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

白衬衫 | 王友琴:女性的野蛮

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重回北京,又开始了一段不同的生活。班上的同学,年龄参差不齐,最大的和最小的差十几岁。如果不是因为”文革”十年和”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制度,这些人是绝不可能编到一个班里学习的。在宿舍的双层床上,很可能上边一位的经历只是大学、中学、小学、幼儿园,平坦得象”儿童乐园”中的滑滑梯,下面一位可能正相反,干过五行六业,经过大苦大难。 有一次,一个小同学疑疑惑惑地问我:”你,还下过乡?你真的干过很多活儿?” 原来,人家以为我只会不声不响地坐在教室里埋头记笔记,或者,只会规规矩矩地按照老师的要求背书、做题、考试。 这是人们很容易犯的错误:想象力受到经验的限制,用一己的思想框子来推测别人。我听他们谈过他们的经历:考试制度一恢复,高考参加者就成了”重点保护”对 象,成绩好的学生,尤其如此。在中学校里,老师为他们尽心尽力,放学回家,吃完晚饭碗都不洗,九点钟,母亲轻轻走到书桌旁,放下一碗糖鸡蛋,或者银耳 汤……。 可是我没有念完中学,后来当了六年农民,在离北京八千里远的地方,常年过着盐水下饭的日子,到原始森林里开过荒,开荒受过伤,伤疤至今还留在手背上……。对我的同龄人来说,这算不上是特别的经历。没想到,才过去了几年,对另一代人来说已经难以想象。 然而,经历的区别还不仅仅只是这些,还有别的。比如,我还看过,站得很近地看过,看同学们毒打老师,后来,我们的校长被打死了。 在今天,听听这样的事情,也会觉得可怕。可是当时,人们感到无所谓,也许,这就是最可怕的所在。 说出这种事来,当然不是为了向小同学吹嘘我们这些年长者的阅历丰富或与众不同,以弥补因虚度年华而产生的内心空虚。回想起来,我们也有过那种简单幼稚,甚 至娇生惯养的年代,但从这一步走到打人甚至打死人,似乎并不相隔遥远的距离。正是这种不过几步之隔的感觉,使我在此后十多年的悠长岁月中,一旦忆及,总觉 得危哉危哉。如果不能有意识地建立防御机制,各种野蛮的事情,都并非不可能发生 。 当年我上的那所中学,是女校,是当时北京最有名气的中学之一。打死老师,就是这些并非小偷流氓也非顽劣学生,在十四岁和十九岁之间的女学生做的。 现在有一种原谅性的说法,说那是因为”年幼无知”。这给一代人提供了一条精神的解脱之路。如果事情真是那么简单,当然太好不过,即发生这一切只是因为我们缺少智慧,而缺少智慧又是因为我们太年轻。 然而,即使隔着二十年的岁月,即使记忆已经淡漠,我也仍不敢这样相信。 1966年6月。北京大学的所谓”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在电台广播后,我们中学里马上也有人贴出了大字报。大字报的内容,不只是对北大的大字报表 示一般性的支持,而是像北大大字报给北大领导无限上纲上线一样,也给我们中学的领导无限上纲上线。几天以后,学校里已经贴满了类似的大字报,很快用完了学 校存有的旧报纸,又从文具店买来大张的白报纸。这些大字报的思维方式,是先把中学校的老师、领导定成坏人,然后,再来”揭发”他们的”罪行”,这样,种种 小事都可以夸张附会,成为”罪证”。一些普通的中学教师或学校领导,被冠以”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反革命黑帮”这样耸人听闻而且在当时被视作弥天 大罪的恶名。也许可以由此说明中学生的愚昧,然而,愚昧只能说明一种被动的、糊涂的状态,这种状态为什么向某一方向急转直下而不向另一方向转化,却还必须 有别方面的解释。比如,其中有一个原因是,最早写大字报的同学,”高干”出身,她们这样说了,大家就认为是这样了,这是大势所趋,区区几个中学教职员是无 力阻挡的,中学生也许还不是那么自觉的”势利眼”,但也有那种把自己个人的渺小生命依附于某种胜利性潮流的意向,对权力的服从远甚于思索的作用和感情的惯 性。平素间被人尊重、被人服从的教师们,一下子变得狗屎不如。毫无理由,他们一下子被社会抛弃了,无法声辩,无法反抗,一个个处于孤立无援的无助状态,除 了忍耐下去等待可能到来的大赦,别无他法。很多年后,当一位老者向我的朋友感谢在当时那种情况下竟还叫过他一声”老师”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酸楚的感 觉。然而,只是在身经辛酸并经过长久的思考之后,我才渐渐懂得这种随意把有些人从公众生活中遗弃和那种”紧跟”潮流的做法,是我们生活中的两个大的毒瘤。 在平常的生活中,它们也侵蚀着肌体的健康。当它们恶性发作的时候,就造成巨大的灾难。 7月。开过校领导的批斗大会,在操场上,被 批斗者站着、低头。揭来揭去,如果说他们有罪,那么很多很多别的干部也有罪,因为他们除了执行上级指示、处理日常工作之外,都没有什么独特的个人思想或行 为,但最先挨斗的偏是这些中学校长们。命运好象掷骰子,轮到了他们,他们便先作了牺牲。就在即使无限上纲上线也挖不出更多材料的时候,外边传来一个消息, 说有过一个搞”兵变”或”政变”的阴谋。于是,又有大字报贴出,说校长也是”兵变”、”政变”参与者,”文革”前借” 战备疏散”为名,到北京郊区察看地 形……。站在墨汁淋漓的大字报前,我,一个普通的十四岁的中学生,心里也曾闪过一丝疑惑。因为我起码读过小说什么的,知道”兵变”、”政变”之类,都是极 机密极迅速的行动,如果连一个中学校长都知道了,还可能吗?……然而这种推理只进行了几分钟,立即消失了。我知道自己甚至不会把这种一闪即逝的疑问说出 来,因为别人谁也不说,他们也不会比我愚蠢。智慧需要勇气的维护和扶持,微弱的智慧更容易被怯懦所吞噬。如果缺乏道德感,那么,维护事实,坚持逻辑性,都 成为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反过来,看到有人因作出这类”揭发”而变得慷慨激昂,高度亢奋,俨然成为一种充满英雄感的人物,不能否认,我的心里其实是怀着某种 羡慕感情的。盲从其实往往并不出于全然盲目,除了受到指导者的吸引之外,盲从者还受到利益、虚荣等等的暗中支配。同时,对教师们蛮不讲理的指控和辱骂,也 已经直接向学生们作出了持不同意见者可能遭遇什么的示范,尽管被斗争的是教师,但斗争者们也会感受到那种强烈的恐怖气氛。狂热、虚荣心、自保心理、恐惧 感,等等,最后都通过一个最冠冕堂皇的渠道——”革命热情”喷涌出来了,我们既不能从事实、从逻辑出发来理性地思考问题并矫正自己的行为,也丧失了可能从 直觉出发而产生的同情心。当我们兴高采烈或随随便便地把各种罪名像扔垃圾一样向校长、教师们头上扔去的时候,我们根本不去考虑他们的感受如何。 8月。曾领导了中学运动一个多月的工作组撤走了。控制学校局势的是新成立的红卫兵组织。组成”红卫兵”的”阶级路线”是一副称为”鬼见愁”的对联:老子英 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即由某个学生的”老子”身份决定是否接纳其参加组织。但由于对工作组的看法不同,红卫兵又分两派。保工作组的一派人多势众,似 乎正在全盛时期,但在工作组问题上,却已显得不够紧跟潮流,有些冷落。一天下午,这一派的一些同学在教室里开会,”我们要坚持斗争的大方向”,”走,打黑 帮去!”她们这样说,似乎这可以使她们摆脱因工作组问题而产生的困境,并以此进一步证明她们的”革命”性。当一群红卫兵慷慨激昂而又气势汹汹地奔出教室 时,心里可能是充满了对”黑帮”的仇恨和对”文革”的热情的,然而,也不可否认地带着个人的情绪,这种带着个人私欲甚至恶意的情绪,并不曾被克制,却反而 在大嗡大轰的”革命”口号下被鼓励,而且被那些口号掩饰起来了。而这种私欲的实现方式,只是摧残侮辱那些手无寸铁、根本无法自卫的人们,不必付出艰苦的劳 动代价,在当时的形势下也并不冒什么风险,而是得到了某种默许、纵容。凭借人多势众,顺应潮流,向几个中学领导发泄怨毒、施加虐待,实在是一件轻易的事 情,再没有比这更容易、更廉价的”革命”了。这是天下最合算的买卖,因为不管代价多高,甚至贵如生命,付出的永远是别人。所以,这种行为总是具有极大的诱 惑力,诱惑着所有坚强的和不坚强的人 。 我不是红卫兵,不是因为我拒绝当,而只是因为没有资格。见班里同学去打黑帮,我却无事干,就下楼去看。 五个”黑帮”,五个学校的领导,从厕所被揪到了操场。他们正在打扫厕所。当时,这是各单位普遍使用的对揪出来的”牛鬼蛇神”的一种惩罚,一种侮辱。一方面 大批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一方面又把劳动当作惩罚和侮辱手段,这种”革命”,实在是自相矛盾的。”文革”的主要打击对象都是非体力劳动者,然而它不但不设 法改善体力劳动者的状况,甚至还摧残了体力劳动本身的尊严。在我们中学对门的中央高等教育部里,部长们也曾被剃了头发罚作清洁工,常有人来围观这些大人物 扫地、拔草,而臂缠红袖章、看管”专政队”的人,其时无比威风,无比得意。这一景象所蕴含的文化含义,令人深思。 操场上聚拢了很 多闻声而来的学生,把五个”黑帮”围了起来,其中一个副校长,还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北京新市委有指示,运动还是要有领导地进行——间接的意思是不能这样随 便斗人。但这声音实在是太微弱了。这时哪里还谈得上谁有揪斗权的问题,”合法性”早已无人考虑,何况这种揪斗会本身就是不合法的。有的学生拿着扫帚,拿着 纸篓糊的”高帽子”来了,有个高个子的女生,拿了一大瓶墨汁,从那位副校长的头上,浇了下去。正值盛夏,人们都穿着素白的单衣。浓黑的墨汁顺着头发流下 来,一条一条,落在衣服上,迅速洇化开去,粘腻的,湿漉漉的,墨迹像巨大的黑蜘蛛,在黑白强烈反差中蔓延扩大,很快就白少黑多了。”走,到木工房拿棍子 去。”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知道那一间小屋。因为这是一所有很长历史的中学,所以那里堆放着很多因年深日久而断腿缺脚的破桌椅。 我 站在操场上,看着这一切。我什么也没做。如果一个人对自己身边发生的罪恶未加制止,那么就是罪恶的同谋——但是我在十年之后才学会了这句话。当时我想了些 什么?我想不清楚。是跃跃欲试?是幸灾乐祸?是冷眼旁观?是兴奋激昂?多年以来,在我脑海中最为强烈、最为清晰的意象,只是那墨汁浇在人身上的情景。我 对”现代派”绘画中一种似乎是把颜料随意渲染洇化而成的作品,总是觉得反感,觉得看了难受,也许,这跟我脑子里那个墨汁横流的可怖意象有最大的关系。搜肠 刮肚,我可以找出所有有利于自己的、当时所怀有的”正面”想法,然而,充其量不过是对打人所感到的惊恐。我在一种温情的环境中长大,毕竟对此极不习惯。然 而,除非我厚着脸皮向自己说谎,我找不到正义感、仁慈心一类的东西,甚至于这种对法律和人道精神的践踏必将报应到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整个社会之上,也全无 思考,全无意识。在深的意义上说,学生们后来身遭不幸,那也是咎由自取,理受报应,因为他们自己先奉行了那种残忍不公的原则。 当 五个”黑帮”被押上操场角上的高台,已经个个面目全非。他们被命令自报”罪行”。又有人作声嘶力竭的”揭发”、”控诉”。”横扫”、”打倒”、”踏上千万 只脚”和”万岁!万万岁”的口号,震荡在窄小的中学校园里。过了一阵,没什么可说可喊的了,又把人押了下来,押往校园深处,说要让他们”劳改”去。 我站累了,或许是因为对一种自己不能参与的恐怖行为也难保持长久的兴趣,就回宿舍去了。以后的情况我没看到。晚饭时分,我下楼来,走过一楼楼道,看到白墙上一大片散漫的暗红色斑点,以及一个五指分明的暗红色手印。楞了一楞,我才意识到这是血点、血手印。 校园已经安静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听人在说,初一的同学到开水房去打来开水,烫”黑帮”。又有人说,还把”黑帮”赶到宿舍楼的厕所里,淋了屎尿。饭厅里弥漫着残存的亢奋。 残酷的行为竟能使人兴奋快乐,这对人类来说实在是一种最具威胁性的经验。这种经验诱惑人们残杀同类,引起一连串顺之而来的灾难。 这一天是1966年8月5日。 几年以后,我下乡去了,父母后来也下乡了。中学时代的日记、笔记之类,全都失落了。尚能记得这个日子,在默默的遐想中,我有时也会将此作为自己尚未完全泯 灭了善性的一个证据。为什么要反对忘却呢?我想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良知往往和记忆有某种联系,不仅心灵常常通过反省往事得到净化,而且善恶感能在历史的评判 中得到澄清。 第二天早晨,我们坐在教室里,收听有线喇叭里的中央台”新闻和首都报纸摘要”节目。停课两个多月来,这成了每天的例 行功课,而且指导着人们的行动。电台的节目结束后,当时学校”文化革命委员会”的副主席,一个高中三年级的学生,在广播喇叭里说,昨天晚上,校长死了。当 然,她不说”校长”,而是说的女校长的姓名,她说”死了”,而不说”打死了”。 教室里似乎静了一阵,然后有人议论了几句什么,话 题很快转向了别处。死亡,以及制造死亡,都还是第一次发生,可是已经成了无所谓的、并不令人震动的事情。校园里没有人讨论”死”或死的恐怖,更没有人会从 法律的、事实的、人道的角度来分析这一死亡。我们顶多只把它看作为”革命”付出的一点”代价”。很多年里,我就模模糊糊地常用所谓”付代价”来解释那些无 法解释的事情,却不去想这”代价”已经是人的生命,已经是对我们的共同生活所依赖的根本原则,人身安全原则的威胁和破坏。对死亡的淡漠,显然只能表明我们 的心灵对于罪恶有太大的容量。这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呢? 过了几天,邻近一所男校的红卫兵,又到我们中学来打了一次,打断了另一位副 校长的肘骨。各个中学都在打,而且从学校打向社会。直到十四年后,公开审判”四人帮”时,我才从一份材料中看到了一九六六年八月后的四十多天里,北京市被 打死的人数。我记下了这个数字,1772人,特别因为其中有一个人,即我们校长的死,是我曾目睹的。 如今,当人们说起从前发生过的 一件件悲惨的、痛心的、荒唐的、或者可笑的事情,常常会附上一句”嗨,都是’文化革命’闹的。”我们似乎用”文化革命”便解释了”文化革命”中发生的一 切。但是,又怎么解释在我们这所著名的女子中学,发生了”文革”中北京市最早的暴力行为,我们的校长,成为北京市中学教职员中的第一个遇难者? 又过了一年,依然不上课,继续搞运动。有一段时间”集中力量斗、批、改”了,几个学校领导的”罪行”抄成大字报贴了出来,一个人有四五十张,其中包括那位 死去的校长。他们的姓名上都打着大红叉叉。从大字报上,我才知道了死者的年龄、经历。那些动过手的同学,原先大概也不知道这些吧。在这里,尤其说明了无知 不能作为原谅的借口,如果是在弄清情况后才动手的,那么尽管判断是完全错误的,但态度还算是认真的,不弄清情况就动手,除了说明这种行为更为轻率、更为冷 酷之外,还能说明什么呢?从死者的有关材料中,我还知道了她有四个孩子,或者可以说,这时才想到了她可能有孩子这样的问题。此外,除了惊讶于她的经历几乎 和小说《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一模一样之外,似乎没有想过别的。我真怕自己的这种冷漠,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有两年多的时间,天天 在溅有血迹的楼道里走来走去,竟然熟视无睹了。新的死亡继续发生过几起。偶尔往墙上瞟一眼,会想到,”哟,这是人血”,但是贫乏而麻木的脑子里再生不出别 的想法。后来,也许是为了庆祝”九大”召开之类的活动,打扫卫生,粉刷墙壁,血迹看不见了。 往事也是会淡化在时间的流水中的,除非 我们加以认真的反省和分析。那种由群体公开施行的私刑,问题不仅在于使一些无辜的、甚至是优秀的人物受到了迫害还在于激发了、助长了、施虐者们的野蛮心 理,造成了人格退化。原始的人类,相信巫术,以为诅咒可以给人带来灾祸,以为往一个写着敌人名字的假人身上扎针画符,就可以使其遭难。与此相仿,我们竟也 相信,私下的谈话,画像的损坏,就是危害性的;反过来,又用各种恶毒的字眼,”贼”、”鬼”、”黑帮”、”牛鬼蛇神”等等,咒骂老师和校长,似乎觉得这些 恶名就具有某种威慑力一样,却不顾是否拥有证据。挂黑牌子,戴高帽子,剃阴阳头,在姓名上打红叉叉,往身上浇墨汁……,对这类一段时期中普遍发生的行为, 从心理方面进行分析,结果也会使人吃惊的。抛开善恶不论,这类行为所隐含的思想方式,只能属于所谓”原始思维”。人们常常说,女性是温柔的。然而,这温柔 主要是在某种文化环境中熏陶培育出来的。在一种特别的情况下,原始的野蛮压过了女性的温柔。 离开中学后,我到边疆去了。当自己遭 到不公正的对待时,也曾有过感叹世态炎凉、怨天尤人的念头。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了校长之死。读过历史,知道我们已脱离了宗族社会,个人已经不可能依附于某种 强有力的血缘集团;列身于一个大社会中,能保护自己的,唯有法律和社会正义原则;如果这些遭到破坏,那么个人的安全,也许比古代还不可靠。一个人,不论是 中学校长还是国家元首,一旦被定成敌人,立即陷入孤立,举目无亲,人身安全也失去保障,这正说明了在缺乏法律约束和社会正义的情况下个人的无比脆弱。当看 着一个人死去的时候,我是冷漠的;但我自己遇到不幸时,我却又抱怨别人了。如果我不能为保卫正义原则努力,那么种种怨尤不是很肤浅、甚至虚伪吗? 当年的同学们早已风流云散。偶尔见面,匆匆忙忙,谈工作,谈学习,谈房子,谈儿女,却很少谈到往事。几年以前,在广州,我遇到一位中学同班同学。她陪我游 览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陵园,在那里,她向我补叙了那天我没有亲眼见到的一些情景。比如,有人拿破椅子腿来打,上面有钉子,一打在肉上戳 出一个小洞,血就从 小洞中涌流出来……。 也许没有必要去细究或描述这些细节。但是过多地抛弃细节却可能使我们失去总体性的把握。落实政策的时候,死去 的校长被追认为烈士。作为一种待遇,这是完全应该的。然而,老老实实地说,这种死亡是很少含有悲剧英雄色彩的。死难者的牺牲并不因为他们的反抗、叛逆等主 动性的行为所致,而往往只因为他们一开始就被指定为”运动对象”。以后的人们,也许会把这种死亡想象成和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一样,但身历其境者应该知道,” 文革”并不是大量产生悲剧英雄的背景。死者会原谅这种分析吧。在无情的、不可逆转的死亡面前,粉饰掩盖,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们把”文革”想象成一种英 雄悲剧,那就是我们虚幻的、缺乏正视生活勇气的旧习又在作怪。同样,我们这些惨案的目击者和参与者,也不能再把自己想象成玉洁冰清、天真无邪的受骗者,或 者在一开始就发觉了”四人帮”的罪恶的先知者。如果已经决定改正错误,那么首先就应面对事实。 这位同学和我一样,是教员的女儿, 没有资格参加红卫兵,只是目睹了这桩暴行。事隔多年我们还能讨论这件已经十分遥远了的往事,也许,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我们更富于历史感或文学癖,更具有 反省精神。我们检讨自己,觉得自己应该承担未尽力制止罪恶的责任,然而,我们毕竟没有直接参与这一暴行,没有动过手,我们回忆这些也就不太费力。人,应该 对自己诚实。然而,如果连不太费力的回顾都懒于作出,那么实在是过于玩世不恭了。虽然往事早已过去,我们却还活着,只要是非之心尚存,就割不断对历史的评 价。回忆历史,分析个人的行为,几分出自受骗,几分出自卑怯,几分出自残忍,并不只是一种旧事重提,这关联着我们现存的道德感和是非观。 离开中学以后,我回去过一次。那是学校举行校庆纪念会的时候。校园里洋溢着录音机播出的乐曲声,以及久别重逢的校友们惊喜的呼唤声。什么都可能回来,除了 死去的人们。我参加了初中学生的一个班会。学生们要我签名,要我讲点什么,因为有人告诉他们我在高考中考过第一。然而,我说出来的全是些文不对题的东西。 我说了要学会思考,要有道德勇气。离开了对中学生活的具体回忆,这两句话一定使人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在我自己,也是经历了种种变故之后,才理解了看似简 单的这两句话的重要程度。很多年来,我有时思考着生活中所发生的那些事情的原因。然而,原因再多,也并不能证明那一切是命中注定,无法避免的。归根结底, 还是因为我们作出了某种选择。也正因为这种选择的存在,我愿意把这段不愿提及的往事,告诉年轻的同学们。 □ 作者说明:此文写于1986年,发表于我的《校园随笔》(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一书中,写的是在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发生的事。。 ——白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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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思想|戴建业:除了“会”爱国,你还能“会”点别的什么?——李娜澳网夺冠杂感之二

   李娜前天在澳网刚一夺冠,我便立即写了一篇《抗命——李娜澳网夺冠杂感》。显然各网站的博客编辑和我一样,对李娜终于夺得澳网冠军十分激动,网易、搜狐等网站很快将拙文推荐首页。让人大感意外的是,居然还有网友对她夺冠恨恨然,下面是拙文搜狐后面的评论:“娜姐夺冠后,没能大声的表示感谢党、感谢诸位领导是件撼事。”(网名“浅怀感伤”)“屁!一个人如果没有爱国心、没有感恩心、慈善心,且脾气反复无常、大喊大叫,获再多的冠军也是白搭。”(网名叫“中华护卫剑”)我又看了一下网易、搜狐、新浪、凤凰几个网站网友的跟帖,凤凰网上相关新闻后的一则跟帖,简直就是在对她进行恶毒的咒骂:“李娜为何一再伤害国人感情,就是因为她早把自己看成洋人了,什么狗屁真性情,出成绩之前,拿着国家补助,她怎么不说实话。现在单飞了,有钱了,就开始大放厥词了,什么玩意!……人是要懂得感恩的,否则与畜生何异!”网易广西梧州市网友“非洲牙雕之王”称:“李娜的成就无可争议,可她认为,她的一切与中国无关,所以要讨好要感谢的只有洋人!她从来不会像对待国人那样在洋人面前使脸色,只会在洋人面前讨巧、卖乖!”还有很多漫骂让人耳不忍闻。    昨天李娜回到武汉过春节,湖北省副省长张通到机场迎接她说:“我代表湖北6000万人民向你表示热烈祝贺!你是我们湖北人民的骄傲!”北京一位叫“崔建008”在新华社这条新闻后评论道:“瞧不起自己的同胞,无视自己的祖国!那么我从今天开始,取消你的关注!!!!”另一位山西太原的网友“安静6390”说:“简直是中国人的脸,贴了一个贱人的冷屁股。”    原以为这只是少数无知偏激者的发泄,很快便发现这种发泄代表了某部分人的心声,连中央媒体也对李娜表示遗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官方微博 @中国之声:“微博针对李娜澳网夺冠后的感言发起讨论:被部分西方观众评为“史上最棒的澳网获胜演讲”,却在国内再起争议。说不说“感谢祖国”,是否就是真实还是虚伪的标志?获胜后到底该谢谁,是否有人解读过度?”    李娜这次犯下的“滔天大罪”,就是没有在获奖感言中表达“感谢祖国”,这才招致 @中国之声 官方的不满,这才使得部分网友与她“不共戴天”。    我估计这种情况只会发生在中国,当然,说不定也会发生在邻居北朝鲜。    我们从幼儿园开始就进行爱党爱国教育,很长一段时间,谁要是公开表达对党不满就可能被打成“反革命”,谁要是说自己不爱国同样是“罪大恶极”。我上中小学的时候,假如只知道天天埋头学习,不把“热爱毛主席、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祖国”挂在嘴上,你就可能被说成是“走白专道路”。“走白专道路”对于学者来讲,等于宣判了他学术的死刑,对于一个学生来说,也是最为严重的错误之一,这会招来老师的批评和同学的冷眼。直到现在,大学老师年末的考核表中,第一栏的“政治表现”里,大家仍然还要填写“爱党爱国爱社会主义制度”之类的东西。这几乎像叫床一样成了一种习惯性反应,谁要填写相反的内容不仅可能惹来麻烦,甚至会被领导和同事当成“另类”。    长期爱国爱领导的教育,把同胞弄成了像鹦鹉一样的“怪物”,每个人都操作同一种腔调,每个人都表达同样的内容,每个运动员获奖感言都像我们填表一样,首先要说“感谢国家的培养,感谢领导的关怀”。前些年有个速滑运动员少不懂事,居然先说“感谢父母”,事后还受到领导的严厉批评。一个人只要小有名气,都知道要不断重复“爱国爱党感谢领导”,得了冠军都要说自己的宗旨是“为国争光”。爱国原本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挚情感,可在我们这里是一种硬性的政治规定。只有不断声称自己爱党爱国,你才能被组织所重用信任,才能被自己同胞所接纳首肯。    “爱”一旦成了硬性规定,自己原先的“不得不爱”,就变成了自己“不敢不爱”。这样,“爱”就由一种高尚无私的情感,变成了一种口头上的虛情假意;由一种被激发被感动的温暖情怀,变成了一种不得不承受的精神负担。    这六十多年来,我们国家长期实行一种感恩教育,极端历史时期还吃“忆苦思甜”饭。雷锋就是这种感恩文化的典范,《雷锋日记》就是感恩教育的标本:“棉暖不如皮,糖甜不如蜜,爹娘恩情不如毛主席。”直到现在我们还在唱“党呵,亲爱的妈妈”,这个月韦唯还在唱“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我们的爱国主义教育也是感恩教育的一部分,而且被严重地政治化——我们爱的就是“社会主义祖国”:“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官方总是将“爱祖国”和“爱国家”捆绑在一起,我们老百姓更很少去辨析“国家”“祖国”的内涵与外延。在《道德楷模与政治教化——雷锋日反思》一文中(《瞭望中国》2012年第9期),我曾指出这种教育造成的严重后果。其中后果之一便是导致全社会的道德虚伪和精神沉沦。今天,裸官讲爱国最为动听,贪官谈廉政最为感人,刘志军在法庭上还在说“中国梦”,很多外逃贪官都会唱“我的中国心”……连年轻的大学生也成了“阴阳脸”,上午政治课上还在批判美国腐朽的资本主义,下午便上新东方考托福准备留学移民。    去年十一国庆节前后,中央电视台记者到处缠着别人问:“你爱国吗?”“你幸福吗?”那些镜头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要是太太天天缠着自己男人问“你爱我吗”,她老公可以逃避,也可以离婚;要是国家天天缠着百姓问“你爱国吗?”,那才是人生最大的不幸——除非你能凭成绩留学,能非法偷渡,能合法移民。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爱不爱自己,不知道自己国家的臣民幸不幸福,不是太过愚蠢,就是太不自信。大官、大款、大学教授的儿女,纷纷向西方留学和移民,大量贪官都纷纷变成裸官,百姓是不是“幸福”,是不是“爱国”,还用得着到处问人吗?    爱国主义教育通常都是失败的,在我国大、中、小学,没有任何老师进行过“爱美国教育”,但北大、清华每年毕业生,高官、大款和知识精英子弟,都把美国作为他们留学和移民的首选——国家和个人一样:只有你可爱,人家才爱你!    从小在一个地方快乐地生活,他长大了对哪个地方就有温暖的回忆;成人后在一个地方有较大的发展空间和自由度,他对那个地方就有强烈的依恋。发几句牢骚不挨骂,批评几句政府不挨整,人们的食品比较安全,周边的环境不太污染,大家的机会比较平等,这样的地方还愁没有人爱吗?    爱国、爱党、爱领袖,不是一个公民“天经地义”的义务,只要他不背叛自己的祖国,只要他不违反国家的法律,只要他在社会上诚实地做人,只要他在工作岗位上勤奋劳动,他就是一个优秀公民。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强迫一个人必须爱这个爱那个。如果他父亲是个流氓,他也必须无条件地爱流氓吗?    还是说到李娜。她已经多次表达对自己祖国的热爱,对自己出生地武汉的自豪,她在墨尔本幽默地告诉外国记者:“我的家乡在武汉,中国很小的一个小城镇,人口一千多万而已。”其实,李娜不欠任何组织任何个人的情。为下一代提供优质的教育,这是每一个国家应尽的责任,事实上,我们社会并没有为李娜造就良好的成长环境。她十四岁就失去了父亲,组织上为了不影响她的比赛成绩,还刻意对她隐瞒父亲去世的消息,这成了她一辈子的“心灵创痛”。进入国家队后又一直被当做“问题队员”,使她不得不离开国家队,一度还打算放弃心爱的网球事业。是她挣脱了国家队的束缚,个人单飞后才有“海阔天高”的空间,才成就了她今天一个又一个大满贯冠军的辉煌。    即使她在不同的场合表达了爱国爱乡的情意,只是在获奖感言中没有再多重复一次,人们和组织就要对她不依不饶,声讨声一波接着一波,骂她“忘恩”,骂她“贱人”,骂她“奴才”,骂她“自私”,骂她“畜生”…… 2012年参加印第安纳维尔斯比赛时,李娜回答主持人提问时说:“I think for me I’m only a tennis athlete. I’m not here for the count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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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闻录 | 维稳即维权

中央政法委书记孟建柱1月29日在《人民日报》撰文《新形势下政法工作的科学指南》,称习近平在中央政法工作会议上的重要讲话是“新形势下政法工作的科学指南”,“明确指出维权是维稳的基础,维稳的实质是维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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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之声 | 悬崖上的中国新闻自由

国际记者联会亚太区发布的2013年中国自由年度报告,称中国新闻自由状况更加恶化,呼吁国际社会尤其是联合国人权理事会履行自己的职责,敦促中国政府开放更多言论空间。 (德国之声中文网)带着谨慎的期待,准备在新一届领导人上台之后更有作为,结果遭到更加广泛且更加残酷的打压–这是国际记者联会(IFJ)亚太区1月28日发布的年度报告《媒体悬崖–2013年中国的新闻自由》描述的中国媒体过去一年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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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T/CDS今日重点

十月之声(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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