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中国人缺信仰,不能全怪转型
宗教、政治与道德都可信仰 问: 去年年底,你在FT中文网上谈《中国人信仰什么》,反响较大。凤凰网博报最近做《寻找中国人的信仰》专题,也有很多反馈,网友激烈辩论什么是信仰。国人对什么是信仰还缺乏共识,在中国的语境下,该怎么定义和诠释信仰? 葛剑雄: 信仰没什么国界,我理解的信仰是这样,对某种事物、观念、思想甚至概念,非常坚定地信任、认同,以至不自觉会把它作为自己的行为规范,或人生追求,就是信仰。 群体、阶层甚至个人,古往今来都有各种不同的信仰。很少有人完全没有信仰,或不受某种信仰驱动的。并不是宗教信仰才是信仰,有人有政治信仰,也有人信仰某种道德、准则、理念,宗教信仰由于它的特殊性,往往比较坚定、自然。 但某些人的政治信仰也可以很坚定。中国古代多数人没有明确的宗教信仰,但对儒家或其他什么家还是有信仰的,精英、社会上层有这种自觉。社会底层也不自觉地有信仰。现在都讲信仰危机,尤其在中国,应该考虑怎么办,未来有什么发展的可能性。 问: 在凤凰网与新生代联合做的调查中,超九成网友认为,当今是一个信仰缺失的年代,然而又有近八成网友认为自己有信仰;另一个调查中,超过六成网友在遇到挫折时首先是向朋友诉说,不到五成选择默默祷告或拜佛。看起来,调查结果有些矛盾,你怎么分析? 葛剑雄: 不同的人对信仰的理解不同,出现这些矛盾很正常。比如,国人指责别人不去干某事,自己却不去做,他的标准不同;反对插队的人,如果有机会,也可能会去插队。他批评人家,并不是因为反对,而是自己没有做的机会。这两种行为本质一样,都是信仰自我,有利就要占。 问 : 有网友要“让金钱成为唯一追求”,当权钱把控一切时,信仰的缺失就成为必然? 葛剑雄: 表面上看信仰的是金钱、权力,实际是什么?看得更重的是这些东西背后的自我,不要以为只要利益物质的人没信仰。 信仰缺乏不能全归咎于转型 问: 有人把信仰的缺乏和道德沦丧归咎于社会转型,尤其是经济财富在社会生活中重要性越发提高,你同意这个判断吗? 葛剑雄: 不同意,这只是一个因素。有些人皈依宗教,可能是个人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或受到了刺激,这只是外因,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 假如一些人碰到危难,受了救济,有些人认为救济来自神的力量,有些人不接受这种观念,同样的外因,有个体内心的差异。转型期间,有的人原来的信仰并不真,在社会转型面前就表现出来了。外因容易引起信仰转换,这也是事实。 问: 你曾说对伦理道德的信仰更理性,但只限于少数社会精英,要普及很难。也有人说,信仰的实质是下层人玩名利,中层人玩精神,上等人玩灵魂。在中国的环境下,信仰和社会阶层有什么关系? 葛剑雄: 也没有明显的关系。对某种信念、理论或愿望,到比较自觉的程度就会有信仰,有的人追求天堂,有的人追求灵魂解脱,一切环绕着自我,只是表现形式不同。 中国古代帝王信佛,为此,可以倾国家之力,或自己舍身。一个穷人信佛,有时也会付出生命。不能说穷人只追求物质,中国古代大量穷人认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追求的就是善,希望得到好报。尽管他有生之年没等到好报,但他认为生前等不到死后有,自己等不到能惠及子孙。 没有真正完全沉迷物质的人,多少总有一点精神。刚流行时,谁有一台电视机,不仅满足观感,精神上也觉得高人一等。有人提个单喇叭的收音机招摇过市,不是为了听音乐,是表示身份,这不是一种精神? 很少有人生下来就独处,只要跟人家相处,总有彼此照应,肯定包含精神因素。认为有的人只追求物质,不要精神,这只是阶段不同。衣食足,知荣辱。但信仰有时可以突破物质,所以才有君子固穷、舍生赴义,精神起了更大作用。 讨论信仰跟讨论科学是两回事 问: 日本发生罕见的地震天灾,日本民众表示出很强的秩序性,是否与信仰有关? 葛剑雄: 有一定关系,但不能完全说明问题。日本人对地震的确很镇定,但也有新问题。比如对核污染,也相当惊恐。为什么?国民对政府不信任,政府也对东京电力公司不信任。这说明镇定也要有基础,就是长期的信任。日本人相信自己的民族,相信对付天灾的能力。跟没有这个传统的群体还是不同的。 中国民众这次抢盐,对核泄漏的恐惧,一是对科学知识、科学原理不够了解;一是对政府或舆论不信任,有些信息不披露,不公开,容易引起恐慌;三是国人长期较多顾个体,不顾群体。假如真为防御,买一包盐够了。有的日本人面包最多买三个,水买一瓶。他会想到,自己要活,周围的人也要活。一个群体只有互相依存,才能生存下去。日本民族多灾多难,长期形成这种外人看来是超乎异常的行为信念。 谈到信仰,有些事情不能够理解,根本没理解的必要。比如当初信仰毛泽东,说这是毛主席说的,如果你的意思跟他不对,那你肯定想这是我错了,他不会错。你信仰某个神,神还有错的吗?神教你做,就应该这样做,不要自己思考。没有这种信仰,就要考虑这对不对,对我有没好处。不容丝毫怀疑,这才是真正的信仰。 我跟基督徒讨论到底有没有上帝,他觉得很奇怪。怀疑上帝存在,怎么讨论上帝呢?上帝存在是前提,不需要证实,这叫信仰,跟科学讨论是两回事。 政治信仰对社会精英更有意义 问: 一些观念被当成封建迷信破除了,然后又没有新信仰替代,这会产生空档。对中国当前的信仰缺失,有什么比较可行的解决措施吗? 葛剑雄: 宗教跟各种自觉的信仰有很大不同,宗教可以通过教义、启示,它的一系列活动,使人相信神与神的力量,通过人跟神之间的媒介,比如神职人员,把自己的灵魂、生命都托付给神。如果信众觉得达到了这个目的后,就可以放弃自己的思想,活得很简单。只要遵循教义所说的行为规范去做,精神就会很安宁。 对信徒来说,当其碰到了思想局限、挫折、矛盾甚至失望时,可以通过神、神职人员的引导,得到精神上的解脱,得到一个满意的解释。 当然,有些宗教团体也能解决一些个人所不能解决的客观问题,比如慈善、相互救助,这就更加加强了信徒的信仰。这是宗教信仰。如果宗教成为一种国教,甚至把宗教理念体现为法律,宗教地位就增强,它对社会整个作用就会更强。 当政治信仰跟一个政权结合在一起时,其实也有这样的作用,比如信仰共产主义,理论上可以使你觉得它非常完美,同时它也教育信仰者,为了实现共产主义必须做出牺牲。另外,一个政党掌握了政权,真要加强这方面的信仰,也会利用权力的力量,比如说通过社会保障,通过一些特殊政策、对资源分配等。 问: 宗教与政治这两种方式使民众产生的信仰有什么区别吗? 葛剑雄: 宗教国家或宗教起的作用,容易使人真正从心底上有信仰。但政治不可能解决所有社会问题,不可能十全十美了,反过来容易让人疏远甚至丧失这种信仰。但宗教有办法,宗教信徒信仰的是神,可以通过与人之间的媒介来给出各种解释。宗教信仰在现实没有能力时,可以告诉你,希望是在天堂、在彼岸、在来世。信徒不会怀疑上帝或怀疑真主,否则是你本身有问题。宗教的理论、意义、神圣性都可通过一定仪式来维护,没有解决不了的矛盾。政治信仰往往对精英、对上层人物、对追求理念的这些人起作用,对一般民众起作用就很难。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宗教信仰。信仰某种理念、道德也可以。这样的人,自制力要很强,很自觉。比较和谐、完满的社会,完全依靠世俗的影响很难起到震撼心灵的作用。 (作者为凤凰网博报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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