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转世连载

唯色 |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9:家族联盟

王力雄在他的网站“族群对话与新媒体”连载现已完成初稿的长篇小说《转世》。《转世》是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黄祸》的姊妹篇。正如他在推特上( @wlixiong )所说:将在修改过程中同步连载,第一阶段是在 http://wanglixiong.com (墙外)上连载。 《转世》连载9:家族联盟 黄士可知道对面那个从瑞士飞来、不露声色的年轻人是总理陆浩然的秘密义子。他到底是哪国国籍谁也说不清,据说不同的护照有好多本。会所四十位董事清一色是男性,半月一次在会所碰面,决策大事。黄士可对每个董事有什么养生偏好、饮食禁忌、喜欢哪种酒什么茶都清楚,但是对每个人的真正底细只能猜个大概。 沈迪正在向董事会汇报查找“深喉”的情况。看得出他做了充分准备,讲得条理分明,细节详实,但是直到最后也没说出“深喉”到底是什么人,那些详实对于董事们就等于是浪费了时间。 “你说那个‘二神’喉咙被血堵了,吐字不清,总也是吐出了字吧?” 老爷子明显对沈迪不满。 “到底是哪几个字,说出来给我听听,我帮你判断那个‘深喉’到底是谁,或者是谁的人!” 老爷子年届七十,身体不好,最近的董事会已经不太参加,正在安排小儿子逐步接班。这次他跟着小儿子一块来,就是冲着要知道“深喉”是谁。沈迪不说名字他怎能善罢甘休? 老爷子虽无政界职务,却被奉为红二代的大哥大。所谓红二代指的是中共打江山那批元老的儿女。父辈九死一生打出中共红色王朝,建朝时个个封了部长或将军。中国文化有“打江山坐江山”的传统,共产党明面上没有世袭制度,但这国家凡有好处的地方就少不了红二代的身影。老爷子越老形象越像他爸。他爸在世时是中共元老之一,连邓小平都得忌惮。不知是刻意模仿还是基因趋同,老爷子的身材、发型、穿着,连拿的手杖都跟他爸一样。人们都说仿佛看到他爸从棺材里走出来一样。当年中共元老快到寿限时做出了向自己后代交权的秘密决定,红二代们都争相奔上仕途,老爷子却选择了弃官经商。几十年变魔术般反复倒手,把数不清的国家资产神鬼难辨地划到了自己名下。当走仕途的红二代们纷纷面临退休让位之时,他却成了一个庞大金钱帝国的太上皇。 老爷子在董事会一直是老大做派,呼来喝去,连其他董事都让着他,更别说沈迪。沈迪谦卑地前倾身体,斟酌着词句对老爷子小心翼翼地解释。 “……因为是在事故现场,他说出名字时没有录音,只能靠听到的施工员模仿。在现场听他说出名字的两个施工员回来模仿的却不一样,无法确定哪个准确。这是天大的事,任何错误牵连都是了不得的,不敢造次。我们现在正在全力分析线索,希望尽快得出确定结论,立刻向董事会报告。” 老爷子不耐烦,枯瘦手指举在齐眉位置向前晃动,好像是要隔空点在沈迪的脑门上。 “我要你现在就说!不就是两个人说了两个名吗?你说出来,我一听就知道哪个是真的!” 面对老爷子,沈迪喉头发紧,说话不自觉有点磕巴。“问题是现在得到的两、两个名字,都不是确有其人,只能在发音相近的名字中去、去找,范围扩大了很多,牵连也会扩大很多……”他的额头增加了反光,不是汗珠,是微汗,却不是热出来的。黄士可还是头一次看到沈迪紧张。以往他眼中的沈迪总是对什么都脸不变色。其他董事皆冷眼旁观。 老爷子一条腿架在椅子扶手上,脸上深陷的褶皱突出了表情的不屑。“那你也得说啊!说啊!相近的名字有多少说多少,我来给你认,逃不过我的法眼!快说!” 沈迪失语般地嘴动了几次,就是发不出声音,最后向老爷子鞠了个日本式的深躬。“抱歉,按照专业原则,我实在不能说,也不敢说……” “专业个屁!”还没被人当面拒绝过的老爷子拉下脸,手拍在桌上,旁边的茶杯盖叮当跳。“有什么了不得!天大的问题,什么事在这里不能摆平!你丫死扛着不说,是不是扯上了哪个掌权大人物?” 黄士可听得出老爷子话中有话。他之所以亲自出马,就是因为从开始就怀疑“深喉”出自他的对头,那些“窃国猜想”什么的都是冲他而来。知道了“深喉”是什么人,循着官场的人事脉络就能摸到后台是哪个。而老爷子说的“掌权大人物”,在场人都猜得到正是指的当今中纪委书记。 前任中纪委书记在任上病逝,继任新书记是一个有口皆碑的清官。新书记原本就对红二代不满,借着上任三把火,先拿老爷子属下一个公司开刀。那公司在长江支流抢占水电坝址时同时对河两岸的土地下手,不但强占了大片农民土地,还把原本已被官二代圈了的土地一并吃掉。中纪委指挥不动公安,就以那公司总经理是党员为由对其进行双规。为挖出可以指证老爷子的材料,在审问时严刑逼供,没想到总经理不禁折腾发病猝死。老爷子为此大闹中纪委。为了扭转被动局面,中纪委干脆指控老爷子属下多个公司以同样手段占地,是利用中央绝密信息,要在土地私有化时大捞一把,矛头明指是老爷子的统一部署。双方角力达到白热化。搞得政治局常委专门开会,责令老爷子不再追究总经理之死,中纪委也不再追究老爷子违纪,才算暂时休战。 这是一个危机。虽然直接发生矛盾的只是老爷子和中纪委书记,但因为二人身份都有代表性,预示着可能扩展为红色家族和官员家族之间的矛盾,那就麻烦了,连会所本身都会受影响,因为会所正是这两方家族组成的。 红色家族目前的主力是红二代,他们自认为血统纯正,其父辈是中共术语称的“长征干部”,连中共中期的“抗日干部”都不被接纳,至于中共全面夺权时期的“解放干部”,在红二代眼中就是跟着潮流摘果实的。然而那么小的圈子不可能统治这么大的中国,中国有着世界最大的权力机器,哪怕每个“长征干部”生一百个儿子都不够用。官场大多数职位还是由跟红色血统无关的官僚掌握。 在红二代眼中,那些父辈没打过江山、血统中没有红色基因、通过各种方式掌握权力的官员,本质上都是喝他们父辈血的寄生虫。不仅寄生,还是蛀虫,时时刻刻蛀蚀和毁坏着红色烈士用生命换来的江山。烈士的血跟他们无关,因此他们只把江山当做可以窃取变卖、中饱私囊的物品,从中捞取个人利益。在心里,红二代对这种官员的敌视甚至超过对当年的敌人,因为他们明明只是家奴,捞的却比主人还多。但是红二代又不能不接受这个现实,他们除了人数少,也跟化作了黄土青烟的父辈一样战胜不了时间之敌,都不可阻挡地走入晚年。虽然野心照旧,邓小平的换届机制却让他们必须退休。眼下除了最高位置还属于红二代,其他层次的红二代基本都已让位。红三代虽然被抓紧栽培,毕竟年轻,官场阶梯上还有相当距离需要攀爬,因此不可避免会出现红二代和红三代之间的空档,权力都会落到官员手中。红二代要想继续影响权力,保障利益,给红三代铺垫前程,只能与掌权的官员结盟。 这个会所就是结盟的枢纽。北京有成百上千个各种会所。这个会所看似没什么特别,不比其他会所更奢华,却比所有会所加在一块都更有权势。 每位董事代表若干会员,每个会员的背后是一个正在掌握或曾经掌握中国大权的家族。已经退出官场的红二代不忌讳亲自出马,正在掌权的官员则小心翼翼,由“官二代”或是“义子”出面。 旁白(官二代和义子)  “家族”和“家族联盟”都是私下说法,在公开场合,中共从不承认这种家族存在,只有冠冕堂皇的党和政府。家族不打名号,家族联盟也是无形。这些家族各有实力范围,虽然也竞争,更多是合作。他们明白最大的利益不是从对方钱柜去抢,而是合作从国库往外拿。对于获得财富,权力比什么都好使。权力终身制时有权就有一切,不太需要敛财。当权力变成按届轮换,财富却不换届,就比权力有了更大吸引力。敛财就成了掌权的首要目标,中共必然腐败就在这里。权力过期作废,得到权力就必须敛财。  官员不能像红二代那么肆无忌惮,他们既要敛财,又要让人说不出,抓不住。怎么能让敛财和权力看似没关系,又能相得益彰呢?家族扮演了重要角色。当权者不需要自己出手,而是让子女亲友去经商。当全民都搞“市场经济”时,做生意总不犯法吧?那么谁想给权力好处,就跟家族做生意吧。那其实就是用生意的名义给好处,开绿灯,送项目,下订单……权力家族在生意旗号下坐收滚滚而来的好处。而有野心在仕途不断往高爬的高官则会做得更隐秘。他们除了自己不能有把柄,连子女都不能有毛病,培养“义子”就成了一个方法。  “义子”一般是从穷人家考上名牌大学的孩子中选,早早资助,为其安排前程,换取感恩戴德。待到考验成熟再安排重任,投身商界、进国企或派放国外。因为从开始就避免外界知道义子关系,高官给其提供便利、投资拨款、承包项目、发放贷款等就无需忌讳,只当公事。别说义子教育优异能力超群,任何人能得到源源不断的资本和得天独厚的机会也一定能挣大钱。义子总是把盈利的大头留给义父,秘密安全地存在海外银行。这种义子不是儿子,胜似儿子。  权力家族单干发的财在一般人眼里已是天文数字,但是对家族而言,以权力发财仅停留在权钱交易就太低档了,兴风作浪操纵市场也是小菜,要用权力在国家层面做局,才能玩出最大的游戏。而这样的游戏必须靠权力之间配合。家族联盟的作用就在这里。  不过,除了这个会所和隔壁的保安公司,家族联盟自身并无实体。官员们——不管是在任的还是退位的,都不会显露和会所有关系。他们相互间也不会提及,每人都好像不知道有联盟存在。但一切通过义子和官二代操作,只要是在会所董事会达成的决议,官员们各自该办什么办什么,配合得天衣无缝。没人知道那是碰巧,还是他们心照不宣。  权力玩到这种份上,整个国家就是囊中之物。单有民间身份,再大本事也富不过权力。中国那些上了排行榜的富豪往往不真。市场上的生意大都在北京之外做,最有钱的主却都深藏京城。二者区别只是没权的人愿意炫富,有权的人精于藏富而已。 红二代在董事会中虽然强势,却是少数,多数董事是官二代。红二代和官二代在年龄上整差一代,前者普遍六十多,后者大都四十上下。黄士可比较喜欢官二代,他们大都受过海外教育,为人虽然冷漠,却有教养,有知识,又相对低调。而红卫兵出身的红二代,给人印象就像是在街头拎着棍子晃的横主,黄士可总是想躲他们远点。 黄士可年龄和红二代相仿,却不是红二代,也不是官二代。以他曾当到的福建副省长,在会所只是排不上的小官。他是以福建帮帮主身份当上董事的。福建帮是家族联盟中唯一缺少直接权力背景的成员,除了黄士可勉强算权力集团的人,主要是因为福建帮的财力大到了权力也需借助的份上。 老爷子从训斥沈迪转到了指骂不在现场的对手:“……想整谁啊?别以为给你个官就牛逼。当官是让你为人民服务的!老子没官,老子是人民,搞清楚你是为老子服务的!”老爷子用的是文革年代的语言和逻辑,内容早已更换到九霄云外,他以此骂发出红二代对官员的不满——要明白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怎么骂中纪委书记跟沈迪都没有关系,但是当老爷子下令解雇他时就慌了。沈迪眼光搜寻着黄士可。眼光中的神色是求黄士可帮忙解围。面对老爷子的颐指气使,其他董事都避免出头,如果不马上扭转局面,沈迪被解雇就可能成真。 沈迪这次的表现让黄士可刮目,原来一直把沈迪看成投机者,有奶便是娘,没想到他会有这种骨气,老爷子如此施压仍坚持专业精神,面临解雇也不说名字(哪知道沈迪根本没有名字)。最初也想知道深喉是谁的董事们,看到老爷子把矛头直指中纪委书记乃至官二代,也变得谨慎起来,担心联盟分裂造成更大损害,不如慎重为妙。 沈迪的眼光向桌下示意,没人看出那是传递信号,但黄士可心领神会。椭圆会议桌的每个座位对应位置,都有一个安装在桌下的按钮。黄士可把两手放在桌上,避免有人看出,然后蜷腿抬起,用膝盖按了那个按钮。 上方的大屏幕跳出个歪戴棒球帽的卡通娃娃,滑稽地反复举手。那是要求表决的图形。在董事会上,任何人都可以按桌下按钮要求对正在讨论的议题进行表决。多数董事显然松了一口气,老爷子的闹场弄得大家都不舒服,需要有个解决。卡通娃娃的形象缓解紧张气氛。屏幕接着跳出另一个娃娃举手,那是有人按钮表示附议。几个娃娃先后跳出。卡通音乐响起,表示附议人数达到。大屏幕上出现动画摇彩机,五彩球绚丽翻涌,随机跳出的彩球组成号码,坐在该号码位置上的董事即是表决主持人。 表决题目由主持人拟定。他聪明地绕过老爷子解雇沈迪的发飙, 把表决议题定为“是否要求沈迪说出尚不确切的名字”。每个座位前的厚桌沿有个可放进一只手的椭圆洞,里面三个钮——左“赞成”,中“弃权”,右“否决”,其他人看不到按的是哪个。沈迪曾向黄士可保证,绝不像官方表决系统那样哪个座位按哪个钮都被暗中记录,这套表决系统绝对保证真的匿名。“这里的民主才是真民主。”沈迪说出“民主”二字时意味深长。 这种表决需要的时间也很少,大屏幕展现的表决界面根据按钮情况统计,即刻显示正反票数和所占比例,不发生争议,或者说也无法争议,因为完全没有人为操作,便没有作弊可能。即便是老爷子,看到大屏幕上显示的最终表决结果后也不再做声。论嗓门,董事会里没人比他大,论吵架,谁都不是他的对手。但是论投票他就跟大家一样了。表决结果是超过三分之二多数否定了让沈迪现在就说名字。这等于当众给了老爷子一个耳光。不过老爷子这时反而很平静,晃着架在老板椅扶手上的腿,嘬起嘴唇吹不成调的口哨。他平时的骄横是一种先声夺人的手段,真到了行不通的时候马上就可以收起。多年在江湖的历练,使他收发自如的本事非同一般。会所的规则是表决结果即为最后也是最高的决定,无人可以违背,否则就意味与家族联盟决裂。联盟依据规则,规则是联盟的生命。 老爷子当然不会为这点事和联盟决裂。他似乎立刻忘了刚才的争执,像老人那样敲着腿说老骨头要去蒸个桑拿。沈迪马上用对讲机通知桑拿室准备,服务员前来伺候,自己上前搀扶老爷子。老爷子没有对沈迪的殷勤领情,伸手捏住沈迪耳朵,轻声——却让会场的人都听得见——说:“告诉他,的确没查出他有什么事,但是除了他和他老婆,跟他有关的每个人——记住,每个人——个个有事,材料都在我手里。他要不想当个没亲没故没心没肺的孤家寡人,就放明白点!” 沈迪的表情哭笑不得,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被老爷子当成了能传这种话的人。老爷子撂的话当然还是对着中纪委书记,可是沈迪跟那个包公似的中纪委书记边都沾不上。他试图辩解,又不能直说,因为老爷子也没点名。他只能做出被错怪了的小辈模样说:“我哪传得上话啊,我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没有……”跟随拄着手杖昂首挺胸的老爷子离开会场。 黄士可戒烟多年,每到赌赢时还会产生抽烟渴望。让红二代尤其是老爷子瘪茄子总是让他感到过瘾。曾有个官场文人写文称“民主是个好东西”,黄士可深以为然。骄横的红二代和矫情的官二代能结盟,靠的不就是刚刚表决体现的民主?没有民主,谁能对付得了老爷子那种红卫兵?官二代那些留洋的小白脸也早会拂袖而去,注定两败俱伤。会所功能很大一部分是摆平家族间的关系,别的相互可以不服,却都遵守表决结果,这就是民主之好。这绝非是哪个文人的新发现,公司要有董事会,董事会要表决,已经搞了上百年,不是新鲜事。社会上的人听到“民主是个好东西”,就以为要给他们民主了,真是坎大猪(闽南话:傻瓜)。民主只是对上层集团好,家族联盟就是中国的董事会,哪个公司能让下面的人搞民主呢?要是老百姓也有这种民主,中国早就乱套了! 老爷子闹场耽误了半小时。下一议题是董事会与中央办公厅副主任对话。为了表示对中办副主任被晾在等候室的歉意,他被请进时董事会全体起立致意。这时的董事会又成为一个整体,分歧撂下,保持一致面对中央。 这是很微妙的关系,一方面,正在中央当权的家族也在家族联盟中, 利益跟家族联盟一致;另一方面,中央是党的,党不能只谈利益,必须有国家和人民做门面。中办副主任前来董事会,作用如公司的法律顾问,要把董事会的决策和党的门面统一起来。门面与利益是中共权力的一体两面。二者有时矛盾,但归根结底为的是利益,要解决的只是怎样才能在得到利益的同时保持门面,最妙的是还能用门面促进利益。 在土地私有化中,“历史使用者”正是这样一个既有利益又有门面、门面促进利益的宝贝。既然家族联盟最先知道内幕——不,不是知道,是他们为自己量身定制。土地私有化的决定由他们做出,他们用掌握的国家权力去拿国家土地使用权,岂不像拿自家东西一样简单。拿到使用权就获得“历史使用者”身份,土地私有化时就可以用最便宜的价格成为土地主人。而“历史使用者”却是打着照顾民众的名义,理直气壮,没人挑得出毛病。 不过到这步只是一半。家族拿到土地尽管便宜,却不是为了当地主,而是为了卖高价,只有把到手的地卖出去游戏才算完整,也才算大功告成,所以卖地是关键。中办副主任担心国民的民族主义情绪会反对把土地卖给外国人,董事会表示这一点没商量——土地只有卖给外国人,才可以吸引全球热钱,把土地价格炒上去。如果没有国际参与,不成了自己玩自己,去赚谁的钱?副主任当然明白这一点,他要的是时间缓一下,至少在土地私有化起始阶段不能让外国人参与。即便以往已经获得土地使用权的外国人也不给“历史使用者”身份,保持中外有别,而且严厉执行,才能安抚民族主义情绪,避免反对势力借机搞事。等土地私有化全部完成后,时间冲淡民族情绪,那时以私有化后个人产权自主的名义,再对外国人开放土地市场,就跟政府没关系了。 董事会很快同意了副主任的建议,除了的确需要缓和民族主义,董事会成员也是一眼就看到这又是一个宝贝。在中国开放的早期,大量好地段的使用权都被外资买走,现在皆成了价值最高的黄金宝地。限制外国人成为“历史使用者”,会逼得老外为得到“历史使用者”的优惠寻求中国合作者,各家族便可以趁机插手了。这简直是门面促进利益的典范。董事们对不动声色的副主任心生好感。 董事会与副主任之间对下一个议题争论的时间比较长。中央要求土地私有化后不能立刻交易,必须设置缓冲时间。这一点董事会不反对,太早买卖也不利于培育市场,关键在限制多长时间,前面说到的土地何时可以卖给外国人,也与此有关。副主任提出限制交易的时间为土地正式买下后的两年。他没有具体解释,但是在座的都明白,这届中央离换届还有三年,明摆着是不想自己任内承担土地私有化可能出现的问题。 董事会坚决反对限制时间这么久。只有目前正在任上的当权者需要考虑换届保平安,多数家族是以前各届的退位元老,已跟换届无关,尽早把土地卖出去,换成手中钱才是平安。董事会对本届当权者只考虑换届平安的态度表示不满。下一步土地私有化要通过党的决策程序,以及人大的立法程序,虽说都是走形式,也得半年时间。待法律公布后正式开始买地的过程,再加两年的限制,基本就到换届当口了,明摆着是要把卖地阶段推给下届政府。然而换届后的新政府刚上台需要布局与磨合,且不能稳下心来做事呢。尤其是他们的任期刚开始,更不敢冒险。因此卖地阶段必须在本届政府任其内完成,本届政府不能躲,而是要负起责任,要对卖地保驾护航到底。 当然,董事会与副主任争论时不会讲得这么直白,大面上还是用党的语言,但是双方心里都会明白对方的真正意图是什么。最后双方妥协在土地正式买下后一年即可出售。副主任表示回去汇报后,由中央最后决定。 黄士可知道,“中央”两个字听起来大,老百姓会觉得不得了,但是对家族联盟而言,无非是联盟中间的几个人在这段时间去掌权罢了。中央是眼下一届,这个会所却是开国至今历届掌权者家族的集合,因此冠冕堂皇的“中央决定”,其实还得跟这里保持一致。董事们清楚自己才是真正掌握中国的人,说事儿都如主宰天下,似乎中国只是摆在眼前的蛋糕,讨论的只是横着切还是竖着切。 副主任明白唱高调的方式在这里没有用,也没好效果,不如实实在在。他提到中央时并无居高临下的态度,是用商量甚至请求的口吻,希望家族联盟在今后两年多帮助中央稳定局面,直到换届。董事会提出的交换是,本届政府在换届前务必保证中国的盛世局面,至少要让世界这样相信这一点,看好中国的前景,这是重中之重。确保这一点,私有化后的土地入市交易时,国际资本才会抱着升值期望争相进入,炒作提价才有可能。本届政府对此必须负责到底。至于换届之后如何,没有人谈。 黄士可一生做了不少大买卖,但跟这次比都是小巫见大巫。赚钱是简单的算术——投入乘以利润率,如果注定只赚不赔,赚多少钱就取决于投多少钱。黄士可除了要把自己的钱都投入,还要让身边想跟着他发财的人都拿钱。他承诺两年翻倍返还,相当于百分之五十的年利率对谁都是大喜过望,但黄士可相信利润会是本金的十倍。一向精于计算的他都有点想不明白会有多少钱滚到自己名下了。他读书不多,却看不起顶着大头衔的经济学家们,搞得那么复杂深奥,满口术语,让外行人害怕,其实真正的经济就是这一小圈人翻云覆雨。进到核心,就这么简单。 送走中办副主任。董事会继续。因为拖延了时间,这次免了餐厅的正式晚餐,改成边吃边开会的工作餐。每人从桌沿拉出小型触摸屏,上面显示点餐菜单。高端会所的基本功之一是菜单个人化,根据个人以前点餐记录和健康档案,推给每个人的菜单都是针对个人身体状况和口味爱好的。点选结果即刻传进厨房。服务生推车给每个座位送一个托盘,餐具和食物都在上面,把打扰时间缩到最短。多数董事点的都是养生食物,简单,少量,基本不烹制。在这个层次,口腹之欲趋于简单,排场也成了多余。 沈迪轻手轻脚进入会场。为防止窃听,与会者不许带手机,会议期间与外界联络的唯一管道是沈迪。没有紧急情况他不会进来。沈迪这回不看黄士可,带来的消息是:成都一处被工人占领的国有老厂,今天武警清场时开枪,目前估计死亡上百人,也许会更多,因为行动还在继续中。沈迪打断会议,当然不是为了讲一个新闻,一定和在座的有关。黄士可端起茶杯放在嘴前,生怕露出的笑容被人看到。 随着沈迪操作,大屏幕先放出各家族土地项目分布地图,成都部分被放大,出事工厂的标记显示出那是福建帮正在着手的项目。众人把目光投向黄士可。黄士可显出惊愕之情,呛了一样把茶叶吐进茶杯,连连咳嗽。福建帮所做的家族联盟都在做,但是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世界会为之震惊,家族联盟所需要的中国盛世形象会被破坏,这关系到对未来土地升值的预期。董事们纷纷对黄士可表达不满,有的言语激烈。他们一直看不起福建土财主的行事风格。但是不满归不满,却不能不管,如果不及时控制住事态,扩散出去,预期的损害就会变成现实,大家一块受损。 黄士可对董事们连连作揖,检讨道歉,心中却是暗喜。这正是他期望的效果。虽然开枪死那么多人是事先没料到的,但问题严重了也并非坏事,正因为严重,才能把家族联盟牢牢绑在自己的车上。而只要家族联盟出手,整个国家的维稳机器都会转起来,反而就会不那么严重,甚至会变得了无痕迹。这就是为什么搞事就要搞大事!至于挨骂和磕头,相比价值几十亿的土地到手,又算得了什么? 延伸阅读: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 前言及目录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blog-post_2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引子:法门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1.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2:“二神”之死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3:国葬(上)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3.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4:国葬(下)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4.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5:“替身”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5_9550.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6:保安公司与会所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6.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7:仙人村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7.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8:台湾不粘锅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9/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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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力雄在他的网站“族群对话与新媒体”连载现已完成初稿的长篇小说《转世》。《转世》是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黄祸》的姊妹篇。正如他在推特上( @wlixiong )所说:将在修改过程中同步连载,第一阶段是在 http://wanglixiong.com (墙外)上连载。 《转世》连载8:台湾不粘锅 又一种新型禽流感波及北半球。中国大陆的感染者死了数千人。虽然台湾严防死守,发病率还不高,但是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搞得人人自危。台北的大街小巷,几乎所有面孔上都捂着口罩。藏身在这种口罩海洋,对李克明进行跟踪十分有利。随着口罩市场竞争,厂商纷纷搞花样翻新。李克明的背包里装了十几个不同样式和颜色的口罩,时时轮换,至今他跟踪欧阳中华已是第十三天,没被觉察,口罩功不可没。 相反,欧阳中华在哪都不戴口罩。他是不随大流的人,愿意表现特立独行。戴口罩的人越多他越不戴。不过他说的没错:人们都把流感病毒捂在自己口罩里,外面空气就成了最干净的。 李克明和欧阳中华都是《黄祸》中的人物。二人那时没有交点。《黄祸》里欧阳中华是“绿色拯救协会”的领导者,他建立的生存基地在中国崩溃后成为保存文明和人才的绿洲,他自己则成了新的统治者。李克明在《黄祸》中被栽赃为杀害中共总书记的凶手,投奔南方自治联盟与北京作战,中国崩溃后在俄国远东率领保护中国难民的游击队,最终死于日本间谍的阴谋。 在本书,欧阳中华仍然是民间活动人士,只是从绿色运动转到社会治理领域,成立了简称“村治会”的“村庄治理促进会”。从这个名称可以看出他低姿态,不再有“绿色拯救协会”的那种舍我其谁。但是这转向并不意味他改变了初衷,而是他认识到靠改变人心的绿色运动本质类似宗教,各大宗教努力了数千年,人性却未曾改变,因此实现绿色理想的根本应该转到社会机制,宁肯相信人性贪婪,建立对人性的节制,又不违背自由民主的原则。立足多数选票的代议制民主最大程度地纵容贪婪。人类迄今尚无现成模式。欧阳中华要做的,就是找到并建立一种能让人类摆脱物质主义的社会机制。他虽然只是从中国农村做起,目标是把整个世界看做一个地球村。从这个角度,低调的“村治会”其实埋设着全球治理的最高调。 本书既然未发生对中共总书记的暗杀,李克明的人生就没有被推上另一条路。他在三峡大坝公安局任职时,因为破获了企图背负高爆炸药潜水到大坝泄洪洞内引爆的东突圣战行动,立了大功,被调进正在网罗人才的公安部反恐局,从外省警员直接跃入中国警察系统的核心。不过他没有就此飞黄腾达,已经四十五岁,仍然是个没有官位的专业人。自视天下第一且不会掩藏的人注定不能在官场混,何况当官首先得不怕在官场摸爬滚打的污脏,李克明却唯恐避之不及。他的兴趣只在破案,每天都盼望发生大案让他破。不过他知道大案往往是在第一线挖掘出来的,所以虽然身为资深警官,仍然愿意执行跟踪任务。这次跟踪欧阳中华并非是李克明的分管范围。前段没活儿在办公室坐得腻烦,他听到负责监控民间社团的老友说调不出合适人出台湾这趟差,便主动表示愿意用休假时间帮忙。他还从未有机会到台湾。 在中国,社会活动者都会被监控,欧阳中华也不例外。当局对体制外的有组织力量一向高度防范,NGO被当做眼中钉,只是碍于NGO是现代社会的标志之一,无法完全取缔。欧阳原本搞的绿色运动被划归环保领域,敏感度低一些,转到村民自治,敏感度虽有提高,也还在容许度之内,他受怀疑的主要是为什么转向?他在环保领域已经奠定了领袖地位,被国际当做中国民间的代表人物,人脉和资金都相当雄厚,本可以坐收名利,享受风光,为什么会突然放弃,转到无人看好、被公认陷入了胶着的村民自治呢?监控他的部门一直找不到合理答案。 对欧阳邮件的监控得知这次他要到台湾谈中国社会的转型研究,被认为是一个可能抓住他马脚的时机。以前他在国内只说村民自治,不提中国转型,这次到台湾应该会暴露真实想法,因此有关部门决定对他的台湾行全程监控,记录他在台湾的行踪、所见之人,每个电话的内容,以及尽可能窃听其谈话。利用现代设备,做到这些的难度不大,难的是不像在国内可以由多人分担,只能一人独力,不仅要盯下全程,还得确保不被发觉,因此必须有经验的资深警官才可承担。正是上面的这种考虑让李克明如愿揽到了这个差事,而且不需要用他的假期,通过部里协调把他从反恐局临时借调出来。 欧阳中华喜欢走路,不打车也不乘捷运。李克明也是驴友,爱好远足和爬山,反而喜欢跟踪走路的对象。全球化时代,哪儿的人服装都差不多。李克明的一身休闲装经过精心选择,单看够档次,混进人群却难被记认——有经验的跟踪者要就是这个。他的中等身材和中年形象也是普通的。至于他自己独特的气质——在基层当警察练就的敏捷,历练江湖的潇洒和成熟男人的冷静,只有近身接触时才能被人感受。 欧阳中华跟李克明岁数差不多,看上去却年轻不少,除了保养精心,也在跟李克明要在无形中抹掉个性相反,他是处处在无形中凸显独特。他的着装单看毫不夸张,一进人群就会夺目。他留艺术家的长发,瘦削脸上连鬓胡茬修剪有型,恰到好处地显出男性刚毅,又仍然年轻干净,中等偏高的身材被体育塑型,面对面时却能感受到思想者的深沉……写下这几句我自己都觉得可笑,按过去的说法是高大全,按网络语言是高富帅。不过就算我的描写比较俗,欧阳中华的确是如此。在台北人头攒动的大街上,远远跟在后面的李克明总是一眼就能找到他,绝对的鹤立鸡群。 李克明是从用眼睛和脚跟踪目标的年代过来的,利用手机定位的跟踪对他就跟玩一样:通过窃听对方手机,随时提前了解其行动安排;全部通话内容自动录音存储;把木马程序植入对方手机,等于在对方身上装了窃听器,只要不隔太厚衣服或箱包就能听录。尤其让跟踪者解放的,是再不必像以往那样死盯着目标,生怕跟丢。手机定位的误差不超过几米,尽可以观景看热闹,再按定位追上目标,绝不会丢掉。跟着欧阳中华这种有品的免费导游,出入皆是有特色或特高档的场合,简直比休假还好,花着公款吃喝玩,哪怕是自己专程来旅游,也会要么找不到要么玩不起。让李克明遗憾的只是这种场合不能把老婆孩子带在身边。 中国其他方面尚不算先进,监控设备却是全球首屈一指。李克明用的装置被内部人昵称“狗六”(第六代探测狗),看上去就像大一点的手机或小一点的平板电脑,拿在手里不引人注意,功能却比过去一个机房的设备都全。可以同时监听五十个手机号码,记录内容,甄别语音,对比关键词、操控植入的木马等,并将手机的所有活动,包括上网、拍照、文字处理等下载存档。 《黄祸》写于二十多年前,我在那时想象的故事时间是公元两千年初。这本书若是以眼下为起点(其实还要过几年),也晚了十多年。科技时代相差十多年会有很多不同。眼下的科技与《黄祸》所写最不同的就是手机和互联网。写《黄祸》时我对二者还都未曾听闻,此时却是几乎人人使用,无所不在。即使在台北街头,连网手机也能让欧阳中华看到西藏大山里的藏传佛教寺院,陈盼在那边移动笔记本电脑,给他看周围环境。 跟台北半冷不冷的冬日阴天不同,藏地阳光灿烂,湛蓝天空没有一丝云,大山覆盖白雪,河水奔流不冻,五彩经幡风中飘扬。陈盼把对着窗外的笔记本电脑转向室内,摄像头移过之处,阳光照在铺满一地的藏毯上,投影出藏窗花格。四壁挂满唐卡,佛台上供着大小佛像,排列酥油灯和供水碗。满目是浓重色彩,却是艳丽不俗。炭火炉上的铜壶在阳光下亮晃晃,壶口热气缭绕。一个披着绛红色袈裟的喇嘛盘腿坐在垫上,对着摄像头向欧阳中华招手,用生硬汉语笑着说“你好”。他的面相慈悲可亲,让人亲近。 陈盼的画外音问欧阳:“认出堪布丹增了吗?上次咱们一起见的。这是康瓦寺的小经堂。” 李克明从“狗六”能同步看到欧阳手机显示的画面。画面时有卡顿,动辄变形,应该是因为藏地网络信号不好。堪布丹增四十出头,面相饱满,宽厚嘴唇有点像黑人,下垂的双耳却像壁画上的佛菩萨。藏传佛教的堪布是经多年修习达到精深造诣后才可达到的学位,僧侣和信众皆将其视为掌握佛法的上师。坐落在贡觉县拉松村的康瓦寺虽是一个只有数十僧人的格鲁派小寺,却有崇高威望,香火旺盛。堪布丹增是康瓦寺的主持,方圆几百里的百姓被堪布丹增的学问、品德和名声所吸引。 一个藏族姑娘随电脑移动进入画面。她身材不高,但是在堪布丹增身边还是尽量弯腰,典型的藏人对高僧的姿态。陈盼声音介绍:“这是卓玛,中央民族大学的研究生,被我请来做翻译。堪布丹增的汉语水平跟我的藏语水平差不多。” 欧阳接话:“我知道你的藏语水平跟胡锦涛差不多,就是一个‘扎西德勒’。”他们两个笑,卓玛也笑。堪布丹增虽然笑,看得出没有全听明白,他能听懂的汉语有限。 陈盼在工作上是欧阳中华的助手,从做绿色运动时就跟随欧阳。二人同时也是恋人,在《黄祸》一书即是这种关系。外人看,他们如金童玉女天生一对。此刻,二人都比《黄祸》的年龄大了十岁,欧阳中华四十六,陈盼三十九,仍未结婚。他们是那种无意成家的现代都市人,男女关系重要却不主要,类似人得穿衣服,但是不穿也能活那样。 早上李克明透过门镜看到有女人离开欧阳房间。“狗六”能同步拿到欧阳的行程和订单,他总是想法订到和欧阳相邻的旅馆房间。在台湾十几天,已经看到三个跟欧阳过夜的女人,还有两个没过夜但上了床,有文青有博士,也有人妻。台湾女人看上去挺规矩,不过却没有让欧阳碰钉子的。李克明对欧阳这本事颇为不可思议,他自己绝不会有如此信心,更不能做到百发百中。他甚至好奇地从部里资料库调了以往监控欧阳的记录,却没找到相关内容。这方面的臭事一直是监控重点,若有不可能不被发现。李克明不得不更佩服欧阳,这显示他超有自制力,知道在国内被监控,就能让自己做成个圣人。不过他以为出了国境就可以放纵,仍然图样图森破。没错,他换上了台湾本地电话卡,但是手机设备号照样可以捕捉,即使换了新手机,只需用“狗六”发出的隐形射线瞄准,他打第一通电话的瞬间,新手机和新号码就会被拿到。 欧阳在台湾搞女人会被记录存档,不过李克明不认为有多大杀伤力。人家是单身,钻石王老五,愿意睡多少个女人是人家自由,除了对不起陈盼,谁都不欠。不过欧阳的花心并不影响他对陈盼的亲密,他们每天都在网上通话。李克明听得出欧阳真心爱陈盼,睡台湾女人只是换个口味尝鲜,也是在大陆装久了圣人需要释放。从男人角度,李克明能理解,自己走在台北街头也总扫美女,只是有色心没色胆罢了。他对陈盼和欧阳的通话本不太关注,以为陈盼去藏区只是旅游,但是陈盼提到了给堪布丹增笔记本电脑,以后可以随时举行网络会议,卓玛可以在第三地翻译,这样解决了交流障碍,拉松村的试点就可以立项……“立项”、“试点”、“网络会议”等都是值得注意的词,加上藏区和寺院,敏感度一下飙升。李克明给这段录音加上关注标志,那在随后会成为审查阶段的引导。堪布丹增、包括翻译女孩卓玛也会进入名单,需要的话会被调查乃至监控。线索就是这样一圈一圈扩大的。按照六度理论全世界都能连在一起。唯一的限制因素只是处理能力,而现代技术正好可以帮大忙。 不过李克明又把堪布丹增和翻译女孩的关注标记从三颗星变成一颗星,因为欧阳中华随后的反应显示只是陈盼一头热,应该不会有后续。虽然欧阳对着镜头始终表现热情,不时回应“好啊”、“太棒了”,但是他中间用英语向卓玛提问,在确定她不具备英语听力后,便用英语告诉陈盼别当真,他同意她跑这一趟,目的不是立项,是知道她一直盼望看冬天的藏区,想让她借机玩玩。从项目角度,他根本不看好那里。虽然康瓦寺是堪布丹增说了算,但是宗教的核心是自上而下的权威,本质和民主相悖,因此在寺院进行民主实验是悖论,基础就是错的,结果也不会有参考价值。现在十六号的钱停了,项目不但不能扩大,还要收缩,回到最初的实验点全力以赴。只要一个点能成功,往后的局面就好打开,摊子铺大反而不利。 李克明对欧阳这段话打了最高关注级别的五颗星,其中有代号,提到钱,还有实验点,敏感要素都全了。后面的审查一定会对这些揪住不放,搞个底掉,说不准会搞成一个什么案子。 欧阳的话给兴致勃勃的陈盼泼了一盆冷水。她不是能在他人面前做出若无其事样子的人,但又无法反驳欧阳的道理,只是用英语说:“我可说了电脑要送给堪布。”电脑属于“村治会”,按规定只能赠送给合作对象。 “没关系,就当我们做了个电脑下乡活动,支援民族地区。”欧阳试图用英语说官方套话开玩笑,也等于批准了不做试点也可以给堪布丹增电脑。陈盼没有笑。欧阳的手机响铃,有电话打进来,她简单道了个bye就退出了对话。在场的另两位虽然听不明白,也会从她的态度变化看出,欧阳用英文说的和用中文说的不一样。陈盼不是一个能帮老板遮掩的助手。 来电话的是台湾文化部长的秘书,确认欧阳是否会准时到诚品书店。欧阳看电子地图,离书店还有一公里多点,不过他告诉秘书已站在书店二楼离咖啡厅最近的书柜前——也即秘书指定的“巧遇”之处。这是为了让秘书放心,不会让部长“巧遇”不到。现在离约定的“巧遇”还有半小时,以欧阳的速度十五分钟就可以走到。 文化部长上任前是台湾的知名女作家,当年经常来往大陆和台湾。欧阳那时与她相识,曾开车带她到青海风沙蔽日的柴达木盆地越野。欧阳那时并未预见她有一天会当高官,但是知道她和国民党主席私交密切,以她的女性和作家身份加上知名度,国民党再度执政后有可能成个角色。欧阳不附庸风雅也不趋炎附势,但是懂得长远投资。至少此次台湾之行,唯一肯见他的高官就是这位部长。 不过部长显然只想把见他定位于私人活动,因此才会约他休息日在诚品书店喝咖啡,而非欧阳提议的去她办公室。她之所以能当部长,光靠和总统的关系是不够的,她对政客一套也颇为娴熟。秘书离她远远跟随,确保认出她的人看不到。自己周末逛书店,这种当官却不失作家本色的形象会博得民众好感,也会让媒体和知识界称赞。她身态轻盈,看不出年过五十,着装既无官气又庄重得体,带着亲切笑容一路与读者和书店人员打招呼,不时停下给粉丝签名。周围诸多手机拍下她逛书店的场景,同步上传到社交媒体,立刻在网上扩散。当她走过欧阳身边,似乎是偶然转头打了个照面,愣了一下才热呼握手,那瞬间连欧阳都恍惚了,逼真到他都以为真的是巧遇呢。 她问欧阳北京的雾霾天是否还在加剧?他的越野驾驶是否还那样疯狂,总要吓得同车女生捂眼尖叫?然后高贵却不失女性妩媚地笑起,粉拳轻敲欧阳肩膀。她非常清楚她的每句话都旁边有耳,跟欧阳巧遇的一幕可被解读为她与大陆精英人脉广泛,互动良好。过去只有记者在场才需考虑表演,现今任何人在场都得考虑,只要一只手机就能起同样作用,时刻得小心防范,时刻也能加以利用。 部长把欧阳带进咖啡厅,要了个避开公众的角落。服务生特地在邻桌摆上预定牌,免得其他客人离部长太近。欧阳对部长心生佩服,这“巧遇”既和他见面又做了表演,到底哪个为主无法说,欧阳对占用了她时间的不安就此释怀。 李克明坐到咖啡厅另一端,虚拟地向部长方向做了个飞吻,算是对她无意中的配合表示感谢。如果她不是把见面地点定在开放的咖啡厅,无论是办公室或她家,李克明都无法跟着进去,就会失去这段监控。咖啡厅虽然隔着距离,欧阳手机放在包里也搞不成窃听,但是“狗五”可以用隐形射线接收他们的声波,转换成声音,被自动录制。李克明对欧阳要说的话不感兴趣,已经听他跟各种人说了多少遍,快像祥林嫂了,结果无一不是碰壁。李克明想得到,女部长虽然答应见面,跟她说照样也是白说。 旁白:(台湾不是能开走的船) 部长带欧阳中华走进咖啡厅时预先说只有半小时时间。欧阳早知道对方不会像在柴达木风蚀地飙车时那样兴高采烈地听他谈天说地了。他尽量把话压到最简: 台湾不是能开走的船,只能是中国脚下的一个蛋。台湾想闭眼不看中国,却躲不开中国的脚随时踩下。中国政治不变,台湾永远不会安全。只有中国转型,才是台湾安全的根本。中国政治转型堪称当今世界头号难题,不仅因为中共政权抗拒,还因为可能发生的震荡。中共如果一直抗拒转型,当代国家的控制手段可以扼杀一切替代力量,变化只能突然而至,往往不会有任何准备。如果替代性力量不能在突变后迅速出现,社会便可能放大共振,导致崩溃。那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台湾首当其冲。 旧制度垮台不意味就是民主社会。实行民主制度也不是一切问题的解决,而是很多问题的开端。即使台湾不管大陆如何,台商投资大陆的上万项目和数千亿资金是否会在那个过程毁于一旦?定居大陆的数十万台湾人安危是否不保?台湾难道不需要考虑?仅从这一点出发,也应该帮助中国顺利转型。 台湾担心惹恼中共当局可以理解,其实台湾不需要实际介入中国事务,只需建立一个研究中国政治转型的平台,就能提供最好帮助。中国实现转型有三种路径,一是中共高层自我转型;二是中共垮台时迅速形成替代力量;三是对失序和崩溃的中国重新整合。这三种路径,都离不开事先研究 当政者自我转型最好。当政者不一定出于信仰,更多是个人利益。中共的换届效应恰好对此提供动力——既然终将从顶峰坠落,政治改革就不再可怕。自己不能继续专制,转型也不再是一定不好。那么掌权时享用专制,下台前获得历史地位,岂非是最有诱惑的通吃? 不过那可不是想就做,关键在于成功把握。哪怕有一点社会失控、自身失败的可能,也会让当政者远离,至少保证平安降落颐养天年。但若真有成功把握,仅凭成者为王败者寇的信条,连毫无信仰的投机者都可能投身。 什么是成功的把握?不是忽悠目标美好,也不是设计一部宪法那么简单。谈主义不解决问题无异空话,笼统而言“车到山前自有路”也不会打动当政者。他们要看清晰路径。能攀上高位者的利害计算自是了得,哪怕一个环节不确定也不迈步,因为功亏一篑和全盘皆输没有区别。之所以中共当政者不会采纳代议制民主,转型风险太多也是原因之一。如果重蹈苏联解体和戈尔巴乔夫的结局,他们明知没明天也会得过且过。因此推动当政者自我转型,首先要拿得出每个操作环节都让他们确信能平顺通过的路径,这是前提。 路径有总体设计,更得有对每个环节的精细研究,个个是复杂课题,皆要经过定量分析、充分论证、沙盘推演,还要预测不同情况储备不同方案……如此巨大的系统工程,当政者自己不可能想明白,任何人的单打独斗也无法企及,只有足够规模的团队合作,众多专家共同努力才能完成。 另两种转型路径也一样。如果中共拒不自我转型,能否在其突然垮台时形成填补真空的替代力量,因势利导完成转型?临时抱佛脚绝对来不及。只有早早研究,知道到时如何有效操作,才可能抓住时机。那比中共当政者自我转型的路径更为复杂。而社会一旦陷入动乱,如何力挽狂澜,重新整合?怎样避免暴力法则重新称霸,于百废待兴中重建新的社会?一样是要提前研究才能担当。这样说来,中国转型研究就是三套系统工程,可想得是怎样的规模! 既然研究是关键,谁来做?中共政权不会;被压制的中国民间不能;流亡海外的中国人无力;而世界各国的中国研究除了本国的利益,其他都不是他们的菜。环顾天地,唯有台湾。不说台湾和中国同文同种,既然台湾命运离不开中国前途,仅从台湾安全出发也该挺身承担。台湾有人才,有自由,有信息,有资金,通中文,有中国文化的共同基础,也有从专制社会向民主化转型的经验,世上还有哪里比台湾更适合? 需要台湾提供的是一个平台,对中国民间和国际学界两端开放,让两边的分散个人结合成协作体系,以全球力量完成如此宏大的研究。如此帮助中国转型,台湾起的是决定作用,却可避开与中共当局冲突。解决了中国转型的难题,台湾从岛国跃升为世界的龙头,转型后的中国也会世代记住台湾的恩情。 欧阳中华原本预定这次主要游说台湾工商界,不想沾政府。虽然这是花钱而非挣钱的事,但是能改变十三亿中国人的命运,花这种钱可比挣钱值多了。既然资本家赶潮流去做慈善、搞环保、拯救动物、办教育或消灭疾病,但是计算一下投入产出比,应该看得出哪个项目更值。 不过欧阳彻底失望。台湾工商界对他的游说毫无反响。资本家搞公益的目的是为博取社会形象和广告效应,这限定了他们只能做普通人可以看明白的——超不出办学校救猫狗的范围。中国转型的事有几个人能理解?对资本家又有什么回报?反而惹得老共不高兴,封杀了生意损失就大了。欧阳在台湾学界得到一些认同,但是没人投钱,也只能停留于空谈。不得已试着接触台湾政界,见部长是欧阳最后的努力。 部长没等欧阳说完,巧妙地找到一个空档,不失礼地截住欧阳话头,柔和但明确表示台湾官方不可能跟欧阳说的事沾边,这不符合台湾政府既定的大陆政策。她等于告诉欧阳别费劲了,再往下说也是耽误功夫。 欧阳把原本已经聚到嘴边的雄辩生生咽了回去,搅了会儿杯中咖啡。“大陆政策?”他发出一声淡笑,也可以形容为礼貌的冷笑。“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 国民党政府的大陆政策被概括为“不独不统不武”的“三不”。欧阳说的“六不”是出自晚清典故。后人讥讽两广总督叶名琛面对英法联军就是用这“六不”,以为像鸵鸟一样埋头回避,无所作为,危机就会自然消失。那是史称的第二次鸦片战争,最终中国损失百万公里土地,叶本人被俘虏死在异国。欧阳用这“六不”,直接表达了对国民党政府大陆政策的轻蔑。既然部长不留余地的关上了门,也就不必在意她是否舒服。 台湾人把国民党的总统叫成“不粘锅”。国民党再次执政后,利用民进党当政与中国形成的紧张关系,以及中国对台湾两党打一拉一的“统战”,实行“扮好人”策略,中止了民进党的台独进程,两岸政府关系因此大大改善。国民党执政年间,中国在经济上给了台湾不少优惠,原本的剑拔弩张变成了两岸政客的觥筹交错,民众紧张得到缓和。总统第二届连任很大程度是靠这个政策得分,使当政的国民党更加确信找对了大陆政策。 部长没有直接和欧阳争论,只是用宽容并带怜悯的眼光看他,感叹:“大陆知识分子的确就是大啊。” 欧阳听得出来,这话言外之意是讥讽他管得太宽。如何定位与大陆的关系是台湾自己的事,大陆知识分子却愿意在这个问题上指手画脚,除了是越俎代庖,也反映把台湾当做中国一体的大一统心态。 “你认为大陆人没资格要求台湾,我同意。问题是台湾政府在大陆政策上毫无信念,只想捞好处,统的好处要沾,独的好处要得,但凡有一点不利就闪。趋利避害没错,但是人的理性在于有预见,考虑长远,考虑子孙,不是过一天混一天。台湾不粘中国,中国就会不粘台湾吗?你现在跟中共混得不错,但是政治没有永恒朋友,专制政治更是随时可以翻脸。没有现状可以永远不变,把维持现状当做政策就等于没有政策。” 部长的纤指下意识地转动着她的名牌笔,那是用来签字的,签署文件,签给粉丝。看上去她不想跟欧阳多费口舌。“你们的邓小平不是爱说后人更有智慧,把问题留给后人去解决吗?我觉得他聪明。想得太多反成束缚。大陆改革初期那些发财者大都没什么文化,就是不多想,有机会就上,拿到好处再说,也就成了,反而是理性强的知识人总是错失机会。” “那些不多想的暴发户后来大都垮了。他们成在不想,败也在不想。邓小平本质和他们一样,只是规模扩大到整个中国,最后会败得更惨。所谓后人更有智慧,根据是什么?现代人哪个敢说比老子或苏格拉底有智慧?这是用虚伪托词推卸责任,让后人买单和承担灾难,其实是无耻!” 欧阳中华的咄咄口气让部长有点绷不住。他骂邓小平不也等于骂了刚夸过邓小平的部长吗?想不这么联系都不行。 “别说我们不想,我们在这个位置天天干什么?你对台湾不过偶尔一想,我们是天天想,做梦都在想。但这就是民主啊。民主就是短视,就是不看长远,只要眼前好处,就是把问题留给后人解决。我们今天的对话只限你我,不要公开。理论层面,我跟你没矛盾。我在台湾是外省人,我关心大陆。但是现在我既然为台湾国民服务,民主就让你没有别的选择。台湾选民的信就是保证台湾的生活方式不会丧失——那就是维持现状!不错,国民党是中国近代舞台上的主角,但是现在选票只能来自台湾,国民党就必然变成台湾党,而不再是中国党。随着老一代离去,今日国民党已经彻底本土化了,不可能再关注与台湾无关的事,甚至比民进党做得还要绝对,以洗清选民的怀疑。依我看,中国在考虑自己的未来时,不必再加上台湾因素了。” 欧阳中华扬起眉毛:“是不是单恋啊?要不要我给你背一下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怎么说台湾?” “这你比我知道,中国宪法还说一切权力属于人民呢!按照我们的研判,现在的中国政府对台湾威胁最小,一样不想改变现状,只要守住表面教条,能安抚国内民族主义就行。中共的筛选机制使得当政者都是平庸守成之辈。定期换届使每届当政者都不想多事,对台湾只是演戏。这一点我们心照不宣,配合就是。总统的三不政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最佳选择。你好好研究一下叶名琛,其实他并非如人云亦云那样,他的无奈其实是晚清帝国的无奈。” “中共政权要是垮台了呢?有人说中共垮了台湾更安全,那是想当然。即使中国顺利实现民主化,台湾就能跟中国分手吗?民主的中国会同意吗?你说得不错,专制者有出自利益算计的理性,首先保自己,在台湾问题上可能只演戏不动手。反而中国民主了,对台湾不再是演戏,民族主义情绪一旦被煽动起来,以合法程序的民主多数决定对台湾动武,台湾那时甚至比现在还危险。” 部长听到这里,浅笑着连连点头:“欧阳啊,既然你明白这一点,怎么还能指望你的项目在台湾得到支持呢?台湾支持中国实现民主转型,按你所说不是等于给自己掘墓吗?你刚说的正好是台湾为什么不能介入大陆事务的注脚。” 欧阳这才意识到把台湾当局当做埋头鸵鸟是低估,其实他们正是有远见地看到这一点——台湾独占民主,国际民主阵营都会保护台湾,专制中国必须顾忌。一旦中国也民主了,台湾就会失掉这个武器,只剩下双方的力量对比,小小台湾又怎么能对抗庞大中国呢? “这不应该当做民主的问题。民主是一个概念,要通过具体方法才能实现。现在通常所说的民主,只是使用现行方法的民主,那是有问题的方法。我推动的中国转型研究,目的正是研究新的民主方法,不会再出现这种问题……” 部长已是第N次看腕上小表,前面还是微转手腕暗示,现在则是不客气地把手腕放到眼前。欧阳知道她不会再听自己讲什么新方法,也不可能在她就要起身时说清楚。欧阳这次来台湾先推动中国转型研究的大概念,计划有了平台再把自己的民主方法放进去。后者是主要目的,循序渐进是避免被人看做只为卖自己的货。现在看来这耽误了时间,不如一开始就从批判现行民主的问题入手,直接亮出自己的方法,也许效果还好些。 部长拿出信用卡示意结账。她的手机响了,仔细审视了来电姓名后接听,对方只说几句话,她立刻让服务生打开电视,调到东森新闻台的突发事件报道。 台北总统府前有个打标语牌的老人,每天上班时间来,下班时间走。他多数是把标语牌立在地上,坐在一边看报纸,随着移动的影子躲避太阳。游客多时,或是有外国人,有电视台拍摄,他就把标语牌举在手里,站立或游行,不说话,也没表情。 标语牌上四个中文字是:台湾独立。下面有英文翻译。 他在这里两年了,几乎成了总统府周边固定一景。本地人对他已经视而不见,独立虽是很多台湾人内心所愿,却并不想为此真做什么。这个老人到底是为了政治表达,还是为了换取路人往标语牌下的纸箱扔钱,不得而知。外国人对他顶多拍张照片,民主国家类似景象到处可见,见怪不怪。大陆游客的态度复杂些,会指指点点,嘀嘀咕咕,总体上敬而远之,毕竟从中国当局的宣传早知道台湾有台独势力,亲眼看到一个也算丰富了台湾见闻。 直到中国东北某旅游团的一个中年汉子,认为台湾导游安排的购物是宰客发生争吵,却是嘴笨舌拙,不但没争出是非,反被伶牙俐齿的女导游当众抢白,憋了一肚子气。连灌下几罐啤酒后,看到老人的标语,汉子当场酒力发作:“独立你妈逼啊!鸡巴大点的地方,在你妈逼里搞独立啊!” 台湾导游是个厉害女人,针锋相对地用挎在肩上的电喇叭告诫:“那位先生注意啦,台湾是讲文明的地方,不要在这里讲粗口啦!”这种不寻常的喇叭言辞吸引周边注意,好几个手机立刻开启摄像功能。在这个自媒体时代,随时渴望能在网上吸引眼球的网民,发觉一点苗头就先把设备打开再说。 本来东北汉子会冲着导游去,但是老者听到骂声,反而把原本立在地上的标语牌举在手中,示威般地面对东北汉子。在广场上见多识广的老人知道什么时机作秀效果最好,立刻吸引了周围的镜头。可是对东北汉子,老人举起的标语牌就像斗牛士对发怒公牛展开了红布,汉子的能量瞬间爆发,一个箭步跳过去,抓住标语牌抡了个半圆,把身材瘦小的老人甩出去数米趴倒在地,再举起标语牌往地面砸,砸一下骂一句“独立你妈逼”,直到砸成碎片。 台湾女导游气得不行,用电喇叭高声呵斥:“要撒野回你们老家去,这不是中国,不是野兽的地方!” 导游的话惹怒了东北汉子同旅行团的人。他们来自中国最北边的黑龙江省,男的高大,女的粗壮。砸牌汉子的老婆也在其中,她冲上去抢夺导游的喇叭:“操你大爷啊!你说谁是野兽?!你这个黑导游才他妈的是人面兽心!”女导游在男人面前都无惧色,更别说来的是个女人,死抓住喇叭喊:“放手!我叫警察了!”南方女子的力气毕竟比东北壮女差,她那两只苍白的瘦手根本抓不住,在喇叭被抢离手的一刹,她挥手狠抓了一把,指甲上画着花的尖尖五指掠过东北女的胖脸,东北女顿时发出尖叫。这年代,女人的脸是命根子,东北女连反击都顾不上,只是紧紧捂脸。当同伴把她的手拉开检视时,她恐怖地看到五条血痕印在自己手掌,嚎叫加进了撕心裂肺的哭腔:“老公,破相啦!破相啦!……” 砸标语牌的东北汉子绝对是个宠老婆的主,这下跟疯了一样,从旁边冷饮摊位抄起个玻璃空瓶,挥在铁栏上砸掉瓶底,跳过去就戳到女导游脸上。砸掉瓶底的玻璃瓶形成好几个尖刃,恰是最长的尖刃扎进女导游右眼,拔出时把眼球带出眼眶。开始那眼球还有些血肉相连,吊在眼眶之外,但是女导游连疼带吓,歇斯底里地甩头,眼球便像链球一样甩飞出去。整个过程被周围诸多设备拍下,女部长看的东森新闻率先播出,其他电视台也争相买到现场视频,纷纷跟进。那些现场视频被仔细解读,有的画面甚至把甩出的眼球标出红圈,眼球飞出的轨迹用红线示意,慢速播放,不停反复,顿时成为全台最热播的新闻。 东北汉子被随即赶来的警察逮捕。等待他的无疑是审判,但事情不会到此为止。女部长忘记了优雅,目瞪口呆地看着电视,口中连念“偶滴神”, 就是知道这事会带来难以预想的麻烦。一旁的欧阳则开始在头脑中推演后续的连锁反应。他们两个都是极为敏锐之人,想到的比其他人多很多。但即使是他们也没有料到会严重到什么程度,这待下文再叙。 李克明与欧阳中华同机飞回北京。在上交对欧阳台湾之行的监控记录前,他扔了个硬币。手心中硬币朝上的一面是原本他定的不加修改,但他还是做了修改。不是修改监控记录本身,是他做的标记。 在台湾推动建立中国转型研究中心是根橡皮筋,可以夸大,可以缩小。如果年轻同事经手此事,会搞成涉嫌颠覆国家政权的大案,趁机立功。李克明已经是不再有邀功之心的年龄,全程跟这一趟,他认定欧阳是真心想解决问题,避免台湾独立,从根上为这个国家好。这样的人即使不启用为国家栋梁,至少也不该加罪。李克明决定把橡皮筋放到最松,当成书生空谈。欧阳中华的确也就是白费口舌,除了上了几个台湾女人,这趟台湾行一无所获。至于欧阳和陈盼对话中提及的实验点,可想也是关于村民自治一类的,多点实验不是什么坏事。 李克明是监控老手,十分清楚怎么利用标记引导后面的审查。现在的监控技术可以做到巨细无遗,几乎每分钟都不遗漏。这种监控可怕,却又物极必反,监控记录越多,看似都掌握,实际也可能不掌握。哪个审查者愿意把那么多记录从头到尾再过一遍?除了特殊案件,审查者大多只处理做了标记的部分,并按标记的等级分配注意力。以这种分工和分等级应对信息泛滥,否则貌似无所不能的系统会就被自己的无所不能导致瘫痪。李克明知道如果不修改自己现场做的标记,一定引起审查者关注,继而可能扩大审查。现在他把标记改到了看似有内容又抓不到具体问题的部分,审查者就会认为欧阳中华的台湾之行没有大事,甚至就此降低监控他的等级。 春节前的工作节奏一般都会缓慢下来,李克明本以为上报了记录可以闲下一段,正考虑是去爬山还是滑雪,突然接到紧急去美国的命令。反恐局得到某境外圣战组织眼线送回的情报,那组织在策划一个极为机密的项目,具体内容不知,眼线只拿到该项目列出的人员名单,是不同行当的专家,专业遍及化学、生物、病菌、飞行器……大部分是维吾尔人,在各国供职于公司或大学。虽然大部分不是恐怖分子,但仅看他们的专业,想象会被恐怖分子组合出什么,足以让反恐局毛骨悚然。 对名单排查,反恐局要么以前就掌握,要么也很快能查清。只有一个“穆合塔尔·艾沙”的名字完全陌生。对新疆历年的人口数据库检索,共查出七个同名,其他的都可以排除,只有十五年前销掉户口去德国留学的那个符合,他随后被查出目前在美国弗吉尼亚一个政府实验室搞精密仪器。海外维吾尔人的监视记录中查不到他,说明他不参与活动,否则在维吾尔人政治聚会上露一次面也会被记录。这反倒更令反恐局担心,似乎不正常。尤其整个名单上唯有他的名字被标了特殊记号,看来受到格外重视。反恐局当成一个重大隐患。知道的人再厉害也不可怕,因为知道怎么对付,可怕的是不知道的人。这是反恐领域的铁律。 当年李克明破了三峡大坝的预谋爆炸案,因为涉案嫌犯是个维吾尔人团伙,调到反恐局时他就被指定负责东突恐怖活动。其实那时他对维吾尔和东突几乎没有概念。命运之琴有时就是这么随意,当年乱弹的一个音符,把他这个湖北小城的警员变成了今天能讲维吾尔语和英语的东突恐怖活动专家。派他去美国的任务,是彻底查清这个“穆合塔尔·艾沙”。 延伸阅读: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 前言及目录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blog-post_2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引子:法门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1.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2:“二神”之死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3:国葬(上)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3.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4:国葬(下)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4.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5:“替身”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5_9550.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6:保安公司与会所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6.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7:仙人村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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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 |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7:仙人村

王力雄在他的网站“族群对话与新媒体”连载现已完成初稿的长篇小说《转世》。《转世》是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黄祸》的姊妹篇。正如他在推特上( @wlixiong )所说:将在修改过程中同步连载,第一阶段是在 http://wanglixiong.com (墙外)上连载。 《转世》连载7:仙人村 离北京几百公里的的山西黄土高原,此时星月消隐的夜空雪片漫卷,天地混沌。另一位我们熟悉的人物石戈,坐在仙人村桂枝家窑洞里的火炕上看他的八一本,桂枝在给他洗脚。 《黄祸》中的石戈曾出任中国崩溃前的最后一届政府总理,暗中组织了中国人向欧美、澳洲和俄国远东的大迁移,上亿生命因此得到拯救。不过此刻他可看不出那等气势,形象就如老农。一身臃肿的棉衣棉裤,在农村也是个别很老的人才穿。那是桂枝给她爹做的。穿到比她爹矮半头的石戈身上就像裹着棉被。石戈喜欢棉衣的舒服和省事,不在乎形象。也算一种逆反,在北京机关里,尽管他算最少讲究的,也得中规中矩,几十年过来已经厌烦透顶。这里可以把一切搞到最简单。头发剃光,无需梳理,也不必面对头发日稀的沮丧;胡子可以不刮;无带鞋上炕下地只需一蹬;窑洞不如城里公寓热,进来无需脱棉衣,出门也不用加衣服,一顶毛线帽就够。邋遢是退休者的特权,被石戈当做一种享受。 “知青”年代石戈下乡在仙人村,那时就住在桂枝家。桂枝爹是当年的生产队长。几年的同甘共苦使他们如同亲人。离开村子几十年,石戈仍然把这当成另一个家。时不时会回来,妻子去世后来的更多些,不过每次都待不了几天。这次接到退休通知的第二天,他就上了来这儿的车。从此不会再有时间的限制,也不会再有让他随时放下一切匆匆而去的事了。他没有明确地计划住多久,半年,一年,也许更长……会不会就不走了? 桂枝妈死了,桂枝爹老了。桂枝早年出嫁,因为不生育被丈夫赶出了门,从此再没回去。现在这个家全靠桂枝。桂枝爹中风数次,已经行动不便,离不开桂枝伺候。桂枝同时还在几公里外的镇上开了个饭馆,是全家的主要收入。饭馆生意不错,晚上是最忙时间,但是桂枝每天都会在她爹睡觉前骑摩托车赶回,给老爷子洗脚,多少年没断过。这次她把石戈也加上了。服侍她爹睡下,她就端一盆新热水到石戈的窑洞。起初石戈怎么也不让,这辈子没让别人洗过脚。桂枝说给爹洗给哥洗一回事,不由分说挽起他裤腿,把他的脚按进热水盆。冬天的冷脚在热水中沿着脉络升起寒颤,冲到后脑。她坐在炕下小板凳上,把他的脚在水中又揉又掐,连搓带捏。她没受过专门的足浴训练,可是给她爹洗了那么多年脚,对脚的构造熟得不得了,很知道怎么让人舒服。被桂枝强拉着洗了几次后,石戈不再推脱,接受了桂枝的服务,而且成了每天期盼的享受。洗脚时他不必说话,该干什么干什么。这是桂枝提的要求——他时间宝贵,不要分出一点来客气。桂枝表示这也是她的休息。餐厅乱了一天,这样安静一会,手在热水中活动,给脚按摩等于也是给手按摩,让她放松。 的确,跟桂枝在一起,最舒服的就是放松,无需任何介意,不考虑穿戴举止,用不着没话找话,不需要平衡关系,更没有监听、密探、告状、整人……在官场周旋了大半辈子的石戈尽管与世无争,也被搞得疲惫不堪。仙人村对他的吸引正在于可以远离那些,他喜欢桂枝是因为她让他完全自在。 对石戈的退休,桂枝嘴里没说,心里却最高兴。她是石戈的第一个女人。那时他们都是少年,住在一个房檐下,一块吃饭,一同砍柴,一道担水,如同兄妹。当年的桂枝给了石戈青春欲望的满足,却从不提要求。在石戈考上大学离开前,她只是背地里整夜哭,白天却说眼睛红肿是挑灯芯溅进了煤油。那以后他们不再提起过去。桂枝被丈夫赶回娘家后,回绝了一切说媒,表示宁愿一辈子服侍爹,同时写信告诉石戈,永远把这当成自己的家,他住过的窑洞永远留给他。 今日仙人村早已凋敝衰败。有能力的人家都搬到镇上或县城,剩下的也几乎没人再住窑洞。饭馆收入照理说完全够桂枝在镇上买房,那样就近经营也方便,可是她坚持住原来的窑洞,说是祖祖辈辈的地方,爹不想离开,心里更多想的是石戈总表示喜欢窑洞。她觉得石戈愿意回仙人村,就是为了和城里不一样。他喜欢窑洞里的火炕,乡下年轻人却早换席梦思了。可是住瓦房,睡软床,这里哪一点能比得过北京?可能他就不再来了。她保留了窑洞、火炕,也留下老式门窗、灶台、石磨、风箱,甚至废弃的老纺车也照样挂在墙上。凡是老东西她都留着。石戈当年住的窑洞几乎全保持原来模样,连糊在墙上的老报纸都留下,还盖了一层透明塑膜。那是因为石戈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回来,曾经笑着读那些报纸上的文革词句,告诉她那已经是文物,应该保护。 桂枝对石戈的窑洞唯一的改造是开了个侧门,和她住的窑洞连在一起。这么多年,有时她会过来独坐,或是夜深人静时躺到石戈睡过的炕上。但是每次石戈来住,那门始终关得严严,纹丝不动。直到这次,一个夜半时分那门发出不能再小的声响,一股凉气钻进石戈被窝,一丝不挂的滚烫躯体贴在他身上。没有一句话,只是轻轻的抚摸,痴迷的呼吸,强忍的呻吟和痉挛。黑暗中进行的一切让石戈感觉如同梦境。结束后她无声离开,第二天表情和举止没有任何异样,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如果不是石戈在床单上看到了痕迹,甚至会怀疑那是否真就是梦。不过正是这样让石戈感到放松,他没有拒绝同样的梦在以后继续做下去。桂枝很有分寸,来得并不频繁,往往是在石戈开始想时,便会听见那扇门悄悄打开。 妻子去世后,石戈已经多年没有女人,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性对他似乎已经远离,甚至被他认为已经死去。到这年龄,也应该算是自然规律了。现在,他却发现性还在,仍然强劲,甚至有重返青春的感觉。在黑暗中,他眼前浮现的是当年十五岁的桂枝。那时他们只能在野外偷情,做爱时大都光线灿烂,她身体的每个细节都被那锋利旋转的光线永恒地刻在他脑中。而现在的黑暗中,触觉下的桂枝更为成熟、丰满和柔软,如同广阔的海洋,无尽地承托着汹涌颠簸挺进的船…… 桂枝给石戈擦干了脚,接着给他剪脚指甲,怕他脚冷,敞开怀把他的脚包在胸口。隔着衬衣,石戈的脚能感受到桂枝的乳房,柔软,温暖,未生育的弹性,让他想到黑暗中捏在手里的感觉,那会使她很快进入激动。只要挪一下脚的位置,就可以验证那乳头是否变得坚挺。但是他似乎只是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八一本。迄今他俩的性只限于触觉,顶多听见呼吸和被吞下的呻吟。他知道之所以如此,是桂枝揣测他宁愿如此,并非是桂枝所愿,他为此感到歉疚,但是的确他宁愿如此。他不想让性和视觉、语言、感情甚至生活扯在一起,那会在离开性的时候让他们尴尬和难处。毕竟多数时间是没有性的。平常,保持兄妹关系会更自然和持久。 窗外北风在黄土高原上呜咽。正是一年最冷的时分。窑洞里加装了土暖气,比当知青时挂霜结冰的温度好很多。当年这种雪夜裹着被子在煤油灯下看禁书是最让他愉悦的享受,现在却再找不到那种感觉。一旦能够任意选择,读书反而远不如费尽力气找到一本书那样乐趣无穷。他的八一本存储了几千本书,标记、检索、批注、人声朗读、电子墨水各种功能齐备,可是很多书都只读了个开头就被放在一边。身为连续三届的全国人大委员,他只沾了这一个光——军队搞“爱民活动”赠送给委员的八一本。最初吸引他的是八一本才可下载的诸多禁书,随着读书慢慢扩展到写作、上网……现在已是事事离不开八一本了。 此刻网上最热闹的话题是二神之死。相比之下, N-2世刚结束的葬礼几乎没人放在心上。中国不会再有毛泽东死时让人觉得国家和个人前途顿时充满新可能的情况。死个权力首脑不过多出个官僚装样子的葬礼而已。若不是退休,石戈也得去N-2世的葬礼。十六号机关是中央直属单位,他是实际主管,虽然只是副部级,位置总在最后一排,但只要中直单位主管都得到的场合,他就逃不掉。而现在,连N-2世葬礼的电视直播他都不看,跟他没了任何关系。相比之下,倒是二神的葬礼他想去参加。网上都说二神是酒后车祸而死,司法鉴定也如此确认,包括二神自己活着时都说过总有一天他会死在酒上,但是石戈不信。 警方不许为二神举行现实葬礼,却挡不住网民为他在网上举行虚拟葬礼。当石戈试着接近虚拟葬礼现场时,“现形”程序突然在八一本上打开。石戈不惊讶。“现形”是十六号机关几个年轻的IT才俊业余开发的,用于侦测网络风险和保护。验证效果不错后,十六号机关曾内部推广安装。程序平时在后台潜伏,一发现网络有风险便会自动开启,弹出直观的显示界面。 “现形”程序没请专业电脑美术师参与开发,界面图形因此笨拙粗糙,不过意思还是表达得清楚。此刻有十数个吸血鬼的图形,若隐若现蹲守在葬礼各个入口,监视川流不息的人群。每个吸血鬼图形表示一个监视点,人们的个人信息被无知觉的吸走,如细小血滴的“0”、“1”组成的红线,从每人身上进入吸血鬼獠牙外露的嘴。众多极细的血线汇聚成奔涌血流。如果没有“现形”提醒,再走下面的步骤自己也会被吸走数据。所有数据将被精细分析,从中筛选可供进一步剥皮细嚼的对象。这种监控架势已经足够断定,二神之死绝非简单的车祸。 “现形”可以对付一般黑客,吸血鬼级别的则无计可施,只能提供隐身保护,还要求不能多动。否则一旦被吸血鬼发现,仅因为使用了隐身保护就会被特殊注意。在“现形”界面中,凡是与己无关的人都是黄豆大小的灰色人形,有轮廓无细节,聚在一起如灰色河水往二神葬礼的现场奔流。有色彩且被放大若干倍的图形在其中会格外醒目。“现形”用那种图形表示有关联者,其中身着红色长袍的女神形象,代表最被自己重视的女性。 石戈看到女神的图形上是陈盼的名字,不免觉得好笑。陈盼怎么成了最被他重视的女性?除了退休后她写来的慰问信算是有点私人性质,他们一直只有工作来往。这是石戈第一次在“现形”中看到陈盼。他查了一下“现形”关于重视程度的算法,都是年轻人的标准。如对方只要是异性,重视级别就提高一级;还有相互往来的频次;写信与回信的比例;加权最大的是给对方写信的斟酌程度,是写完就发,还是写完要改,包括改几次,对每个改动的琢磨时间等——“现形”程序对这些细节都有记录和统计。石戈相当不以为然,他之所以斟酌写信,不是对陈盼,而是对项目。他跟那个项目的关系颇为微妙。 陈盼也是《黄祸》中的人物。她和石戈心灵相通,却只有在石戈因向外国通报北京对台北核打击被判死刑时做过表白,以后便是阴差阳错,直到石戈最后在荒原上找到她的遗骨。在这本书里,他们的关系更加纠结,只是此刻还没意识,相互只有合作关系。 说合作并不准确,石戈只是利用十六号机关的经费做幕后拨款,不具体参与。项目由陈盼的NGO组织做。十六号机关有多个外包或合作项目,都是各部门和具体人员分管。作为机关主管人,石戈本无需过问。他亲自抓这个项目,目的是为了让尽少人知道,拨款也可以免掉繁文缛节。说起来石戈与这个项目渊源最深,又刻意远离,除了出钱不提其他要求。陈盼和他的联系几乎都是通过网络。从这个角度,陈盼被“现形”当做最被他重视的女性也不奇怪。他跟其他女性从来没有这种你来我往的固定关系。 石戈原本做好了安排,即使自己离职,这个项目也有后续保障。但是这次名为退休,实际等于撤职。新来的接任者任务之一就是拿着放大镜找毛病,而这个项目正是可能惹非议的。现在只有把以前安排都停下。所谓的安排说白了就是钱,停下就是不能再给钱。他把这个结果通知了陈盼,除了退休没有多说其他。她来了一封挺长的邮件表达慰问,感谢他一向支持,以及对他退休生活的祝愿,没有一句提及钱。几年打交道,她很清楚石戈会考虑到所有可能,哪怕绝路也要求生,他没有主动说明后续办法,一定是已经山穷水尽。 理论上副部级是六十岁退休,不过大多都会拖一段时间,或是安置个闲职过渡。高层原本为了让石戈继续留任,内定把他提到退休年龄为六十五岁的正部级,已知会石戈,只待择日宣布。结果却是在石戈六十岁生日的当天,由空降的接任者宣布石戈退休,并当场要他交出通行卡,也就是他走出机关大门就再也进不来了。这种公开羞辱足以看出高层对石戈震怒的程度。 事情起自总理陆浩然交的任务:要求十六号机关出一个报告,论证中国实行土地私有化的迫切性,提升到救党救国的高度,同时还要充分论证将给人民带来的巨大利益。陆浩然的指示具体到要求摆脱十六号机关惯常的学术风格,把报告写成雄文,以压倒气势驳斥各种反对论点,能让人们热血沸腾,对土地私有化后的中国充满希望,不但得到党内外绝大多数人赞成,还让国际社会对中国的未来生出更强信心。 多年来,石戈一直负责研究和处理紧急状态。所谓紧急状态不过是危机好听点的别称。近年危机日见频繁,牵扯面越来越广。石戈的职权范围因此不断扩大,工作班子从当初一个小组发展成几百号人的“国家安全研究所”,对外按门牌号称做“十六号机关”。他以这个神秘身份参加过多次处理危机的指挥,有时权力相当于副总理,但是危机一过便回归研究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十六号机关在治国研究领域赢得了崇高声望。跟其他部门的报喜不报忧不同,它不逢迎上意,直面现实,因此凡是出自十六号机关的分析预测、调查考证、总结报告等,无不被政界、学界、新闻界乃至关心国事的人在第一时间争相阅读,当做最有权威性的意见。陆浩然之所以让十六号机关出这个报告,就是希望利用它的这种公信力。 按规矩,报告发布前必须经过审查。尤其是上面明确授意的命题作文,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偏离。十六号机关归属国务院,作为国务院总理,陆浩然的指示是最高命令。然而报告却在未交审查之前不知被何人先行上网。而高层从网上才知道,已经搞出的报告完全是在唱反调,不但没讲土地私有化的好处,反而以详实论证预言若在眼下环境中启动土地私有化,主轴一定是权贵强取豪夺,民众利益受损,导致更多社会冲突,带来国家前所未有的动荡。报告的最终结论是,没有建立合适社会机制之前,实行土地私有化弊大于利。 中国社会的改革派、民主派、学界、媒体,长期力促中国土地私有化。中共对共产主义的挂羊头卖狗肉,也早解构了私有化的罪恶形象。十六号机关内部多数人是自由派,支持土地私有化。这份唱反调的报告是按照石戈要求搞的。照理说石戈不是一个意识形态人,以往他总是要求任何研究不可结论先行,不做价值判断。但是这次,一向尊重研究自主性的他却也搞起了命题作文——只是他的命题和陆浩然的命题相反——不但事先要求课题组接受他的定论,而且亲自介入每个环节,不让与他相左的意见写进报告。 有人为此退出课题组。他们不理解石戈,不管可能存在多少问题,土地私有化还是积极意义为主,问题可以在进步中解决,不能因噎废食。课题组内的激烈争论,使得石戈把未经上级审查的报告发给十六号机关的所有研究人员征求意见。但随之便发生报告被上网的事,却正是因为扩散到这么大范围,极大地增加了追查的难度,最后不了了之。 只有石戈知道,提前泄露的报告是他自己传上网的。他像搞特务活动那样秘密筹划,在出差时找个外地网吧,利用海外代理服务器把事先存进云盘的报告贴到境内公共论坛。报告如他预期那样不胫而走,因为其中皆为官方话语,没有敏感词,类似题目也早有公开讨论,所以网络审查顺利通过。等到被高层发现而要求删除时,已经传得很广,高层对此恼怒的传闻又让更多人关注和传播,就更不可能封杀了。 把报告草稿发给全所讨论是石戈精心考虑的步骤之一。他十分清楚那一定失控,通过网络的连锁传递不断扩大范围,最终连怀疑都找不到对象。不过对高层而言,追查责任人是次要的,关键是要“消毒”。陆浩然最后亲自拍板:由十六号机关公开声明网上传的报告是托名伪作,重新按照他前面交待的意图搞出一份支持土地私有化的报告,事情便可了结。在了解情况的人眼中,这是陆浩然息事宁人的善意,却被一向态度温和、处世委婉的石戈明确拒绝,表示无论从对国家负责的角度还是遵守学术原则的角度都不能接受。而石戈一关不过,陆拍板的方案就无法落实。据说陆对此怒不可遏,石戈随即收到六十岁的生日礼物。接替者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以十六号机关之名发布网上报告是伪作的声明,带来已起草好的报告作为正式报告发布出去。 知情者大都认为事情不应该搞到这种地步。无论是石戈还是陆浩然,如此决绝都不是他们的作风。过去也有意见不同,却从未闹僵。为何在这件事上不可妥协?人们可以猜到不会仅仅是因为这个报告观点争论本身,但到底为什么却无从猜测。 石戈对自己下场是有心理准备的,下级抗命毕竟是犯了官僚体系大忌,拖了近一个月到生日才撤他已经算他们所称的“人性化”了(当然准备新报告也需要时间)。不过二神之死展示了黑暗的另一面。这也是他在二神葬礼入口外一直不敢动的原因,一旦被吸血鬼吸走数据,进入天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的计算分析,很难说会带来什么麻烦。 陈盼也还没进入葬礼现场,在外面浏览网民的挽联。许多挽联写得令人称绝,“现形”显示陈盼不停地把精彩挽联拷贝到她的电脑上。这也许是一个机会。陈盼的数据已被吸走,吸血鬼一般不会再次光顾。“现形”程序有开发者称为“附体”的功能——他可以把陈盼的电脑当做临时代理服务器,再随陈盼一块进入葬礼现场,就可以蒙骗过吸血鬼。他总觉得自己应该亲自去向二神致意。 石戈在女神图形上点击右键,从拉下菜单中选择“附体”项。以前从没用过这功能。出现一个猴子跳到女神背上搂住女神脖子。难道附体是这种形象?难道自己是那只猴子?石戈不禁在心里暗骂那几个IT小子,这种无厘头是他们喜爱的恶搞。幸好陈盼并没有察觉。正当他被这种不成体统搞得不知是否该往下进行时,一个对话窗口跳出来,把压住别的窗口的“现形”压在了下面。 对口窗口中央显示五个小字:好奇害死猫 这对话窗口是八一本专有的。在发生多起泄密事件后,高层规定所有公务人员禁止使用普通电脑和通用软件进行即时通讯,只允许使用八一本的专有系统。不过按常规那也得经过呼叫和接通双方才能对话。这种冷不丁冒出的对话框肯定不正常。而且对方已经看到石戈要“附体”,知道他想干什么,检测网络入侵的“现形”却没觉察,跟没事人一样。说明“现形”的开发者都没考虑到这种情况。能以这种方式强行插入对话的,一定掌握系统的最高权限。除了八一本的开发者谁还有这种可能? 石戈对此倒不奇怪。他已经和K有过多次对话,对方一直是以这种突如其来的方式出现。到目前为止,他仍然不知道K是什么人。只是感受K霸气四溢,必是握有大权势。用户名只一个大写的“K”,不是最早进入系统的不可能选得到。K意味什么?扑克牌里的老K还是King?或是干脆就是把自己当做了King?石戈没有回避与K对话。既然K掌握八一本的最高级别,所有东西都会在其眼底,没必要也没可能隐藏,还不如爱咋地就咋地。 不过对话框跳出的瞬间,他的脚在桂枝怀里本能地缩了一下。虽然八一本的摄像头是关闭状态,却不能让他放心。他总觉得K可以窥探一切。脚伸在农妇怀中的形象若被对方看见,就可以任意想象是地主,是土改工作队或是公社干部。那缩脚的幅度虽然不大,桂枝却马上感觉,立刻端起脚盆轻轻离开,没像往常给他穿上袜子再走。 八一本对话可以打字,可以语音,还可以把语音转换成文字发送。八一本对中文普通话的识别率相当高。对方如果不想看文字,可以用电脑语音朗读收到的文字。K不露真身,宁肯如此绕弯子也不直接通话。石戈觉得这方式也不错。文字天然适合保持距离。发送前有时间对语音转换的文字修改调整,除了更清晰准确,也避免了直接通话的节奏、停顿、迟疑、换词等都成为一种暴露。 K以前只问问题,似乎石戈的作用就是为了激荡他的头脑,帮助他想清问题。不管怎么样,“好奇害死猫”是一种提醒,算得上他第一次表达善意。石戈有点尴尬,立刻从陈盼背上下来,打个哈哈——“是猴不是猫”。 K没再废话,又转向提问。他总是不多浪费一秒钟。一番话听下来,让石戈颇费琢磨。一方面K的问题直捣核心,问得到点子;一方面却是局外人才会这样问,局内人心里都清楚,却不会希望局外人搞明白。K若是权高位重,却又置身在局外,会是什么人呢? 写到这里,我感觉不要原样复制他们的对话。他们都是使用中国官场语言的高手,也对同一背景熟得不能再熟,很多话不用说,或者不用说完整就可以相互领会,然而旁听者则会听得无头无尾,摸不着头脑。不如按照我的理解把他们的对话和背景做个综述。虽然我是外行只能说个大概,肯定不严密,好在这里是小说,用不着天衣无缝,甚至不看也不碍事。 旁白(波将金的布景) 石戈抗命陆浩然,因为双方皆低调,外人知道得不多。K却显然对所有细节都了解。他跟石戈数次讨论过土地私有化问题,明确表示支持石戈主张,尽管理由不一样。K强调土地是党和国家的财政支柱,尤其是不拥有大型国企的地方政府,大部分财政收入靠土地,只有牢牢抓住土地,才能保持财源不断,支撑地方建设。土地如果私有化,只是一时捞一把,未来靠什么?不是砸自己饭碗吗?从政治上,颠覆力量一直指望私有化带来的自由化挖掉党和国家的根基,已遭重创的农村集体经济将会彻底消失,民众完全散沙化,社会主义进一步被排挤…… 对K的意识形态,石戈不回应。不过K也是明白人,他跟石戈一样清楚中国的矛盾性。一方面这些年按下葫芦浮起瓢,步步有危机,照理早该过不下去了,中国却是经济高速发展几十年,创造出人类历史奇迹,成为万国钦羡的新兴大国,而原本自认为代表历史方向的欧美国家却焦头烂额。看不懂中国成了世界的普遍困惑。 石戈对此的解释很通俗,用农村老话说,拿盖房钱下馆子,当然可以吃得满嘴流油。中国前几十年的高歌猛进,正是因为每届当权者为了本届的政绩和捞个人的好处,都像没明天那样猛吃肥肉形成的膨胀。专制权力换届效应的两个最大特点,一是挥霍,二是维稳。前者是为了本届有政绩,后者是为了本届别出事。二者都得靠一个东西支撑——钱。对于挥霍,再多钱也没有够花的时候。他连太阳都可以劈两半,一个白天用,一个晚上用!多少钱够?而维稳是另一种挥霍,不惜工本地压住矛盾不在本届爆发。把维稳单纯理解为镇压是片面的,花钱买稳定同样重要。在当权者眼中,有钱能摆平一切,而随着社会矛盾增多,这种钱也越来越没边,已经远远超过军费。其实镇压说到底也是钱,军队和警察全靠钱来供养和维系忠诚,一旦没了钱,稳就没人维,也就维不住了。 既然再有钱也远不够用。怎么搞到更多钱永远是政府的第一课题。而对换届效应导向的政府,还有什么方法能比开动印钞机更好?动动指头就财源滚滚,钱是本届花,债由后届偿。这种便宜事,不做不是傻蛋吗? 当钱的数量超出相应的物质财富,印的钱就是对现有钱的掠夺——让人家的钱贬值,把人家的价值拿到自己这。只是这种掠夺链条长而曲折,一般人不会立刻发现,危害显示也有相当滞后,本质相当于一种国家层面的庞氏骗局。只要能维持链条不断,在最后崩盘前的整个过程都会呈现奇迹般的发家致富,让外人看得羡慕嫉妒恨。 中国每届政府在各自任期内,无不用印出的钱大搞国家工程。高速公路和铁路已达世界第一;所有城市全部更新;整个中国成了一个持续几十年的大工地,既创造盛世景象,各级官员又从中大捞油水,于是劲往一处使。这种庞氏骗局吸引国际资本把真金白银送来追逐利润,热钱和实业一块增加,而靠维稳压制人权形成的廉价产品抢占了世界最大的出口份额,真钱与假钱混在一起,现实与幻象融为一体,真假难分,更让人难以判断中国到底是奇迹还是骗局。这就是现代经济的股市效应——上市公司到底如何并不重要,关键是能否做出一本好账,让股票购买者建立信心。中共正是把中国变成了这样一家公司,上市到国际社会的大股市上,塑造出诱人的中国概念股,获得全球股民购买,并推动股价不断高涨。 一方面,靠假账做起来的上市公司全靠市场信心维系,必须不断继续打气;另一方面,前面完成的国家项目没有效益,却得付高额成本,无法靠市场生存,如果国家不继续上项目,用后面项目养前面项目,很快就会难以为继。这两个方面都决定国家项目只能上了再上。那除了印更多的钞票,还能怎么维系呢?换届效应使每届政府都可以放纵地印钱,明知道会有后果,只要不在本届爆发,就尽情享受印钱之快乐。而进入这种循环,致命的通货膨胀——不,对中国已非“膨胀”能言,而是“爆炸”——必有一刻会降临。虽然专制权力的超强控制力可以极大延长庞氏骗局的链条,但控制只是拖延问题,不是解决问题,崩盘迟早会发生。前面的控制越强,后面的爆发越猛,而且一定突如其来。目前各种研究都发出警告,压制通货膨胀的手段已经用罄,如果没有新的手段,“爆炸”很快就会发生。那时其他社会矛盾会同时爆发,各种危机叠加在一起,终结之日就到了。 什么能充当最后救命的手段?此时,几十年的争吃肥肉,几乎所有资源都被耗光,所能想到的办法都跳不出杯水车薪的格局,必须找到一个新手段,不是小修小补,而能吸收掉积累了几十年的爆炸能量。那是什么呢?中国仅剩的却是最大的一块肥肉——土地,就自然被放上了柜台,成了党国命运押宝的最后筹码。如果卖掉宪法上属于国有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不但足够回笼几十年多发的货币,还能获得前所未有的新资金,支持中国盛世继续繁荣下去,使党国基业继续固若金汤! 至于K担心的未来党和国家靠什么,以及是否就此砸了饭碗,在生死存亡之际已经不值一提。排在第一位的是解决爆炸,如果连命都炸没了,还有什么未来,留着饭碗给谁去吃呢?何况对于定期换届的当权者,后届哪怕洪水滔天,跟自己又有半毛钱的关系!这就是中共高层铁了心推动土地私有化的背景,也是石戈企图阻挡必是螳臂当车的原因。 K对石戈提的直捣核心的问题,其中一句不像官场通常的含蓄,而是相当的直白:“你认为这个土地私有化到底是为了救党救国?还是为了个人捞钱发财?” “个人捞钱发财肯定会有。”石戈斟酌着词句。这回答不会有错,政策的任何变化从来都有人从中谋利。 “这种捞钱发财是个人行动,还是集团行动?”进一步的追问更加直白。 石戈继续斟酌。K到底是谁还不知道,在被人拿着放大镜找毛病的关头,不能自己授人以柄。他一字一字打过去:“是不是集团行动,只能猜想。” “没错,是猜想,”对方似乎对石戈的周旋有点不耐烦。“你有没有看过这种猜想?” 对话框中, K拷贝过来以下文字: l  猜想一:土地私有化很快就会实施,而且会在大家都没来得及搞明白的时候迅速完成。  l  猜想二:持续多年的城镇化包含着如此布局——用优惠条件诱惑农民变成城市居民,目的在于宪法规定了农民土地为集体所有,一旦失去农民身份,土地就归属国家,相当于一种不给钱不流血的征地。  l  猜想三:另一个布局是对国际资本的诱惑。废止的外资优惠措施变相恢复;出台进一步保护外资的法律;央行行长承诺新金融杠杆将大量使用,政府管制则大幅减少等,这种纵容投机的暗示是在为私有化后的土地流转和大幅升值铺垫,吸引国际资本进入私有化后的中国土地市场。  l  猜想四:人为营造盛世景象也是营销土地所需。接连推出的大规模国土开发规划,其实是波将金式的纸板布景,目的只为让世界看好中国土地的升值潜力;各地发现大矿、油田的虚假消息被有意传播炒作,目的也是抬高土地升值的期望。  l  猜想五:经济学家警告即使再加印几千亿货币,通货膨胀便会失控,而完成当局推出的规划至少需要四万亿。当权者明知不可能真搞,项目却纷纷招标上马,造势轰轰烈烈,领导人走马灯般视察剪彩,这种演戏目的为何?  l  猜想六:如果就是炒作土地市场,这种一盘棋的表演须有集团配合才可操作。那么是否存在着一个以土地为中心的谋划久远的联盟,便是y合理的猜测。 “这是哪里来的?”石戈一字一句读完,沉吟着问。 K可能是另外有事,半天没有反应。这是不直接语音对话的另一个好处,可以同时做其他事。石戈一直盯着八一本屏幕。窗外的风声从低吼到嘶鸣周期地起伏。 “窃国猜想,出自深喉。”回答文字在对话框里出现。 “是在网上传的吗?”石戈知道这么问不会有错。 “不觉得和你比喻上市公司挺像吗?”对方似是话中有话。 “后面应该还有吧?”这么问也没错。 “如果你知道,用不着我给你。如果你不知道,最好不给你。后面的内容虽说也打着猜想的旗号,颠覆力实在太强。” 说完,对话框里的文字瞬间空白。K要离开前都会这样做,从不留下他们对话的痕迹。每次对话的时间都不长,他似乎都是在百忙中插出个空,随时又会接着忙。石戈曾试着在K消掉对话前进行拷贝,最后发现除了拿相机拍照,其他方法都做不到。不过既然K很可能在另一端看到他,他也就没有那样做。 K的最后一句话是:“记住一点,救党救国可以,如果是别有用心,全国共讨之,全民共诛之!”这话随着对话框一块消失了。K如来时一样倏忽而去。 石戈独自发了一会呆。他被官场外的人看做官,被官场内的人视为学者,其实他自己知道二者都算不上。他只是一个国家机器的修理工。提醒机器出问题是修理工的职责,不幸的是这台机器病入膏肓总是问题百出,不停的提醒就会惹人烦。而且既然修理工每次都能把问题对付过去,使用机器者更会把修理工的唠叨当成乌鸦嘴。 回到仙人村本来可以摆脱这种尴尬,不必再操心,却总是有一种坐卧不宁的感觉时时袭扰他。那个“大的”终于要来。很久以前就预感到它步步接近,一直在想方设法阻截和拖延。现在它真的已经来到身旁,虽然悄寂无声,不露形迹,却能感受到从阴森鼻孔中喷出的气息。那张看不见的脸可能就在咫尺之内,连它气息中的丝丝血腥都闻得到。石戈知道,只要启动土地私有化进程,那个“大的”马上就会现形。人们那时都会被惊呆,原来已在眼前,而且是那样巨大和狰狞! 石戈之所以极力阻挡土地私有化进程,原因不在于具体的争论,与意识形态也无关。十六号机关的年轻人对他不理解,他却不能告诉他们真正原因。直觉不是拿得出来的理由,也不能用于说服人,不过经验使他确信,每当他产生强烈直觉,最终都会被证实比缜密推理更为准确。他必须相信这种直觉。当一艘遍体鳞伤的船在大洋风暴中失去航向而前途未卜时,掌握航船的人却要把仅存的生存物资搬上小船,只能说明一点——他们打算弃船而去了。某天早晨睁开眼睛,驾驶台、轮机舱、报务室可能已无一人,食物、淡水、救生艇和燃油也被席卷一空。那时,船和船上所有乘客也就没救了。 石戈不是非让共产党继续执政,只是他知道在风暴中驾驭航船不是豪言壮语能够担当。专制统治不仅垄断了驾驶的权力,也垄断了驾驶的技术,当权者的集体弃船即使可以让乘客接管权力,却非因此就能驾驭航船。很可能在乘客还没有争明白谁来把握舵轮、怎样识别海图、如何开动失去动力和燃料的机器时,惊涛骇浪已经打碎航船,坠海的人们只能彼此抢夺漂浮的残片,最终同归于尽。 当权者的集体弃船是换届效应可能达到的极致。当一个社会濒临崩溃,即将被换的一届最清楚面临的危险。他们可以在人们还都浑然不知时制造出令人欢欣的名目,用权力在其中浑水摸鱼,把最后的财富放进自己口袋,再弃船而去。如果能阻止他们拿走财富,也许他们还会继续留在船上,不至于把事情做绝。就算他们逃跑,乘客还有食物和淡水,航船还有燃料,就有时间学习驾船技术,避免沉船、保住乘客。不过,从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不会成功。所说“百分之三百的利润敢上绞刑架”,现在的利润更多,却没有绞刑架(绞刑架由他们掌握),谁还能挡得住呢? 院内柿子树的枯枝在风中干燥喑哑地碰撞。那最后一个他每天守望残留在枝头的柿子会吹掉地了吧。没拉帘子的窗外黑洞洞。窑内灯光映出贴近玻璃的雪花飞舞。玻璃上的抱大鱼的胖小子是桂枝剪的窗花,那似乎是她一生的梦想。总是剪这同一个图形。摩托车的声音正在远去,桂枝去饭馆做最后的打理。这种安定日子还会有多久呢?如果那个“大的”终于现身,即使在这黄土坡坡的沟壑里,也不可能躲过它那一路山摇地动的脚步啊。 延伸阅读: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 前言及目录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blog-post_2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引子:法门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1.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2:“二神”之死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3:国葬(上)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3.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4:国葬(下)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4.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5:“替身”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5_9550.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6:保安公司与会所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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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 |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6: 保安公司与会所

王力雄在他的网站“族群对话与新媒体”连载现已完成初稿的长篇小说《转世》。《转世》是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黄祸》的姊妹篇。正如他在推特上( @wlixiong)所说:将在修改过程中同步连载,第一阶段是在 http://wanglixiong.com (墙外)上连载。 《转世》连载6: 保安公司与会所 沈迪是那种不见老的人,已过五十,还会经常被人猜成不到四十岁。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肤滋润,穿着讲究。在《黄祸》中他是中国军队的高级情报官,曾为王锋安排暗杀中共总书记的任务,后来又为盘算利益愿意出面指证王锋,被王锋所杀。但是本书既然没发生暗杀总书记的故事,沈迪也就活得好好。只是他已离开了军队,成为一家保安公司的总经理。 沈迪一般不对手下人发火,这次也忍不住拍了桌子。会所特别重视的行动只完成了一半——除掉了“二神”,却没有查出“深喉”,而后者正是心腹大患。“施工者”(公司内部这样称呼“施工部”的人)辩解说,他们本意是先活捉二神,那样无论如何也能从他嘴里掏出深喉,没想到只差一步就把他截住时,傻逼却自己撞到了墙上,偏偏又没系安全带。但是这种回答怎么能拿来向会所交待?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只看结果,其他一概不管。沈迪再发火也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 本来会所把发现深喉视为沈迪的功劳。会所方面一直高度关注网络意见领袖。这个时代的所谓民意几乎就是由他们代表了,不管是否喜欢,却不能不重视。公司公关部为此把至少一半精力和经费都用在搞定网络名人和微博大V上。起码要保证他们不为敌,进一步则力争变成友。网络民意貌似独立,桀骜不驯,利用得巧妙,却可以成为好帮手。大多数意见领袖都能搞定(当然是暗中),二神却是一个异数。他已经拥有足够的钱和名,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收买他。人到那一步更多追求道德形象和历史地位,恰恰不是会所能给的,反而正是要与权势对着干才会得到。沈迪只能要求对二神进行特殊监控,掌握动向,防患于未然。 不过,对其他网络人士,利用网络监控基本可以掌握一切,二神却不一样,他的网络防护相当专业,连公司的高手也无法突破。这一点让沈迪好奇,网络防护到这种水平要花大价钱,说明一定有值得如此破费的秘密。沈迪搞情报的年代网络还不普及,他更熟悉网络之外的方式——秘密行动。一个特工小组被派遣在凌晨时分潜入二神家,虽然接触到了诸多电脑,却无法打开。每台电脑都得通过指纹识别等多重认证才能开机。而不得打草惊蛇的严令,使潜入者只有放弃。如果没有一个能干的特工潜行到二神身边,那次行动也许一无所获。在落地灯的光圈下,鼾声如雷的二神手握着肚皮上的酒杯,头随鼾声起伏,杯中的剩余红酒也波光粼粼。几页文件散落在他脚下,是他落入梦乡前正在读的。一位特工匍匐爬行到沙发一侧,把那文件逐一拍了照片——正是“窃国猜想”。 文件让沈迪大吃一惊。说是“猜想”,却比事实还清楚。这不是夸张,正在进行的过程从无成文计划,也无列出步骤的路线。沈迪负责操作会所的具体事务,也用了好几年才拼出全貌。而这份“窃国猜想”让他都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怎么可能出自二神呢?二神是艺术天才,可以把形式做得精彩绝伦,轰动无比,却不可能推出如此完整的逻辑链条。不是身在权力体系内、长期参与运作、深得真髓的人,不可能这样直捣核心,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猜想”得跟事实几乎严丝合缝。 文件是打印的电脑文字,唯有第一页左上角有手写的“深喉”二字,加了个冒号。技术分析证实是二神的笔迹,应该正是表示文件出自“深喉”。监控小组对二神做过性格分析,他喜欢把自己做的事和历史事件并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美国水门事件的爆料人被称为“深喉”,三十多年后被知是当年联邦调查局的副局长。这个被二神用“深喉”做代号的人,很可能也是类似的角色。美国“深喉”导致尼克松总统下台,而这个中国“深喉”,打击面和毁灭性要更大。他到底是谁?目的是什么?背后有没有其他力量?是否还有更广泛的阴谋…… 沈迪对会所做了汇报。会员们的集体震惊使他进一步确信“窃国猜想”就是事实。猜想虽然还未全部发生,也无法证明,但如同这些会员开会不留记录,没有决议,甚至达成的共识不说出口,只是彼此心领神会,却不能说不存在一样。这个“窃国猜想”一旦公布,正在做的事情(不管是以什么名目)就被剥下外衣,里面的东西被举世看得清清楚楚。那时就不可能继续,因为按照原来路线往下走,每个步骤都逃不开“窃国猜想”,都等于是在大庭广众前验证“窃国猜想”的准确,让世人确知最终是为“窃国猜想”揭露的目标。那目标本来只能在暗箱中悄悄达到,一旦见了阳光,多年的布局就会被这种游戏式的网络恶搞一举终结。 会所的态度严厉而坚决——必须阻止“窃国猜想”发布,二神绝对不能继续搞网络活动,为此允许动用任何手段;同时必须找到深喉,查清这个危险角色的背后有什么,消除隐患。责无旁贷由沈迪的保安公司完成。保安公司的幕后老板和投资者正是会所,就是要在这种事上得到效劳。 听上去,保安公司是没有技术含量的企业,中国每个城市都开了一堆,弄一帮底层青年替人看门护院而已。会所故意打这个低调的牌子,为的是避免引人注意。保安公司设在后海附近的老街。三栋上世纪末那种方方正正,毫无美感的水泥楼,品字排列。院子一边是室外训练场地,有设置各种障碍的跑道,不同难度和高度的攀爬墙,另一边是停车场和专用车辆的车库。这个公司几百号人,除了门口站岗的跟满大街看得到的保安相似,进院里就再也看不到保安模样的人。多数是穿便衣的中年男性,看上去或是受过高等教育,或像职业军人。这个公司从不接通常的保安业务。公司内部门众多,公关、策划、文宣、信息、警卫等俱全,就是没有保安部。名称最低调的“施工部”,其中的“施工员”皆是沈迪在退伍特种兵中亲自选拔,可以执行从保镖到暗杀各种任务,相当于一支精锐军队。公司地下室的库房放满其他保安公司想都不敢想的武器。公司的热线电话直通政府高层和中枢部门,追逐二神时操纵北京警方的指令就是从这里发出。 阻止二神发布“窃国猜想”,尤其是让他以后不再搞网络活动,除了要他的命没别的方式可以保证。这一点在布置任务时就明确了。但是重要的是必须在他死前拿到深喉的名字。现在深喉随二神丧命失去了线索。拷问二神的助手和家人什么都没得到。他跟最近的人也没露口风,似乎所有想法都来自他自己。这符合二神的好大喜功。若不是因为他喜欢戏剧化写下了“深喉”二字,不会有人知道还存在另一个角色。而现在,会所已经把深喉定为最大威胁,失去这个线索就会成为沈迪的严重失职。 沈迪当上保安公司总经理,经过了严格筛选和考验。他在众多人选中胜出,除了资历和才干,还有他的爱钱。爱钱的人最被会所放心(沈迪曾在军队中贪钱的记录因此给他加了分)。会所多的就是钱,也相信对钱忠心的人就会对会所忠心。的确,这个总经理的位置比军队的将军还实惠,除了高额薪酬,还有价如黄金的信息。掌管保安公司的几年,沈迪得到了比在军队多百倍的财富。而保住这个他至为珍惜的黄金碗,要求他必须把份内事做得完美,没有任何疏漏,才能让会所把他视为无人可以取代。所以他一定想尽一切办法补救没有挖出深喉的失误。 平时对公司的工作,沈迪只是提要求和看结果,不过问细节,这次却召集各部门负责人,亲自主持会议,布置追查深喉。二神死后对其家进行的搜查,重点也在寻找深喉的踪迹,但是没有新的发现。在二神的私人保险柜中找出了那份被拍过照的文件。技术鉴定所用纸张与二神的平时用纸不是同一厂家,也不是二神周围任何一台打印机打印的,这进一步证明是有人把印好的文件交给二神——应该正是深喉。 对文件提取指纹并不顺利。发现了两个人的指纹。一个是二神。他的指纹重重叠叠布满文件,看得出文件被他反复翻看。另一人的指纹压在二神指纹下,被二神手上的油脂、汗渍,以及洒上的葡萄酒破坏,大部分无法辨认。提取到的残缺局部,用尽办法也无法拼凑出完整指纹,尝试在公安部的指纹库匹配也得不到结果。在侦查程序上,这种残缺的指纹只有在找到具体对象后起辅助确认的作用,对找出深喉帮不上忙。 另一个思路是找到打印这份文件的打印机,就有了圈定深喉的范围。早年每台打印机都在公安局备案,但是现在打印机差不多跟大白菜一样廉价和普及,市场经济开放了得到打印机的各种渠道,公安局早就无力控制和备案了。靠自己去寻找各种打印机, 对照打印的文件逐一鉴定排除,如同大海捞针。不过沈迪还是让公关部和档案室一起着手,两个部门都存有多种来源的纸本文件,先从中进行对照。沈迪始终怀疑深喉在权力体系内,离得不远。 确定的另一种查找方式是,把对二神的所有监控录像——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公安、国安的——都调集起来,重新过滤。凡是发现与二神接触过的人,一个不落地列出,逐一排查,有没有交接文件的可能。这回必须特别仔细,不能放过任何疑点和。公司为此成立一个专门班子, 昼夜加班。外来的打印件交给二神只有两种可能的方式,面对面,或者是通过邮局或快递公司。对后者,专门派人检查邮局和快递公司的数据库。跟二神有关的所有寄送品都要追踪来处,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交给专案人员进一步深查。 这种查找工作量很大,需要相当时间和人力,沈迪抽调了公司三分之一的人参与。他确信通过全面筛查,瞪大眼睛,不漏细节,一定会有发现。他亲自主持会议就是为了督促下面人不得马虎懈怠,通过一步步精细的剥茧抽丝,最后把这个深喉逼出台面。这在短时间无法完成,眼下先得把会所方面应付过去。好在对会员从来无需描述脏活的具体情节,如他们从来不说“杀”字,而是说“可以用任何手段”。只是避免碰触肮脏的一种习惯吧。就像有人为他们扫房间,刷马桶,洗内裤,自己就可以不沾边了一样。沈迪决定告诉他们说二神已经吐出了深喉的名字,只是因为喉咙被血堵塞,他的发音不清,名字还要核实,在未确切之前不能公开,毕竟事关重大,需要尊重专业原则。至于什么时候完成核实,那就看现在布置的查找何时得到结果了。 会议结束后,沈迪乗电梯降到地下通道去隔壁的会所。建筑的地下部分,会所与公司上相通的。公司这边有武器库和审讯室,进行特殊测试和训练的不同空间,还有射击厅。会所那边有健身房和游泳池。会所没人时,地下部分都归公司使用。会所有住客,则把地下通道的铁门关闭,健身房与游泳池就是会所专用。会所与保安公司在地面上完全分开,看不出任何关系。虽然只隔一道院墙,却如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会所是一座清代王府,三进四合院,假山园林,曲径通幽,雕梁画栋,古色古香。院门外即是后海,看得到冰面上覆盖的白雪。会所平时大门紧闭。沈迪来往走地下通道。他只是捎带兼管会所的管理和运转,会所每年付给他七位数的薪资,主要是为他在保安公司的角色——为会所和会员处理既不好由权力出面,也不能让法律过问的事务。 “沈总来了!可算等到你啦!”三个在射击厅门外休息区的沙发上玩手机的女孩跳起来,叽叽喳喳围住他。她们都是会所服务员。“沈总快来快来,黄老板设了个游戏,等你给我们撒钱呢!”三个女孩不仅分别跟沈迪睡过,而且还在一块玩过大被同眠,所以对他也不拘谨,不由分说把沈迪推进了射击厅。 射击厅灯光通明,男服务员已经准备好狙击枪,架在支架上,调好了瞄准镜。对面的靶子上方,一根绳子吊着捆百元大钞,厚度看上去有三四万元。 “黄老板说了,这游戏名叫‘开枪有钱’。还特地叫我们给你学他的话,说啥来的?……” 另一个女孩接着话头:“只要开枪打对地方,钱就从天上往下掉!” “不过沈总,这钱可不是你的啊!咯咯咯……黄老板说枪得你开,打下来的钱可是我们的!黄老板是这么答应的! 咯咯咯……” 女孩们一片起哄。那钱够她们一人分一万多,怪不得这么起劲。 “沈总是老兵,我们看你的枪法了!” “我们可给你选了根粗绳啊。”一个女孩说。 “细绳打准了一枪就断,粗绳可不一定。”射击厅的男服务员在背后嘟囔,他对射击当然更明白,但只能由几个受宠幸的女孩摆布,心里可不服气。 “拿微型冲锋枪來。”沈迪吩咐男服务员。“长弹匣装满。” 长弹匣装满是一百五十发子弹。沈迪把冲锋枪端在胸前,扳机一钩到底,不间断地朝着钱捆上方横着来回扫射。密集的子弹肯定会打中吊钱绳子,哪怕一发子弹打不断,也会有第二发第三发接着打上去。十几秒,一弹匣子弹全部打出去,那捆钱被打得散开掉落,如风吹般纷扬飘洒,不少钱被弹孔穿透。在军队做情报工作时沈迪需要隐蔽身份,形象还不像与暴力有关,在这儿却因为直接控制暴力,杀气反重了很多。 枪声一停,闭眼捂耳缩在一边的女孩们睁开眼睛,雀跃尖叫着扑向洒了一地的钱。沈迪把冲锋枪扔给男服务员。他知道黄士可搞这种把戏是为了给他加码,也是一种诱惑的暗示。刚刚在公司开会时,黄士可打了几次电话他都没接。事有轻重缓急,跟深喉相比,黄士可惦着的那块地根本排不上。不过他的职责是为会员服务,开完会也就马上来见黄。黄不仅是会员,还是福建帮主。会员给会所交的钱属福建帮最多,照理应该算大老板。但是沈迪对其他会员态度恭敬,保持下属与老板的适当距离,对黄士可却是态度随便,有时甚不客气。不过那也是因为他们关系密切。黄士可平易近人,不摆架子,出手大方。别的会员让沈迪做事不会有额外报酬,会所给的高薪就是让他服务的。但是黄士可每次都会额外给钱。这次黄士可更着急,沈迪起初对他的要求有些推脱,现在他已经把允诺的报酬提高了一倍。 黄士可正在会所四合院最边角的监控室里。那里一般不能随便进,包括会员。不过对工作人员总是随手撒钱的黄士可上下关系都好,工作人员也知道他跟沈迪关系密切,所以对他网开一面。坐在椅子上时黄士可的肚子显得更大。他不适应北方冬天暖气的燥热,只穿一件体恤衫。硕大头颅上的花白头发短而结实,总是半张的嘴呼吸沉重,不时发出老年的哼唧。他曾是福建省的常务副省长,中央对地方往往盯着正职,书记和省长走马灯般轮换,生在福建的他却在福建经营几十年,全省官场不是心腹就是朋党,死死抓住批工程的权力,捞了大笔财富。在《黄祸》中,他是带头脱离北京的福建自治政府的总理,俄国占领中国北方后又自命为“抵抗政府”总统。本书中他的命运没那么跌宕起伏,他早早离开了官场,有说法是因为桃色丑闻,也有说法是主动辞职以便放手做生意。自从他不再当官,就成了福建帮的帮主。靠着他曾是权力内部人的关系,把有钱但无权的福建帮带进了一向看不起土财主的会所。如果没有被命运之轮正巧碰上,他这种人自己发不出光,最好的角色只是一个敛财者。 监控室除了能看到跟安保有关的各个摄像头图像,有一个特殊房间被多角度展示。那房间看上去有些奇特,面积挺大,里面没有直角,全被软材料包着。即使是冰箱、电视一类的设备也包着软表面。没有床,整个房间就如可供一群人钻在里面的大被窝。没有窗,但有能变换各种角度、颜色和亮度的灯光。还有遥控镜子,可以从不同方位伸出,调整成不同角度,供里面的人观看做爱场面。这是一间专为性贿赂而设的房间。 “还没出来?”沈迪问。 “妈的,简直是个牲口!”黄士可骂,眼睛却不离开屏幕。 房间里的精壮男人正在轮番折腾三个不愿醒来的裸女。那些女人都是夜晚动物,别人的中午正是她们酣睡的深夜,加上醉酒,哪怕是男人骑在身上也不要离开梦乡。而女人的赖床不醒和任其摆布反倒刺激男人的性致,他把三个女人摆成各种姿势,观淫、把玩,再挨个进入。 男人是成都武警的张姓支队长,四十出头的北方汉子,从藏区调任成都不到半年,在大山里憋得如公牛般性欲旺盛。他做梦想不到来如此高档之地,玩上这种高档女人,而且是三个一块让他玩。到现在为止,和三个不知来历的女人搞了一夜,张支队长也不知道他究竟到了哪里?为的什么?要他来干啥?他在成都营房接到武警总部值班室电话,只说要他直奔机场,周末不必请假,头等舱机票已经买好(是他这辈子头一次坐头等舱)。首都机场接他的就是这三个美女,身着武警制服,吸引了接机大厅的众多目光。三个警花开的是带警灯的奔驰车,直接把他带到这里,不说来历,不谈正事,全是嘻嘻哈哈,打情骂俏,盛宴拼酒,然后就进了这个房间。警服一脱,里面是他在AV片才看过的性感内衣。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被女人们剥光了衣服。昨夜昏天黑地,车轮大战,让他如在梦中上了天堂,但那种感觉是被动的,更多的是被玩。此刻再干这三个听任摆布的裸女,才真正感觉自己是主宰,玩女人的感觉才更强烈,更痛快! 张支队长也许猜得出三个女人不是警花,但不会想到是三个高级妓女,由黄士可给了每人一万元雇来陪他一夜的。会所联络着不少这种高级妓女,既有陪会员过夜的需要,也有用于性贿赂的需要。武警总部值班室打给他的电话由沈迪通过关系安排,而机票和接待的费用都出自黄士可。 此刻,黄士可边看屏幕中张支队长轮番向睡女挺进, 一边不耐烦地用手指在手边的金属钱箱上敲点,钻石戒指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变换反光。沈迪从点击声音中听得出钱箱是装满的。到现在为止,屏幕里的“牲口”只是享受,让他干的事情到底会不会落实,黄士可完全不知道。这头“牲口”是沈迪物色的,沈迪以前并不认识,也没有过接触,怎么会有把握?对黄士可的这种担心,沈迪蔑视地不加理睬。难道还看不出来?一个不知道让他干什么就可以接受享受的家伙,让他干什么他都会干,只要能带来享受。 实行土地私有化的决定还在政治局一级的保密范围,但是会所得到消息是同步的。跑马圈地已经开始。福建帮下手早。他们不惜出最多的份钱挤进会所,就是为了获得信息。而在将要实行的土地私有化中,含金量最高的概念是“历史使用者”。那看上去是为了照顾普通民众在土地私有化过程不被排挤在外。前面几十年,大量城镇土地被政府卖掉使用权,通过房地产市场归属到上亿买房者名下,但因为土地是国有的,使用权只有七十年期限。现在随着期限逐渐逼近,怎么办的疑虑日益浮出。土地私有化正逢其时。作为“历史使用者”,居住房屋的土地私有化收费大幅优惠。加上中国房产大部分是楼房,摊到每户的实际土地面积没有多少,因此收费不多,多数房主都能承担。这种优惠对外符合党宣称的人民利益,对内符合保证稳定的治国需要。很多人相信这种“历史使用者”的优惠,会像当年房改时买的房后来市场价翻多少倍那样,因此被认为是政府保持公平的惠民政策。 但是很少人会发现,在这看似政治正确的安排下,埋设了一个伏笔——“历史使用者”的具体规定是:在土地私有化法律生效那一刻拥有使用权的即为“历史使用者”。这留下一个巨大空间,大量仍在国家名下的土地,如城市中心的国有企事业单位用地、市政用地、公共土地,或是探明了富含资源、矿藏的国土,以及控制水源、交通或有发展前景的土地,谁能在土地私有化正式实行之前拿到使用权,谁就成为那些土地的“历史使用者”,也就可以按照优惠标准买下土地所有权。现在的跑马圈地就是要趁外界还无人知晓时,方便廉价地拿到使用权,是一次赚大钱的绝好机会。 黄士可当然不会落后。他已经在不同城市圈了多块土地。其中最大的项目是成都一个破产工厂。那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成都的主要国企之一,一度辉煌,占地广阔。建厂时位于郊区,随着城市扩张成了黄金地段。企业虽垮,地皮价值却翻了百倍。本来破产企业早会任凭权贵瓜分,不复存在,但是这个厂的职工虽被推給政府社保体系,却因为买不起房子,多数仍住工厂宿舍,社区纽带因此存留,历史延续的组织结构也能继续发挥作用,凝聚诉求,动员行动。职工们进行了多次反拆迁、反侵吞的群体抗议,使得多年来使出种种手段的形形色色的买家都没有得逞。厂区尽管杂草丛生,鸟群栖息,但是厂房保留,凡是适合人住的建筑,都被工厂职工和他们长大成人却同样无法安身立命的子女占据,当做住房。依附每个被占建筑,周围扩展出大大小小的棚户。合适的空地则被开荒种菜,形成了一片奇特的城市村庄。成都市政府被这个厂动辄一呼百应的群体闹事搞得头大,轻易不敢下手,班子换了几届都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黄士可向成都市政府提交了一个雄心勃勃的策划书,许诺把这个厂区改造成中国乃至亚洲最大的艺术区,仿照北京的七九八,但规模要超过七九八,招徕全世界的艺术家和艺术商人來安家落户,开办工作室和画廊,带动周边服务业,创造大量就业和税收。黄士可的目的只是买下厂区的土地使用权,但是买使用权得有项目。搞艺术区只需利用原有厂房,道路、水电等稍加维修改造,费用有限。投入主要是包装和营销,可多可少,不是硬指标,因此是个以最小投资拿到使用权的聪明方案。其实艺术区只是说法,土地使用权才是目的。黄士可大手笔打通各个环节,得了好处的官员都帮他。成都市政府认可这个创意,土地使用权可以给,价格也可以优惠,前提是得解决工厂被占的现状。这是多少年的老大难,政府早想甩掉的烫手山药,只是找不到办法。现在要看黄士可能否做得到。如果解决不了,再好的设想也是海市蜃楼,土地使用权当然也无法给他。 对此,黄士可态度坚决,占据工厂是违法的。即使原来是工厂职工,也早跟工厂没关系了。工厂的财产和土地都属于国家,除了政府,其他人没有任何权利。对工厂土地和建筑的非法侵占必须退出,否则该清理的就得清理。当然也会避免冲突,留出过渡空间,比如工厂原来的宿舍区继续保留,暂不清理,未来随艺术区建设慢慢解决。但是在厂区内占据建筑、搭建棚户的一律要撤。黄士可的想法是生活区人多先不碰,把工厂生产区清理出来就算见成效,就可以和成都市政府签约,他也就有了“历史使用者”的身份。 但是工厂职工不吃这一套,他们本来就认为工厂是被企业的贪腐领导搞垮的,现在又要被卖给福建来的资本家,去搞什么跟他们没一点关系、也不能从中获利的艺术区。长期的愤怒集中爆发。职工们干脆彻底占领厂区,关闭大门,设置障碍,轮班站岗巡逻,对所有进入的人员车辆进行检查。针对工厂属于国家的说法,回答是国家并非虚幻概念,也不是政府官员,国家是由人民组成,工厂也是由职工组成。工厂从无到有都是职工劳动所创造,因此职工才是工厂的主人。他们成立了“护厂委员会”,宣布工厂所有资产由职工以民主方式管理。下面有多个“护厂队”轮流值班,或是担负后勤,拿出了准备长期坚持的架势。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拖一拖是首选方式,但是黄士可拖不了。一旦土地私有化的决定走漏风声(可能很快),哪怕只是捕风捉影的传闻,他对这个厂的用心就会尽人皆知,那时使用权就更不容易拿到手,价钱也得高出多少倍。因此黄士可极力促使成都市政府采取强硬手段——既然占领工厂的行为明确违法,有组织地对抗国家权力又犯了政治大忌,如果不下痛手,任其发展,一旦被其他势力效法,形成多米诺骨牌,地方官员吃不了兜着走。他这威胁触到了稳定至上的问责体制的核心。成都官员因此改变了以往只求不出事的态度,派出武警包围工厂,试图用恐吓驱散工人。而工人则围绕厂区筑起工事和街垒,誓言抵抗。双方形成了僵持。 对于黄士可,不能让僵持长期持续,必须速战速决。他非常清楚,双方之间不可能谈出结果,只能是一方压倒一方。尽管武警有枪,但枪若不开,还不如工人的棍子好用。唯有开枪才能打破僵局。但是怎么才能开枪呢?黄士可的手伸不进军队。而咨询沈迪,他明确告诉黄士可,不要指望军队会有人正式下开枪的命令。 在其他会员面前,黄士可和沈迪从不显出有私下交往,似乎跟所有人一样。但是黄士可每年私下会给沈迪一笔额外费用,作为获得特殊帮忙的津贴。沈迪这次给他的指点是,没有正式开枪的命令,不等于就不能开枪。现在的士兵都是伴随虚拟世界长大的一代,从小接触的影视和电子游戏充满暴力,没当兵前已经在游戏机上不知杀了多少人,一旦手上有了真枪,又有了代表国家暴力的合法光环,他们会随时愿意开枪。需要的只是一个位置合适的指挥官,他有权命令士兵强行进厂,有权给士兵配备杀伤性子弹,最好在行动前能给士兵放开了喝顿酒,不需要说什么,只是不说不许开枪。士兵强行进厂时工人必定抵抗。而不开枪,士兵的枪的确不如工人的棍子和砖头好使,更多是挨打。而挨打到一定程度,士兵一定会有自行开枪之举。一个士兵开了枪,其他士兵就会跟进,指挥官此时不下令撤, 杀一人和杀一百人只是量的不同,清场就能靠开枪来完成。事后追究责任,指挥官全部推给士兵。他的确没有下令开枪,顶多是管理不力导致现场失控之责,处罚有限,就算被撤职,只要事先给他的钱够补偿,也就算不了什么。 黄士可对此深以为然。不过要实现这一步,所需的具体安排,选择的具体对象,落实到操作细节,都不是仅仅靠钱就能搞定的,还需要军队内部的关系,知道怎么对军队入手,如何顺理成章……对此,黄士可只能拜托沈迪。 张姓支队长就这样被从成都飞来,并且和三个妓女鬼混了一夜。 对于熟知军队的沈迪,不需要事先认识这位支队长,他相信可以搞定任何人,不过还是事先调了张支队长的档案。档案中的最新材料是一份检举书,指控张支队长调成都任职时,从藏区带来一只纯种藏獒,一方面开价五百万元在市场寻找买主,一方面把他的藏獒寄养在成都武警的军犬队,不但享受军犬待遇,还要吃小灶,每天喂它的新鲜牦牛肉就要花销几百元。这个检举没查下去,张支队长振振有词,一句话顶了回来——藏獒放在军犬队是为了给军犬配种,吃新鲜牦牛肉是配种需要!沈迪熟悉这种利用权力占便宜的人,军队中上上下下多的是,而且个个事先都找好理直气壮的说法。沈迪没有再多看他的档案,搞定这样的人,不会有任何问题。 张支队长再次发泄后彻底没了力气,也已经饿得不行。打开冰箱,里面都是酒水。几口吞掉仅有的两小包花生米,他穿好武警上校的制服,探头探脑走出房间。对这种和他的任何经验都对不上号的地方,他的动作显得胆怯。早在门外等待的服务员恭敬迎接,为他引路到餐厅。 餐厅只为他摆设了一桌,数个服务员围绕伺候。太精的食物,太小的盘子,似乎只是塞他的牙缝。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好歹缓解了饥饿,准备对付第五道菜时才有闲暇抬头,沈迪不知何时已经坐到对面,而服务员全都没了踪影。 沈迪示意张支队长无须起立敬礼,虽然按照军衔,张支队长给他敬礼也在份内。即便沈迪已经离开军队穿上便装,作为军人的对方还是能感知他的军人身份和军衔高低。 “不需要介绍我是谁,因为你不归我管。让你见一下总部的领导比介绍我有用。告诉我你认识哪位总部领导?” 张支队长坐着也如立正般两臂伸直在身体两侧,嗫嚅地回答:“……我一直在基层,哪里认得到总部领导。” “有没有见过面的?” “……郭副司令上个月到成都,是我带人警卫。不过他不会记得我。” “你记得他就行。”沈迪拿出手机。会所内的所有电视机都可以用蓝牙功能变成外接显示器。沈迪示意张支队长站到他身边,把手机放到餐桌上作可视电话的终端。拨出的号码接通,餐桌对面的电视机现出坐在办公桌后的武警中将。这种视频电话一般只用于在传达正式指令时,保证发布命令和接受命令的双方确认。没有特殊身份不可能接入这种系统,更不要说接通高级将领。 沈迪给郭副司令打招呼的口气如同老朋友, 拨通电话似乎只为聊几句家常,只是顺便提到了正在跟成都的武警同志谈工作。郭副司令根本认不得张支队长,也不知道要谈什么,随口说了句好好配合工作,只是一句场面上的套话而已,但是听在张支队长的耳朵里,意义却不同。 放下电话。沈迪示意张支队长继续吃饭,不要拘束,同时把黄士可在监控室里交给他的钱箱拿上了桌面。 延伸阅读: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 前言及目录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blog-post_2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引子:法门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1.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2:“二神”之死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3:国葬(上)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3.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4:国葬(下)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4.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5:“替身”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5_955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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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 |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5:“替身”

王力雄在他的网站“族群对话与新媒体”连载现已完成初稿的长篇小说《转世》。《转世》是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黄祸》的姊妹篇。正如他在推特上( @wlixiong)所说:将在修改过程中同步连载,第一阶段是在 http://wanglixiong.com(墙外)上连载。 《转世》连载5:“替身” 葬礼散场时发生了堵车。本该献完花篮后上车就走的官员们在出口处聚成了堆,等着自己的车过来。王锋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官僚们别的本事不够,干这事却应该是看家本领。葬礼之前每个来宾的车都被要求停在指定位置,就是为了散场时能够按官位高低和出场顺序,接人的车如流水线般准确与流畅。但是军委白副主席的司机骄横惯了,跟一位副总理的司机各不相让,两车抢道时相互剐蹭。白副主席的车干脆横到前面别住副总理的车,两个司机跳出车外争吵。而堵在后面的车也都不是善茬,每个司机都不想让自己主人多等,这场面正是表现机会,个个抢着往前钻,甚至开上人行道,最终互相卡在一起,又引起新的争执。这种场合的每个司机都是警察不敢得罪的,只能小心翼翼赔笑脸,否则遇到像白副主席那样的大官,不但不责备自己的司机,反而骂别人的娘,弄不好可能会砸了饭碗。 王锋从来看不惯行伍出身的白副主席,倒不是因为他没受过多少教育,而是他身上那股军阀习气与现代军队格格不入。只要是自己身边人,不管对错先要护着,看着是爱兵,也被士兵们传颂和感激,其实不过是打狗欺主的心理,护的是他自己的威风。这种军阀照理说只应该出在民国初年的故事中,但也许中国的土壤就有这种基因,即使完全不同的政治环境,仍然会长出一模一样的怪物,让人感慨时光倒流。白副主席在《黄祸》中是南京军区司令员,老奸巨猾,在王锋发动的南北战争中假装中立,目的是渔翁得利,一度成为王锋最头痛的对手。此刻他却是王锋的上级,虽然是军委第一副主席,但因为由中共总书记兼任的军委主席对日常工作难得过问,实际上他是中国军队的日常掌管者。官至这种地位,仍然如此粗鲁,在王锋看来不仅是他个人的耻辱,也是军队的耻辱。随着政权越来越依赖军队,高层争相讨好,每届都比前届给军队更多好处,宠着惯着,军队便越发骄横跋扈。王锋虽然是军人,却不喜欢这种状态。军队的力量应该是内在的,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而不是汽车抢着走在前面,也不是欺负地方的司机和警察。 在《黄祸》中,王锋是毁灭了世界的人物。他策划暗杀了意图打六四牌的中共总书记,夺取了党政大权,兴兵讨伐不服从的南方,发射核弹摧毁台北,最后为了报复美俄,施计引发两国爆发核大战,导致人类社会解体。不过在此刻,王锋的地位还没有那么重要。他半年前刚从中将晋升上将,从总装备部副部长调任副总参谋长。他一米九的身高在官员中如鹤立鸡群。合身军服熨烫笔挺,两鬓虽然斑白,头发仍然茂密,不像其他官员把头发当成显示年轻的资本,而是留着士兵寸头(十五岁当兵起一直是这种发型)。相比多数有着面团般圆润面孔和腆肚子的官员,他的脸相和身材轮廓清晰,显得刚硬挺拔,看上去只像五十出头,实际已是六十二岁,离高层将领的退休年限只剩三年。 到了这种年龄,三年几乎不再算得上时间,只是瞬间。从不言老的王锋这两年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刻意表现年轻,在公开场合总是戴上眼镜,有人询问便痛快地回答人老了眼神不济。此时他知道自己的车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便站到一棵不太高的柏树后。绿色的针叶被肮脏冬日蒙上一层灰白,但可以遮挡别人视线,方便眼镜调暗。没人知道他的眼镜是个显示屏,不像谷歌眼镜在镜框挂上微型显示器,而是直接在镜片上显示,更像普通眼镜,不易被人发现,缺点却是需要把镜片调暗才能显示图像。在葬礼上调暗镜片,会被看成墨镜,不合礼仪,所以前面他只通过眼镜架上的耳机听语音。这种葬礼人到现场就够了,不需要脑子也在现场。 操作界面在调暗的镜片上显现出来,手就可以在口袋里用球鼠标操作八一本了。这眼镜的主要功能是作为八一本的无线屏幕。设计时他就要求不得追求酷,宁肯让人感觉老式和笨拙,像真的眼镜。他一辈子都在想法挽救自己在无聊官场的活动中不得不付出的时间。早年级别低时可以躲在后排看书;摄像机没普及时地位高了也可以不那么在意。后来任何场合都得面对一堆影像器材,图像被发送到各种媒体,搞不好就会导致上级不满或舆论谴责,于是只能干坐着装正经。那痛苦使他日益迫切地寻求解决,开发八一本时便要求一定搞出眼镜屏幕,让他可以在任何场合,即使是被电视摄像机的特写镜头对准,也没人知道他目不转睛所看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对于现代军队,如果说士兵的标志仍然是枪,将军的标志则应该换成电脑了。王锋无论在哪,八一本都带在身上,他开玩笑那是长在他身上的一个器官。八一本是中国军队独立开发的平板电脑,操作系统也是自己的,与全球流行的其他操作系统完全不容。现代军事越来越依赖电脑和网络,成为核心战力,中国军队曾经长期依赖国外电脑系统,其中的安全威胁早就在军内反复提出,却一直没有解决。直到王锋上任总装备部副部长后,有了施展的权力,才搞出自己的电脑和网络系统,解决了长期以来的后顾之忧。八一本先是在军内配备推广,形成联网,随后再扩展到党政系统,现在已经成为国家部门各级核心人员的标准配备,稳居中国政府采购的电脑类榜首。 在开发期间,王锋要求八一本突出军用特点,表面粗糙,外形阳刚,防水防震,能经受战场环境。高层军官使用的型号与一般的平板电脑外形相似,只是附加了功能强大的基座,延长数倍续航时间的电池,装在专配的军用皮质电脑包,比普通平板电脑显得笨重,不过那正是王锋要求的风格——军人的电脑总得跟地铁车厢中打游戏、看小说的爱拍一类有区别吧。恰恰是这样的设计反倒成了流行的酷,被电脑迷追逐,成为黑市加价到翻倍的紧俏商品。 不过王锋自己喜欢的还是给中下层军官设计的小型八一本,那是军队专用,按编制配发,不许作为商品上市的。每台有专门编号,可以定位追踪。写意的手枪轮廓外形是王锋的初始创意,“枪柄”可向两侧分开,里面是显示屏和触摸屏,外侧则是分体式键盘。“枪口”有一个能拉出调整角度的投影头,利用荧幕或白墙或床单甚至白纸上投射出不同尺寸的界面。配上专用的皮外壳和背带,看上去如佩戴手枪,符合军人的传统形象。 出门时王锋一般都带这种小型八一本。用背带挂在腋下,外面看不出。利用球鼠标和眼镜屏幕,即使是在总书记讲话的场合也可以不动声色地做自己的事,偶然装作心领神会点几下头。或是在需要时,利用眼镜做第一视角的记录。两个手指点击右边眼镜架是拍照,三个手指点击开始摄像,绝对不会被对方发现。白副主席骂娘的场面就被王锋拍了下来。 王锋一直没有同意这种眼镜正式成为产品,目的是为了自己能多用一段。一旦成为产品,自己再用就会被看出。不过他已离开总装备部,再也压不住,听说已经在准备先发给基层军官。他们经常处于军事行动的过程,或是在战地环境,有眼镜屏幕就可以无需打开八一本,不受步伐震动或车船颠簸干扰,任何场合都能使用,效率显著提高。 如果把王锋开发八一本看成只是完成职责,或是为了以科技手段对付官场,那是小看他了。他在高级将领中最懂得科技,同时他又具备科技人才缺乏的政治头脑。开发八一本的背后有一个大布局,国家安全和军队需要的确是目的,显现在外,有目共睹,同时另一番布局不显山不露水,渗透其中,其长远和精妙即便是玩弄权谋达到炉火纯青的中国官场也无人觉察。一旦政治谋略与信息技术完美地结合,官员不懂信息技术,专家不懂政治谋略,就能在看似滴水不漏的权力结构中开拓一片新天地。 说起来,王锋算得上中国信息战部队之父。在他推动组建信息战部队时,中国军界高层甚至不清楚信息战的概念。说起来可笑,让那些军头理解信息战,是从跟他们自身有关的黑客行为开始的。王锋当时只是国防科工委(总装备部前身)一个局长,为了让保守而欠缺现代知识的军头同意成立信息战部队,他不得不绕很大圈子,先组建一个黑客团队,让他们侵入公安和国安的监控系统,拿到军头们长年被监控的档案。 给军头们泛泛讲信息战是什么,他们会打呵欠,无动于衷,或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但是这次他们瞪大了眼睛。王锋发给每人一个密封袋,就是黑客拿到的材料。每人袋中只有自己的,他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隐私,电话记录,情妇来往,行贿受贿,商谈阴谋,老婆花销,为儿女做的安排等都在其中(王锋留心剔除了最不堪的内容,以免军头由尴尬而对自己生恨)。军头们这次大大地被震动,随即同意王锋为他们做防范性检查。结果每人身边不是发现窃听装置,就是有定位器粘在车下。他们认为万无一失的军队大院,进入高级将领的住处要过几道岗,外人根本无法进入,但是王锋给白副主席(那时还是副总参谋长)指看高墙外边那个貌似水塔的建筑,仪器显示从那发出多条隐形射线,指在院内玻璃窗上。只要人在房间里说话,声波对玻璃的震动就会被射线传回监控仪器,还原成谈话。 现在的白副主席那时怒不可遏,因为他在王锋的仪器上看到了有射线指向他家,而且正是他卧室的窗子。他拍案而起,派了一个排的士兵开上武装吉普车,直接冲进那水塔。果然水塔顶部根本没水,是一个安放各种监控仪器的无人空间。士兵们拿走了仪器,把设施全部砸烂。但是王锋告诉军头们,砸掉一个监控点只是解气,监控者随时可以设置更多的点。今后的监控手段更多,越来越难逃脱,打电话、住旅馆、使用网络,银行往来,信用卡付账……都躲不开监控。新的监控方法将层出不穷。要真正反监控,靠发现一个砸一个是被动的,闹到中央政治局也不会有用,因为根子恰恰可能就在那里。只有建立专门机构,主动出击,把反监控当做日常工作。说白了就是要靠建立监控来反监控。这样做谁也说不出什么,因为外部敌人也可以进行同样的监控,那会让军队在未来战争中不战自败,因此军队有理由让任何监控都不能得逞。 通过这切身一课,众军头迅速批准由王锋组建反监控机构,成为中国信息战部队前身。恰好那时信息技术主要被理解为以硬件为主,被王锋利用这种认识误区,把信息战部队的组建权争取到他所在的总装备部,在他的主管下。他正是在组建信息战部队的过程中,从内部培育出一个看不见的“替身”。 信息战部队是从建立黑客团队开始,真有了信息战部队,王锋却把黑客团队化为无形。黑客们被分散在信息战部队的不同部门,平时看和普通技术军人没有两样,各自做分内工作,现实中也互不知道对方。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是一个被称为“替身”的专用网络系统(后面会看到王锋起这个名字的含义所在),而黑客团队也用同样的称呼。黑客们被“替身”精巧地组装成一部机器,相互合作,共享资源。这台机器由王锋控制。虽然他本人不是技术专家,但是有一个技术高手充当他的技术替身。后面故事有这位技术替身,他对王锋绝对忠诚,也被王锋绝对信任。可以说王锋建起“替身”,前提就在他有这位技术替身。只有技术替身知道每个成员是谁,人在哪里,如何沟通,也只有他能让所有成员作为一个整体运行。尽管每个成员都有能力,可单打独斗也就是普通黑客,一旦组合在一起,威力不止是叠加,甚至不止是乘积。 “替身”隐身在信息战部队内,编制上看不到,部队指挥官也不知晓。王锋手上有军队的无穷经费和对信息战部队的直接管控权,能在不见光的黑箱中喂养“替身”,使其不断长大,具有越来越强的能力。“替身”成员都得到特殊惠顾,按月收到比工资还高的奖金。每当提升军衔和或获得福利,当事人就会收到密信祝贺,被告知是惠顾源自“替身”。同时,成员被要求绝对保密,即使对自己的上级长官也不得透露有关“替身”的任何情况,这使成员愈发感到自身的不凡,刺激和满足黑客心态,越发对“替身”忠诚和凝聚。 不过保持“替身”无形,并非只靠成员的忠诚与保密,而是结构的保证。即使有成员说出去,也不会造成大问题,因为任何成员都不知道全盘,不知道自己的角色和要完成的任务在拼图全貌上处于哪个位置,发挥什么作用。某个局部的泄露,可以很快使其在信息战部队的保密黑幕中重新模糊。在黑幕重重处再加几重黑幕是很难分辨和追究的。整个“替身”团队没人知道最终的运转目的和工作结果,也没有人知道只有王锋和他的技术替身是唯一知道这一点的人。 “王总长!”王锋臂膀被人亲热地拍了一下。“又在自己躲清静呢?哈哈……”那是总装备部的付姓部长,专门来跟王锋打招呼。他对王锋的称呼省掉了“副”字,是官场流行的恭维方式。王锋也以打哈哈的方式叫他“付正部长”。付姓在官场总是吃亏,本是正部长,不用王锋这种叫法就会让人以为是副部长。 付正部长对王锋的热情,源自王锋给他让了位。不论是按资历、能力、对总装备部的业务熟悉,原本都应该是王锋接替去年退休的老部长。这在当时已经内定。老部长身体不适期间也是王锋主持实际工作。军内官场都知道总装备部部长是个肥差,其伸手可及的领域,包括军事装备的科研开发,国内军工产品的订货,国际市场的军火交易,哪个都有丰厚的油水,因此成为高级将领人人眼馋的职位,暗中运作企图上位的大有人在。包括这位付正部长,利用他是白副主席铁杆心腹,一直处心积虑想挤掉王锋。只是王锋的条件他人实在无法相比,除了自身优势,还有作为中央军委主席的N世亲自点了王锋上任部长,白副主席也只有同意。 然而,王锋却自己放弃了本已铁板钉钉的肥职,自愿调到总参去当副总参谋长。此举让人们大跌眼镜,几乎无人理解。这才有了付正部长的机会,也是他对王锋态度亲热的原因。虽然决定他上位的是白副主席,可王锋若是不让位,他也没机会。白副主席对王锋让位出乎意料,但是正合心意,马上接受,而且投桃报李,不但满足了王锋把信息战部队提升为独立军种、副大军区地位的要求,还提前举行了只为王锋一人授予上将军衔的典礼,改变了过去总是要凑几个人一块授衔的惯例。 总参谋部虽然比总装备部名头响,等级也高半级,但是没有总装备部与市场、开发、采购等千丝万缕的联系,油水何止差一点半点。军内官场认为王锋让位是瞄准着总参谋长的位置。官场只能找出这种解释,却明显不合理。现任总参谋长的年龄只比王锋大两岁,他退休时也不会有王锋的机会,王锋难道不明白这个吗?因此王锋也被一些人怀疑脑子进水,才走出如此不可理喻的一步。原本指望沾光围着王锋的官场寄生虫随即四散。王锋的仕途被他们画下了终止符。 王锋不会向无关者解释,他选择这步不是为别的,为的是信息战部队。随着信息战成为世界战略重点,已经完成信息化硬件建设的中国军队也认识到信息战是未来最重要乃至决定性的战争手段。这时信息战部队继续归属总装备部从哪方面都再也说不过去。以往只是因为王锋,信息战部队阴差阳错地放在了总装备部,后来几次要把信息战部队划归总参,都被王锋以各种理由搁置。现在军委下决心理顺体制。即使王锋升任总装备部部长,也无法继续把信息战部队留下。在中央军委做出信息战部队划归总参的正式决定后,王锋提出了调到总参继续主管信息战部队的要求。 知道王锋为此放弃总装备部部长职位的人不多,即使知道了也不会理解。痴迷军事应该是年轻人的事,这么一把年龄了,没剩几年在位时间,还想搞出什么军事造诣?为何不图个实惠,好好给退休后的日子打打基础? 其实,信息战部队只是王锋放在台面上的理由,真正让他做出这种选择的是“替身”。而知道这一点的,只有王锋自己。 信息战部队是他创建,但不是他的。那是一个军种,列入军队正式体制,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迟早要归别人管,他当然可以离开。然而“替身”却是他的,属于他个人。没有他,“替身”就会失去遮蔽,无法摆平,不能获得资源,最终停摆、解体,多年的布局成徒劳。 跟部长的位置相比,他更看重“替身”。部长只是仕途最后一把椅子,上去坐三年又能怎么样?每天看似发号施令,还不是给他人做嫁衣,跟自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替身”却是能让自己成为超人,甚至登上主宰之位的力量。二者相比,舍哪个不是明摆着?既然“替身”借壳于信息战部队,无法分离,想继续拥有“替身”就必须继续抓住信息战部队,放弃总装备部部长去总参谋部就是再清楚不过的逻辑。 王锋父亲是中共开国元帅,二十七岁当军长,授衔元帅也不过五十出头。那个年代的中共需要伟大人物,而从革命党变成统治集团,则不再需要智慧和才干。庸才照样治国,升迁靠拉帮结派和吹牛拍马,目标也只剩个人名利。王锋被视为太子党,但是他不认为自己借助过父亲的势力。父亲在中共掌权后即被削掉兵权,虚职赋闲,文革又加上一堆罪名,死于隔离审查的监室。虽然父亲一些老部下帮过王锋,但王锋不认为那超过他应得的,远远抵不上所失,只不过免了他要靠丑陋官吏的阿谀奉迎才能走上目前位置。 这个位置在外人看已够荣耀,但同样位置在中国有上百,混同在上百人中是不会让王锋感到满足的。在葬礼这种高官云集的场合,只能排在第三等级的他更感到置身于蝇营狗苟之辈的郁闷。上将又算什么?人生到此能算成功吗?只是曾被国家机器用过的一个零件。大大小小的国家兴兴灭灭,一茬茬统治机器腐朽成泥,如报废汽车堆放场的朽烂废车,再重要的零件也是同样的废铁,留不下半点记忆。 不沦为废铁,唯一可以期望的只有“替身”。在一般概念中,黑客等同破坏者,王锋却不这么看。黑客的本质是发现,至于结果是破坏还是建设,要看对发现的东西怎么利用,归根结底在于谁去发现,由谁掌握和利用。最初那次把黑客取的监控档案交给军头,给他的印象特别深。平时高高在上、似乎没有任何瑕疵的大人物,其实个个有见不得阳光的黑箱,照入一丝光线就像被击倒一样威风全无,诚惶诚恐——那不就是权力吗?没有比那更实在的力量了!虽然到目前为止,“替身”一直在暗中,除了发现,从未真做过什么,但那是武器,完全由他个人使用,就像金庸小说里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平时可以装成伙夫,一出手就是完胜!绝技不用则已,一用惊天动地! 从为军头们反监控开始,王锋同步地建立了另一套监控系统,反过来监控党政系统要员,以及任何人(只要想)。军头们不再受国安、公安的监控,还可以得到监控对方的情报,但是他们却不知道自己又落入了“替身”的监控。那种监控不再需要过去的窃听器、偷拍机等,通过黑客手段,无影无踪,其中最有效的便是八一本。凡是用了八一本的,就都在“替身”的监控下。 在八一本完成军内部署开始向地方推时,王锋搞了个活动,以军民互助和推广计算机安全为名,赠送给全国副省部级以上的官员和全国人大代表每人一台。赠送新产品是商界常用的推广方式,官员也是商家的主要赠送目标。但如果只是赠送,大部分官员都会当做玩意儿给了儿子孙子或身边人,八一本却是为每人建立指纹识别,只有本人才能用;同时提供符合官员技术水平的全傻瓜界面,使用语音指令方式,专人教学,随叫随到,还可通过联网遥控帮助解决问题,使官员们最方便地掌握。在允诺终生保修,坏了包换之外,最诱人的优惠是此批八一本皆可享受无限期的全球免费通话和上网,这成了官员们接受八一本的最有效动力。而一旦用上了手,就再也离不开。当权者自己用了八一本,就会为了能与自己通用要求手下人也用。而公款购买对任何产品的推广都是最好的润滑剂和加速剂,因此尽管八一本的价格比一般平板电脑贵不少,却迅速在官场普及,成为时尚,人手一本。 一般人只看到营销的成功,王锋也让人按营销思路去理解。实际上他有深得多的部署。他先故意挑起一场争执。国产电脑系统都被要求给警方和安全机关留后门,让他们可以任意进入,八一本却明确拒绝这样做。理由是作为军队专用电脑,机密性乃一国之最,警方不但无权要求后门,而且照样会被当成严防对象。警察成分鱼龙混杂,贪腐成风,根本不能受到军队信任。其实拒绝也就罢了,警方拿军队没办法,争执本来可以在内部悄悄了结,却被有意透露出去,炒作得官场人人皆知。受到公开羞辱的警方灰头土脸,八一本却因此受到官场的异常欢迎。这年代人人都似是而非地听过“后门”之说,因此对电脑不敢放心。而在任何事都离不开电脑的时代,不敢放心使用给自己带来诸多不便。一旦知道八一本拒绝给警方留后门,这个有意释放的信息又让人们似是而非地相信八一本没有后门,因此可以彻底放心。不是吗?八一本由军队开发,系统跟外国不通,对内又不留后门,不但启动需要主人指纹,操作时也随时检验,一发现指纹不对便立刻关机,多保险啊!一旦放心,使用者就会把八一本当做放置一切的保险柜,肆无忌惮地用它通话,记下各种账户、密码、联络方式,用它做账,存放机密文件,也包括浏览黄色网页、储存性爱视频等。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傻,不给警方和安全机关后门,并不等于就不给别人留后门啊!不过有这种头脑的毕竟是少数,多数官员从来想不到这一点。 没错,后门在开发八一本之初就被设定了。知道那后门的只有“替身”,“替身”因此能够自由地出入每一台八一本。每个八一本都成为“替身”的一个触角,伸进每个用户的隐秘世界。在八一本被推广成中国党政军官员的标准配备之后,理论上所有官员在王锋眼下就都成了赤身裸体。不断增加的信息,各种惊人的发现,连王锋自己都对揭示出的秘密会达到那么庞大与深入感到惊讶。 之所以说“理论上”,是因为“替身”系统可以盯住每个八一本,“替身”团队却处理不了那么多信息。信息毕竟得由人识别和判断,而卷进的人太多是无法不被外界觉察的,因此王锋一直控制“替身”团队的规模,这就和处理信息的需要产生了矛盾。数以百万的八一本每天产生海量信息,不处理就等于是垃圾。当年的东德政治警察把三分之一的国民发展成了线人,最后却因无力处理线人的报告导致瘫痪。现在每个八一本都堪比最佳线人,如果不能从中筛选出所需信息,就会重蹈东德安全部的覆辙。需要另辟蹊径的是:如何能从信息大海中捞出针来? 最终找到了一个一般人想不到的切入点——虽不完美,却能兼顾几方面——利用八一本专有的“永久性粉碎机”。前面搞的那个悬赏百万美金的打擂,就是为了向世人展示没有任何技术能恢复被粉碎的文件,使用者一旦确信万无一失,便会把最不能暴露的秘密和最不能示人的隐私送进去销毁,那就落入了陷阱——别人拿“永久性粉碎机”没办法,“替身”却是在开发过程中就做了暗设,任何一个八一本只要使用了“永久性粉碎机”,被粉碎的碎屑就会被秘密传给“替身”,恢复原貌,同时提醒“替身”进行跟踪。 “替身”故意让“永久性粉碎机”的操作相对复杂,提高门槛,让使用者只有对最需要保密的文件才会不嫌麻烦地使用。等于自己为“替身”做了筛选,减少“替身”的工作量。“替身”一旦从中发现情报价值,就会锁定相应的八一本,需要的话纳入日常监控。别的不说,王锋通过这种方式,迄今已经整理出一个长长的贪官名单。都是贪官们自己提供的证据——在他们的名字后面,附加着他们以为粉碎后便从世上彻底消失的文件。 刚被付正部长打断的那份文件,也是“永久性粉碎机”发回来的。王锋一般只看最有价值的,他没有精力知道太多的秘密。这文件之所以被“替身”提交给他,是因为数个八一本同时进行销毁。随后发现那些八一本的使用者联系紧密,围绕的核心名叫沈迪。 “替身”在没把所有事情搞清前就向王锋汇报,沈迪应该是其中的原因。沈迪当年是总参的高级情报官,也是追随王锋多年的小兄弟。他和王锋在军队虽非隶属关系,但对王锋交代的事从来不会推辞。而且他是那种交代了就不必再问,一定会办出最好结果的人,因此一直受到王锋器重。直到沈迪离开军队去做生意,王锋才把他从人才储备名单上去掉。王锋看不上眼中钱比事业重的人。眼下“替身”只查出同时销毁这文件的人都属于一家保安公司,沈迪是老板。文件中说到的“二神”、“深喉”及相互关系,目前只在推测阶段,“窃国猜想”也未提供任何根据。不过,王锋直觉上感到,被有关系的一伙人在同一时间送进“永久性粉碎机”销毁的猜想,一定不会全部只是猜想。 不过即便王锋想到这一点,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大到那种地步,而且会就此拉着他亦步亦趋,最终走上历史的舞台,走出他自己的另一个人生。眼下,他还完全想不到后面的发展,盘桓在头脑里的只是怎么利用,能在即将退休的最后时刻搞出点动静。人生能有几次搏?时光已经无多,自己也许只剩最后一搏,近来这个问题越来越多地浮现,应该怎么做,才能跳出这无边的平庸泥潭,让自己能够登上顶峰,和历史上的伟大人物齐肩并列呢? 北面突然传来喧哗。一个裸体男人从挤在一起的车顶上方跳跃着向南跑来。每个被他踩上的车顶都发出金属鼓的音响,凹下再弹起,让奔跑者借势跳得更高,双腿划步如同在空气中慢动作奔跑。生殖器如飞翔的鸟头随着如翅双腿上下摆动。那个躯体年轻,匀称,充满活力。他不是行为艺术家(哪有艺术家敢到这来找死),只是一个绝望的上访者,企图用裸奔让冤情突破官僚的冷漠进入高官视线。他是从围观人群中突袭成功冲进警戒线内的,如果不是这么多车挤在一起,绝对跑不了几步就会被按倒。然而他在第一时间就跳上车顶,众多军警却无人敢去踩高官的车,只能在缝隙中绕来绕去,让他越甩越远。裸奔者离白副主席的车已经不远。刚刚还在骂娘的白副主席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付正部长冲了过去,像是勇挡枪子那样伸开双臂掩护白副主席,一边尖声高喊:“卫兵开枪!卫兵开枪!” 一声枪响划破空气。一群刚刚飞来在头顶盘桓的乌鸦惊叫着飞离纳米罩,雾霾中掉下数根悠悠黑羽。裸奔者弹在半空的身体晃了一下,落到下个车顶时没有再次弹起,而是一个歪斜踉跄,摔进车间的缝隙,消失不见…… 延伸阅读: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 前言及目录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blog-post_2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引子:法门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1.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2:“二神”之死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3:国葬(上)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3.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4:国葬(下)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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