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

南方人物周刊:被遮蔽和高悬的鲁迅

此后,解放区的语文教材中大量增选鲁迅的“战斗杂文”,而国统区则禁止学生阅读鲁迅,禁止发行鲁迅的一切出版物。鲁迅不再是独立于任何党派之外的自由知识分子,而成为共产党高擎的一面意识形态大旗 1996年前后,周令飞客居台湾,父亲周海婴和母亲马新云来他家小住。某天晚上,餐桌上方的灯泡忽然灭了。周令飞站在高凳上换灯泡,“我就跟太太张纯华开玩笑,说‘不好!我要掉下来了!’黑暗中我母亲跟我父亲说,‘你看儿子跟你一样,老是搞恶作剧。’” “我父亲回了一句,他说,‘我爸爸也是一样的。’意思是他跟我爷爷鲁迅一样,喜欢开玩笑。” 周令飞说自己当时“心里咯噔一下”,虽然他由祖母许广平一手带大,但祖母极少同他讲祖父的事情。 “跟大家一样,鲁迅在我心中的形象是来自学校、来自课本的。小的时候,我学习到鲁迅那些作品,通过老师的教训,也觉得我的祖父是很凶的,有的时候甚至庆幸祖父不在了,否则回到了家里祖父会骂我、打我的屁股。 “鲁迅太伟大了,我小的时候,在学校里,人家都像看珍稀动物一样到我们班扒着窗子看我。每次学到爷爷的课文,同学就会对我说:‘是你爷爷写的。’口气很羡慕,但听多了,心里就觉得怪怪的,总想逃脱出来。想远离他,站在远处眺望就好了。” 如今,他自称是“一个普及鲁迅、宣传鲁迅的义工”。让他在不惑之年从眺望变为追随的,正是父亲黑暗中的那句无心之言。“过去在我心中的鲁迅形象,在那一瞬间被颠覆了,我的祖父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想知道。” 周令飞扭转鲁迅形象转播中的“空洞、扁平和意识形态化” “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周令飞到学校演讲,这句话一出口,台下马上响起会心大笑。 他所在的上海鲁迅文化发展中心做过一个统计,从小学到中学,语文课本中的鲁迅作品总计约20篇,但孩子们谈论鲁迅的时候往往不知道说什么,一些老师 甚至怕教鲁迅,不知道在当下该如何阐释鲁迅,“上海有家以鲁迅名字命名的民办学校,校长号召孩子们‘学习鲁迅的战斗精神,攻克学习的堡垒’。” 他想改变鲁迅形象传播中的“空洞、扁平,以及意识形态化”,他在自己的演讲和访谈中,常常要将被神化的祖父“矮化”。 我们看到的鲁迅雕塑都很高大,我不知道在座的是否知道鲁迅有多高,我父亲是1米78,我是1米80,我两个弟弟一个1米83,一个1米85,我妹妹 是1米7,大家想想看,我的祖父是多高的,估计很多人都回答是1米70左右,或者是1米70以上,实际上鲁迅的身高只有161公分。 演讲时他爱给大家看鲁迅不同历史时期的照片,以实例说明,鲁迅先生并非“过去大家经常看到的,短发竖立,目光犀利,眉头紧蹙,面庞消瘦,或沉思或眺望,没有笑容,凝重而严峻……” 我和我父亲共同编辑了一本《鲁迅家庭大相簿》,收集了所有鲁迅的照片,统计之后发现100多张中有20多张的鲁迅是面带笑容的。 萧红笔下,“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的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来”。 我祖母也说过,说我爷爷的笑声,三间屋子外都可以听见。 有这么一个故事,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一位雕塑家雕塑鲁迅的像,请祖母提意见,我的祖母看了以后,沉思了一下跟那位非常有名的雕塑家说,“我很喜 欢您的雕塑,不过鲁迅是不是太严肃了一点,太凶了一点?”这个雕塑家不好意思地回答,“许大姐,我也想雕塑一个您心目中的鲁迅,但是群众不答应。”我祖母 听了这话就走开了,没再说什么。 他不喜欢那个刻意被塑造为斗士、革命导师的鲁迅,他乐意同大家谈论祖父的浪漫和本真。在北京电视台《悦读会》节目录制现场,主持人委婉闪烁地问及鲁迅先生与萧红的关系,他直言快语地接过话茬,“你直接说,他俩是不是好过?是这意思不?” 他的定义是“知己”,“这很正常吧!优秀的男女之间,彼此心意相通,互相欣赏,很美好啊!”他给大家讲鲁迅跟猪打架的故事,拊掌大笑,笑声传到三间屋子之外。 1926年鲁迅到厦门教书,思念在广州的祖母,他一个人在相思树下想念爱人,一头猪不识相,跑过来,啃地上的相思树叶,我祖父很恼火,撸起袖子就跟 猪搏斗,一个老师跑过来,问他你怎么跟猪打架,他说老兄我不能告诉你……他想念我祖母,靠在一个有个许字的墓碑上合影,寄给她,多浪漫多可爱的一个人! 许广平在周扬的指导下回忆鲁迅 “关于我祖父的各种回忆录,1949年之前的更为信实。” 今年年初,周海婴和周令飞父子将许广平1959年写成的《鲁迅回忆录》以手稿本形式重出。 周海婴、马新云夫妇在该书序言中写到,“当时已60高龄且又时时被高血压困扰的母亲来说,(写这本书)确是一件为了‘献礼’而‘遵命’的苦差事。” 鲁迅逝世后,许广平常应邀写各种回忆文字,“我所认识的鲁迅先生,只不过占其全生涯的五分之一强,比较起许多他的老朋友,还是知道得不算多,写起来 未必能周到。不过承好些朋友的督促,以为研究这时代的中国思想者,就是一饮一食,也可资参考的。为了义不容辞的责任,就拿起笔来了。” 这种回忆常使她伤恸,“时常眼睛被水蒸气蒙住了,以致搁起笔来”。 她的文章平实动人,她眼中的鲁迅绝无后来人工演绎的高大全: 衣服他是绝对要穿布制的,破的补一大块也给一样地穿出来。为了衣着的随便,于是乎在十里洋场的上海,他到医院给朋友当翻译,医院里面的人就当他是吃 翻译饭的,大敲其病人的竹杠;到印刷所接洽印件,或到制版公司去制锌版,人家当他是商店里的跑街或伙计;到外国人的公寓去拜访,电梯司机人就当他是 BOY,不准他乘电梯,要他一步步跑到九层的楼上。(《鲁迅的生活之一》) 她也不掩饰这个大丈夫的小性子: 因为我不加检点地不知什么时候说了话,使他听到不以为然了,或者恰巧他自己有什么不痛快,在白天,人事纷繁,和友朋来往,是毫不觉得,但到夜里,两人相对的时候,他就沉默,沉默到要死。 …… 他不高兴时,会半夜里喝许多酒,在我看不到的时候。更会像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莱谟斯一样,跑到空地去躺下。 …… 就这样,沉默对沉默,至多不过一天半天,慢慢雨散云消,阳光出来了。他会解释似地说:“我这个人脾气真不好。”“因为你是先生,我多少让你些,如果 是年龄相仿的对手,我不会这样的。”这是我的答话。但他马上会说:“这我知道。”(《鲁迅先生的日常生活——起居习惯及饮食嗜好等》) 1940年8月,她在上海《学习》杂志上发表文章,题为“琐谈”,直言她为程式化的鲁迅回忆文章所苦,“似乎类于八股式的命题了,每有纪念鲁迅特辑 的刊物的时候,就很荣幸地直接间接得到通知,许我也参加一分说几句话。其实这是很窘苦的事,我们生活太密切了,遇到的都是很平凡的经过,有什么可记述的 呢?” 1959年,为庆祝建国10周年,各行各业都须“献礼”,许广平受命再忆鲁迅,“鲁迅逝世已经二十三年了,虽则音容宛若,但总觉言行多所忘记了。为着对历史的忠实,为着对读者的负责,都不应孟浪而为,因此颇感苦恼。” 她的真实一如从前,说自己记不得鲁迅大段的谈话,也没有什么“猛料”,因为家庭生活中“不是讲整套话的时候”,“每每朋友一来,我就张罗些家务:或添菜吃饭,或看顾小孩之类,往往听到片言只语,未必能全,时日一长,便多忘记了。” 在周扬和邵荃麟的直接指导之下,许广平“深深学到社会主义风格的创作方法”,“就是个人执笔,集体讨论、修改的创作方法。我这本小书,首先得到许多同志的直接指导和帮助。他们重视这一项工作,关心指出何者应删,何者应加,使书的内容更加充实健康了”。 初版序言中许广平写道,“大跃进的精神感召了我;‘十一’献礼的汹涌热潮又鞭策着我;在总路线多快好省的号召下,鼓舞起我的干劲;工人阶级大无畏的坚决创造意志又不断做我的榜样,于是就下定决心试试写作了。” 这个极具时代话语特色的序言在新版手稿本中一字未动。周海婴在新书发布会上说:“我母亲和父亲生活了十几年,从学生到终生伴侣,她说她死后她的文稿 可以一个字不修改发表。当年,中国发表文稿、书籍是有‘纪律’的,能不受约束的只是极少数人,我母亲没有豁免权。很多作家都有被修理过的地方,研究中国近 50年历史的学者,可以比对两个文本,看看作者的原意如何受一种规定话语模式的挤压,如何变形的。” 《鲁迅回忆录》第十二章,许广平原题为“在党领导下的活动工作点滴”,后被改为“党的一名小兵”。 毛泽东将鲁迅神圣化 “鲁、郭、茅;巴、老、曹”,将鲁迅推上现代文学头把交椅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生从未与鲁迅谋面的毛泽东。 1934年初,冯雪峰在瑞金见到毛泽东,向毛汇报上海的工作和左翼文艺阵营的活动,毛泽东对鲁迅的事情尤其感兴趣。冯雪峰告诉毛泽东,有一个日本人 说,全中国只有两个半人懂得中国:一个是蒋介石,一个是鲁迅,半个是毛泽东。毛泽东听了哈哈大笑。一番沉思之后,他说:“这个日本人不简单,他认为鲁迅懂 得中国,这是对的。” 冯雪峰告诉毛泽东,鲁迅看了毛泽东的几首诗词后,认为有一种“山大王”的气概,毛泽东听后,并不生气,反而开怀大笑。 从延安时期开始,毛泽东便养成常读鲁迅的习惯。1938年1月12日,他给当时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任主任教员的艾思奇写过一封信,信中说:“我没有《鲁迅全集》,有几本零的,《朝华夕拾》也在内,遍寻都不见了。” 1938年8月,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编辑的20卷本《鲁迅全集》在上海出版,内容包括鲁迅的著作、译作和他所整理的部分古籍,这是我国第一次出版《鲁迅全集》。通过党的地下组织,从上海辗转送到了陕北根据地,毛泽东得到了一套。 这套20卷本的《鲁迅全集》一直伴随着他,从陕北带到了中南海。毛泽东逝世后,报纸上发表过一张他站在书柜前看书的照片,他手里翻看的正是为他及其他视力减弱的中央领导同志特印的大字本《鲁迅全集》。 鲁迅的作用和影响力,毛泽东看得很准。1934年与冯雪峰热议鲁迅时,他正受到王明势力的冷落和打击,被排挤在中央领导层之外,听说中央局有意请鲁迅主持中央苏区教育工作时,他摇头说:“真是一点不了解鲁迅!鲁迅当然是在外面作用大。” 鲁迅的作品1923年便开始入选中学语文教材,民国时期选入教材的多是小说、散文。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及苏维埃 中央政府致电许广平,称鲁迅为“民族最伟大的文学家、热忱追求光明的导师、献身于抗日救国的非凡领袖、共产主义苏维埃运动之亲爱的战友”。 南京当局虽未采纳为鲁迅“举行国葬并付国史馆立传”的要求,但孔祥熙以个人名义送了挽联——“一代高文树新帜;千秋孤痛托遗言。” 10个月后,“八一三”全面抗战爆发,紧迫的时局淡化了鲁迅知识分子的独立形象,“战士”、“斗士”的形象被高扬起来。郭沫若以他惯有的充沛激情疾 呼,“鲁迅并没有死!目前在前线上作战的武装同志,可以说个个都是鲁迅,目前在后方献身于救亡活动的人,也可以说人人都是鲁迅。鲁迅化为复数了。” 1940年1月9日,毛泽东在陕北发表长篇演讲——《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演讲中称鲁迅为“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并给予鲁迅“三家(伟大的文学家、伟大的思想家、伟大的革命家)五最(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最高政治定位。 此后,解放区的语文教材中大量增选鲁迅的“战斗杂文”,而国统区则禁止学生阅读鲁迅,禁止发行鲁迅的一切出版物。鲁迅不再是独立于任何党派之外的自由知识分子,而成为共产党高擎的一面意识形态大旗。 愈学习鲁迅,愈没有鲁迅 建国之后,鲁迅作品的解读朝着高度政治化一路狂奔。1956年10月,客居香港的曹聚仁以记者身份回到大陆,这一年恰是鲁迅先生去世20周年,曹看 到“鲁迅的神话化和庸俗化的笑话,那是随处可见的”。同年,他的《鲁迅评传》在港出版,影响巨大,但因为这是一本“人化”的鲁迅传记,直至1999年4 月,才在大陆出版。 中国社科院鲁迅研究室研究员张梦阳终身致力于鲁迅研究的“科学化”,“1957年,冯雪峰、陈涌、李长之、许杰等研究鲁迅的学者陆续被打成右派,鲁 迅研究的学理精神完全被扼杀。背离真实性和鲁迅精神的极左倾向,统治了整个中国的精神文化界,鲁迅研究领域首当其冲,成为了重灾区。” 《鲁迅批判》的作者李长之被批斗,一工宣队队员指着他的鼻子骂,“是你写的《鲁迅批判》么?鲁迅是可以批判的么?就冲着‘批判’,你就罪该万死!” 文革初,鲁迅作品一度被逐出中学语文课本,两年后,形势发生变化,鲁迅杂文被全面收编,进入政治话语体系。 196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30周年纪念大会上,姚文元做了题为《纪念鲁迅,革命到底》的报告,“发扬鲁迅‘打落水狗’的战斗精神”,“对人民的敌人决不宽恕”。 许广平题为《毛泽东思想的阳光照耀着鲁迅》的发言则令人瞠目,“毛主席称赞鲁迅是文化革命的主将,但鲁迅总是以党的一名小兵自命……鲁迅一生所遵奉 的命令……是党和毛主席的命令。他努力学习和掌握毛泽东同志制定的党的方针政策……”,“鲁迅对我们最敬爱的毛主席是无限地崇敬和无限热爱……鲁迅的心, 向往着毛主席,跟随着毛主席,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是鲁迅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那是一个可怕的年代,许广平讲那样的话也是迫不得已,人们应该原谅。”张梦阳的观点得到不少人的赞同。 学者朱健国反思那个时代,“愈号召学习鲁迅,结果愈没有一个鲁迅。鲁迅著作中,好像什么都预料到了,就是没有想到,鲁迅会在伟大者的表彰、宣传之中真正永远消逝。” 文革前夕,毛泽东给江青写信,信中说,“我与鲁迅的心是相通的。”1971年11月20日,毛泽东在武汉说:“我劝同志们看看鲁迅的杂文。鲁迅是中国的第一个圣人。中国第一个圣人不是孔夫子,也不是我,我算贤人,是圣人的学生。” 此语一出,万人追随。1973年底,鲁迅作品集的单行本全部出版,成为一代人罕有的精神食粮。文革后,《鲁迅语录》大量出现,断章取义、任意曲解鲁迅作品及言论的现象登峰造极。 北京鲁迅博物馆副馆长黄乔生给本刊记者展示了一本盖有“鲁博革命纵队”红章的《鲁迅语录》,他曾经就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版本的《鲁迅语录》做过专题研究。 “编印鲁迅语录的主要目的是用鲁迅的话来注解毛泽东思想。现在见到的较早的版本是首都红代会、新北大井冈山兵团鲁迅纵队编印的《鲁迅语 录》,1967年9月出版。此书封面的大小、版式设计和字体都与当时的《毛主席语录》极为相似。扉页上有红色题词:‘毛泽东同志的伟大战友鲁迅精神不朽! 让我们踏着文化革命先驱者鲁迅的足迹前进!让我们在伟大的毛泽东思想道路上前进!’这段话出自陈伯达在纪念鲁迅逝世30周年大会上所做的闭幕词。推测起 来,这本鲁迅语录有可能是陈伯达指示或主持编写的。” 此后,全国各地陆续出现很多版本,有的叫《鲁迅语录》,有的叫《鲁迅言论录》,有的是自编,有的是翻印北京的版本。当时出版界已陷入无序状态,一般语录都是非卖品,黄乔生发现惟一一本有定价的语录,是湖南人民出版社“红色出版兵”编辑的,定价4角。 “要是鲁迅先生还活着” 1946年鲁迅逝世10周年,作家范泉在他主编的《文艺春秋》月刊10月号上推出了一个纪念特辑,以“要是鲁迅先生还活着”为题,邀请15位知识分 子笔谈。茅盾、田汉、施蛰存、臧克家、萧乾等人纷纷提笔,所答均紧扣当年6月内战全面引爆之时局,好几位作家谈到李公仆、闻一多的遇刺,郭沫若、马叙伦的 挨打,认为鲁迅如果活着,也难逃厄运。 1957年7月7日,毛泽东在上海中苏友好大厦接见上海科学、教育、艺术和工商界的代表人士。席间罗稷南问了毛泽东一个问题,“要是鲁迅今天还活着,他会怎么样?” 毛的回答语惊四座,“要么被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 毛泽东与罗稷南的对话最早由鲁迅与许广平的独子周海婴在《鲁迅与我七十年》一书中披露,其后,著名鲁迅研究专家、出版人朱正在《鲁迅的一世纪》一书中分上下两章展现了诸多历史细节。 曹聚仁在《鲁迅评传》“政治观”一章中称鲁迅“带了浓重的虚无色彩,并不相信任何政党会有什么成就”。他始终坚持鲁迅的一生只是一个“革命的同路人”。 胡适眼中的鲁迅,“首先是以一团怨气为内容,继而是奉行苏俄的文艺政策,终乃完全听从苏俄及共产党的操纵”。他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揣度鲁迅与共产党之 间的关联,“不要以为鲁迅自始即是处心积虑的为共产党铺路。那不是事实,他和共产党本来没有关系,他是走投无路,最后逼上梁山。他从不批评共产主义,这也 是不假的,他敞开着这样一个后门。所以后来共产党要利用他来领导左翼作家同盟时,一拍即合。” 真正改变鲁迅对革命者认识的人是瞿秋白和冯雪峰。鲁迅将瞿秋白引为“知己”,曾抄录“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相赠。瞿秋白英年早逝,共产党又把冯雪峰派到了鲁迅身边。 除了以笔为匕首投枪外,他还为共产党做了很多具体的事情,例如帮助成仿吾找到党组织;通过日本友好人士为共产党搜集情报;方志敏入狱后,他成为方和党中央特科的交通桥梁,在他的建议下,方志敏利用敌人软化他的时间,写下了《可爱的中国》等文章,流传后世。 萧红《回忆鲁迅先生》一文中写到某天同鲁迅去看电影: 鲁迅先生坐在××电影院楼上的第一排,那片名忘记了,新闻片是苏联纪念五一节的红场。 “这个我怕看不到的……你们将来可以看得到。”鲁迅先生向我们周围的人说。 这个美好的愿景并非鲁迅对新中国的惟一假想。左联后期,他同周扬等人分歧日剧,难掩失望。在致王冶秋(左联成员,解放后曾任国家文物局局长)的信 中,他说,“我在这里,有些英雄责我不做事,而我实日日译作不息,几乎无生人之乐,但还要受许多闲气,有时真令人愤怒,想什么也不做……”在给曹靖华(留 苏学生,参加过鲁迅主持的未名社,后因介绍苏联革命文学,代鲁迅搜集苏联版画和革命书刊,往来密切)的信中,他将周扬等左联领导比作“手执皮鞭,乱打苦工 脊背,自以为在革命的大人物”。 他看不得周扬等人唱高调,发号施令,不对敌人认真作战,于是写信给胡风,“我本是常常出门的,不过近来我知道了我们的元帅深居简出,只令别人出外奔跑,所以我也不如在家里了。” 1934年至1935年间,瞿秋白夫人杨之华去找鲁迅,请他签一个文件,他不肯签,很生气地问她,“像(周扬)这样的党员,你们为什么不清出去。” 当冯雪峰长征后,到上海再见鲁迅,鲁迅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两年我给他们摆布得可以!” 1934年4月30日,他曾致信曹聚仁,“……倘当崩溃之时,竟尚幸存,当乞红背心扫上海马路耳。” 他听冯雪峰介绍革命形势,对冯说,“你们来到时,我要逃亡,因首先要杀的恐怕是我。”冯雪峰连忙摇头摆手,“那弗会,那弗会!” “后期的鲁迅,他如此热烈拥抱社会甚至热烈拥抱政治,是事实。……鲁迅尽管是个天才,但也难以逃出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激进大潮流。在精神创造中, 也曾悲剧性地用政治话语取代文学话语,消耗太多宝贵的心力。他那么深地介入政治和左翼营垒,是幸还是不幸,尚须时间来判断。”刘再复为朱正《鲁迅传》(港 版)作序时如是写道。 胡风也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如实呈现了轰隆运转的宣传机器对鲁迅的巨大损耗和吞噬。 “两个口号”的论争,使得陷入内耗的鲁迅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冯雪峰为了执行党交给的任务,仍要打扰鲁迅的内心安宁。鲁迅发表的《答托洛斯基派的信》和《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都是由鲁迅口述、冯雪峰笔录的。 一次冯雪峰代拟了一个稿子,约胡风一起去鲁迅家。鲁迅病体不支,冯雪峰把稿子念给鲁迅听,鲁迅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脸上略有不快之色。 两人出门后,冯雪峰对胡风说:“鲁迅还是不行,不如高尔基;高尔基那些政论文,都是党派给他的秘书写的,他只签一个名就行了。” 胡风很震惊,“鲁迅病得这样沉重,应该尽一切可能抢救他,应该尽最大的努力避免刺激他打扰他。……鲁迅在思想上是非常严正的,要他对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思想观点担负责任,那一定要引起他精神上的不安,对病情产生不利的影响。” 周令飞不喜外界把鲁迅的晚年描述得过于孤独和凄苦,“我理解的鲁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弥留之际是不应该有悲哀痛苦的。在他的一生当中,他尽可能地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且做得那么好。” 今天我们如何纪念鲁迅 《死》是鲁迅最后时期的一篇散文,文中有他对亲属的嘱托,常被视为先生的遗嘱: 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赶快收敛,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还有,现在忘记了。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他像是预料到自己身后的喧嚣聒噪,特此嘱托。只是一个遗体上空前庄重地覆盖了绣着“民族魂”三个大字的旗帜的人,如何能轻易得到安息? 鲁迅的研究、出版,乃至纪念,一直被纳入官方话语体系。 位于北京西城区阜城门内大街的鲁迅博物馆俗称“西鲁”,院内的鲁迅故居,是鲁迅在北京的最后一处住所。1950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14周年纪念日,故居头一次开放,接待各界群众参观、瞻仰。 1979年5月,周扬牵头成立了社科院鲁迅研究室,因社科院在东长安街,被称为“东鲁”。 “西鲁”、“东鲁”,以及专司鲁迅著作出版发行的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著作编辑室”都在争夺对鲁迅的话语权。1979年5月26日,鲁迅研究会成立,周扬任会长。“西鲁”馆长李何林为人耿介,直言当年处处违逆鲁迅的“四条汉子”之首如何能当此任? 1981年,鲁迅诞辰100周年,社科院鲁研室受命为周扬写一篇大会发言稿,由鲁研室的刘再复和哲学所的张琢联手操刀,张梦阳那时30出头,“给他俩打打下手”。 “当时两种思潮的斗争已经开始了,发言稿是刘再复负责执笔的,他的主旨是要坚持鲁迅精神,主张思想解放。写完之后,打印出来,送到周扬那里,当时周扬在北京医院住院,已经73岁了。他看了是满意的,可是林默涵跟王任重坚决否定。” 刘再复后来告诉张梦阳,林默涵和王任重一边一个坐在周扬的病床旁,指责那个讲话稿立场有问题。周扬迫于压力,答应让中宣部重新组织人另起炉灶,“刘再复、张琢就退出了,我这个跑腿儿的反倒继续留在封闭写作的宾馆,等着同新来的人衔接。” 最终由于时间仓促,加之新来的人对鲁迅研究不够,9月25日的人民大会堂上,周扬还是宣读了刘再复他们起草的发言稿。 这一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了16卷本的《鲁迅全集》,编辑工作由中央直接抓,胡乔木挂帅,后来他忙于其他工作,委托林默涵代为负责。为了排除 干扰,鲁迅编辑室设在社外,在宣武区虎坊桥《诗刊》杂志社找了个空房子,时任编辑部成员陈早春每天挤公交车去上班,一个冬天下来,“大衣扣子全都被挤掉 了”。他们的工作条例中明确规定:“注释中遇到一些较为重要或者复杂的问题,应特别严格掌握分寸,并将注稿送请上级领导审定。” 1986年,黄乔生自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分配到鲁迅博物馆研究室,“直到80年代,鲁迅学都是一门显学。”他的毕业论文是《野草》的文本分析,很多同学羡慕他分到鲁博研究室,极少有人预见到鲁迅的官方研究兴盛期已近尾声。 “我刚来就赶上鲁迅逝世60周年,当时在社科院搞了一个纪念大会,钱钟书致开幕辞,他说鲁迅是个伟人,要从多方面研究……那时刘再复还在国内,是社科院鲁研室主任,那个会他也参加了。” 1989年五四青年节,有关方面组织了一个“鲁迅与五四名人与中国传统”的讨论会,黄乔生记得会上许多人慷慨激昂,将鲁迅视为反传统、学习西方文明的榜样。不过很快,那些都不让提了。 一段沉寂之后,商业大潮汹涌来袭,鲁迅研究逐渐退潮,“鲁迅学成为博物馆里的展览品,思想史的一个标本,距离现实越来越远了。” 2006年,周海婴、周令飞父子发表了一篇长文《鲁迅是谁》,这个话题引来学界内外许多争论。 “东鲁”社科院鲁研室自张梦阳退休后就取消了编制,“西鲁”鲁迅博物馆现为司局级公益性事业单位,参观者只要出示有效证件,就可以免费参观陈列馆和鲁迅故居。然而即便是北京游客云集的暑期,馆内游客也很少。 副馆长黄乔生眼下最操心的是如何利用鲁迅在大众心中的“最后一点影响”抓紧宣传鲁迅。“对于下一代来说,鲁迅是非常陌生的,在这个陌生化到来之前,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我现在作为博物馆的运营者,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普及鲁迅。” 鲁博馆长孙郁曾经邀请莫言、陈丹青来办讲座,莫言说,“和鲁迅相比,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 孙郁认为:“鲁迅首先是一个翻译家,其次才是作家。鲁迅晚年每年都要翻译两、三本书,把鲁迅和胡适作比较,就可以发现,胡适的思想和智慧在30岁就 已经停止前进了,而鲁迅在50岁的时候依然在不断发展。因为鲁迅要翻译、要输血、要新鲜的东西,他警惕自己成为过去思想的奴隶。” 黄乔生感叹,“鲁迅还是一个对中华民族很有用的思想资源,到今天为止,我们还是面临着怎么对待西方,怎么对待传统文化,中国道路选择的问题。这些鲁迅都有思考,但是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人有这个耐心来读他了。” 学者钱理群指出鲁迅研究界或隐或显地存在着一种倾向,在“将鲁迅凡俗化”的旗号下,消解或削弱鲁迅的精神意义和价值。 “我们为什么需要鲁迅”是钱先生鲁迅讲座中经常要讲的内容,“在鲁迅面前,你必须思考,而且是独立地思考。正是鲁迅,能够促使我们独立思考,激发我 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他不接受任何收编,他也从不试图收编我们;相反,他期待,并帮助我们成长为一个有自由思想的,独立创造的人——这就是鲁迅对我们的主 要意义。” “鲁迅曾提出一个‘真的知识阶级’的概念……永远站在底层平民这一边,是永远的批判者。这也是鲁迅的自我命名。这样的‘真的知识阶级’的传统,在当下中国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这是我们今天需要鲁迅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 鲁博安静的展厅里,一帧帧照片、一件件实物凝固了逝者的人生。 展览的最后一个主题是鲁迅生命的最后时刻——从鲁迅逝世前13天和青年木刻家的温馨合影;到去世前3天仍在续写的遗作《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 事》;再到辞世前一天,病体难支,写给好友内山完造,拜托他请医生的珍贵遗墨;之后是那张令人不忍正视,取掉了全副假牙,脸颊塌陷的遗容照片;最后,是那 面曾经覆盖在鲁迅遗体上,绣着沈钧儒手书的“民族魂”三个大字的白色大旗。 观众留言簿上,《有声的中国》和《野草题辞》中的两段话常被引用: 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参考书目:许广平《十年携手共艰危》、《鲁迅回忆录》、曹聚仁 《鲁迅评传》、刘再复《鲁迅传》、朱正《鲁迅的一世纪》、黄乔生《鲁迅与胡风》、《鲁迅语录阅读小札》、张梦阳《中国鲁迅学通史》、周海婴《鲁迅与我七十 年》、薄景昕《试论中学鲁迅作品的选编与政治文化的关系》、康凌《学者鲁迅——一个建构史的回顾(1936-1966)》等) © 鬼怪式 for Oh My Media!!! , 2010/10/14. | Permalink | 光荣之路 Post tags: 南方人物周刊 OhMyMedia@新浪微博──“ OMM通讯社 ”,欢迎关注! 另: OhMyMedia@Twitter 加入我们,OMM通讯社志愿者招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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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学进:别有用心的“去鲁迅化”

我不敢断定“去鲁迅化”的背后是否关涉一场政治阴谋,但说其别有用心则没问题。 http:news.sina.com.cnc2010-09-08050621059400.shtml 月6日,编剧刘毅在其新浪微博上发帖称, 王学进: 别有用心 的“去鲁迅化” “去鲁迅化”的间隔性癔症又爆发了!9月6日,编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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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贤治:孔子、鲁迅、传统与反传统

按照鲁迅关于我们“当务之急”的意见,王先生把人生分解为“生存、温饱、发展”三个根本问题,其中又参考了孔子“三纲”中的男女、父子、君臣三项,构成全书的基本框架。作者从《论语》和《鲁迅全集》中找出相关的思想断片,《论语》还配了四家译文,以利于青年阅读 ; …. 现在,我们是不讲“阶级”而只讲“阶层”,我不懂德语,也不懂俄语,不懂英语,不知道“阶级”这个词在马克思的字典中,与“阶层”的根本特质的区别。当然,我们现在更不讲“斗争”,只讲“各阶层利益”的“博弈”。“斗争”与“博弈”的根本特质的区别在哪里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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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学是不是常识?—兼论批判鲁迅、捍卫常识的重要性

儒学是不是常识? —兼论批判鲁迅、捍卫常识的重要性   一 反儒派认为儒家思想根本就是错误的,误导了中国两千多年,是“有毒的垃圾”。 这且不说它,还有一种“贬儒派”,认为儒家思想没错,但也没有什么价值,是“无毒的垃圾”。某君说:   “儒教确实啥都没说错,因为它本身就是堆废话,都是些人类文明发展到现阶段应该有的基本常识。你把它解释成自己的圣经都可以。你自己把一堆屎当圣经都与别人没关系,但不要试图教导别人你的圣经就是全人类的圣经。”   此君之言重心在于指斥儒家“就是堆废话”,可惜自相矛盾起来了,让我听起来仿佛赞美。两千多年过去了,“儒教确实啥都没说错”,而且说的“都是些人类文明发展到现阶段应该有的基本常识。”这是何等了不起。既然是常识,就绝不是“废话”,绝不是“屎”,既然是基本常识,就有相当的普适性,就不能反、反不得。   说儒学是常识,没有错。《易经》有“变易、不易、简易”三原则,简易就包含简单、平常、常识、常理等意思。真理往往是简单平常的常识。在形而下的层面,在人生、社会、政治实践层面,在外在的伦理道德规范上,儒家说的确实“都是些人类文明发展到现阶段应该有的基本常识”。   常识者,常理也,常道也。经常经常,儒家经典所说,才是人生、社会、政治的常道,只有常道才是四海皆准、万古不易的中正之道。   然复须知,儒家又不仅是常识,不仅是普普通通的常识。儒家的仁义、中庸等原则,心物一元、 体用不二等思想,大不易把握,于世人可谓“常不识”。 在形而上的层面,儒家对宇宙本体、生命本性、人之本心有着最全面最深刻最透彻认知和证悟。 熊十力先生指出:   “儒言形色即天性,又言尽心则知性知天,明心性天三名而实一也。心者,言其为吾一心之主也;性者,言其为吾所以生之理也;天者,言其为吾人与天地万物之统体也。故心即是性,性即是天。吾人能涵养与扩充其本心之德用而无亏蔽,是谓尽心。尽心即性显,性显即吾人当下便是天,即凡所感摄之一一世界、一一境物,亦莫非天理呈现,故曰形色天性也。”《十力语要初续—新论平章儒佛诸大问题之申述》(黄艮庸答子琴)   对此心体与性体真正能够透彻 证悟者, 对儒家的精微高明真正能够把握领悟者, 古今中外 有几?   二 不仅一般知识分子及愚夫愚妇“贬”儒家为常识,中外一些思想界哲学家的“大腕”也喜欢这么干。 黑格尔在其《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中如是评论孔子:   “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这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   这就表现得颇有学术水平。 如果去除其中的贬意,说孔子是“实际的世间智者”这句话倒也没错 ,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知其余,管中窥豹,终究是贬低。   当然, 黑格尔绝不是故意要 贬低孔子 。黑格尔仅浏览《论语》外语译本,岂能全面深刻地领会孔子思想从而与孔子的真实生命及智慧碰头?他对中国的历史及文明发展的路径缺乏深入了解,对孔子具有浓厚东方特色的智慧缺乏必要理解,而且从欧洲中心、西方文化的标准出发,又岂能对孔子、对儒家作出公允的评价?   且不说诗书礼易春秋诸经,仅凭《论语》所记录的孔子言行,就足以构成孔子丰富深邃的思想了。孔子学说当然自成体系,却不是那种从概念走向概念的、形而上空对空的、封闭的思辨哲学体系,而是形上形下、亦道亦器的具有浓厚东方特色的文化体系。   这个体系既充满世俗性、科学性、政治性、实践性、经验性,又富有宗教性、神秘性和超越性。这就不是黑格尔、更不是 一般知识分子及愚夫愚妇 能够了解和理解的了。   《中庸》说 : “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 大意是:君子之道广大而又精微,普通男女虽然愚昧,也可以了解,但它最高深境界,即使圣人也有所不知;普通男女虽然不贤,也可以实践,但它的最高深境界,即便是圣人也有所不能。   “君子之道费而隐”,所以它既是常识,又是“非常识”、“常不识”,两者相辅相成。   三 儒家的形上(体)与形下(用)一体,其形而上之道完全落实、体现于形下道之器中,也就是说,其超知识、超逻辑境界是建立在常识基础上的。很多人笑《论语》说的不过是些常识而已,他们不知道,这些常识乃是通往“常不识”境界的必要条件。   所以,要“悟道”,首先要认知常识;要“卫道”,首先要捍卫常识。   说起来真有点不可思议,我们这个社会不仅匮乏人文常识,而且许多常识遭到了普遍的反对,明显反常的东西反而被视为“正常”,明显偏激或错误的东西反而被视为深刻,以致真知正学无人问津,歪理邪说深入人心。   儒家强调政治道德,主张“为政以德”,肯定不认同“为政”以不德、以无道、以暴力和欺诈;儒家主张“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肯定不认同“党为重国家次之民为轻”。防民之口、与民为敌、“毁学校”、文字狱等行为,利益主义、物质主义、 jdp主义之导向,“闷声发大财”的科学发财观等等,自然都不为儒家所允许。   在个人修养和社会道德上,长久以来流行的利己主义、言行不一、 见利忘义、无情无义、不诚不信等等不道德现象,都犯了儒家之忌,也犯了文明之忌。 儒家常识也是文明常识呀。而国人早已见怪不怪,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儒家强调的诚信,已经成为迂腐、愚蠢的代名词;儒家反对“巧言令色”,巧言令色成了社会各界特别是政界的“流行色”……   其实也不奇怪。仁义礼智信五常道(人之常道,政治、社会之常道)都被打倒了,被鲁迅们恶贬辱骂为“吃人”的东西了,那些不仁不义无道无德的东西,能不乘势揭竿而起“沧海横流大显英雄本色”乎?鲁迅不愧为反常识的典型、先锋和标兵。   道家也有反常识倾向,比如把知识学问视为人生的赘疣,把德仁义礼视为“失道”的成因,把圣贤人物看成比盗贼更坏。但是,道家反德不反道,不仅不反,而且唯道是尊,以道为体 —-这方面与儒家一致。鲁迅则是无“体”之徒,全面彻底地反仁义道德、反中华文化,与道家性质完全不一样。   儒家与道家有异,道家尊道遗德、有体无用,儒家道德并尊、体用不二。但在根源处有共同点:都尊道。儒家与鲁迅,无论在枝节上有多少共同点,在根源处完全相反,乃极度矛盾、不可调和的思想天敌。因此,尽管道家亦喜欢反儒,作为出世法的道家仍不妨为辅统;尽管鲁迅不是坏人,骨头也不软,甚至有某些值得学习的地方,但作为精神偶像的鲁迅则必须彻底打倒!   儒家在,鲁迅就成不了气候、登不了神坛;鲁迅在,儒家就不能够振兴、得不到尊重。鲁迅被当做“中国文化的圣人”的时代,必是真正的圣贤、真正的中华文化遭难的时代。故尊鲁者必反儒,尊儒者必反鲁。目前虽然鲁迅某些文章被撤下课本,但鲁迅的影响依然深广,鲁粉的气焰依然嚣张,有识之士当发扬“痛打落水狗”的精神乘胜追击,直到将神圣鲁迅打回原形,还他一介普通文人的真面目。   四 或说:西方没有儒家,不也照样文明?   不错,西方没有儒家,但近现代西方对于各种人文常识从不曾象中国那样进行反对、批判和抹黑,而且,儒家在近现代西方受到相当的尊重和一定的汲取,不少西哲对道德的认识却“天然”地与儒家接近,视道德为文明的核心。 近代以来,儒家在母国与在西方的遭遇,恰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历史上,以儒家为意识形态的中国的文明程度曾远远高于西方。 十七世纪 ,中国儒家思想传到欧洲,曾有力地推动了欧洲的启蒙运动,促进了欧洲及世界的发展。如有教无类、平等受教育的思想和“民重君轻”、“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的民本或准民主思想影响最大。   儒家思想传到欧洲之后,在欧洲掀起了长达百年的“中国文化热”。孔子的思想受到伏尔泰、莱布尼兹等许多思想家推崇、敬佩。伏尔泰认为儒学是最好最合人类理性的哲学。他说“中国文人的宗教 (指儒学)是令人钦佩的。他们没有任何迷信和荒谬的传说,也没有悔辱理性和曲解自然。”。美国汉学家顾立雅在他的《孔子与中国之道》一书中写道:   “在欧洲,在以法国大革命为背景的民主理想的发展中,孔子哲学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通过法国思想,它又间接地影响了美国民主的发展。”   当然,在西方,儒家不占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人本主义高于神本主义,也高于马列主义,但却低于儒家的仁本主义。在君主时代儒家已经创造了举世无双的文明,在民主时代,儒家必将开辟出新一轮的、高于现代西方文明的仁本主义文明。   五 一个乏常识并热衷于反常识的人,必是愚昧而颠倒的人;一个乏常识并热衷于反常识的社会,必是愚昧而颠倒的社会。正如风餐露宿网友所指出:“这些常识是中国人二千年前就提出的,结果二千年后的中国人连这些最基本的常识也反,鲁迅就是代表哦,你不觉得是越活越回去了吗?”   徐友渔说得好: “人们说中国是礼仪之邦,以前也许是,而现在,分明是道德真空之地。中国的道德和文化重建,需要从确认和重申常识常理开始。中国是一个可怕的国度,在古代有指鹿为马的事情发生,在当代有人为说出常识献出生命。在中国,常识并不受尊重,因此它还需要我们说出来,大声地说,理直气壮地说,不知疲倦地说。”(徐友渔《缺失的其实是常识》)   某种意义上说,一切政治病、社会病、思想病、道德病、人的心病,都是从乏常识和反常识开始的。在这个严重匮乏常识而又以反对常识、批判常识、抹黑常识为荣的时代,中华文化人的当务之急是把许多缺席已久、失踪已久的常识追回来,尊重它、重申它、宣传它、保卫它。这是政治正常化、社会正常化、人性正常化的前提,是建设道德的政治和文明的中国的前提。 2010-9-24东海儒者余樟法 首发儒学联合论坛学术厅 http://www.yuandao.com/index.asp?boardid=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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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鲁迅》第四版后记

林贤治      承蒙王培元先生的盛意,在时隔八年之后,《人间鲁迅》得以新版面世,是很可感谢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有两大文化现象同鲁迅有关:其一是知识界把鲁迅当作“激进主义”的代表人物,群起而攻之,曰“褊狭”,曰“左”,曰“仇恨政治学”,如此种种,是同“告别革命”、“反思五四”一类宏论一起出现的。其二,是教育界把鲁迅作品清理出教科书之外,为此,还曾引发媒体一时的哄闹。对于前者,我曾作文略陈己见,于后者则未置一辞,无论怎样,却始终认为,这类现象的发生是正常的、必然的,无非是社会思潮的一种反映,不足怪异。至于鲁迅的声誉是否因此受损的问题,看看他本人的自白便可以知道,他说,“我所憎恶的太多了,应该自己也得到憎恶,这才还有点像活在人间;如果收得的乃是相反的布施,于我倒是一个冷嘲,使我对于自己也要大加污蔑……”他原本便不想活着讨人喜欢,身后被人“纪念”,——简直太骄傲了!   仅仅因为有人对鲁迅施与攻击以显示其优越,至今觉得重版这部关于鲁迅生平的著作,还有那么一点意思,至少对我个人来说是这样。我不认为传记就一定是纯“客观”的书,在这部书里,一样寄存了我的爱憎,不平与抗争,向往与追怀。   此记。      2010年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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