃败推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清华大学教授孙立平曾撰文指出,中国大陆社会的全面溃败已经蔓延到各个领域,如社会底线失守,道德沦丧。利益集团以权力的霸道和蛮横,肆无忌惮地侵蚀社会的公平与正义;司法部门和腐败官员,沆瀣一气,民众有冤无处申;而任何试图治理社会溃败的企图和政策宣示,在大维稳体制下,都难起作用。 第三,大维稳体制给继任的新政权将带来不少难以预期的麻烦。 这个体制创造了一个吃9千万亿元维稳饭的庞大利益集团,而该利益集团在维稳怪圈中,正在越滚越大。在现有的政治体制维持不变的前提下,试图缩小这个利益集团的任何尝试,都会受到利益集团从上到下所有官员的积极抵抗。 当然,在过去的两年中,大维稳体制对维护一党专政还是有效的。但由此而造成的短期效应,远不及它对中国社会进步和政治发展造成的长期损害。这些长期损害,已经渐渐地达到了顶端。即使今后的执政者要照旧高举维稳大旗,也已经难以为继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大维稳体制迟早会破局。现在看来,有两种可能的破局结果,一个是偶然的大规模的群体性事件,有可能导致大维稳体制的彻底崩溃;另一个是大陆将来的领导人主动消减大维稳体制的致命性损害而使该体制寿终正寝。从目前状况来看,前者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后者。 为了掩饰对内实施高压的大维稳体制,大陆当局的另一个建树,就是在境外推行大外宣战略。大陆政府于2008年年底制定大外宣战略,一是出口“和谐社会”和“科学发展观”;二是为了反制西方媒体对中国大陆的批评,宣传中国大陆的国家形像;三是为了改变国际传媒现有格局,构建国际舆论新秩序,争夺国际话语权 。大外宣战略自2009年初开始实施,迄今不到三年,但其格局已经赫然成形,新华社、中央电视台和人民日报已经形成三足鼎立的外宣态势。和大陆官方每年数百亿元的大外宣投资相比,西方传媒如美国之音等则因差钱从传统重镇撤出,这显示西方在这场没有硝烟的传媒争夺战中,已经越来越处于守势。现在,大陆官方喉舌在自由传媒世界挤占国际话语权,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大维稳模式管用吗?《财经》记者以《新观群体性事件》为题,采访了几位中国社科院和大学的学者。他们说,这种办法在短期内减少民变的升级,使人员大规模聚集变得困难,从一定程度上约束了群体性事件发生,所以2009年下半年至2010年大规模群体性事件呈现增势趋缓的态势。但从长期来看,可能引起更大规模、更持久的对立。今年发生在广州、上海、湖北、内蒙等地的事件就是严重警告。这种大维稳模式实际上对民变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用政治镇压对付经济诉求,用国家暴力对付和平抗议,其恶果之一,就是凭空制造出许多国家敌人。大陆学者说,本来许多人的上访、抗议是为了自己的经济物质利益,诉求非常明确,而且行为合法,但是在现有的维稳模式下,这些上访人或抗议者往往被劳教、被关进精神病院,甚至被判刑,他们最终演变成了敌人。 社科院社会学所研究员单光鼐说,评价现阶段发生的群体性事件,要看三个标准,一是组织化程度高低,二是持续时间长短,三是诉求的性质。他说,今年中国大陆大部分群体性事件的诉求还是民生经济利益,如绥江、上海宝山等地的群体性事件,而不是以体制外的行动谋求体制内权利再分配的政治行为。但另一方面,超越民生经济利益、追求公平正义诉求的群体性事件在增加,如锡盟、利川事件。总之,根据这些海外学者的研究与大陆学者的分析,当局的政治镇压手段,导致中国大陆发生较大民变的可能性越来越高。可以肯定, 大陆当局的用镇压防止大规模民变的维稳思路是“饮鸩止渴”,其结果,一定是越饮越渴 。 总之大维稳体制,对中国大陆的社会进步和政治发展,造成了严重损害。几乎已经走到尽头的大维稳体制,有可能会突然崩溃。而大外宣战略亦不能能持续多久。 维稳濒于失控有几大表现: 首先,维稳财政已然失控;其次,群体性事件快速增长;再次,中国大陆老百姓和公共知识份子越来越不买当局维稳的账;最后,维稳体制以迫害狂为主要特征,因而绝不可能持久 。 首先是经济难以为继。关于维稳财政,中国大陆的维稳经费到底有多少呢?早在2010年6月,《光明日报》就刊出《“天价维稳”的无底洞有多深?》文章说,“权威资料显示,2009年维稳财政预算执行情况令人震惊:全国内保费用达到5,140亿元,已接近军费的数额,中央公共安全支出增幅达47.5%。”到了2010年,维稳财政达5,486亿元,2011年,为6244亿元。事实上,无论是2009年的5000多亿,还是2011年的6000多亿,都是严重缩水的数字。《财经》杂志于2011年5月8日刊出一文,叫《中国大陆维稳费:公共安全帐单》,对中国大陆2011年的天价维稳,算了一笔细帐。文章说, 2011年中国公共安全支出预算数为6244.21亿元 ,而这6000多亿元的公共安全支出,并没有“完全涵盖直接或间接用于维护社会稳定的费用”。譬如公安部下列的外交、教育、科学技术等项目、各级政法委的预算,国家和地方信访部门的预算就没有包括在内,而这几个部门都承担部分维稳重任, 仅国家信访局2011年财政预算就达8425万元。 随着国内抗议活动的不断增多,大陆当局用于“维稳”的费用也急剧上升。有国内媒体报道,辽宁省2010年动用了15%的税收用于“维稳”,为223亿;广东省廉江市2009年“维稳”一年的花费是先前五年的总和。清华大学研究报告显示,2010年大陆官方警方“维稳”的公共支出估计高达770亿美元,金额与国防不相上下。部份专家估计,实际金额恐怕更高。比如今年年初,大陆官方为了防堵国内爆发“颜色革命”,针对全国各大都市的民众集会,不论是数十万人的农工抗议,还是对于手机通讯与宽频网络的防堵,都动用了相当大的警力进行“维稳”,自然花费不菲。 显然, 大陆官方的“维稳”费用除了用在大量的监视异议人士、镇压民众的警力和国保上,还包括对网络、电话的管控支出,社区、商场等无所不在的“红袖标”的报酬以及“维稳”官员的薪酬、五毛们的发帖费等等上 。据官方媒体报道,过去5年来,官方增加了数千位“维稳”的官员以及302万个“维稳”的政府职缺;2009年还决定地方官员必须在平均两个小时以内使“重大事件”的消息在网络上消失;为此,官方软件工程师还开发了一套自动的系统,可追踪热门网上的议题,并快速点出哪些是潜在的破坏性新闻。这笔费用自然属于“维稳”支出。…… 其次,高压政策难以为继 。在官方看来,在刺激经济增长无法奏效的情况下,遏止民众不断蔓延的反感和抗议,惟有实行高压统治。据悉,在某个省部级领导学习会议上, 高层就呼吁增加互联网控制和地方政府服务的投资,以便将“不和谐因素减至最低。”与会高层达成一致: 应提高警惕,控制类似埃及和突尼斯的例子在中国发生。此外,在“十二五计划”中,官方也宣示新的“社会管理”机制,以平息动荡。然而,官方是越“维稳”,社会反而越不稳。1980年代全国上访冤民总数为2万多人,现在却达到了4千万人,而大小抗暴维权事件更是平均每个月一万起之多,越来越多的网民们通过网络宣泄着对官方的不满。…… 当局的天价维稳显然不管用!中国大陆群体性事件的快速增长,完全不以当局的维稳意志为转移。在过去的10年里,群体性事件增长了3倍,2010年达18万起。清华大学教授孙立平先生在今年5月3日出版的《经济观察报》上载文“社会失序是当下的严峻挑战”,引用了官方的《社会蓝皮书》和《了望东方周刊》的数字,即 群体性事件从1993年到2003年,由1万起增加到6万起;从2006年到2010年,由9万起增加到18万起 。 与此同时, 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中国大陆民众不买维稳的账了 。2010年9月,人民网、人民论坛杂志和腾讯网做了一个联合网路调查,题为“维稳怪圈,谁的烦恼?”调查结果显示,75%以上的投票线民不满维稳,他们认为,官员心中的“稳定”早就不是老百姓心中的“稳定”了,而所谓的不稳定,大多是官员出于自保而造出来的,如此维稳,老百姓怎么能够配合?!此外,越来越多的公共知识份子,包括那些长期沉默的知识份子,也公开谴责政府在维稳的名义下迫害社会良知的无耻行为。比如余世存说,在我们的记忆中,中国大陆历史上还没有一个政权组织这样堕落、猥琐、下作。 最近,一些海外学者撰文分析中国大陆未来政局变动的可能。他们指出,中国大陆政治发展正面临着空前大变局,大变局的动力可能主要来自于民间。原中共中央政治体制改革小组成员,现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教授吴国光在美国费城就“中国大陆政治变革的路径”做了演讲;在演讲中,他提出一个民变促发官变的观点,说的是老百姓在现行制度下不甘忍受剥夺和压榨,要求改变现有的这套规则;对于老百姓的要求,当局的反应就是镇压;过去十几年民变不断增加,当局不断镇压,但当民变压力达到一定程度,官方的应对思路就出现分歧,分歧导致政治精英分裂,最后促成官变。吴国光相信,中国大陆未来变革的主力军在民间。这是一种自下而上的、以下促上的政治转型,不同于改革开放时期大陆官方高层开明派自上而下的政治转型类型。他认为,在二十二年前, 胡耀邦的悲剧就已经显示,中国大陆的从上到下推动政治变革的希望已经破灭了,“只有民变才能促进政治制度的变化” 。台湾著名学者余英时撰文谈中国大陆近10年内发生巨大变化的可能性时,也谈到了民变问题。他说他有个朋友曾对大陆改革派有很大信心,但现在很失望;余认为,未来可能会发生很大变化,这反映在三个主要现像上,一是整个中国大陆出现了独立候选人竞选人大代表的运动,而大陆官方正在试图阻止;二是各类民变风起云涌,三是大陆官方高层内部出现分化。 这里,民变指的就是中国大陆官方字典里的“群体性事件”。那么中国大陆在现在的超级维稳模式下,发生大规模民变的可能性有多大?这要从2008年中国大陆政府开始建立大维稳模式说起。那一年中国大陆发生的民变特别多,那一年也是中国大陆维稳政策的转捩点。为了保证2008年奥运会的顺利进行,也为 了抑制此起彼伏的大规模群体性事件的发生,当局采取了调动整个官僚系统参与维稳的政治动员方式,严厉对待上访者和政治敏感人物,任意拔高警察的作用,使其凌驾于司法,地方官员在维稳名义下可以为所欲为等。这就是大维稳模式。 之后,凡是在敏感时间举办大型活动,如2009年国庆60周年、2010年世博会和亚运会,当局就采取大维稳模式。 大陆官方难道真的不懂,自己本末倒置的所为,正将自己引向毁灭的深渊?! 20年前,东德共产党的垮台对于很多中国大陆人来说,依旧记忆犹新。事实上,当时几乎没有人相信东德政权会垮台,甚至包括法国总统都认为,东德还会存在下去;就连东德共产党总书记昂纳克对自己的下台乃至政权的迅即垮台也都毫无意识。 因为在很多人看来,一个政权倒台,必然是源于其统治残暴,官僚集团腐败严重,民不聊生,从而官逼民反。不过,虽然东德共产党官员享有诸多特权,但并无特别严重的腐败行为,就连昂纳克本人也没有什么贪腐行为。然而,昂纳克统治后期的危机是显而易见的。当时,因为共产党的欺骗性宣传开始失效,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也无法解决商品紧缺、外债突出的矛盾。因此,昂纳克政权只有进一步加强对人民的管控,而这种管控正是通过其无所不在的强大的“维稳体制”。 东德“维稳体制”的发达有如下表现:一是对公民全面监控,国内情报系统非常发达,东德人民生活在一个庞大的监控网络之中,内心感到压抑,没有安全感。东德垮台后,从东德秘密警察档案中,人们得知,约有三分之一的东德人曾受到监视。二是对言论自由的控制,设置了很多言论禁区;再一个是对自由迁徙的控制。也就是说,在东德,党领导的国家仍然事先规定好了人们应当怎样生活。在这样的体制之下,再加上跟西德自由世界的强烈对比,东德民众的不满是可想而知的。最终,忍无可忍的东德人民选择了投奔自由。 如今,大陆政权正在重蹈东德共产党的覆辙。曾经拥有强大“维稳”体制的东德政权不复存在了,那么, 同样貌似强大的中国大陆“维稳”机制,究竟还能持续多久?! 试想,一个即使没有明显贪污腐败,没有残暴无道行为的政权,都有可能被人民赶下台,更何况那些视民如草芥,待民如仇敌的而且无官不贪的政权?自从进入2011年以来,中国大陆就在维稳怪圈中越陷越深。当局大幅增加了维稳经费,但越来越多的迹像显示,维稳正在濒于失控,而维稳失控,非常有可能成为官方手中的不定时炸弹。 迫害良知正是这个维稳体制的主要特征,如今已经演绎到了越发荒诞的程度。当局不许戴晴开生日茶会,不许姚立法竟选人大代表,不许廖亦武出国,不许章怡和出书,软禁一个瞎子;汶川豆腐渣学校砸死了近万名学生,却不许他们的父母亲讨个公道;三鹿毒奶害了那么多孩子,却不许他们的亲人追究。……官方的维稳制造了多少“国家敌人”,就制造了多少随时可引发这个体制爆炸的不定时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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