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识网 | 阎学通:反对中俄结盟是硬道理吗?
今年2月中俄联手在叙利亚问题上投否决权后,许多人认为中国上了俄罗斯的当,认为俄罗斯是不可靠的国家,故此反对与俄罗斯结盟。针对当时这种看法我写了下面的这篇文章。然而,没有想到反对与俄结盟的看法在官媒体中具有不容讨论的地位。我向一家官媒投送此稿后,得到的答复是因为我国执行不结盟政策所以不能发表此稿。我再向一家发表过反对中俄结盟的杂志投稿,再次被拒。其后,又先后被两家刊物拒稿。然而,这四家杂志拒稿的理由完全相同。第五次投送《国际经济评论》被接受了。我以为,此稿四次被拒后才能发表的过程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中国官员们对俄罗斯的普遍看法。我的问题是: 1、为什么反对中俄结盟的观点在官媒体中具有不容置的硬道理地位? 2、为什么官媒体喜欢发表反对中俄结盟的文章? 3、媒体官员的个人观念对中俄关系有什么影响? 俄罗斯可靠吗? 2011年10月4日和2012年2月4日,中俄两国在联合国安理会两次联手否决了美、法及阿盟关于叙利亚问题的决议案。2012年3月28日,胡锦涛主席在新德里出席金砖国家峰会期间与俄罗斯总统梅德维杰夫举行双边会晤,提出,双方更加积极地“加强在国际事务中协调配合”,“共同努力将双方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提升到一个新水平”。许多网友认为中国在叙利亚问题上的政策是被俄罗斯拽下水,中俄结盟是个危险的趋势,因为俄罗斯缺少战略诚信。近日媒体又讹传普京组织撰写的俄罗斯战略报告公开将中国视为长期战略威胁。本文就中俄结盟可靠性的问题谈谈看法,以供讨论。 同盟可靠性最主要取决于共同战略安全利益 “朋友”(friends)与“盟友”(allies)是两种不同的关系,前者以情感为基础的关系,后者是以利益为基础的关系。朋友的支持是不以回报为目的的,而盟友的支持是以回报为前提的。盟友是指两国在安全上进行战略合作的伙伴,但他们之间不必然有感情上的友谊。二战时期的美国和英国都是苏联的盟友,但他们对斯大林领导的苏联没有好感。冷战时期,美国严防德国和日本两个盟友的军事力量的发展,特别担心他们发展核武器。2003年,法国和德国在与俄罗斯联手,反对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美国在国际战争这样的重大问题上也无法确保法、德的支持,不得不组织自愿者同盟。 由于盟友的基础是共同的战略安全利益,因此盟友的可靠性主要取决于共同安全利益的大小。大则可靠性强,小则可靠性差。共同战略安全利益的大小可依据其基础层次排序,如国家生存,政权生存、民族统一、领土完整、海外权益等。同盟的建立、延续和解体的利益基础是不同的。建立同盟需要成员国有巨大的共同战略安全利益,延续同盟则只需要成员国的安全战略利益不受损害即可,而成员国退出同盟则需要退出同盟所带来的安全战略收益大于保持同盟关系。 1964年中苏同盟彻底破裂,1966年法国退出北约。两者虽然具体原因不同,但根本原因一样,即中、法都意识到只有退出同盟才有可能提高全面的战略安全能力,并获得世界大国的地位。中国当时面临的情况是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要求成员国把共产国际的利益置于本国国家利益之上,这使得成员国无法独立自主地发展。按照社会主义国家的国际分工原则,中国就无法建立独立的和全面的工业和国防体系。法国在北约内部面临美国的控制。美反对法研制核武器,只同意在欧洲部署核武器,但要由美国控制的北约来控制在欧洲的核武器。法不退出北约就无法发展独立的国防力量,特别是独立的核力量。历史已经证明,中、法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 盟友是以共同安全战略利益为基础的,因此同盟者承担的相互支持责任限于战略安全领域。盟友在经济、政治制度、宗教信仰、意识形态、气候变化等领域的利益冲突不改变他们的盟友性质。盟友的诚信限于在战略安全问题上的相互支持而不是所有国际事务上事事都支持。盟友都是独立的主权国家,他们之间不可避免存在利益分歧或冲突,因此盟友在非战略性安全领域互不关照的事是经常发生的。美日经济摩擦自1980年代以来不断发生,1997-1998东亚金融危机时,美国不为其韩国和泰国提供金融援助,然而,日、韩、泰都不认为与美国的同盟不可靠。当时,中国给泰提供了10亿美元金融援助,但中泰也未成为盟友。盟友关系可保证在绝大多数战略安全问题上双方相互支持,而非盟友国家的关系则没有这种保障作用。 中国能否相信俄的同盟可靠性,需要从战略利益的角度进行分析,即中俄目前有无巨大的共同战略安全利益,这种利益可持续多长时间,中俄退出战略同盟有无更大战略利益可图。上世纪50年代,中苏将盟友关系定位于朋友+兄弟,忽视了盟友是主权独立国家的本质,于是苏联要以老大哥身份管束小兄弟,这是造成中苏同盟破裂的原因。只要,中俄明确盟友的责任是战略安全领域的相互支持,而不是在所有问题上相互支持,其他领域的分歧就不会造成同盟不可靠的问题。 中俄结盟的共同战略安全利益日益增大 在目前国际环境下,中、俄没有选择加入西方阵营的条件,因为美国无法接受中、俄任何一方为盟友。美国如果同意俄加入北约,欧洲国家不再相信美国安全保护的可靠性,北约难以生存。美国如果接受中国为盟友,东亚国家则不再相信美国安全保护是可靠的,其东亚双边同盟体系将无法维持。从戈尔巴乔夫开始,中、俄两国都有人不断地提出新思维。迄今为止,由新思维指导的政策都未能改变中、俄与美国之间的战略对立本质。 俄罗斯是否可靠主要取决于中俄同盟对俄有多大的战略利益。冷战结束后,俄罗斯误以为可以加入西方阵营,从此摆脱国际孤立。然而俄罗斯做出的所有让步,包括销毁核武器和大量常规武器,都未能使其实现这一目标。北约最终东扩到其边境,俄罗斯也意识到西方是无论如何都不接受俄罗斯的。为了摆脱这种战略孤立,1999年叶利钦总统访华时就提出过与中国结盟的设想,但因我国的不结盟原则而未果。普京在2000年任俄总统后,西方对俄的态度更加不友好,因此他比叶利钦更加体会到与中国结盟的战略意义。2001年中俄在“上海五国”的基础上组建了上海合作组织。目前,俄罗斯面临的西方压力比2000年更大,西方舆论普遍认定普京当选总统后俄罗斯将是一个更坏的国家;北约在波兰部署反导系统决心已定,不再与俄进行谈判。无论俄罗斯对中国友好与否,俄都没有比与中国结盟更好的战略选择。 我国的世界第二地位使我国也面临着没有比与俄结盟更好的战略选择。自2010年以来,我国面临的周边战略环境是北面和西面好于南面和东面。北面和西面的战略安全环境主要得益于上海合作组织这个半同盟机制,以及我国与巴基斯坦带有同盟性质的双边关系。这就解释了,为何美国在我国西侧邻国阿富汗进行战争,在我国东面和南面没进行任何战争,但西侧外部战略环境仍好于东面和南面。从2008年起,我国世界第二的地位日益突显,中立政策开始对我弊大于利。与此同时,我与美、英、法三国的客观战略利益分歧决定了我无法在绝大多数国际事务上得到他们的支持。在此情况下,中俄结盟可保证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国在安理会的立场处于最差为2:3的格局,否则将是经常处于1:3(俄弃权)的格局。对比这两种格局,若是前者,我国通过外交努力在具体事务上争取对方中的一国调整立场,从而形成2:2(一国弃权)或3:2的概率比后者高。 更为重要的是,随着美国全球战略的调整,中、俄都面临着战略合作关系弱化和国际压力国内化的威胁,这使双方的共同安全利益增强。美国虽仍是世上最强大国家,但正如美前总统克林顿2011年所说,美已无1991年海湾战争时的那种全球能力了。由于美国主导全球事务的实力相对下降,于是奥巴马政府采取了收缩战略,将美国的力量从距离美国较远的中东收缩,努力巩固美国在欧洲和东亚的主导地位。在经济实力短期无望大幅提升的情况下,美国利用其军事实力优势,巩固和扩大在欧洲和东亚的同盟,是正常的理性选择。然而,这一战略使中、俄面临了战略合作关系的数量或质量下降的威胁,增大了外部压力转化为破坏国内发展的危险。这种战略压力的上升增加了中、俄以结盟应对美国新战略的需求。 中俄防御型型同盟的可靠性大于扩张型同盟。行为心理学研究发现,人们防止损失的决心大于扩大收益的决心。在额度相等的条件下,扣工资比发奖金更有能防止员工缺勤。在目前形势下,中俄结盟是为了应对国际战略压力上升,防止战略环境恶化的防御型同盟,这与上世纪50年代在全世界推行共产主义的拓展型同盟不同。扩大收益型的同盟不仅对成员可靠性的促进力弱,而且还会因利益分配不均而破裂。然而,损失规避型同盟则无利可分,没有这方面的危险。 中俄结盟对双方至少无害 我们无法预知,如果中俄结盟,这个同盟可以延续多少年,但原理是只要同盟无害即可延续,只有更大的战略利益才能诱惑他们退出同盟。在此分析一下今后十年国际环境变化趋势可能对中俄重大战略利益产生的影响。 上海合作组织已经存在了11年,目前中俄在其中的共同战略利益呈现为进扩大而非缩小趋势。双方不仅享受着避免腹背受敌的战略安全好处,而且共同战略利益正从双边交界地带和中亚向两侧扩展。在防止西方对伊朗发动战争、维护朝鲜半岛和平、东海岛屿之争等方面,中俄的共同战略利益都有增强之势。随着东亚成为世界中心,俄罗斯必然要加强在东亚的存在,而中俄结盟则可为其增加在东亚的存在提供有效帮助。 普京于今年3月再次当选俄总统应是有把握的。如果普京再执政12年,这意味着西方对俄的战略压力只会增强而不会减少。即使普京不能连任,6年后戈尔巴乔夫式人物上台再次把俄罗斯搞解体,俄仍难被北约接受。为了团结从俄罗斯再次他离出来的国家,北约仍需要俄罗斯扮演他们共同安全威胁的角色。 今后十年,中俄综合实力将进一步拉大,但在军事力量上双方难有质的差别。目前俄罗斯仍是世界第二军事大国,中国军事实力与俄尚有差距。即使今后十年中国军事实力赶超了俄罗斯,双方也是同一级别。这意味着在中俄同盟是军事实力对等的同盟,而不会形成美日或美欧那种主从型的军事同盟。因此中、俄都不会面临当年中国在共产主义阵营中受压制的伤害。 今后十年,中国的世界第二的地位不断突显,在全球战略利益拓展越来越广泛,面临的战略安全问题会越来越多,对盟友的需要将不增长。中俄同盟对中国的战略价值也是上升趋势而不会缩水。中俄联手对联合国叙的利亚决议投否决票不过是双方共同战略利益上升的一个表现。 本文强调共同战略安全利益是同盟可靠性的根本,但并不否认盟国战略诚信对于同盟可靠性的影响。同盟中强者的诚信是核心,而非弱者。作为盟主,苏联的诚信不如美国,这也是华约可靠性弱于北约的原因之一。荀子言:“信立而霸”。这是说,作盟主的国家有诚信才能称霸。如果中俄结盟,双边实力对比将向我国倾斜,因此中俄同盟的可靠性受我影响将大于受俄影响。这如同美日同盟的可靠性主要靠美国的诚信而非日本的诚信。 除了诚信的理由外,认为与俄结盟不可靠的另外两个理由是与俄结盟的危害。一是与俄结盟将使我与美形成冷战式对抗,二是与俄结盟容易被俄拽入战争。对这两害的担心主要来自是对多极化的渴望及对两极化的恐惧。然而,冷战结束以来二十多年的历史是,中国一直坚持韬光养晦和不结盟政策,但中国威胁论经久不衰,与美国的结构性矛盾依旧。中、俄2001年建立了上海合作组织,其后7年中美结构性矛盾并无变化,而是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才深化的。由于美国的全球战略需要中、俄为其盟友的同共威胁,因此中俄结盟与否对中美结构性矛盾都无质的影响。核武器足以防止俄与核国家或有核保护的大国发生战争。冷战结束以来,俄与邻国发生的战争都在俄自己军事能力之内,无需要他国军事支持。十年内看不到俄有卷入需要中国出兵支持的战争。 俄罗斯的战略家们善于战略利益分析,无论他们有无诚信,他们都不会选择与已不利的战略。美国不接纳中、俄为盟友的国际环境、中国不断增长的军事实力以及中国的战略合作诚意,三者能使他们很容易地看到履行盟友责任利大于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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