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孤独的爱国者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对国家情感是矛盾的?”记者问。“可能是矛盾的,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觉察。爱国应该是我们一生的使命。”他与想象中的建制派不同,在谈论这个国家时,他没有那么多的理直气壮、慷慨激昂,他语气温柔,但偶尔流露出伤心与失望。 孤独的爱国者 文/谢梦遥(中国政法大学) “纵有一万道禁令,我想写这故事。”这是2个月前我还在香港,随便在微博上写下的感触。没想到,愿望竟然实现了。不过,实现的效果不够好,一是细节挖掘、内容铺排上,我火候差得还远,二是需找到一个安全但未必是最好的视角,且我也做了自我审查。无论如何,这篇报道发表了。感谢《人物》的老师们。 黄志明没想到,一本小册子,引发了一场席卷香港的龙卷风。 他所在香港国民教育服务中心,因为出版了《中国模式国情专题教学手册》,一度被万夫所指。现在,针对这个中心的舆论风暴过去了,身为中心总监的他,准备收拾残局。 “房屋署在9月30日就要收回我们这座楼了,我们这些人要解散了,没有工资发了。” 他告诉《人物》记者,留给他在这里办公的时光已经无多。这个位于青衣的中心,由港府的教育局资助,现在合同不再延续,失去的不仅是运营费用,连这座楼也要交回。东西已经开始往外搬了,办公室显得空旷了许多。 大概没有什么人会为这座中心的关闭而欢呼了,焦点问题已经不在这里。然而循着时间轨道回到7月初的香港,触发这一切的导火索,正埋在这座中心里。 (一) 7月5日,黄志明带了一队香港学生,去广东南沙进行为期3天的乒乓球比赛。类似的交流互动,中心经常举办。当天晚上,他接到了港教育局的官员打来的电话:“大件事了!有人要反‘国民教育了’!”问题出在那本手册上,有人把其内容拍照放到了网上,引起了争议。他试图解释,但对方没有耐心听下去:“我们压力很大,要跟你切割关系。” 他虽然心里有点着急,还是继续参加完活动。但事态比他估计要严重得多,当3天后他回到香港时,他发现传媒已经炸开锅了。 此时的国民教育服务中心,由教育局资助已有4年半。这个中心顾名思义,为了配合香港政府推行国民教育,由民间团体教联会设立。按既定计划,为期一年的新合同将马上签署,但政府告知,需要中止以检讨拨款机制。 国民教育四个字首次被提及,是在2007年特首施政报告中。2010年,香港政府表示会将其独立成科,进入中小学。课程的指引在今年的5月公布,按指引要求,学校可于未来三年以循序渐进方式推行德育及国民教育科,而三年后,每个学校都要有这门课。 反国民教育的呼声,一直零星地存在。但真正形成影响力巨大的合流,却始于今年7月。那时《中国模式》手册印出来不久,刚向香港中小学的老师进行了免费派发,让他们自发决定适用于教学。 传媒的抨击集中于这本手册第10页,对中美两国执政党简介里,标题分别是:“进步、无私与团结的执政集团”、“政党恶斗、人民当灾”。 其实,早在几个月前,当黄志明拿到手册初稿时,他就已感到标题可能有隐患。中心内部进行了讨论,还打电话去询问委托编篡的机构——浸会大学的当代中国研究所。对方说,这些表述是有依据的,来自北京大学教授的论文。黄志明不放心,让周边的朋友也给意见,朋友们看完后,都说没有问题。 “我们没有理由去干涉学术机构的观点。再说,我们设置了思考问题,这是讨论不是结论,香港这个地方不是什么都可以讨论吗?”他翻开另一页,指着其中一句说,“我们不是在歌颂共产党,你看,这也说到它的进步无私是理想型的,不是现在。” 自创立以来,国民教育服务中心每年都会出版几本教材,话题丰富,与大陆有关联,五四运动、少数民族、十二五规划、汶川地震、北京奥运等,都曾有涉及。这些教材均是免费配送,仅限给学校老师们作为参考,此前很少遭遇对内容的投诉。 “出了很多书后,我就有了思考,能否有一个模式将中国概括总结。”黄志明说。 他试图证明从头到尾都严格遵守了正当程序。“我们2011年4月和政府签合同,决定要出这个手册,通过招标确定当代中国研究所。我们完全交给他们,内容不做要求。当然,最后我们会审查。” 想用模式去囊括中国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并不讨巧,事后看来,这个尝试也并不成功。在该手册受到关注后,批评纷至迭来。有内地背景的居港评论家长平,用“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形容读后感,他撰文批判,“把一个画得不怎么好的蓝图,当成已经完美执行的事实告诉学生”。 当然,绝大多数人不会深入辨析全册内容,但仅仅是前述两个标题,就已经引发了强烈的反弹。黄志明也承认政治敏感度不足,“可能我们身在局中,看不到全盘。” (二) 记者纷纷找来了,黄志明选择在第一时间回应。7月9日是星期一,他接受了第一个访问,此后整个星期都被各种访问排满,从早到晚,都有电话打进来。 记者往往只需要几个问题上的回应,但黄志明想拿回主动权。他会花上半小时,尝试解释,他甚至邀请对方来办公室坐一坐,而不仅仅是电话采访。 “第一天跟一批记者讲完,我会看新闻,我的消息没发出来,第二天又来一轮记者,我坚持讲,还是没发出来。”他认为他的辩护被选择性过滤掉了。“他们是有默契的,完全违背了新闻操守。” 他总计接受了超过20个记者的访问。每次他开头必问对方,有没有整本读过手册。“只有2个人说看过,其他都说没看过。他没有看过就可以写那么负面的东西,这就是香港的传媒。” 同样的问题,他也曾当面问过教育局局长吴克俭。吴不置可否,黄志明认为这表示他也没有读过手册。“那他凭什么公开对媒体说,内容偏颇,他不会使用。什么人给他这个结论?” 他发现,舆论的矛头很快越过他,转向了教育局,变成了批评国民教育科是洗脑课程。“香港记者的水平很差,他们已经有了立场才来访问,他们不是了解事情,只是要挑动你和政府对抗。比如他们问我,中心是不是要关门了,你对吴克俭有什么看法,问题大同小异。没有人想问过去经历了什么。” 香港媒体发达,信息自由,在这个意义上,真相更加难以遮蔽。但也不要忘记,这是一个高速运转的城市,无论是公众还是媒体,都没有足够的耐心,去了解一个完整的故事,深度特稿几乎难以见诸报端。 如此经历一个星期后,黄志明在教联会开了记者招待会,那算是他最后一次公开发言。他决定不再回应。 他似乎又不甘心,几个星期后,他在中心的官网发布了一篇文章,是他和妻子共同完成的。文章最后问到:“是反对国民教育抑或反对课程?是反对在初小施行抑或反对在学校施行?是反对课程抑或反对评估……反对的理由又是什么?政府支持的理据又是什么?是否有交集,可以好好解决问题?” 然而,“洗脑”的警报一旦发布出来,选择立场似乎就变得比讨论细节更为重要,越来越多的香港人加入了反对阵营。 反国教甚嚣尘上之时,也正值临香港立法会选举的最后关头,九龙的街头出现“守护香港,拒绝大陆化”的竞选标语。类此这样的语言,以前的选举中从未出现过。但一定程度上,这句话也有其市场,喊出这句口号的公民党候选人毛孟静,在9月成功赢下了九龙西地区直选议席。 (三) 1955年出生的黄志明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大学之前的他,对中国的认识很有限。“英国殖民地教育,将香港去中国化。那时我们只学澳洲、印度、英国的地理,就是没有中国的。历史只念到1911年,清朝灭亡就没了。不像现在,改革开放、十二五规划也放在中国历史里面。” 那时对大陆的了解,主要来自香港的报纸,“有武斗,每天都打死人,浮尸从珠江飘到香港,有些还是五花大绑。”他感到那是一个很恐怖的地方。 他第一次回大陆是1975年圣诞节,由他就读的香港中文大学的学生会组织,去东莞参加一个三天学习团。他看到了一个比香港落后的世界,不管是住宿还是道路,都脏乱残破。但这个世界里的审查又很严密。从罗湖过关时,有个官员坐在台上,一问一答,填写好回乡介绍信。带着信才可以买粮票吃饭、找旅店,晚上还要去公安局报备。“但到了东莞,一批抗日英雄给我们做讲座,我感到很难过。从此我想认识中国多一些。” 好奇感逐渐替代了恐惧感,或者说,成为一种更复杂的感情。他开始关心大陆发生的事情。毛泽东离世时,他流泪了,并参加了在中文大学广场进行的纪念活动。全校停课,有2000人参加,占学生总数不到一半。 不管在当年还是现在,像他这样的人,都是少数派。香港学友社最近一项最新调查显示,有83.8%中学生认同自己是中国人,但只有36.2%表示会关心内地新闻及发展。 黄志明第一次到北京,则已是改革开放之后。之前他们去大陆参观考察,必须要通过香港新华社(即现在的中联办),当他和周围同学看到文件上提到民间团体可以自由交流,想亲自去论证。他们故意不经过新华社,用中文大学学生会名义联系北京大学生学生会。 发出信时,是1979年1月,一直没有回复。“什么改革开放啊,骗人的。”大家很失望。 眼看快到5月大学要放假了,回信来了,“可以接受你们来交流”。 于是一行30多人自己坐火车到北京,就住在北大宿舍里。10天的交流活动,包括了开研讨会、办晚会、办讲座、看景点,甚至还有一对一地到北大学生家去拜访。这段经历,显然给黄志明留下了非常愉悦难忘的印象。“接待我的是数学系学生,我们像是失散很多年的兄弟。” 大学期间,他是积极活动分子。他本来是学物理的,每周要花4天要做实验,从下午2点到晚上7、8点。“我吃不消,大学不应该这么念的。做实验验证理论,这理论存在了几百年了,一定是那样的,还做什么呢?”他转到相对轻松的数学系,这样可以参加学生会活动。他动员能力很强,参加学生会选举,做过干事。 把当年的他放在今天,也是一名社运干将。70年代的香港学界,为争取中文能享有官方语言地位,发起了“中文运动”,黄志明参与其中。“那时沟通不方便,没有手机、facebook,只能通过身边的朋友来参加,几十个同学就算不错了,但也会引起很大反响。”现在的香港,游行成了公民表达诉求的常态,每天都发生,每年则有几千起。 但黄志明并不愿把自己和现在抗议者归于一类。批评性思维被普遍确立为高等教育的目标之一,他毫不掩饰对其的反感,“不能只会批评,激烈地批评就是批斗。破坏永远比建设容易。要带动一批人打倒另一批人,这样永远不是出路。” (四) 大学毕业之后,黄志明当了28年的老师,到2009年提前退休时,他已是一所中学的副校长。学校之外,也有他活跃的舞台。 1984年,一本叫做《学生时代》的刊物请他当不受薪的社长,那是本鼓励青年认识社会关心祖国的非营利刊物。2年后,因销路太差,他决定改革,杂志社也更名成了新一代文化协会。杂志逐渐退出,活动则越办越多。 那时《中英联合声明》已经发布,黄志明认为,面对回归祖国,港人有了主动去了解国家的需求。“改革开放改得好不好?香港人是留下还是溜走?这不是讲的问题,自己去看看,没有亲身经历,你在香港怎么讲,他也不相信。” 他组织交流团,带学生去参观长江三峡,去武夷山找昆虫标本,邀请科学家讲座等等,“报名者爆棚”。在他看来,这些活动就是国民教育,也很受欢迎。 但转折点发生在了89年,很多朋友心淡了,离开了他的队伍。“毕竟解放军杀人,很难接受。中国人为什么要打中国人?为什么中央政府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不理解不接受。” 二十多年后,当回忆到那段往事,他语速渐渐慢下来。 “但为什么我还会留下来在前线做这些国民教育的工作?开董事会时我说,每个人有自己去向,要离开也没办法。”他声音哽咽,“但我认为,认识自己的国家,不是在它最辉煌的时候,应该是在它最困难的时候。” “维园集会,头三年我都去了,我还组织自己学校的老师去,但之后我就决定不去了。”他的理由是,这不是出路。但他的妻子,仍然会参加。 1989年暑假,广州要组织航海夏令营,香港新华社问过二十余家青年团体,竟没有一个团体愿意承办。黄志明在新一代开会研究,最后决定由他亲自带队去。 “结果奇怪得很,到了广州8号风球,不能出海,3天2夜都在船上活动。两地学生在一起,分组讨论。没有议题的,讨论六四事件也行,我们不管。” 经历了最艰难的时期,新一代文化协会继续成长。在80年代,它每年组织一两百年轻人去内地交流,而现在,每年达一两千人。活动经费由协会自筹和内地接待单位支援。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对国家情感是矛盾的?”记者问。 “可能是矛盾的,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觉察。爱国应该是我们一生的使命。”他与想象中的建制派不同,在谈论这个国家时,他没有那么多的理直气壮、慷慨激昂,他语气温柔,但偶尔流露出伤心与失望。 (五) 黄志明在新一代文化协会的主席工作,止于2010年底。因为从2011年起,他担任香港国民教育服务中心的总监。两者有业务往来,不可能兼任。 但这个中心的生命即将在他手中结束。 真正的死刑判决书,发来是8月中了,告知他最后搬离期限。此前他一直询问新合约怎么办,教育局只答复还在检讨。 “关门对我们都是很大的打击。因为我长期推动国情教育工作,从大学开始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追求名利,我只想踏踏实实培训学生,让他们多关心我们的国家,这是我的使命。但为什么搞到这个地步?要关门。” 在最后的运转阶段,中心还在准备一场讲座,时间在搬离前的倒数第二天,题目是“国民教育何去何从”。从内容上看,这未必会是一场向批判浪潮的反攻,更像是一次自省。因为主讲者,是一位长期无法回到大陆的媒体人刘锐绍。23年前,他是文汇报的驻京办主任。 黄志明认为国民教育没有错。“错就错在用政治手段推动教育问题。香港凭什么条件,一年就出个咨询文件,然后要3年后全港施行,不可能的。没有教材、没有教师团队、没有教学法,所有学校都要必修,凭什么?政治任务。” 在他看来,更深层次的矛盾,在于对中央政府的不信任。“香港传媒经常报道大陆发生的不公义。我们希望中央政府有个说法。很多这些事情,市民不一定相信,但为什么中央没有一个平衡、开明的说法?” 不管他倾倒了多少委屈,香港对国民教育科的政策已经转向。2012年9月8日,香港特首梁振英宣布,取消德育及国民教育科的三年开展期,改由办学团体及学校自行决定是否开办国民教育科及开办方式。如此一来,所谓三年后必须推行此科的“死线”已不存在。 但余震在继续。要求政府撤回德育及国民教育科的呼声仍在,9月11日,学联发起罢课行动。“没有人想罢课,我都想上学,但若要走到这一步,是政府逼我们这样做。”学民思潮召集人黄之锋说,他虽然还不到16岁,但一直站在反对阵营最前沿。 “这些天我不看那些新闻了,不想太伤心。”黄志明说。 原文链接: http://blog.renren.com/blog/327893347/879930686 (采编:彭程;责编:彭程) 您可能也喜欢: <特稿>写给那些“爱国者” <天权>孤独的诗歌 <玉衡>《活得像个笑话》——异端的孤独 <玉衡>孤独和爱情–关于李志 <天璇>王公子的励志故事:孤独的反现代性之路 无觅
阅读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