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卫平

崔卫平 | 收复自己的人性

损害一个人远非停留于损害他的财产和生活条件,而是同时在损害他的人性,后者是更加深重的灾难 很少有像《被淹没的和被拯救的》那样符合我的心思。这本书的作者是意大利作家、诗人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他1919年生于意大利都灵,是一位化学博士。1943年纳粹军队侵入他的家乡之后,莱维变卖化学实验室的仪器,买了一把手枪,参加了犹太人的地下游击队。他在被捕之后被送至奥斯维辛集中营,成为少数幸存者之一。战后,他的主业仍然在化工领域,最早的著作是回忆录《活在奥斯维辛》。1987年莱维在自己家中坠楼去世。 莱维从1975年开始写作《被淹没的和被拯救的》。此书1984年出版,2013年3月有了中文版(上海三联书店,杨晨光译,徐贲作序)。 这本书的非同寻常之处在于:它面对的是普遍的人性,而非仅仅是当年德国人的罪恶;它把讲述的重心放在集中营的囚犯,关注被囚禁的人们的精神道德状态,而不只是控诉纳粹。今天的人们知道集中营的恐怖,对毒气室也耳熟能详,然而,对于处于这种困境下的人们如何生存,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却认识模糊。死亡是最大的痛苦和损失,人们运用数字来加以统计。在死亡之前,囚犯们还要经历许多“被淹没”的日子,时时刻刻被摁在大水之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毫无疑问,集中营肯定不是为了培养囚犯身上的人性,而是为了摧毁它;肯定不是为了鼓励人们之间的团结,而是想方设法在人与人之间制造敌意。那种以为在敌人的压迫之下会出现人性的闪光,或者施害者的残暴会使得受害者的人性得到洗礼,是一种荒谬的说法。 损害一个人远非停留于损害他的财产和生活条件,而是同时在损害他的人性,后者是更加深重的灾难。 更严重的问题还在于,一旦降临的黑暗将永远挥之不去。内部人性的沦陷比外部世界的沦陷更难以收复。 这样说,远远不是为了取消施害者与受害者的界限,将受害者混同于施害者。那样做混淆了基本的是非界限。但是,需要强调的是,施害者人性的泯灭,肯定会影响和转嫁到受害者身上来。这是受害者需要自己面对的,任何人帮不到他。 到底这些囚犯们遭遇了哪些人性方面的损失?到底哪些东西可以说明一个人身上尚存的人性,对于人类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感知的能力 在这本书出版的1980年代,战争已经结束40年,世界上已经有了许多关于大屠杀的回忆。据中译本的序言作者徐贲先生介绍,莱维本人也做了 140场关于大屠杀的报告。所有这些有着无可替代的意义。然而,记忆现象本身也存在着某些问题。一不小心,这些记忆就可能被歪曲——或者被讲述者本人歪曲,或者被听众歪曲。 对于讲述者来说,存在着种种困难。一个大的困难是——囚犯们被各种各样眼前的事情折磨得精疲力尽,时刻陷在饥饿、寒冷、疾病、过度劳作之中,因此他们对于所处环境的观察是有限的,对于他人和自身的感受是受到阻止的。处于各种仓促、草率、残暴和漫不经心的状态中,人们在心灵感知和头脑中能够抓住的东西的确不多。 集中营的生活不提供这种感知的空间。莱维写道:“囚犯们感到被一种巨大的暴力和威胁体系所淹没,而自身却无法对其做出表达或刻画。因为迫于每时每刻的威胁,他的眼睛总是固定在最基本的需要上面。”如何找到一小块面包、避免令人衰竭的劳作、修补自己的鞋子、偷一点豆料,这些琐屑紧迫的目标占据了人们的目光,压制了人们的内部空间。 还有那些琐屑的军事仪式:要用一种“白痴般的方式去整理床铺”;一声令下,就要穿上或者脱掉衣服,接受无数次的虱子检查、疥疮检查、个人清洁检查;以及拙劣地模仿军国主义者的“密集队形”,利索地“向左看齐”和“脱帽”。所有这些,的确会让人产生一种“贫乏感,恶性地退化到初期的阴郁状态”,即人性的倒退。 日复一日,他整个人在萎缩,越来越颓唐,越来越迟钝和呆滞。他不得不陷入失明和失语。他必须陷入失明和失语,成为一种不出声的影子,才能够在集中营里活下去。 汉娜·阿伦特(Hanna Arent)有一句话:暴力是无声的。对她的这句话还可以加上一句,承受暴力也是无声的。如果暴力正雄霸四方,那么失语无所不在。暴力不需要你感受和感知。面对时时刻刻的暴力,不仅越感受越痛苦,而且你无法测量暴力带来的损害程度。那是一种拒绝测量的力量。 我举一个旁证。前几天我去了南京遇难同胞纪念馆,碰到一位曾经做过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口述记录的工作人员。他告诉我,当他千辛万苦找到某个老人,发现他正在打麻将,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当年的遭遇,好像并不特别将当年的痛苦当一回事。为什么?原因当然有很多,包括长期缺乏倾听的耳朵,战后这么多年也没有人去倾听和关注他的苦难。但是其中也有一个原因,我想说的是——暴力压制了人们的感受能力,压制了人们对于痛苦的表达能力。 “痛苦是苍白的。”莱维说。实际上,那些更加剧烈的痛苦,永远被掩埋在地下,始终没有浮出水面。它们发生在真正的“被吞没者”身上,那些没有能够回来的人们。到底他们经历了什么?在奄奄一息中他们看到了什么?他们能够看到什么吗?莱维认为,即使他们回来,即使他们手中有笔有纸,他们也不会作证, “因为他们精神的死亡先于肉体。早在死前的几周或者几个月里,他们便已经失去了观察、记忆、比较和表达自我的能力。” 所谓感知能力,表现在对于眼前的事情能够做出恰当的认知和情感反应。将痛苦视为痛苦,将羞辱视为羞辱,将残暴视为残暴。当一记拳头落下来,能够掉过头去想进行回击,至少看看拳头来自何方,看看挥拳的人长着什么样的面孔。但在那样一种彻底无能为力的环境中,人们被迫放弃回过头来这个行为,不得不逆来顺受。任何反应只会招来更大的痛苦和羞辱。久而久之,人们自动放弃对于事情原本的认识,放弃对自身痛苦的感知。 人性的扭曲指的就是这个。过于残暴的环境,造成了人性的反常或反常的人性。在一个彻底被颠倒了的世界里,人们也不得不歪曲自己的正常感受,只为了适应它。 莱维提到这样一个细节:好不容易等到“解放了”,集中营的地狱生活结束了,面对这个喜讯,人们却不能做出恰当的反应,完全不像一些电影里描绘的那样欢欣鼓舞,“欣喜若狂”。在前来解放他们的苏军战士眼中,囚犯们显得那样“困惑”、“呆滞”、“沮丧”、“羞耻”、“悔恨”、“意志荡然无存或软弱无力”。 书中援引一位叫做菲利普·穆勒的人描绘的解放的时刻:“尽管这似乎让人难以置信,但我感到一种彻底的失望和沮丧。那个时刻,三年来我所有的思绪和秘密的渴望集中的时刻,并没有激起幸福或我体内的任何其他感受。我让自己从我的草垫上跌下来,爬向门口。一爬出门口,我便徒劳地试图爬得更远,然后我只是躺在林间的地上睡着了。”在被极度压榨之后,这个人失去了感受欢乐的体力和精神,欢乐不成为欢乐。 另一本书《活出意义来》(华夏出版社,2010年,吕娜译)的作者维克多·弗兰克尔(Viktor E. Frankl),也提到了最初“解放的时刻”——那只是沮丧的延续。“我们到了长满野花的沼泽,看到并意识到它们就在那里,但一点感觉也没有。”“晚上,我们又聚在一起,有人悄悄对另一个人说。‘告诉我,今天你高兴吗?’另一个人回答‘说实话,不!’他不知道,大家都是这个感觉。我们已经丧失了感受快乐的能力,要慢慢地重新培养这种能力。” 弗兰克尔说。 这位弗兰克尔(1905—1997)是奥地利心理学家,他是在接受了全部心理学严格训练之后被送进了集中营。他后来将这种现象称之为“人格解体”。在这本书的另一个地方,他同样涉及这种反常的感知。那是在他重新过上“正常生活”很久以后,有人给他看一份带有图片的周刊,上面是当年他们这些集中营的囚犯挤在木板床上躺着,直勾勾地盯着来访者。拿着周刊的人评论道:“他们那恐惧呆滞的表情是多么可怕啊。” 但是,当事人弗兰克尔不理解这个评价。他反问:“为什么?”躺在木板房上的日子是他们集体生病的日子,“不用离开集中营去干活,也不用出操。我们可以整天躺着,打打盹,等着发放每一份的面包(当然病号要减量的)和汤(稀得不能再稀,而且量也减了),但我们是多么满足、多么高兴啊。”哦,在正常条件之下看起来如此可怕的事情,在反常的环境之中,人们的感受正好相反。那是因为环境过于恶劣、感受的“底线”下降得太低的缘故。 根据莱维成名作《活在奥斯维辛》改编的电影《劫后余生》(又称《休战的天空》),以莱维为原型,重点放在这位化学家重获自由之后的经历。他带着在集中营里养成的呆滞和迟钝,经由波兰、苏联和德国返回家乡。他在途中一步步收复了自己的人性。解放并不意味着一切,除非自己继续动手解除那些看不见的符咒。他与他的伙伴最终能够感受到大自然的美好景致,也能够感受到别人的人性。1997年拍摄的这部影片,其叙事风格与莱维的有着很大差异,比较商业化,但其中有些细节是保留原貌的。其中有老妇人质疑:你们不是意大利人,意大利人有着“热情的眼睛”。电影的主人公答道:“我们来自一个没有热情的地方,奥斯维辛。” 如果一个人不能对砸在自己脚面上的事情做出恰当反应,当然也不能对砸在别人脑袋上的事情做出恰当反应。如果一个人不能感知自身痛苦,也就不能感受他人的痛苦。面对残酷或悲惨的事情,他或许会想,有什么办法呢?放在自己身上也一样。于是冷漠产生了。对于他人痛苦的冷漠,源自对于自己的冷漠。对于他人遭际的无能为力,源自对于自身遭际的一筹莫展。 道德的能力 不难想见,在一个围绕着灭绝和羞辱而形成的系统中,不存在法律的正义,也不存在道德的规则,任何符合正义和道德的事情都是不被允许的。要适应这个系统,就要适应它的反道德的力量。在不能为自己生命做主的地方,也不能为自己的道德做主。贬低一个人,包括贬低他的良知;践踏一个人,包括践踏他的道德感受,摧毁他的道德尺度。莱维引用了《恐惧的囚徒》一书作者(一位集中营女医生)的表述:“我怎么能在奥斯维辛活下来?我的原则是:第一考虑我,第二考虑我,第三考虑我,然后什么也不想,然后再考虑我,最后才是其他人。” 以莱维为原型的电影中有这样的台词:“在奥斯维辛,他们做的最残忍的事情,就是碾碎我们的灵魂,扼杀我们的同情心,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仇恨。”在他最后的这本书里,莱维进一步拓展了这个话题。《被淹没和被拯救的》专门有一章讨论“灰色地带”。 他指出,即使在像集中营这样的地方,也“不能简单地概括为迫害者和受害者两个阵营”。“敌人在四面八方,也在内部,而‘我们’迷失了它的限度;相互对抗的派别不仅是两个;人们不能发现一条(唯一的战线),而是许多,可能无数条混乱的战线,横亘在相互之间。进入集中营的人希望至少这些不幸的人能团结起来,但在集中营里,除非特殊的情况,毫无结盟的希望。这里只有成千上万自我封闭的‘单体生物’,而在他们当中,只有无望的隐藏和不断的挣扎。” 比如,对于新来乍到者,老资格的囚犯存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嫉妒,认为新来的人较少受罪,这些人身上还带着原先“家”的气味。党卫军也担心新来的人会成为组织抵抗的源头或榜样,因此要严加防范。实施具体羞辱的往往是住久了的囚犯,他们喜欢将新来的目标当作他们屈辱处境的发泄对象,以制造别人的痛苦来寻求自己的心理补偿,以羞辱和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被踩在脚下的低矮位置。万一有某个新来的人想要寻找盟友,那么等待着他的正好相反:一顿饱拳而已。 在极度高压之下,出现的并不是人们互相之间的团结,而是与集中营当局的合作。莱维写道:“与那些理想化的传记和模式相反,压迫越残酷,被压迫者就会表现出越广泛的合作意愿。”合作的动机是隐蔽而且多种多样的,有意识形态的诱惑,也有对于胜利者的奴态模仿,渴望不同程度的权力,还有怯懦、算计、逃避等等。当明亮的天空被遮蔽,善与恶的界限被取消,人们只有拣拾自己人性的灰暗部分。一个非人的地方不可能是一个做人的场所。 即使不是合作,也还有一些较小的灰暗事情,比如食品严重短缺引起的广泛偷盗。“我们每个人都在偷盗——在厨房里,在车间里,在棚屋里”。这些 “偷盗”有着一个很好的名义,东西是从“敌人”那里偷来的,那些拥有它们的人们属于“非我”。但是,那些往往是从其他囚犯的定量中克扣的,减少了其他同伴们的份额。这些人们并不因为自己饱受饥饿,而想到其他人也在受着同样的煎熬。同情心被认为是不合适的。这里的道德尺度已经改变。 1997年我翻译《布拉格精神》时,第一次听说这种情况。那本书的作者伊凡·克里玛(Ivan Klima)在10岁时随父母进入集中营。他解释道,“这类偷盗可以被解释为贫困和饥饿。”然而许多年后,他才深刻意识到,“当某些人可以高居于法律之上,企图剥夺他人的自由和他们的基本权利,人们的道德水准也深受影响”。“没有比失去忠诚和道德上被削弱更难以恢复的了。”(《一个如此不同寻常的童年》)一般人们认为受苦或者其他极端的经验会打开真理的大门,克里玛对于这种说法表示了极大怀疑。“灰色地带”存在的最好说明,莫过于那些“兼职囚犯”(既是囚犯,又兼任集中营的管理)。他们在特权制中享受较小特权,同时也付出了沉重的人性代价。当纳粹的军事力量不够时,会更加需要这些人。借助的方法有时候就像中国人所说的“投名状”:让他们背上更大的罪名,披上更血腥的外衣,负担更加深重的罪恶。在很多情况下,这些人甚至比党卫军看守更加恶劣。在那个打死人不犯法的地方,一个劳动队长就能够将普通囚犯活生生殴打致死。 另一种情况——莱维反复强调那不是活着的人们能够审判的,不管是经历过集中营的人们,还是没有经历过集中营的人们——便是“特遣队”。他们也是从犹太人中挑选出来的,其工作是将其他人送进毒气室,监控焚尸炉的运转,然后提取和清理骨灰,还要从死者嘴里拔出金牙和剪去女性的头发。这些人的回报是在几个月内能够吃饱,但仍然免不了一死。新来的特遣队员,第一件任务便是焚烧他们前任的尸体。莱维写道,这项措施代表着纳粹试图让受害者来承担犯罪:“我们降伏了你们,腐蚀了你们,把你们拉到底层,同我们在一起。” 没有人反抗吗?有。做出那样行为的人没有能够活下来。规则的破坏者不被允许生存。党卫军会当着众人的面,处死一个企图逃跑者或反抗者。在某种意义上,那些被迫目睹同胞死亡的人,也成了这桩公开张扬的谋杀案的一小部分:他们没有能够阻止暴行,没有能够救下同胞。每当这种杀一儆百的事情发生,就将每个囚犯推到需要为自己为什么活着而辩护的不利位置上。很可能那些不能生还的人们才是更加杰出和优秀的;而能够活下来的,总是因为各种支吾搪塞——他们是 “自私者、施暴者、麻木者”。莱维的笔触入木三分,没有将自己排除在外。 一度降临的黑暗,很可能成为永久的黑暗;一度施加的剥夺,很可能永远挥之不去。巨大的羞耻感只有到了获得自由之后,回到正常的日子之后,才会猛烈爆发出来,吞噬人们的内心:为什么我能够忍受那样的生活(规则)?为什么我能够活下来?我是否做了该隐(《圣经》人物,亚当与夏娃的长子)那样的事情,害死了我的兄弟?在道德之水回潮时,许多人感到难以抵挡。因而出现了这样的奇特现象:在战后自杀的人们比战时要多得多。在集中营的时候,人们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来。可是,当活下来之后,他们才发现,为了能够存活,他们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 “羞耻”成了他们身上共同的印记。“我们曾长年累月如牛马般生活;每天从黎明到黑夜,我们的生活充满了饥饿、疲劳、寒冷和恐惧,留给反思、推理和情感体验的空间早已经荡然无存。我们忍受罪恶、混乱和赤贫……不仅忘记了自己的国家和文明,也忘记了我们的家庭、我们的过去、我们曾经为自己想过的未来,因为,就像牲畜,我们被局限于现在。”莱维怀疑:“这迟到的羞耻是否合理呢?但是我无法确定,现在仍然无法确定,但我的确感到羞耻,而且这羞耻具体、沉重而持久。” 意识到羞耻感,正是人性的复苏,是道德感的升起。在这个意义上,莱维肯定那些在战后采取自杀行为的人,称这是“人类的行为,而不是牲畜的行为”。奥地利哲学家简·埃默里(Jean Amery)与莱维有着相同的遭遇,也是因为参加抵抗运动被捕,受到折磨,在战后许多年(1978年)选择自杀。这位哲学家曾写道:“任何曾受折磨的人永远受着折磨……任何曾受折磨的人永远无法再轻松地活在世间。他们对人性的信仰,早在第一个耳光中就崩裂了,然后在折磨中轰然毁灭,永远无法恢复。” 1987年4月11日上午,莱维从自家三层楼梯上摔下来,当场死亡。他是否自杀?现在还是一个谜。无论如何,奥斯维辛的噩梦纠缠了这个人的一生。有人说他在“40年后死于奥斯维辛”。 当然,也有人对道德能力退化这种人性的损失毫无所知。在《活出生命的意义》这本书中,弗兰克尔也提到了集中营削弱人们的道德水准,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从中得到恰当的教训。对某些人来说,“获得自由之后,他们觉得自己可以随意而轻率地运用自己的自由了。对他们来说,唯一改变的是,现在他们由被压迫者变成了压迫者。他们是暴力与不公的施予者,而不是接收者。他们痛苦的经历成了为所欲为的借口……这一类人慢慢地才能被引导回常识性的真理,即谁也没有权利为非作歹,哪怕别人曾经这样对待你。” 这个奇特的反讽,远非仅仅发生在经历过集中营的人们身上,实际上随处可见。“当一个人的外部生活遭到蹂躏,他的内心生活也在劫难逃,当他外部生活的权利和资格被取消时,他对于这个世界的基本信任也将随之动摇和丧失”,1999年,我在分析俄罗斯电影《烈日灼身》(又名《毒太阳》,1995)的时候写道。这部影片从1930年斯大林大清洗回溯到当年红军和白军的内战,主人公密迪亚在经受了最初的欺骗之后,决心把自己的灵魂抵押给魔鬼,接下来他做了一系列可怕的事情。被剥夺者是危险的。 顺便说,对诸如此类现象的反省,实际上构成了我后来思考的起点:从被侵犯的处境中,并非直接生长出正面和有意义的东西;从压抑中并非直接导向心灵的光明与出路——除非对此保持警惕,除非在这之后,出发寻找新的起点,而不仅仅重复压迫者的行为。 交流与表述的能力 我一直关注纳粹集中营幸存者的回忆,包括小说和电影,但在别处未曾见到这样的描绘。莱维写道:大多数不懂德语的囚犯(几乎所有意大利囚犯),在进入集中营的10—15天便会死去。表面上,他们死于饥饿、寒冷、疲劳和疾病,但若仔细审视,他们的死要归因于信息的匮乏。也就是说,因为语言的隔阂,这些囚犯发现自己陷进了彻底的隔绝和茫然无助的环境当中——四周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却找不到任何意义。 “那就像一部焦虑而疯狂的电影,充满了毫无意义的可怕声音和怒叱:没有姓名,看不清面孔的嘈杂人群被淹没在一片连续的、震耳欲聋的背景噪音中。然而,在这噪音中,并没有浮现人类的语言,虽然有配乐,但没有对白。” 这些囚犯们陷入隔绝状态。发号施令的党卫军根本不把囚犯当作人,只把他们当作牲口来吆喝,从来没有想过与他们交流,用他们能够听得懂的语言,试图知道他们的反应。如果某项命令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党卫军会大声而愤怒地一字一字重复,直到用全身力气高声尖叫,而这只会让刚进来的可怜人们更加吃惊和恐惧。即使拳打脚踢,也无法让他们明白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要与他们说话”,拿鞭子的人这么想。 莱维学过一些化学和物理的德语词汇,这让他度过了最初艰难的日子。后来他不得不用有限的面包来支付学费。他的老师(狱友)试图让他明白党卫军和 “卡波”的咆哮。他很快意识到,在集中营存在着一种“德语的分支”,完全不同于他以前在化学书上或听同学背诵海涅的诗接触过的德语。形容词“国家的”无所不在,“狂热的”从贬义词变为褒义词。 比如“吃”这个词,在集中营里只采用牲口专用的那个“吃”字。“走开”,在集中营行话中,成了“见鬼去,滚开”。战后不久,莱维出席一个商业会议,见到德国某大公司彬彬有礼的代表。当莱维说“现在让我们都从这里滚出去吧”,听见的人们大吃一惊。他不得不解释这是自己从奥斯维辛学来的粗鲁语言。 所谓“集中营黑话”由更多的语言构成:波兰语、意第绪语、西里西亚方言及匈牙利语。最初进入集中营,莱维经常听到一些词汇,因为它们出现的频率高,于是想当然地以为它们表示“工作”、“水”和“面包”。这些发音印在了他的头脑中。许多年后,一位波兰朋友不情愿地告诉他,这些词的意思是“霍乱”、 “雷”、“婊子养的”或“完蛋”,前三个词仅仅表示感叹。 词汇与人之间有着特殊的关系。一个人如何使用词汇,在很大程度上释放出他的人性,说明他的人性。哪怕他整天用脏词辱骂敌人,也丝毫不会带来他自己人性的提升,更不会给敌人造成实质性伤害。他在诅咒别人的时候,也接受了自己被诅咒的处境。 另外一些波兰语的发音,他后来得知是“现在几点了”、“我走不动了”或“别烦我”。但是当时为什么没有人向他解释呢?处于困境中的人们,为什么不尝试分享经验,共同面对现实,以缓解压力?为什么他们之间没有更多的谈论和沟通呢?尤其是,为什么把这种隔膜视为正常呢?这是令人痛苦的——被迫生活在制度黑暗中的人们,他们也不得不互相隔膜。 是否存在这样的情况——一个人不需要外部交流,仅仅停留在他个人的内心世界?以沉默的方式保存他自己的人性?看起来这不可能。阿伦特那本《黑暗时代的人们》,最精彩的篇章是关于莱辛的,其核心问题是:“在一个变得非人的世界中,我们必须保持多大的现实性,以使得人性不被简化为一个空洞的词语或者幻影?”阿伦特的回答是,这种现实性是由他人在场来保证的,它存在于周围人们的交流中。在与朋友不停的交谈中,在人与人的友谊当中,这个人才能保留和发挥他的人性。“人对现实性进行抛弃的结果,永远都是一种人性的丧失”。 当然,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意识到不能交流带来的伤害。对于一心盯在食物上的人们来说,他们也许感受不到这种痛苦,或者原本就过着“边缘化”的生活。莱维认为,这些不能意识到自己交流损失的人们,“接受言语的丧失,这是一个不详的征兆:它意味着彻底冷漠的来临”。 冷漠是人性丧失的信号。对身边他人的痛苦置之不顾,失去起码的感受能力和同情心,是对于自身人类身份的否定,也是在否认他人的人类身份,否认人所拥有的基本道德感知。在变态意识形态的催促下,那些纳粹党徒真正做到了冷血。而这种毒素同样会腐蚀那些被压迫者。这就是为什么那位以坚持不懈记忆大屠杀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埃利·威塞尔(Elie Wiesel,1928—)将冷漠当作最大敌人:“冷漠是恶的集中体现,因为爱的反面不是恨,是冷漠;美的反面不是丑,是冷漠;信仰的反面不是异端,是冷漠;生命的反面不是死亡,是冷漠。” 失去交流之后,人们更多的将自己囚禁在肉体的四堵墙之内。当一个人屈从自己体内饥饿之时,服从外部命令就变得更加容易。莱维指出,在集中营里,未受教育者比知识分子表现出有利的倾向。除了他们在体力上更能胜任之外,他们还能很快适应“不要与之交谈”、“不要试图理解”的集中营规则。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习惯于不再向自己问“为什么”这样的问题。“理解”是伟大的人类能力。通过各种文化形式,人们能够认识周围的世界,也了解人们自身。存在这样的片刻 ——当囚犯们试图回忆出某个戏剧的片段,试图完整地背诵出某首诗歌,他们会感到心灵的复苏、人性的回归,在那个瞬间提升了生命的质量。然而,它们是如何短暂。“在一个禁止逻辑、艺术和诗歌的地方,逻辑、艺术和诗歌就无法帮助你理解这个地方的生存法则。”莱维得出结论:“在自我引导和理解现状中,文化是毫无用处的”,不能帮助你了解和适应环境。因此,知识分子便更加痛苦。他们被剥夺了心灵的空间和智性上的发展,处于更易受攻击的脆弱状态。 我想,莱维没有来得及说出的是——若是处于一种人类历史上未曾遇到过的处境,处于任何书籍未曾记载过的境遇,人类已有的理解模式、文化范式并不能帮上什么忙,现有的对于世界的理解,并不能现成地套用到正在发生的情况当中。让已有的逻辑、艺术和诗歌失效,令人类所有积累起来的美好东西失效,是这种极端现实的本质、本能和必然效果。让人们陷入茫然无措,不能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才是这种现实真正想要的。在失去理解和表达的时候,人们向原始状态的倒退加快了。 难以表述的问题同样延续到战后。幸存者也有篡改记忆的可能。他并不是故意欺诈和推诿,像纳粹当事人那样,而是因为痛苦和羞耻会让人产生本能的回避。当年他没有看穿的黑暗,他后来仍然不知道如何去讲述。“他们愿意驻足于那些短暂的安宁时刻,那些荒唐的、奇怪的或轻松的时刻,而跳过最痛苦的片段。” 受罪是无力的,真实是片断的,“痛苦是苍白的”,因而表述是困难的。 因此,当莱维、威塞尔、弗兰克尔等人开始讲述,他们所做的事情不仅仅是见证罪行,不仅仅是有关他们经历了什么,更是见证了他们自己人性的回归,是他们自己人性的复苏和人性的证明。当他们用语言的亮光穿透无尽的黑暗,用明晰锐利的词汇穿透那样一种混淆和晦涩,他们是将人性的光芒照射到人们面前。那不仅是他们的人性,也是我们的人性。他们对于痛苦的顽强表述,体现了对世界和作为后来者我们的信任。当我们倾听了从死亡线上回来的人们的讲述,也就是接受他们对于世界的信心和祝福,重拾对于这个世界和人性的信心。 这就是这本《被淹没的和被拯救的》书名的另一半含义:除了“被淹没”之外的部分,还有返回和升起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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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识网 | 邵龙豪:读崔卫平《爱这个世界》有感

  一直都很喜欢崔卫平老师的文章。从她的影评集《思想与乡愁》到《迷人的谎言》(现在手头里还藏有一本在万圣书店买的有她亲笔签名的《迷人的谎言》呢),还喜欢在《爱思想》网站上读她的时评专栏,而她在《经济观察报》上连发的十多篇关于“我们如何讨论”的文章更是让我获益匪浅。但真没读过这篇获奖感言,也不晓得她还拿过“林昭纪念奖”如此殊荣,这里又开了眼界了。但今天还是想借这篇文章纪念一下和崔老师一样令人尊敬的优秀的女知识分子——林昭。   第一次知道林昭是从钱理群老师的一本书《拒绝遗忘——1957年学研究笔记》里读到的。这个生于1932年的江苏女子在北大读书时因为公开支持她的同学张元勋的“大字报”——“是时候了”而被打为右派,后来又因为所谓的“反革命罪”和“阴谋推翻人民民主专政罪”,从1960年起被长期关押于上海提篮桥监狱,最终在1968年4月29日被秘密杀害。我被林昭捍卫自己信仰时的坚毅和勇气所震撼,想想看,一份“十四万字的血书”(相当于40个左右成年人的血量)承载了多少生命的尊严和灵魂的力量,又包含着怎样的无奈和冤屈。当一个渺小的生命个体在遭受极权的残酷迫害,只能用鲜血来捍卫生命的尊严时,该是怎样的悲哀和神圣!   但令我不敢相信的是那个时代的残忍和荒诞。先不说林昭被打成“右派”本身的虚妄和无知,就连在狱中的遭遇也是不忍卒读,更令人无法接受的是,在惨遭杀害之后,自己的母亲还要被收取五分钱的子弹费!这难道真的是发生在号称有“五千年文明历史”的礼仪之邦?又有谁会相信这就是所谓的“龙的传人”对自己的同胞做出来的残忍行径?当年二战结束后,艾森豪威尔将军看过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后,怔怔地说出一句话:“天哪,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今天我也想说一句,对生活在那个年代的父辈们说一句:天哪,你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可是冷静下来之后,还是应该对人性保持一些基本的乐观。想想看,即使在那样黑暗的年代,依然有很多像林昭那样坚持这自己的独立思考、坚守着生命尊严的底线、坚信自由和人权的价值的人,难道我们在反思激发“我们人性的恶”的体制的同时不应该为这依然残存的“人性的善”而欢呼吗?这不就是“林昭们”的伟大所在吗?   后来,又看了胡杰拍的纪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让我进一步了解了林昭,了解了她只有36年却灿烂无比的人生历程。我也愈发对其经历的苦难充满同情,也愈发被她反抗暴政的勇气和思考的深度所折服,当然也会加深我对“恶制度”的痛恨,但更多的还是骄傲,为中国还有这样的知识分子而骄傲。可转念一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其实,林昭是还算“幸运”的,因为她的伟大还为我们所知并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纪念,而那些不知名的,因坚持自己信仰或者只是没有表示自己的忠诚却可能比林昭的遭遇还要凄惨的多的“思想者”,难道就这样默默地被历史的风尘给湮没?我不甘心,也不相信。美丽的谎言可能会暂时让人们忽略伤口的疼痛,但如果不去直面流血的事实并对其实施有效的补救措施,只是自欺欺人的“掩耳盗铃”,终归会耗尽生命的精华!   除了林昭传奇的人生经历和伟大的精神象征之外,她生命前后期思想的巨变也是令人惊奇的。可能是受家庭影响,年轻的林昭对“革命”和“共产主义”抱有极大的热情。她不顾母亲反对,在1947年7月考进“革命摇篮”——“苏南新闻专科学校”,甚至曾决心“与家庭生不来往,死不吊孝”而全身心地投入到革命中去。可就是这样一个激进的、充满理想主义的热血青年在生命的最后却对自己的坚信有着最为彻底的审视和反思。她的血书中有很多深刻地质询,也包含有自我质询的部分:“我们反对什么那是很清楚的,可是我们到底要建立什么呢?”正如崔卫平所说,“林昭与她所反对的东西,做了真正的切割。”那么问题来了,林昭这种前后巨大的转变仅仅是因为在自己遭受了巨大的不公之后才出现的吗?还是正因为改变才会遭受如此巨大的不幸?那和林昭一样如顾准、遇罗克等知识分子又是因为什么呢?这种改变有多少必然性?为何前后差别会如此巨大?而且,前后两种看似极端相反的价值观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有什么内在的联系吗?我觉得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现象,值得深思。   对一个“思想者”最好的纪念并不在于形式上的祭奠,而是把其思想传承并发扬开来,沿着其走过的路继续走下去,毕竟,“思想者”因其思想而永生!最后,何不让我们一起来看看林昭当年冒生命危险去支持的那首诗呢?   《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   年轻人   放开嗓子唱   把我们的痛苦和爱情   一起都写到纸上   不要背地里不平   背地里愤慨   背地里忧伤   心中的甜、酸、苦、辣   都抖出来   见一见天光   把批评和指责   疾风般落到头上   新生的草木   从不怕太阳照耀   我的诗   是一支火炬   烧毁一切   人世的藩篱   它的光无法遮挡   因为它的火种   来自——“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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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卫平:爱这个世界——2010年林昭纪念奖获奖感言

为什么我们如此情不自禁地朝向这位逝去的女性而靠拢?为什么我们将她视作暗夜中送来力量的那颗亮星?为什么我们愿意将她当做在今天思想和行动的一个源头?在今年五月份林昭雕像落成典礼上,我写下了这样的句子:“因为您,我们有了自己的谱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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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庙 | 崔卫平演讲:你所站立的地方就是你的中国

作者: 老虎庙   因为绕道陕北去河南太行山区拍摄黑监狱受害人张小玉的遭遇http://24hour.blogbus.com/logs/231044777.html,把崔卫平来陕演讲的视频拖了近半月,现在终于给剪了出来,立刻呈献大家。 剪崔卫平的演讲,就有好多话儿想说。那好多的话儿若论起和下面这段话相比,下面的重要性更显突出。 3月25日去咸阳机场接机。崔卫平走出机场大厅的第一句话是“怎么是你,老虎庙!”其实我不用回答,我只用摄像机对准着她。因为我的摄像镜机曾经多次记录过她。 2009年,崔卫平和艾晓明同来我在鸟巢东边寓所慧忠里小区,我因此获赠崔卫平的新译《哈维尔文集》。这次准确讲,是我们共同面对艾晓明的镜头。而艾晓明的镜头好像粘在了身上,无论何时何地,你遇到了她,你就被记录。也因此我注意到了艾晓明名言“记录也是一种意见”,此话日后成为我去作记录片的精神力量; 2010年,4月4日,鸟巢东侧国玉大酒店二楼宴会厅。北京各界人士20多人为屠夫(反腐打黑)杀猪团赴闵壮行。崔卫平进入了我的摄像机,之后有短片记录《崔卫平为屠夫赴闽打黑热舞壮行》http://blog.ifeng.com/article/4789571.html。记得那日到场者中有唐吉田、王荔蕻等四人分别带有监视国捣人员跟至酒店楼下; 2010年6月11日,崔卫平再进我的机器镜头,是我去她住所拍摄“努力走向公民社会”系列演讲时。后来她的演讲安排在了该系列片的第五集。那一天我又获她的新译作,波兰人亚当-米奇尼克的《通往公民社会》。也是那一次,崔卫平一气儿为我的片子推荐了何方(张闻天秘书)、梁晓燕(在影片《天安门》里您见过)、郭于华(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徐友渔(自由学者)等数人参与该片拍摄……也是那天,崔卫平用一瓶五粮液招待我们,我方知她的酒量; …… 离开北京一年,如今能在西安见崔卫平,更尽地主之谊,岂不乐事。尤其重要的是,她将再入我镜头。我因此,打从她在咸阳机场落地之时,就开始捕捉她的镜头,“怎么是你,老虎庙!”她又怎么会想到这里面的一切必然呢? 25日当晚,崔卫平此行邀请方谌洪果在西安湘子庙街“老碗”家为崔卫平接风。席间,话题谈到一道名句“你所站立的地方,就是你的中国……”。不想,在场几位政法大学老师和陪同不尽同感,当场敲定,此行崔卫平演讲就以此为题。这段原话如下: 你所站立的地方,就是你的中国。 你怎样,中国便怎么样。 你是什么,中国便是什么。 你有光明,中国便不黑暗。 崔卫平的第五次入我镜头,就以此开始。还有重要一点,作为大学教授的崔卫平已被禁止在大学授课和演讲多年。此行能在西安实现重上讲坛,实乃不易。难怪谌洪果称此行演讲实现了“破冰”,学术活动该称“破冰之旅”。下面请观看崔卫平此行在西北政法大学的演讲主题部分《为什么你所站立的地方,就是你的中国》。受篇幅限制,暂时没有收入崔卫平和学生对话的内容,幸谅! 演讲视频在这里 http://24hour.blogbus.com/logs/231512576.html 【备用视频地址】 搜狐 http://my.tv.sohu.com/user/detail/70212398.shtml 土豆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kVUyEddZWg0/?rpid=26918210&resourceId=26918210_06_05_99 我乐 http://www.56.com/u95/v_OTAzMzE0Njg.html 优酷 http://v.youku.com/v_show/id_XNTQyNTE1OTA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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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识网 | 崔卫平:民主之前

  (感谢作者惠寄稿件)    被关闭的中国民众经验   首先我想提出一个问题,设想中国当下完成社会转型,进入民主,中国社会中反日的民族主义会不会马上降温?会不会马上迎来中日关系全面转好的新阶段?回答应该不那么乐观。实际上人们看到,1989年东欧民主转型的那些国家,当年的捷克斯洛伐克、波兰,尤其是南斯拉夫,都经历了一个民族主义高涨的时期。   最有可能,在取消了高压之后,原来那些埋藏的东西得到爆发,原来沉潜在地下的东西,一下子浮到表面。在这个意义上,民族主义是伴随着民主进程的一种现象。排外的民族主义,甚至是民主的副产品,是民主过程中必须经历的阶段以及所要付出的代价。在进入全球秩序时,人们同时感到身份危机,这会将他们重新打回原型。   借助这个视野,我将试图提供一些解释:如何理解近些年中国反日情绪的高涨?人们在街头或者网络上表现出来的一些激烈的言行,仅仅是一贯以来控制的结果,还是出现控制松动、朝向某个民主转型途中某个阶段上的产物?   不排除其中存在人为因素。有人质疑,为什么在中国不存其他的游行,单单存在反日游行?而且是同一天在中国不同的城市能够进行?这个怀疑不是没有道理。在权力运作不公开透明的地方,在不存在公开的权力竞争的地方,人们对于某些事情的猜测是可以理解和保留的,尽管缺乏进一步的根据。毫无疑问,我们的政府应该能够控制各种局面,尤其是街头行动。   然而我想说的是,即使存在人为因素,或称之为虚假因素,但是其背后是否还有某种真实的东西?在那些扭曲的表达背后,是否存在某些值得认真对待的东西?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去年“9·15”事件之后,我与朋友们一起做了《中日关系回归理性》的社会签名。在这期间,我发现,在中国社会里,的确存在着一种称之为“对日怨气”的东西。这是需要理解的,而不能简单地加以谴责。   所谓“怨气”,是一种长期积累起来的,也是长期被压抑下去的东西。“怨气”的表现形式在于,一旦触碰,就会以一种爆发式的、夸张的形式来表达,会脱离和超出原来的事情本来的形状,一下子火苗蹿得老高。上个世纪发生的战争,结束已经将近七十年了,为什么中国人仍然存在对于日本人有这么深的积怨?为什么这种情绪么多年来始终没有得到释放和缓解或者化解?   我想指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普通民众在战争中的经历和痛苦,在许多年内没有得到讲述和倾听,没有得到理解和肯定,没有得到统计和补偿。他们的经验是被关闭的,没有按照其原样得到应有的关注。如果究其原因,则是复杂的和十分纠结的。   冷战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主要原因。进入冷战之后,中国社会与日本社会很快陷入了隔绝状态,不仅是两个政府之间,两个社会之间也始终不能互相照面,不能互相往来和互相沟通。因此,日本方面没有遭遇来自中国民间因为战争损失而提出的具体压力。一般人们都会说德国人对于战争的赔偿道歉更加到位,但那也是在具体压力之下才能够做到的,是在压力之下逐步得到改善的。   实际上战后一段时间内西方各个国家都强调经济建设,电影中也一样都是英雄主义叙事,只是到了1962年在耶路撒冷审判纳粹战犯艾克曼,出庭作证的犹太人才开始讲述自己真实经历,这之后才有了受害者本身的叙事。那部著名的纪录片《浩劫》,访问幸存的犹太人,片长9个小时,是在1985年完成的,而不是更早。   战争是极端事件,但普通人们的经历并非全都是极端的,但损失仍然是重大的。有些人虽然没有失去生命,但是被日本侵华战争影响了一辈子。比如我父亲,因为战争两度失学,没有能够上大学,后来参加了共产党的抗日工作,一生的命运由此改写。他热爱科学,原本可以从事他的科学研究。小时候父亲要求我们在前后平房之间学习种蔬菜,写生产日记,但是铁锹挖不下去,因为遍地的碎瓦砾,我出生的城市江苏盐城曾经被日本军队的飞机轰炸过。肯定有许多人像我父亲一样,个人命运被改写。   类似战争的创伤及阴影,实际上也影响了我们这一代人。但是这些经验被关闭起来了。灾难和损失是日本军队造成的,然而因为不存在讲述的空间,这些遭的罪没有得到来自日本的响应和回音。即使是人民战争的胜利,也不能挽回这些具体的损失。   在这个意义上来看待放弃战争赔偿,就有了一个深入的角度。赔偿不仅是钱的问题,而且是对于每一个具体受害者的关照,对他们个人受害经历的承认和肯定,是一种直接的、面对面的道歉。   当然我也需要承认,一个国家民众的声音被关闭,令其他国家不能听见,首先是因为这些遭遇和声音在本国遭到关闭。先是国共内战,后来是中国的各种政治运动,人们在现实中始终处于摇晃状态,没有谈论此前战争损失的空间。那些普通百姓的损失看起来是如此不起眼,如此破碎,缺少完整的故事,并不通向某个结论,不能整编到意识形态的某些要求中去。   我需要同时承认,以前主要是通过官方媒体来介绍今天的日本社会是有限的,造成了普通民众对于今天日本社会的缺乏了解。有关日本战后对于军国主义的切割,有关和平宪法等,对于战争的反省及道歉,包括日本巨大的经济援助的意义,这些介绍做得很少,使得今天的中国人对于日本了解非常有限,人为制造了许多盲点。这几年电视里不断播放的各种抗日电视剧则进一步加重了人们原有的怨愤怨气。   所有被压抑下去的东西,都不会轻易消失。的确,在中国目前存在许多怨气,而其中肯定有一种可以拎出来单独对待,叫做“对日怨气”。在战争中民众受伤的这一块,始终没有得到触动。   今天,随着在中国民间表达渠道的开拓畅通,随着中国民间社会力量的增强,这种积存的怨气开始得到自主性释放,包括在网络上面。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日本社会才是刚刚感到来自中国民间的压力。这是在以前比如邓小平时期不会遇到的。这是一个新话题。对于日本来说是一个新压力。首先需要理解。不是看作挑衅或挑战,而是看作真实的问题本身。   一开始的表达,肯定有不理想的成分。多年遭到关闭的不平衡的心理,会体现在一些过激的行为或者言辞方面。尤其是信息阻拦仍然没有结束,在共同的问题上不能分享共同的信息,这会扭曲人们的眼光和头脑。   那么目前的情况属于什么阶段呢?我愿意用“民主之前”来形容。是在通往民主的道路上可能出现的新问题。   既然中国民间社会开口,提出某些压力,希望日本方面也能够有所回应,而不仅仅是吃惊、消极、冷漠或者轻视。   战争是一个故事,是前面的故事;战争之后如何处理战争,是另一个故事,是后面的故事。今天在座的我们这些人,与前面的故事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与后面的故事有着直接关系,即如何处理战争的后遗问题,如何讲述过去发生的事情,如何尊重事实,在历史教训的基础之上开拓未来。这不会是单方面的事情,始终是双方面的事情。日本通过《和平宪法》与昨天告别,不拥有军队和承诺不发动战争,这是很了不起的,也希望这种状况能够维护和持续;但是需要与过去战争的受害者建立联系,取得谅解,才算是有了最后的结论,彻底翻过这一页。   当然,无论如何,战争是结束了。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也不管战争遗留问题如何处置不当,都不能成为发动一场新的战争的理由,不能延续一场七八十年之久的战争。如果是那样,就犯了以前敌人所犯的错误,站到施害者的立场上去了。   民间交流需体现道义精神 最终实现两个社会之间的和解   此行遇到的许多日本人都会问我,如何做才能改善中日关系?中国人到底要什么?提出这些问题的人们,脸上充满了急切的善意。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想先分享一个经验——我来日本之后,与不止一位几十年从事恢复中日关系的人们交谈,问及什么时候工作最愉快,人们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周恩来、胡耀邦、邓小平的名字。当然,这些中国政治家在重新打开国门、将中国带向国际社会方面是有贡献的,但是这也说明了另一个问题,即此前的中日交流,主要停留在官方层次。重要的谈判是在官方谈判桌上进行的,重要的结论民间很少能够参与。   1972年恢复中日邦交时,如何做通民众的思想工作?是通过发文件至各单位,让人们转变思想。整个民间或“社会”处于彻底被动状态。因此,不仅战争中民众的痛苦是一个被关闭、被延误的话题;民间的中日交流、两个社会之间的互相照面,也是一个被耽误了的话题。   在两国之间解决了政治、外交问题之后,在进行了多年经济合作之后,接下来,是两个社会之间的交流交往,是社会与社会之间的对话,是两个社会之间的化解与和解。不管是日本社会,还是中国社会,都不能被自己的官方所代表,觉得两国关系仅仅是官方的事情,而需要各自往前跨出一步。   我们两个社会需要一起来检视已经走过的道路,分享共同的信息和视野:哪些事情已经做了,哪些事情还做得不够。在已经做的事情的基础之上,进一步开展工作。需要政府做的事情让政府继续承担,需要民间自己做的事情,由民间承担的责任也不能推卸。在中国我们呼吁中国人要敞开心胸,不要老是生活在过去,停留在怨气和阴影中,要想办法走出阴影,面向未来,给年轻人以宽广道路。而日本社会在面对中国人即使种种不理想的表现时,也要敞开胸怀,要有耐心,有理解和接受的准备。   实际上,加强民间交流也是一个多年的话题,尤其是去年“9·15”之后,许多人都在谈民间交流。问题在于到底如何进行民间交流?民间交流是否有自己不同于官方交流的起点和原则?在回答这个问题时,我会尝试回答中国人到底要什么。   我们现在开始置换平台了。所谓民间交流,是在人的生活框架之中交流,就像我们现在面对面地坐在这里,我看见的是一个个具体的人,你们的面孔、神情,你们的思索和忧虑。那么,所谓“民间交流”,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所谓“中日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谓“中日友好”,在民间的层次,应该放到未来“社会和解”的框架之中来考虑。无论如何,敌对不应该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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