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雜評 | 梁文道:不改革又如何?
【新世紀】最近一年,關於改革的言論越來越多,其中有一些還說得相當嚇人,似乎再不改革就要面對「亡黨亡國」的絕境。有意思的是,過去說這些話的,往往都是不被待見的邊緣分子,他們常常在形勢一片大好的當兒預測崩潰的到來,斷言一切風光皆屬表面幻影,外皮底下儘是痼疾。 想不到今天便連在位者也發出了類似的呼聲,可見情況確實嚴峻,真到了再不動手術就走不下去的地步。於是大家便起碼有了第一條共識,那就是改革的勢在必行。接下來要爭論的地方,在於改什麼和怎麼改,也就是改革的領域與路向的問題。 然而,退回一步想,不改革就一定會走到「亡黨亡國」的地步嗎?明知問題深重,明知改革之必要,但有沒有可能不改也不必速死呢? 提出這點疑問,不是因為我對當前中國現實情況的掌握要比各位高明深廣,只是出於一絲歷史的興趣。 中國人好讀歷史,恰好又有史上罕見的不中斷的悠長史統,應當曉得一個王朝或一個社會不改革的下場。 以後見之明回頭瞻望,國史上實在有太多早就注定要終結的盛世,甚至不乏建制之初便已埋下衰敗禍根的朝代。難道當時就沒人看出問題,難道當時就沒有人提出種種改革救亡的辦法,甚至付諸實踐? 當然不是,古人可沒那麼笨。別說太遠,光看中國最後一個王朝,鴉片戰爭以前,朝野內外就有了不改革不行的主張。一路發展下去,這種看法便越發急切,終於到了幾乎人人皆知人人認同的程度。不只如此,清朝還真出過一些改革方案,從自強運動一直到最後的立憲政制,一個比一個大膽,一個比一個廣泛。 結果呢?清朝還是亡了。只不過這個滅亡不是即時的痛快的崩解,而是一段漫長而痛苦的過程。從開始有人指出改革的必要,到滿清王室的退位,這個過程拖了將近百年。縱觀世界歷史,不改革馬上就死的情況其實只是少數的例外,真正的常態反而比較像清朝這樣,能夠苟延殘喘地賴活上好長一段日子。 「這個世界正在翻轉,我們的統治看不出更好的希望。噩運把國家交到卑鄙的小人手中,我們的官僚全是潛行在伊斯坦布爾街頭上的惡棍。我們無能為力,只好祈求上蒼的慈悲。」發出如此悲鳴的人,是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蘇丹,穆斯塔法三世。1774年,就在他駕崩的前幾天,竟然留下一首這麼悲沉的詩。 1774年,離帝國消滅還有一百五十年之遠,在位的蘇丹就已經預見了末日之必至。而這個帝國,曾經如此不可一世,疆土橫跨三大洲,怎麼到了十九世紀,便被人冠上「歐洲病夫」的稱號(晚清被稱為「東亞病夫」,反而是後來的比襯)?其實在那一百五十年裡頭,它們不是沒有變革,許多動作幹得甚至比清朝還狠,只不過那些革新都動不到骨頭罷了。 再看羅馬,其衰滅早就被古往今來的人研究透了。可是比起帝國時代的慘烈奪目,我對羅馬共和的終結更感興趣,因為那是歐洲史上第一憲政體制的垮台。 德國古代史大師邁爾(Christian Meier) 的總結最狠最精,他說羅馬共和那最後一百年的問題是「沒有出路的危機」。危機而沒有出路,因為那套憲政體制的成功,正也是導致它覆滅的理由。 國家越是擴張,佔據的資源和土地越多,貧富差距就變得越大。貧富差距越大,社會就變得更加動盪。要改革,就要傷及既得利益階層的筋骨,並且手段非常,往往出之一連串不合既存體製法統的驚人舉動,最後又以一場又一場的政治暴力告終。不改革,那就看著農人失地,流民漸增,集體造反此起彼落。在這樣的處境底下,統治集團還有什麼選擇?於是羅馬共和就在時人的憂慮與不安之中,搖搖晃晃地走完它最後的時光,還是頗長的一段辰光。 古往今來,多少政體多少王朝都是這個樣子。都知道要改弦易轍,都知道老路走不下去。然而改革談何容易,真正能重春還陽的改革無異於一場革命。所以大多時候,他們都選擇了小規模的局部手術。足以續命,只是苟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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