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骁骥 | 她们为何堕入风尘?
在北京东五环外的一家小按摩房里,两个女人哭着抱在一团。就在几分钟前,这家按摩店的女主人唐小雁认了她的一位员工做“干闺女”。等自己的“女儿”跪下磕过头、喊了一声干妈,唐小雁立刻抱起她,抚着眼泪,述说起自己作为一个女人辛酸的人生经历…… 这是纪录片导演徐童《算命》当中的一段真实的故事。16岁高中还没毕业,唐小雁就跟几个姐们儿坐30多个小时的火车,离开东北老家外出闯荡,她倒过建材,开过歌厅,还搞过传销。在拍摄《算命》之前,唐小雁在北京通州区开了两年的按摩房,店里最多时有十几个姑娘,“跟小姐五五分账,最多的时候一天能进几千块钱”。 不久,按摩店让仇人告发,警车一来,人统统抓进了局子。“干闺女”年纪小没经验,在审询室里说了实话,交代唐小雁就是老板娘。唐小雁受警方隔离,不了解详细情况,但她得知“干闺女”已经给判了六个月徒刑,自己又是老板,搞不好得判个三四年。此时她想起了徐童的手机号——因为这个号码特别好记,她拜托在拘留所认识的一个姐们儿出去之后给徐童打电话,那时候她跟徐童认识了才两个月。 拘留到第十三天,离提审还差最后一天,她被放出来了。据说,导演徐童为了把她弄出来,抵押了自己的车。 这部小范围放映的纪录片《算命》以及其续篇《老唐头》,可能所知者不多,我很希望人们读了这篇文章后找来这两部片子看看。它们的镜头语言很真实,让你不得不在现实中直面发廊小姐们的生活状态,而不仅仅是在电视台扫黄的新闻中不假思索地谴责所谓“社会丑恶现象”。对于你我这样的升斗小民来说,值得思考的问题并不在于如何惩治堕入风尘的小姐们,而是更应追问她们出卖肉体的原因,好好一个女人,为何偏偏要堕入风尘? 最近我在读一本书,法国汉学家安克强写的《上海妓女》,长了些见识。记得里边写民国时期上海的小姐,生活处境和今天不无相似,此书也消除了我很久以来的一个误会——我以为中华民国并不禁娼,其实国民政府一直都反对卖淫。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前,禁娼呼声就已高涨,特别是在1934年的“新生活运动”开始后,禁娼的政策就执行得更严。这催生了一个结果,当妓院被政府宣布为违法时,几乎所有的妓院都换上了“按摩院”的招牌,妓女全都摇身一变,成了身穿制服的发廊妹、按摩师——这和今天是多么相像。 安克强还详细记录了这些“打法律的擦边球”的按摩院的消费方式:“客户被带到一间与浴室相连的房间,由女按摩师为他洗澡。然后,他躺在一张工作台上接受按摩。按摩院有一种独特的吃喝交际方式:客户可以喝茶或叫点心。在接受按摩之后,客户可以就此离去,不接受任何‘额外服务’。不过,即使顾客没有主动要求,女按摩师也会让他知道,她可以为他提供其他服务。”我们完全可以阴暗地据此揣度,唐小雁的按摩房里每天都在发生什么。 在合法与违法之间的这片灰色地带,民国时代按摩房里的小姐们从事着暧昧的营生,据安克强统计,她们原来可能是纺织工人、被抛弃的妻妾、在逃的婢女、女佣、学生、难民等等,这些女人没有过人的本领,苟活于乱世,为延续自己的贱命,好容易寻找到了一个能快速致富的方法。托时代的福,今天我们得知这个国家已从乱世变为了盛世,但未曾变化的,依然是城市里晦暗潮湿的那些按摩房。唐小雁们的身世,依然如过去那般不尽相同,却似乎也依然如故,重复着枯燥的、满足男人肉体欲望的手工活——像唐小雁这样的女性今天还有多少?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几年前的调查,中国性工作者数量超过600万。 对于这个数字,我实在也不知该说多了还是少了。但我们可以知道的是,不断增加的中国性从业者中,大部分人不仅仅为了金钱,更是为了获得那种相对轻松的工作方式,行话叫“脚底不沾土”,省力地快速赚到一笔钱,为将来不做小姐积淀一点经济资本。就像唐小雁在纪录片里说的,她们干这一行,主要是因为没钱读书没文化,没文化没学历就进不了好的公司工作,但做最下等廉价的工作,她们又不甘心——家里还有父母要养,自己也不想忙了一辈子穷忙活。因此,最便捷的办就是“走偏门”。 世界卫生组织的报告统计说,单个性工者平均年收入金额为32万。对这个数据我还是很怀疑,小姐的圈子其实也分上中下阶层的。从小明星、京城外围表、野模,到发廊妹、站街女,她们之间的收入鸿沟怕是比国企CEO与搬砖民工的收入差距更大。这个32万,也不知是谁被谁平均了? 在纪录片里,唐小雁的按摩房给公安干警查抄了,她动身回东北老家,准备用这些年混江湖赚来的钱搞搞私人煤矿,顺便放点贷。这个小姐在我看来是很有经济头脑的——或者我们根本就不该管她叫小姐,这个不光彩的职业不过是她人生丰富经历的一站罢了,用她的话来说,如今已经翻篇了。一时做小姐,难道一生是小姐?别傻了,小姐都是“临时工”,当初下海干这份工作,必有或这或那、或难言或不难言之隐。和你我一样,大家不过是操持着一份难以确定前景的营生,活在主流话语边缘。在和谐社会讨生活,都不容易,谁也别装孙子。不妨改陶渊明那句诗:误落风尘中,一去好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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