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党专制

李悔之 | 也谈“华尔街革命”与美国的“制度困境”

九月十七日开始,约一千名美国民众通过互联网组织起来,挥舞着红色旗帜,高举着“要就业”、“人民而不是利益”的标语,来到纽约华尔街开始示威抗议活动。矛头主要指向华尔街“贪婪”、金融系统弊病和政府监管不力、失业率高等社会问题。近日,示威抗议活动有升级迹象。纽约市其他地区,以及洛杉矶芝加哥、丹佛等城市也出现了类似的示威抗议活动。 看到“国外比较乱套”,有一位叫李清源的“国际问题观察员”在新华网撰写了一篇题为《 华尔街的“街头革命”_ 》的“雄文”。文章中,有典型“纵观世界风云,风景这边独好”习惯思维的同志哥,将这场为时已半个月之久的街头示威抗议活动称之为“华尔街革命”。声称:“‘华尔街革命’折射出美国民众对西方‘制度困境’和体制的失望”。“政府已为根深蒂固的政客金融寡头利益共同体所绑架,被日益极化的两党政治所摧残”,“‘华尔街革命’则正式为美国敲响了警钟……” 而近日,革命细胞十分发达的司马平邦同志则兴致勃勃挥笔撰写了一篇题为《 支持美国人民伟大的“华尔街革命” 》的雄文,还拉上“无产阶家革命家”马宾大叔,以及几位乌有之乡著名“理论家”,几十位“干部工人群众”集体联合署名。该文声称:“美国人民在‘华尔街革命’公告中誓言,一定要把这场‘要民主国家,不要公司王国’的大众民主革命推向全世界各个地方,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还郑重宣告:“美国‘华尔街革命’的爆发,是即将席卷全球的世界大众民主革命进入高潮的历史性标志,对世界大众民主革命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和作用。” 看到上述两篇“雄文”,咱心中便有些纳闷:这些出世之后没见过示威抗议,没见过选票的中国人,谈起国外的民主和示威抗议来,竟如此唾沫飞扬神彩飞扬手舞足蹈……我想,这恐怕也算“特色中国”的一大“特色”吧? 李清源和司马平邦两位同志哥的高论,引得乌有之乡的同胞们欢呼雀跃,却也让老李的许多网友忧心忡忡……他们问:“华尔街革命”果真“正式为美国敲响了警钟”吗? 下面,想对李清源和司马平邦这对同志哥文章中的一些观点发表几点浅见:   一、华尔街的示威抗议果真是一场“革命”吗?   游行示威,是民主国家宪法赋予公民的基本权利(纵然是“特色”之国,宪法也明文规定公民有此权利)。是公民最基本的人权和政治权利。当今世界民主国家,甭说千人,纵然几万、几十万、几百万人的游行抗议活动,也是见多不怪的现象(对岸的台湾同胞,前些年甚至多次发生过旷日持久的“百万围城”示威活动呢!)。硬将一场正常不过的示威抗争活动加上“革命”或“人民大众民主”牌号,如果不是出于无知的话,就是真正的“别有用心”! 其实,在这场时达半月之久的华尔街示威抗议活动中,“要就业”、“人民而不是利益”,“要民主国家,不要公司王国”,始终是活动的“主旋律”。属再也正常不过的民生诉求和政治诉求。没错,有些示威者确实扬言要“占领华尔街”,誓言要将曼哈顿变成埃及的“解放广场”。但这些誓言只是狂热之下的渲泄——与当年中国红卫兵“我们一定要解放全人类”的誓言基本是同类东西! 真不知李清源和乌有之乡同志哥们是如何理解“革命”的? 所谓“革命”,广义而言,指推动事物发生根本变革,引起事物从旧质变为新质的飞跃。就政治范畴而言,革命,不是“打土豪分田地,在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上滚一滚”,不是“将资产阶级当权派揪出来斗垮斗臭,再踏上一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不是“城头变换大王旗”的恶性轮回……而是制度和体制在纠错、变革、创新中不断走向完善,不断走向健全,不断走向良性的过程。 美国与所有民主国家一样,绝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国家。但她立国二百三十五的历史,恰恰是一部制度和体制在纠错、变革、创新中不断走向完善、健全、良性的历史。她立国二百三十五中发生了无数次规模比所谓的“华尔街革命”大不知多少倍的示威抗议运动,发生过无数次局部和全国性大罢工(《 支持美国人民伟大的“华尔街革命” 》一文硬说美国为代表的民主国家“没有任何自由民主可言”,让人不得不佩服笔者说这话时脸不改色心不跳的勇气!),发生过无数次经济大萧条和政治危机,但她最终能走出困境一步步走向繁荣富强,成为当今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纵然这些年美国面临严重的经济危机,但仍然阻挡不住全世界的富人和精英迁往美国的脚步。当然,更阻挡不住中国的富人和精英迁往美国的脚步——尤其是阻挡不住官二代们将家眷和黄金细软往这里送!所有这些,绝不是偶然现象。 将一千几百号人的示威抗议活动,称之为“华尔街革命”,真不知“革命”的所指是什么? 换位思考:如果当今世界人口第一大国的某“特色”国家的人民,也拥有美国人民的公民权利和权力,不知每天要上演多少场几万、几十万,乃至上百万的游行示威活动?我想,果真如此,这才是李清源、司马平邦这些同志哥所理解的“革命”吧! 美国华尔街民众的示威,是民主体制国家再也正常不过的公民维权活动和政治抗争活动。如果硬说这是一场“革命”,它也绝非是有些人所主观臆断的“砸碎万恶的旧世界”的“革命”,而是“推动事物发生根本变革,引起事物从旧质变为新质的飞跃”的“革命”。     二、华尔街民众的示威抗议果真是一场“大众民主”运动吗?   美国华尔街民众的示威抗议,充分彰显了美国《独立宣言》的精神;充分显示了美国公民充分享有宪法所赋予的一切权力和自由;同时,还充分体现了民主制度的优越性:一旦发现“一连串滥用职权和强取豪夺发生”(独立宣言),民众就可以充分运用宪法所赋予公民的权力和自由——游行示威,罢工,罢课等等,向政府表示不满,传输诉求,从而达到保护自身权利和权益之目的。 极善“造势”,最喜欢代表“中国人民”的乌有之乡同志哥司马平邦将一千几百号示威民众再也平常不过的示威抗议活动,添油加醋为 “美国人民在‘华尔街革命’公告中誓言:一定要把这场‘要民主国家,不要公司王国’的大众民主革命推向全世界各个地方,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这实在让人啼笑皆非——确实,示威者有人举着“我们代表着99%民众”,但凭这点就成了“美国人民”的共同声音了?就成了“人民大众民主”了? 可爱的司马同志哥:不要动辄代表“中国人民”一样去“代表”美国人民——几百号,上千号人,是绝难代表数亿美国人民的!还有,“我们代表着99%民众”的标语,与“我谨代表十三亿中国人民”属同一性质的问题。 可爱的司马同志哥:不要将自己的“革命意志”强加给美国的示威者——“一定要把这场‘要民主国家,不要公司王国’的大众民主革命推向全世界各个地方,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句话,恐怕是你背了几条《毛主席语录》之后凭空臆想出来的吧? 可爱的司马同志哥:什么叫“大众民主”?“文革”之时,这种被某些政治枭雄所操纵的“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大众民主”,折腾得八亿中国人民还不够惨吗?“十年动乱”可不是中国老百姓下的定论啊! 在长期的、精心的宣传灌输下,大多中国人对“民主”的认识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误区。而乌有之乡“理论家”们所宣泄的“大众民主”,更具迷惑性和欺骗性。其实,真正的“民主”,是宪政、民主、法治三者的结合体——宪政民主。而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希腊城邦式的“多数决”;更不是“文革”式的不受宪法和法律制约的“打倒一切,砸烂公检法”。宪政民主的主要特点如下: (1)以宪法和法律对政府权力加以限制; (2)实行分权制衡; (3)人民主权和民选政府; (4)建立宪法审查制度; (5)司法独立; (6)保障个人权利与自由。 囿于篇幅,这里不对“民主”过多阐述。建议对民主有兴趣的朋友,认真读一读林达先生的“近距离看美国”,以及刘瑜先生的“民主的细节”系列丛书。   三、“制度困境”与“制度死结”   《 华尔街的“街头革命”_ 》一文的作者声称:“‘华尔街革命’折射出美国民众对西方‘制度困境’和体制的失望”。“政府已为根深蒂固的政客金融寡头利益共同体所绑架,被日益极化的两党政治所摧残……” 平心而论,上述一番话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宪政民主制度,只是“迄今为止最不坏的制度”。从建立之日起,所在国家的民众就从来对她满意过。他们从未放弃过让她变得更完善、更美好的努力——为达目的,不惜采取包括游行示威,罢工罢课,以及街头抗争等手段。与但有一点必须指出的是:虽然这些国家游行示威,罢工罢课,以及街头抗争等运动屡屡发生,显得极不“稳定”,但她最终不会像有些“社会主义”国家一样,虽表面十分 “和谐”,无比“稳定”,但一到关键之时,便轰然倒塌!——如果前苏联的一夜轰然倒塌是唯一的,前述结论就难免有“用个别性(特殊性)代替一般性(普遍性)之嫌。但问题恰恰是“全军覆灭”的结局! 可不要将“特色××主义”作为“社会主义红旗不倒”的例证!——当今某“特色××主义”之国,究竟是“党国资本主义”,或“官僚社会主义”,还是“权贵资本主义+原始资本主义”的集合体,只要是地球人心中皆有一本帐! 不知说明在理否?将现今制度说成是“特色××主义制度”,乌有之乡的“革命群众”就第一个跳出来骂街! 更千万不要拿出金氏家族和卡氏兄弟家族王朝作为“社会主义红旗不倒”之例证! 再次肯定:“‘华尔街革命’折射出美国民众对西方‘制度困境’和体制的失望”,“政府已为根深蒂固的政客金融寡头利益共同体所绑架,被日益极化的两党政治所摧残”之说,说得并非毫无道理。不过,要指出的是:将“制度困境”之原因,归咎于“两党政治所摧残”,不但大谬不然,更有“居心叵测”之嫌:与宪政民主制度只是“最不坏的制度”一样,作为宪政民主制度架构之一的两党轮流执政模式,诚然并非完美的政治形式。它确实经常面临“制度困境”,近几年发生的经济危机便是“困境”之一。 但与一党专制执政模式相比,两党轮流执政政治模式孰优孰劣,谁的“摧残”性更严重,苏东波和所有“党国社会主义”国家无一幸免于难的事实已再也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世人。更多的诡辩和狡辩只能凸现灵魂的丑陋和人性的丑恶。 民主,自由,法制,人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价值。而宪政框架之下的三权分立,两党、多党轮流执政模式,是普世价值的制度保障。确实,民主国家也经常面临“制度困境”和“民主的无奈”。但这些“困境”和“无奈”,却可以通过体制自身的强大纠错功能得以化解。而一党专政的“制度困境”,却必然因为问题、矛盾的层累最终转化为无法化解的制度死结。所以,苏东波和所有“社会主义”国家无一幸存绝不是偶然的。更非乌有之乡“理论家”们所痛心疾首的那样:是领导人“背叛”了“正确路线”! 所以,美国和西方近年因经济原因引发的“制度困境”,以及民众因此产生的对“体制的失望”,根源并不在于“两党政治”,而是有错综复杂的原因。其中,国民长期养尊处优、高福利、超前消费等,便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这里且不谈美国富人奢侈的生活方式,而瞧瞧美国的穷人是如何生活的。下面,援引青年经济学者叶楚华先生《中国超越美国究竟还须要多少年》一书中的几组数字: 2003年,美国所谓的3000多万穷人中,73%拥有汽车,这其中又有近1/3有两辆车或以上;99%有冰箱;75%使用洗衣机;73%有电烤箱;97%有彩色电视机,其中55%有两台或以上彩电。这些穷人中,46%拥有自住房屋,平均值超过10万美元;76%的家庭装有空调,平均每家有三个睡房,一个半浴室,一个车库。穷人看病自个儿不会掏一个子儿,全部由政府埋单。 再来看看美国的贫困线。美国有超过10%的美国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只要符合低收入标准的美国公民或永久居民,就可以向政府申请食品券。人口不同的家庭每月可获得的食品券最高金额如下:1人家庭155美元,2人家庭284美元,3人家庭408美元,4人家庭518美元,5人家庭615美元,6人家庭738美元,7人家庭816美元,8人家庭932美元。8人以上家庭每增加一个成员,可多领117美元。这种食品券就像一张银行卡,持卡者能在商店购买面包、水果、蔬菜、肉类、鱼类、奶类等食品。 再看美国的最低工资。2004年,美国法定的最低工资标准是每小时5.15美元(中国最高水平的深圳市最低工资标准每小时不到50美分)。实际上美国人的小时工资普遍要比这个标准高。美国各地都有自己的“地方标准”。比如,纽约州最低工资标准是每小时7.15美元。 再说养老。美国全国人口近3亿,除了老人和儿童,美国人几乎所有在职的员工(约4700万人)都参加了养老保障、企业年金和商业保险的养老体系。这个覆盖面是非常高的。退休后的一般美国人,拿到的退休金相当于工作时工资的80%,公务员更高,是在职收入的1.2倍。 再看医疗。美国的中产阶层主要靠商业医疗保险。而低收入者和65岁以上老人则有专门的国家财政给予保障。如果得了大病,可以先看病,然后挂账处理。当然,个人信用要受影响。这部分人群的病后支出政府也会给予补助。 看了上述数据,不知人们有何感想? 这就难怪很多学者去了美国和西欧回来时一再感叹:人家搞的哪是资本主义?这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啊! 当今美国及西欧等民主国家,确实面临诸多“制度困境”,但宪政民主制度下的“制度困境”,与一党专政之下的“制度死结”,是两类不同性质的东西。一百五十多年前,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郑重向全世界宣告:“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这,就是所谓的“两个必然”。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断言诚然并非是毫无依据的,——从资本主义制度建立开始,资本主义世界就一直受种种政治和社会问题所困扰,还经常发生周期性经济危机。从马克思和恩格斯逝世之后的1900年开始,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接连发生了1907年、1914年、1921年、1929、1933年、1937、1938年的经济危机。也即是说,差不多每隔七八年,就发生一次经济危机。 极具反讽意味的是:马克思的预言过去一百五十多年了,“垂死”的资本主义制度不但没有“敲响丧钟”,而是靠着民主体的制强大的纠错功能,使它走出“制度的困境”,最终成为当今世界的主流政治模式。甚至制度的性质也在发生变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主义”制度了。而苏联为代表的、曾经兴盛一时的“社会主义”制度,却因陷入“制度死结”最终土崩瓦解荡然无存。 现在,看到“国外比较乱套”,有人不顾吃沟油的现实,重拾马克思和列宁当年“垂死”论之牙慧,既不自量力,也十分滑稽!而面对眼前的“制度死结”不置一词,却对他人的“制度困境”指指点点,兴高采烈——套用一句颇为流行的话,就叫“脑袋进水了”! “制度死结”(注:图片来源于人民网)   相关文章链接: 《 华尔街的“街头革命”_ 》 《 支持美国人民伟大的“华尔街革命 ” 》   This entry passed through the Full-Text RSS service — if this is your content and you're reading it on someone else's site, please read the FAQ at fivefilters.org/content-only/faq.php#publisher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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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时务 | 「饿死和被饿死是有区别的」:专访《毛泽东的大饥荒》作者

作者: 阳光时务  |  评论(10)  | 标签: 时事观点 , sul , grande , balzo , 毛泽东的大饥荒 「饿死和被饿死是有区别的」 专访《毛泽东的大饥荒》作者冯客丶出版人鲍朴 采访: 沈达明 面对中国当代历史中的大黑洞,有人回避,有人否认,也有一些人坚守历史家的良知,「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将这场被遗忘的惨剧真相揭发出来。冯客作为一位欧洲学者,就在中国做着这样的工作。他抓住了一次难得的机会,查阅到重要的官方档案和文件,并在《毛泽东的大饥荒》一书中提出了自己的观察和判断。 冯客 问:你为何对大跃进和大饥荒的主题感兴趣? 答:20年来,我一直在研究民国时代。一点点的,从05丶06年开始,我发现越来越多50年代和60年代初的资料被档案馆公开,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研究机会。这是一个出於实际的考虑。另外还有一个考虑:既然出现了这些资料,作为历史学家,怎麽能绕过这个害死上千万人命的中国历史上的巨大黑洞,去继续做历史研究?所以(做此研究),是出於实际上的和道德上的两个考量。 问:你如何计算出有至少4500万人在大饥荒中失去生命? 答:我没有精确的数字,算出精确数目是不可能的。但是,你必须注意,至今每一步估算都是基於中华人民共和国已公布的官方统计。然後,历史学家丶人口学家,用这些数据估算出1200万至3000万人。上海的曹树基用官方公开的地方「县志」,算出3200万(《大饥荒:1959─1967年的中国人口》——编者注)。但我发现,档案馆内的截至到1961丶62年数据,包括由公安局丶省委以及很有权力的调查组编辑的资料,与政府公开的数据有极大的差距,相差至少达50%。基於非常细节的研究,我认为3000万或3200万应提升到至少4500万人。 问:研究大饥荒的惨状丶死亡数字的多寡,有什麽特别的意义? 答:本书中的最大发现之一,是频繁的暴力所扮演的角色。(听到)「大饥荒」,你以为是人们因没有食物而被饿死。但是本书发现,许多的人实际上是被打死,是被折磨死的。这是本书最重要的发现。也就是说,人们饿死和人们被饿死是有区别的。人们饿死是没有足够食物,但当有食物,故意的不给他们,人们被饿死,这等於是谋杀,大规模的屠杀。根据一些报告和观察,在四川某些地区,高达60%到80%的人口遭受到不配给食物的惩罚,而导致死亡。 问:你是否同意,毛泽东的大饥荒与世界历史上其他人为造成的灾难的不同之处,在於大跃进带来的大饥荒并不是有意造成的?     答:不,(大饥荒)绝对是人为有意造成的。有时看起来似乎是无意的。什麽是真正的意图?他(毛泽东)建立了一个制度, 建立了一个一党专政的国家,他推动极端的合作化,他要求其他人,像周恩来,要遵从他。 1958年,周恩来不得不进行了三次的自我批评,因为他根本不认同大跃进的主意。周恩来不得不在所有党政领导人面前进行三次自我批评,这是很大的羞辱。不仅如此,毛泽东从一开始就宣扬暴力是光荣的。他说的很清楚:「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他认为暴力是好的。 不谈毛泽东,在村庄,许多人被饿死,因为不给他们饭吃。这些受害人是谁?你会发现,有很好的理由说明他们为什麽很坏。他们很坏因为他们是富农,或因为他们是所谓反革命分子的孩子,基本上属於所谓的「黑五类」。他们被挑了出来,(死亡)并不是随机的。所以,在毛泽东建立制度丶和地方干部定出具体的铲除一些人的目标,这之间有一条直接的关系。这里面有许多明显的意图,但是非常的复杂。 问:你如何鉴别文件和数据的权威性? 答:这是非常好的问题。你对权威性的疑虑,说明数据有可能被造假。伪造数据是非常困难的。有几个原因。首先,我亲眼见到了原始文件,不是复印件。我可以看到上面的签名丶封印,可以从纸张分辨出它有年头了。 另一个原因是,文件从来不是单张,有可能几张复印件,甚至上百张。比如,一张送到省委部门,一张送到公安局,一张送到中央。你可以找到的文件从来都不只一张。 这就是为什麽很难摧毁这些文件,也很难造假。 问:有人认为你的写作比较主观,呈现证据之前遍提出评判,不符合学术标准,你怎麽回应这种批评? 答:是否具有学术性要基於你所使用的材料。本书95%的资料来自中共的档案。我倒希望看到有一本书能有这麽多第一手资料,但还没有。另外,我基本上让这些档案自己说话,我不去干扰,不在上面做评论,我让证据自己说话,读者自己去评断。 我尽可能的保持客观,和资料保持距离。批评可能是因为本书是写给大范围的读者群。为什麽?因为主题太重要,而不能只留给一小部分专家做研究。因为这些专家花了20年丶30年时间去写一个主题,做出的成绩太局限了。这本书是讲述涉及人民和中国的大灾难,关系到全世界人的利益。这是20世纪三大灾难之一,另外是希特勒的大屠杀和斯大林的古拉格,所有人都应该拿起这本书读一读。 问:你对其他有关大饥荒的中文着作,比如对杨继绳的《墓碑》有何评价? 答:我对杨继绳很尊重,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但他的书不太好读,我还没见过有人把他的书全部读完的。《墓碑》有两大册,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总是同样的故事:有人饿死丶有人饿死丶有人饿死。《墓碑》还有个问题,总是关於毛泽东。 杨继绳毕竟是共产党员,和其他人一样,总想将毛泽东跟党分割开。但我的书写得很清楚,第二位是刘少奇,第三是周恩来,第四邓小平,他们都在关键的时刻给了毛所需的关键的支持,推动了大跃进前进。很明显,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应为所发生的事受到责怪,或只责怪一个无人负责的体制。就像纳粹德国和苏联的例子,责任远远不止最高位的某个个人。 鲍朴 问:您为什麽选择这本书出版?本书有什麽特色? 答:这本书是很有特点的。我选这本书有三个原因。第一个,他的材料是根据他去查那些中共档案,省市级的,还有地级的。这些档案,以前没有做综合的审视。他把它综合起来放在一本书里头,这就是很好的。 研究中共的历史,档案是一个很好的来源。另外一个很好的来源就是当事人的回忆录。同样有问题,就是这个材料,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历史,就要这些历史学家去把它重新研究审视,然後写出书来。 第二个就是他不光给出这个材料,他提出的一个史学的观点,那麽历史学家研究历史,有人认为就是留下研究记录就可以了,还有人认为,还要提出历史的观点去总结丶去归纳。我认为,冯客先生这本书,不光是给出你材料,他还做了归纳。他的史学观点,就是大饥荒在中国现代史它的地位如何。 第三个特点就是他这个书包括了整个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大饥荒给我们理解就好像有人饿死,但他描述的一场浩劫实际上影响到高层政治丶影响到中国社会的各个方面。 问:您认为本书的出版对历史研究有哪些重要的贡献和意义? 答:最近出版的党史二卷,大概承认大饥荒死亡1000万,我觉得这个已经是进步了。(死亡)数字呢,也说明一些问题。但我个人认为,到底是死了1000万,3000万,4500万,性质是一样的。关键是要正视这个问题,要把问题的性质讲清楚,有个共识之後,对今後有帮助。 饥荒和文化大革命同样是两场浩劫,刚才冯客先生讲到,其实饥荒死人更多。它的整个程度和规模都是不一样的。但是为什麽饥荒写的人少?知道的比文革要少?我认为,在文革中受到迫害的这些人包括了城市里的精英。他们最後回到社会生活当中去,回来以後,有很多处在掌权的位置上,因此对文革的反思比对饥荒反思深刻得多。那麽,这就是这本书在今天的意义。 作者小档案: 冯客(Frank Dikotter),荷兰籍历史学家,曾任教於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现为香港大学人文学院讲座教授。他最新出版的《毛泽东的大饥荒:1958-1962年的中国浩劫史》(Mao's Great Famine: The Story of China's Most Devastating Catastrophe)获2011年度英国约翰逊(Samuel Johnson Prize)图书奖。 原载《阳光时务》第4期 www.isunaffairs.com 声光影像,多维体验,越互动、越精彩,都在《阳光时务》iPad版。弹指之间,触摸真相。 iPad: http://ipad.isunaffairs.com Android系统: http://android.isunaffairs.com PC电脑: http://emag.isunaffairs.com 手机:请下载Zinio阅读器,并确保已在PC上访问并注册http://emag.isunaffairs.com 一五一十部落原文链接 | 查看所有 10 个评论 阳光时务的最新更新: 左小祖咒:我在太陽最光亮的地方創作 / 2011-10-11 17:47 / 评论数( 0 ) 是谁毁了辛亥革命:袁伟时答阳光时务 / 2011-10-09 23:11 / 评论数( 9 ) 大饥荒是有意为之 / 2011-10-07 11:15 / 评论数( 5 ) 革命新發現 文/长平 / 2011-10-06 14:21 / 评论数( 14 ) 我们脚下的土地,从来不属於我们 / 2011-10-03 19:10 / 评论数( 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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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十 | 新潮

作者: 王小平  |  评论(3)  | 标签: 所见所闻 一. 潮起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结尾,曾自述心境:新潮未还,心潮跌荡。老友心细,看到后特地来电询及“新潮未还”之意。那么本文就从“新潮”谈起,来作一番探赜索隐的工夫。 看到“新潮”二字,联系前文主题,通常的直觉就是指的以“民主和科学”为旗帜的新文化运动所卷起的新潮,包括其中异军突起的《新潮》月刊。我们若往前看,《新潮》之为杂志,其实还另有一番渊源。她创刊于1904年5月,由日本新潮社出版发行,为日本文学界历史最悠久的一份杂志。日本文坛上有名气的纯文学作家,几乎全在《新潮》上发表过作品,有的还是在这里起步,成名成家的。如夏目漱石、森鸥外、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太宰治、吉田健一、三岛由纪夫、石原慎太郎、大江健三郎等。 即便要论中国“新潮”之缘起,也还可以从新文化运动再往前追溯。且不说梁启超,章太炎等人展开保皇,立宪与革命之东京论战,激辩“路在何方?”时,已经屡屡提及“新潮”此意,即如1915年的夏末,胡适在美国思想日趋成熟的关键时刻(且终其一生再无大变),就曾在《送梅觐庄往哈佛大学诗》中,如此吐露了自己的心声: 梅生梅生毋自鄙。 神州文学久枯萎,百年未有健者起。 新潮之来不可止,文学革命其时矣! 吾辈势不容坐视,且复号召二三子。 革命军前杖马箠,鞭笞驱除一车鬼。 再拜迎入新世纪,以此报国未云菲。 而大家熟知的中国现代的《新潮》月刊,则是在1919年元月创刊,由北京大学新潮社所编。只不知此《新潮》,是否其灵感就来自日本的彼《新潮》?毕竟当时北大乃至新文化运动中的很多健将,可都是章氏门人,或日本留学归来的。在年轻时,在彼邦时,当然不免受过原来那份《新潮》杂志的影响。要数本国《新潮》骨干人物,当数当时尚为胡适学生之傅斯年与罗家伦,傅斯年更为主任编辑。后来两位学生为了做先生,先后赴英国及美国留学,所以自第2卷第5号起,改由周作人先生为主任编辑,毛子水、顾颉刚、陈达材与孙伏园四人为编辑。《新潮》共出版了12期,以傅斯年与罗家伦发表的文章最多,影响也最大。 二. 潮涌 我们今天来看《新潮》,只觉得她作为一份学生刊物,实在是顺应和推动了当时的启蒙潮流,开《国民》,《觉悟》,《湘江评论》等学生刊物风气之先,应该是风头甚健,一时之选。其实当时她的处境,却并不如后人想象中好。比如著名的文化保守主义阵营之一,《学衡》主将吴宓,他反对新文学运动,鼓吹文言优于白话,诬蔑白话“以叙说高深之理想,最难剀切简明”,极力主张言文不能合一。在《新潮》创刊不久,就曾相当激烈的表达反对态度: “近见国中所出之《新潮》等杂志,无知狂徒,妖言煽惑,耸动听闻,淆乱人心,贻害邦家,日滋月盛,殊可惊忧。又其妄言“白话文学”,少年学子,纷纷向风。于是文学益将堕落,黑白颠倒,良莠不别。弃珠玉而没粪土,流潮所趋,莫或能挽。呜呼,宓等孜孜欣欣,方以文章为终生之业,乃所学尚未成,而时势已如此。譬之种花者,浇壅培植,含苞未吐,而风雨骤作;益以坄锄,花即开而果即结,恐亦随根以俱尽耳。”(《吴宓日记》II,第91-92页) 吴宓先生尽管言辞激烈,毕竟是痛心于新文化运动那种“全盘否定”,不惜将脏水和婴孩一起泼掉弃之不顾的绝对姿态。我们姑且不说作为二十世纪的第一场“文化革命” ,新文化运动本身就有可以商榷之处(请参看《走出五四》一文),即便看其中的主要人物,如胡适,周作人等人,日后不也是回心转意,逐渐向故国深厚的文学学术传统回归了吗? 胡适先生虽然和陈序经先生一起,在三十年代提倡过“全盘西化”,或曰“充分的世界化”,我们却不可忽略他醉心国学的另一面。姑且不论他在哲学史,白话文学史上的开荒之作,或是对《红楼梦》,对《水经注》的终生热情,只要看看他在国外演讲或学术交流时,不断对外人鼓吹中国传统文化的丰厚底蕴,现代价值,就可以知道:真正的胡适如毕加索笔下之《亚威农少女》,不再是焦点透视的,二维的,静态的,乃是立体的,多面的,复杂的,并不如我们想象中那么的单一绝决——即如适粉们津津乐道,喜爱拿来和鲁迅比的胡适的情感婚姻生活,也不是那么全然的“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蒋介石挽联语)。可以说他也是风流一世,余英时已经由其日记考证中找出若干蛛丝马迹;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进一步去读台湾江勇振先生的《星星,月亮,太阳——胡适的情感世界》一书。 当然,就对待传统思想的复杂态度而言,这也要看到胡适的思想背景。即来自美国现代哲学家杜威的实验主义本身,就属于较为温和,理性的英美经验论。这个思想传统,注重的是在旧的老树干上,发出本时代的新枝来,而不是对过去的全然背离。其中蕴涵着一种对传统的自觉延续和尊重意识。所以罗素在他的《西方哲学史》里论及杜威时,也明确他为“新英格兰自由主义传统”的继承人。 在这一点上,现代美国学者贾祖麟(JEROME B. GRIEDER)所著《胡适与中国的文艺复兴》(HU SHIH AND THE CHINESE RENAISSANCE,中译本名为《胡适之评传》,南海出版公司,1992),提出了相当公允的评析: “胡适对中国优越文化的研究,其态度纯粹是批评性的,但绝对不是轻蔑的。他不相信中国的过去没有珍贵的遗产传到现在,同时也深信找到适当的历史先例甚为重要,因为那必然大有助于使“”的态度与方法,便于自外洋输入我国文化。他坚持对过去必须有充分适当的了解,他也坚持此一了解,必须以客观冷静之态度对中国传统文化各方面估价之后,始能获得。然而,他不赞成引用传统以衡量对新观念的去取及其是否在中国所处之新时代有其用处。他对于纯由感情(而非由理性)出发而保卫传统的人,大不以为然。比如以译小仲马《茶花女》和狄根斯作品出名的林纾(琴南),林反对废止古文,他说“”吾知真理,而不能言其所以然。在1919年,胡适写文章说,新思想对于旧文化的态度,是应当反对盲目遵从古代的标准,要以输入新的科学方法为主要目的,因为科学方法才能使中国人对古代有正确的了解,这种正确的了解才能是中国长存于世界。胡适在1917年自美国归国后不久,便成了公认的整理国故运动的领袖。随后数年,在他诸多成就之中,他写出了《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白话文学史》,还有很多很长的白话小说的考证批评,几篇清朝思想家研究,还有几篇有关佛教对中国思想与社会史的论文。”(参见第五章《中国与西方》,P137-138) 三. 潮涨 假若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那么吴宓的反对新文化,也还是有他的道理的。无论是民国以来,先后自沉的梁济(梁漱凕先生父亲),王国维;或是欧游尤其是欧战后一改前论的梁启超,及他的学生,主编《学灯》及《解放与改造》的张君励,张东荪等研究系;上海商务印书馆所办《东方杂志》之主笔杜亚泉,钱智修;又或是欧美留学归来的吴宓,梅光迪,胡先骕等学衡派,乃至后来的新儒家,作为文化保守主义阵营中的不同派别,他们所护卫的传统文化本身,的确有不可磨灭的自身价值。何况很多文化上的保守主义者,却反而是政治上的民主自由的坚定捍卫者。他们徘徊在政治与文化之间,往往进退失据,狼狈中却见出一个时代的苦闷。 考诸杜亚泉之于新文化运动,视之为一位启蒙学者,并非溢美之词。对于传统文化的态度,他显然是保守的,然而保守并非单纯的守旧。墨子刻认为,在对待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上,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思维范式:转化与调适。在调适论者看来,新文化不可能凭空生成,只能在传统背景下逐渐演化,新与旧之间有可能,也应该在新的语境下实现融合。 科学是启蒙运动的两面旗帜之一,杜亚泉当时所为,不是去争夺“旗手”的荣耀称号,而是在学理规范,科学普及上埋头干实事。在默默之中,他创造了现代文化事业上的多项第一:出版了我国第一份有国人自办的自然科学杂志《亚泉杂志》,第一份数学专业期刊《中外算报》,最早系统介绍化学元素表及其中译名,最早编写近代语文课本《文学初阶》,主持编辑中国第一部专业词典《植物学大辞典》和《动物学大辞典》——一个世纪过去了,当年那些激动人心的标语口号继续空洞乏味,而科学播种者留下的硕果长存。(参见《杜亚泉文存》,许纪霖先生所作跋文,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又如国社党的“二张”,张君励在科玄论战中,被丁文江毫不客气的封为“玄学鬼”,同时又堪为中国宪政之父。尤其是张东荪先生在三十年代和叶青打的社会主义论战,其中表现的理论深度和远见卓识,更是超过今天许多自夸的体制内民主派:“吾知过激主义不来中国则已,来则必无法救药矣”(详见左玉河著《张东荪学术思想评传》二章六节,北京图书馆出版社)。而据戴晴女士为张东荪先生写的传记《在如来佛掌中》,我们知道在1949建国大业,投票选举国家主席时,毛失去的那唯一一票并非他谦虚而没有投自己一票,而正正是张东荪投下的。在建国后不久张即遭受到严酷的政治迫害,除了他本人的傲骨难驯,也同这一票有莫大关联。 在这些保守主义者当中,甚至一些人还因为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感,成为了政治上的激进主义者,结果彻底的倒向了专制。这个矛盾现象,在梁漱凕先生身上体现得最为鲜明,他既为孔孟儒家全心辩护,同时至死对“评法批儒”,将传统社会和传统文化毁灭殆尽的党和毛持正面肯定态度。 中国历史上,从孟子开始,中经王莽,张居正,直到近代康有为,都曾引经据典,“托古改制”,可见传统文化本身蕴涵的包容与多变性。同样的原因,往往由于此种多面特质,在不同政治派别的诠释下传统也变得面目全非,如同盲人摸象,各见其所欲见(像秋风先生,哪怕没有也要自己生造一个出来),而不见其所不欲见(如新儒家身上普遍存在对传统专制社会的美化倾向)——而又各各自以为已然得其全貌,再不容旁人置喙。或如新儒家之全盘肯定,或如陈独秀之“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 若能跳出极端功利主义的思维窠臼与现实政治的羁绊,那么很明显,新潮中的文化保守主义的确在相当程度上拥有存在的合理性。无可否认,东西文化从隔绝到接触,到交流,到融合与创新,必然有一个相激相荡的过程,对此我们在日本,韩国,印度等东方国家的近代转型中,都曾经看到过。当然,随着民主制度的奠定,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也就更为顺畅,所以在这些国家的文化冲突,都集中在制度转轨的那个短时期内。一旦制度转型成功,传统文化就以不同方式,在现代社会中焕发出了迷人的光彩。在日本,台湾,在欧洲大陆,都是如此。 相形之下,传统文化在中国却是命运多舛,花果飘零。除了传统本身的巨大包容性,以至泥沙俱下,首要原因,当然要归诸社会制度的严重滞后,以至在泛政治化的强力干涉下,各种意识形态体系之间难以相容,彼此冲突。而传统文化中最专制,最黑暗的那部分,反而沦为当代专制的奴仆与帮凶,造成巨大的思想混乱。因此而牵连整个传统文化成为民主派的猛烈攻击对象,也就毫不出奇了。也难怪在贾祖麟先生看来: “胡适在梁启超的一派新传统主义者的意见中所发现的危险是,他们使中国远离了西方及西方的文化,而事实上,西方文化却正在迅速演变成世界文化的过程中,而且,他们在使以中国为中心的保守主义者得到安慰之时,会鼓励他们对自己的传统欣然自足。胡适埋怨说,自从梁启超的《欧游心影录》出版以来,大多从来未曾出国门一步的老人,都欣然色喜喊道:“欧洲科学破产了!梁任公这么说的!”就在这种情形之下,梁启超和他的同派就满足了拥护东方文化的虚荣心,也加强了东方的反动力量。” 另一方面,由于当时的自由主义者宥于固有陈见,同时秉承自儒家士大夫的精英意识浓厚,使得他们逐渐脱离了社会大众。他们空谈民主启蒙,却主动将自己隔阂于启蒙对象之外,隔阂于公共政治之外。从一开始,中国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便各自为政,散乱难聚,始终未有具体的组织,也因此从未形成一种实实在在的社会力量。胡适一生理想,便是将自己在美国学到的那一套民主体系落实到中国来(他归国前的《别叔永,杏佛,觐庄诗》中,有“从此改所业,讲学复议政”语,参见《胡适留学日记》1145页)。可是他“暴得大名”后,多次面临有利的政治时势和干政,组党机遇,但为了自己一人的安危和清名,为了做一个谏臣,始终踌躇不前。结果丧失了真正参与政治,民主救国的宝贵时机,到最后只有悔之晚矣。以至有学者推论他在1962年中研院会议上猝然去世,和他晚年眼看《自由中国》被禁,雷震等人入狱而无所作为,故而心怀歉疚有很大关系。 反而是由于新文化运动开启的极端对立化,两极化的批判思维,影响到当时及后来的广大学生青年,为日后的政治激进主义,为马克思主义背后的共产国际势力在中国的蔓延,为国共两党大力吸引培养党国,党军人才,提供了危险的思想储备和社会土壤。尤其是当局借以起家的群众路线,在“解放全中国”,“为人民服务”等乌托邦口号背后,其实隐藏着远比儒家学说更严酷的集体主义思想。为了某个虚幻的社会群体,其自命的代表和先锋队可以为所欲为,将每一个个体都贬低为可有可无的工具和手段,其惨痛后果,国人至今深受其害。 当人们出于保国保种的现实需要,鼓吹民族虚无主义,对传统文化再也无所顾惜,对传统信仰再也无所敬畏的时候;当新文化运动后期如胡适后来叹息的,在1919年五四运动后迅速偏离了其思想启蒙的主流,抛弃了健全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步入国家本位,社会本位的集体主义迷狂时,就很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也难怪后来有的学者强调:新文化运动后期,当暴力革命压倒思想启蒙,一党专制的集体主义取代个人自由,那么也就埋下了中国日后苦难的导火线。终于发展到七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而达于顶峰。 而我必须要在这里指出的是:今日的新老毛左们,虽然同样有着极其浓厚的保守色彩,但他们竭力为之辩护,不惜一切维护的这个制度及其意识形态,则是完全的黑暗。其中没有一丝一毫值得保存的东西,谈不到任何正面意义。对着刽子手单方面的讲宽容,讲理解,如同胡适当年讽刺的“为盗贼上条陈”,实在是对自己苦难同胞的残忍,也是对民主自由的背叛。如果说捍卫传统文化,有其必然性与必要性,那么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千方百计为当前的极权体制辩护,就实在让人齿冷了。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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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识网 | 傅国涌:一百年了……

一百年前,大清朝脱轨,没有大规模流血由新的共和制度取代。就是因为几种主要政治力量是温和的。找到了解决政治危机的模式:实行对话和妥协。   辛亥百年,官方的纪念一定隆重,只是逃不出雷打不动的意识形态,跳不出翻来覆去的陈词滥调。说到底,百年前的辛亥不过是现存权力的又一个消费品而已。消费主义通吃的时代,还有甚么逃得出被权力消费的命运?   百年前,亚洲第一个共和国出现在中国,陌生的共和制几乎一夜之间从天而降,百年来这块土地是怎么消费它的?先是以北洋军阀十五年的方式消费它,接着是国民党二十二年的一党专政消费它,当然更是以六十二年来我们正在经历着的这个时代的方式消费它。这六十二年可以被分成不同的段落,每一个段落都有自己的消费方式。一九五七年之前是一段,一九六○年前后是一段,“文革”是一段,一九七六年到一九七八年是一段,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九年是一段,一九八九年到一九九二年是一段,一九九二年到今天也可看作一段。   最美好的是享受追求民主的过程   这一百年的历史就是这样消费先辈曾经达成的民主理想。要成为民主社会合格的公民,我们还需锤炼,得来太易的果实我们肯定也享受不了,只有来之不易、千难万险得来的果实,我们才会珍惜,我们才会去呵护它、扞卫它,甚至用我们的生命和热血来扞卫它。今天,我们要有忍耐之心,这种耐心不仅仅是对个人,对整个民族也是如此。中国人是受得起苦难的民族,我们五千年都过来了,一百年都过来了,六十二年都过来了,我们还怕甚么?当然不怕了。对我们来说,最美好的也许并不是实现并享受民主自由果实的那一刻,而是追求民主自由的这个过程。   不久前,有网友问我,“百年前的变法失败如果说是因为知识精英不靠谱,那今天的精英们有这个能力和见识吗?”我说,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百年前变法的失败也好,宪政尝试与实践的失败也好,不能简单的解释为“精英的不靠谱”,这样的解释是对历史的简单化处理,因为历史本身是很丰富、很复杂的,有很多的线索,并不是单一的线索,这样的解释不能真正找到历史的清晰脉络。至于今天的精英是不是有足够的能力和见识主导新一轮的社会转型,或者说完成百年未完成的转型,首先要澄清谁是今天中国的精英,这个问题不解释清楚,就无法回答这个问号。   其实,对精英的概念存在着很多的分歧,也有不多的误解,我们往往把那些具有较高社会地位、较高学术地位、较大知名度的人叫做精英,或者把有钱或有甚么头衔的人看作精英,这是对精英概念的窄化和表面化。在我看来,精英就是具有相当的文化教养,同时愿意为这个社会负责任,具备独立思考和独立行动能力的人。互联网上有大批这样的人,他们可能是编辑、教授、作家、律师、记者,可能是厨师、司机、民工。“心灵鸡汤”于丹是精英吗?“共和国脊梁”倪萍是精英吗?如果按照前一标准,她们肯定都是,她们很有钱、很有名,能不“精英”吗?   中国负责任的精英已有几千万   我给精英做的这个界定,关键词是负责任,愿意为这个社会负责任,为未来负责任,而且有能力承担这个责任的人才是精英。我认为今天中国的互联网上,不说年长的人,只说八○、九○后,已经产生了大批按照地位标准、学术标准划分都属于普通人,但他们符合我所说的几条标准:独立思考、独立行动的能力、愿意负责任而且有能力负责任,这样的人已经很多了,整个中国或许有几千万,我认为,今天的这些精英们完全有能力和见识承担起这个时代变革的重任。   我始终信奉和平转型,和平转型需要很多的社会条件,其中之一就是出现一个负责任的精英阶层,只有大批负责任的精英成长、成熟起来,理性的声音才有可能主导社会转型的每个环节,既能防止民粹主义潮流的裹挟,也能抵挡权贵主义的严密打压,在整个社会逐渐培育出一种温和、节制的氛围,为未来不同社会群体之间的对话、博弈、妥协创造前提,只有对话才能导向和平的社会变动,否则只能以暴力告终,不管是哪种形式。   一百年前,当大清朝脱轨,新的共和取而代之时,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流血,整个民族没有付出惨烈的代价,而是以相对较小的震荡、较为温和的方式完成了政权更迭,我们可以看到身处历史巨变中心的几种主要政治力量都是相对节制的、温和的。无论隆裕太后、载沣和袁世凯,还是孙中山,黄兴他们,最终他们在那个时代找到了一种解决政治危机的新模式,这套模式就是对话、博弈、妥协。   这在中国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之前几千年从来没有一个时代用对话、妥协的方式来解决重大的政治危机,完成改朝换代这样重大的社会变动,有过血流成河的农民暴动,或宫廷政变,说到底都是暴力决定。尽管隆裕太后、孙中山他们都是被动的,是被历史的、现实的逻辑推着走的。但是被动导致的妥协,让大清朝和平落幕,接受全新的共和制度安排。   历史的被动正常,主动是意外   辛亥革命最后不依靠暴力解决问题,而是各方相互对话、相互妥协,许多人对这样的被动很不过瘾,因为不彻底。而我觉得被动往往是正常状态,主动才是历史的意外。蒋经国主动开放党禁,放弃国民党独霸政权,让台湾进入民主社会是主动,主动成分很大,但如果没有台湾朝野的民主呼声,前赴后继的努力,让蒋经国认识到民主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最终选择了主动,主动的背后还是有更多的被动(更不要说国际的局势、美国的影响等等因素)。被动并没有甚么不好,在一个几千年的官本位根深蒂固的社会里,愿意放下权力,鞠躬下野,哪怕是被动,也是了不起之举。 所以我们要感谢他们各方共同的努力与妥协,可以说他们各方都是被动的,但是化被动为主动,中国历史就有了一次小小的进步。   回望百年前的中国,如果要真正看到历史的本来面目,既不能相信教科书,也不能相信主流媒体长期以来告诉我们的那些简单结论,我们应该相信经得起质疑、推敲、有大量史料可以证明的事实,回到历史的原点,在那里面找到百年中国的起点。真实是历史的生命,在历史中找到我们的明天,因为昨天是我们的历史,今天也是我们的历史,明天也将成为我们的历史,在历史当中我们才能找到真正的未来。中国的历史不只是某些英雄、伟人或统治者创造的,而是所有中国人共同创造的,只有每一个人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和独立判断的能力,我们才有可能创造出一个属于我们大多数人的新时代,一个比辛亥年更加美好的时代,那个美好的时代在一个不远的明天,而这些改变是要依靠所有黄皮肤黑头发的普通中国人,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推动历史。   一百年了:上帝在熬炼中国人   八月下旬在北京“蓝色港湾”的酷热中,有读者问我,辛亥革命一百年了,我们还须忍耐多久?这是一个天问,当然不是一个我能回答得了的,我只能跟读者分享我非常私人的看法。我说,站在二○一一年,我们确实看不到任何和平过渡到一个更美好社会的迹象,从上流社会的举动看不到,在主流新闻媒体上看不到,似乎一点希望的曙光都没有,但是我还是愿意未来交在上帝手里,作为一个基督徒,我不相信人,我相信上帝。   有朋友关于《百年辛亥:亲历者的私人记录》的书评题目就叫《上帝在细节中》,在人的背后有上帝看不见的手,中国经历的所有这些苦难也许都是上帝在熬炼中国人,这个老大民族经历了几千年专制集权的统治,如果没有一个相当漫长的磨合期,让它在历史转型当中几经折腾与纠结,一次次的绝望,甚至把它打入十八层地狱,而是突然之间把它带进一个美好的民主社会,中国人可能还没有福分享受。正如一百年前,我们不是曾得到过这样的民主制度了吗?结果我们已经看到,一百年了,民主还是一个未完成的梦想。套用孙文遗嘱,民主尚未完成,公民仍须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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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思想 | 许倬云:一百年的路是“正反合”的过程

许倬云:一百年的路是“正反合”的过程 进入专题 : 辛亥百年 中国模式    ● 许倬云 ( 进入专栏 )        辛亥百年系列访谈——          这一百年来,无形之中中国在世界上有一个标杆作用。在西方冲击之下,20世纪的中国不断地寻找自己的途径,不断地寻找自己的独立、解放和开放,这个工作一百年持续不断地在进行,也对世界各国都有所激励     《财经》记者 马国川           “中国的选择余地并不多”          《财经》:有学者说,清末形成了“改革和革命赛跑”的局面:一方面革命党人鼓动革命,一方面清王朝实行废科举、改官制、设咨议局等改革措施,史称“晚清新政”。那么,为什么改革跑不过革命呢?     许倬云:“晚清新政”并不意味着慈禧太后真的要搞改革,而是迫于当时的形势,不得已而为之。慈禧是一个有手腕有权谋的女人,但是没有见识,热衷权力。“晚清新政”的改革成果很有限。     辛亥革命前夕,中国本身固然处在改革和革命之间,看上去似乎有选择,实际上中国的选择余地并不多。因为当时维新的力量并不大,维新力量在戊戌政变时遭到了重创,守旧力量重新抬头,城市里的知识分子也没有多少。所以,整体讲起来清末改革没有多少准备工作,无法取得实质进展。例如,虽然各省成立咨议局等民意机构,但基本上都是空的。     《财经》:但是,“晚清新政”似乎也并非无所作为,废除实行两千年的中华法系、废除科举都是值得称道的改革之举。     许倬云:当时唯一真正有长期功效的,是将大陆法系的法律引进了中国。为什么要废除中华法系?当时国际上指责中国法律野蛮落后,是一个没有现代法律的国家,是未开化的国家。为此,清朝不得不废除传统法系,当年引进的大陆法系直到现在还在运转。     其次,当时功能不多,但普遍开花的,是新式教育。废除科举後,各地都兴办学堂,许多私塾就变成小学堂,书院变成中学堂。还有些人出洋留学,其中十分可观的是大批大批青年到日本去。到日本留学的,文的武的两条路都有,共同的毛病是居留时间短,进入正式学校,认真学习的人,其实不够多。不少留日学生,总认为中日文字接近,往往往望文生义,稀里糊涂地,就以为理解了,其实并没真正理解。不过,一些有关现代思想的学说和理论都是由这群留学生从日文翻译介绍过来的,包括马克思主义学说也是在这股留学潮中介绍到中国来的。     《财经》:晚清末年虽然改革的力量不够强,但是革命力量却在聚集。     许倬云:当时改革的力量不够,而国家正处于存亡之际,老百姓恐慌,有危机感;尤其是居在沿海地区的民众,接触外人多,见到中外关系的紧张,危机感相当严重。孙中山带来的是一个全盘西式的革命理论,跟当时的中国情况,差距很大,可说是格格不入的。他一方面和维新派搏斗,另一方面推动革命。可是,即使革命阵营里的同志,对革命的真正理解也并不透彻,所以孙中山是在非常辛苦之下推动革命。十次沿海的革命都不成功,其实是由于选的地点太偏僻,力量也太小。他以为可以动员的会党,力量太小,根本没有作用。     武昌新军是另外一拨人——华兴会动员起来的。等到武昌枪声一响,清廷惊慌失措,就此垮了,袁世凯就偷窃了革命成果,夺取了国家名器。     《财经》:“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这是孙中山的名言。我认为孙先生当时高举民主、共和的旗帜,是和世界潮流相契合的。为什么您说孙中山带来的全盘西式的革命理论与当时的中国格格不入呢?     许倬云:因为当时中国还没有离开传统社会和文化。孙中山的学说本身有其成长的过程,最早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等到同盟会时代,孙中山又提出“建立民国”,主权属于国民。辛亥革命成功以后,“驱除鞑虏”的口号没有了,变成了“五族共和”。“平均地权”也是同盟会成立时提出的,但是直到20年代这一思想才趋于完善。三民主义体系是20年代孙中山在广州期间完成的。“平均地权”是民生主义的主要内容之一。平均地权”是其他革命者没有落实的,一直等到苏联十月革命才得以实现。孙中山“平均地权”的理想既吸收了马克思主义想法,也承袭了中国传统平均主义的理想。民生主义的另一个主要内容则是“节制资本”,要用国家权力,约束民间的自由企业,不让他们过份掠夺财富。这是从哪里来呢?来自美国民间流传的重税理想。当时美国还没有实行分级課税的制度,一直要到“新政”时代才开始对不同财产收入课以不同税率。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和罗斯福的“新政”有相当大的类同性,他们都接受了20世纪初期美国开展的进步主义。     所以,孙中山的学说有自己的演进过程,既有资本主义,也有社会主义。最后“联俄融共”的时候,才把社会主义融进来,但是又并没有全盘接受社会主义。孙中山不主张一党专政,他定出“训政时期”,训政结束是要还政于人民的。不像毛泽东要“不断革命”,不断专政,这是孙和毛很大的距离。     《财经》:是不是可以说,在这个过程中,孙中山的理论越来越符合中国实际?     许倬云:应当比较接近一点,同时中国也在改变,几千年的传统逐渐稀释了,传统结构里的许多部分已经是空白了。比如传统中国是存在小集体的,乡里宗族就是互助的小集体,族里的人们互相帮助,一村子里没有真正的穷而无告的人,乡里总会有救济,给他们饭吃。革命以后,这些小集体就逐渐解体了。           孙中山思想的两派继承者          《财经》:诚如先生所说,孙中山的革命动员很辛苦,也一直效果不大,为什么后来革命力量在广东开始壮大起来了呢?     许倬云:等到袁世凯称帝的时候,孙中山就往广东走,一些人也跟着往广东走,虽然广东是一个小小地方,没有多少力量,但是真正是全国希望之所寄。孙中山在广东局促一隅,却终于得到了两个意外帮助。     第一拨意外的帮助,就是许多沿海地区的留学生,纷纷往广东聚集。一批留学欧美的知识分子帮孙中山做许多事,包括帮助他完成他的理论建构,帮助整理财政,等等。另外一拨意外的力量,就是苏联革命以后,孙中山实行“联俄容共”,使他得到了左边的助力,有了组织工作,也使他得到了武装力量。     《财经》:文武两拨力量终于使得广东这个革命基地成为气侯。     许倬云:对,中间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因素,1914年欧战开始,在华的欧美实业,包括商业工厂都纷纷撤资回国,上海、天津、武汉、广东等四个地区的民族工商业借机在夹缝里发展起来。再有,在这个时候大批欧美回国的留学生参加了许多欧美人士在中国设立的学堂,将其转化为中国的教育机构。沿海城市出现不少报纸杂志。中国都市里发展的中层阶级、民间资金和知识分子、知识传播都是极为重要的因素,中国的城市地区,民智渐开,中国得以逐渐走向现代化。     孙中山去世以后,来自欧美和苏俄的力量还一直在发展,到了北伐的时候终于派上了用处。北伐时,城市企业界和知识分子支持了蒋介石,而俄国力量、左派党员支持了武汉的汪精卫。武汉的财力有所不足,人才也不够,于是蒋介石就统一了相当部分的中国。     这一重要的历史转折,当时,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做了彻底的整理,他不再是完全向民有、民治、民享这方面走了,而是相当成分地吸收了列宁式政党的组织和以国族尊严、国族自主为先决条件的国族主义。这两种思想就由孙中山先生的两派继承者分别继承。蒋介石继承了国族理想和国族自主的国族主义,加上一部分列宁党的组织形态和城市里面的力量。共产党接受了以国族为号召,以社会主义的唯物史观为理念,左派想动员城市工人,但是成效不大,因为城市工人数量很少,于是转向农村。     《财经》:当年一起北伐的革命同路人一分为二。     许倬云:共产党在城市无法存活,就转到了农村去。于是,就变成了农村跟城市之间的对抗了。国共内战从1927年开始一直打到了1950年,即使在抗日战争期间也没有完全弥合矛盾。     《财经》:在您看来,国共之战实际上是城市与农村的对抗?     许倬云:对。在近代,城市确实是中国现代化的主力。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城市发展,越走越快,也就疏离农村越远,农村和城市就成了对立面。农村广大,城市集中。前者人多,后者资源厚     等到日本侵犯进来,国共两党在国族自主和全国老百姓国族主义的要求之下联合起来,于是有了八年抗战。抗战期间,共产党更深入地在农村发展,国民党在城市的基地丧失殆尽,转入内地。一消一涨,就决定了1945年以后的局面。     《财经》:抗战结束之时,蒋介石声望如日中天,中国也跻身战胜国之一,可是不数年国民党政权就土崩瓦解,这是非常令人费解的历史结局。     许倬云:国民党八年抗战精疲力尽,城市基地几乎全部丧失。抗战胜利后,蒋介石在政治、经济和军事诸项决策中十有九错。例如,全国希望政府能够和平建国,能够实践三民主义、五权宪法的民主宪政,然而蒋介石以“反共”为号召更加强了集权统治,知识分子推动民主化遭到迫害,学生运动更遭武力压制,因此人心丧失。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是“金圆券”的币制改革,一年不到,金圆券已成废纸,全国中产阶级为此破产。国民政府的心脏地区民心大失,前线作战部队士气不振。于是,国民党败下阵来,共产党取得大陆的统治权。           一百年的路是“正反合”的过程          《财经》:黄仁宇先生曾说过,国民政府重组了中国的上层结构,中共则整合了以农村为主的下层结构。     许倬云:对,在大陆毛泽东继续走农村路线,以党的组织力量动员农村。因此中共在1949年以后能够编组中国广大的农村,撑起以农民为基础的国家力量。黄仁宇认为,中共改造了中国社会的基层结构,政府力量从此可以下达农村。这一改变,对中国社会产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影响。     毛泽东功在组织农村,罪在利用农村。从“大跃进”到“十年动乱”,使得本来可以建设的阶段完全浪费。最终轮到邓小平,才改革开放。邓小平改革开放采取的政策和北伐以后南京政府的政策相当类似。     《财经》:邓的经济政策和南京政府的经济政策是相似的吗?     许倬云:都是经济市场化,但是也有一个大的差别。毛泽东30年的组织努力,有破坏性,也留了一个遗产,就是大陆上有许多小集体出现。城市里有“单位”,乡镇也有小集体,它把散乱的农村力量集中成一个过去没有的集体力量。邓小平改革开放以后,这些集体力量就变成单位企业、乡镇企业的本钱。大陆上资金的集中,第一个阶段是靠单位企业、集体企业。在改革开放过程中,乡镇企业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不是僅僅依赖外资。     蒋介石到台湾时,台湾已经相当程度城市化,大陆过来的大批城市知识分子继续举办现代学校,学术界也得以继续发展。台湾发展浓缩了当年蒋介石没走完的路途,“南京十年”经验在台湾翻版,而且做得更彻底。当然,在此期间蒋介石也有一段白色恐怖时期。等到蒋经国执政,接下来也是改革开放。所以,蒋经国和邓小平两个人等于各走一枝,都走上了改革开放途径。     《财经》:但是,大陆在毛时代完全是闭关锁国,直到邓改革开放,才打开国门。而台湾,从蒋介石到蒋经国一直和西方世界打交道,并未关闭国门。     许倬云:我讲的“开放”不是国门的开放,而是人本身力量的释放。邓小平政权开放的情形固然不彻底,但至少开始容许经济的发展。大陆改革开放的过程还没有完全地走完,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发展途径上的难关也不会少。     邓小平和蒋经国的相似性比较接近,都是经济市场化。蒋经国放弃了政府主导经济发展的做法,他也有失策之处,本来应该由国家主导的一些公共产业,在他的继承人,李登辉,任上,也开放给民营了。这是相当可惜的,因为这些事关民生,不必完全交给私人。蒋经国最为可佩處,还是“自废武功”,主动放弃一党专政,允许政党竞争,舆论上开放,思想上也开放,虽然不能说全部做到,但是比毛泽东时代的大陆松动多了。台湾的民主途径走得相当顺畅;然而也有一些问题,例如民主的庸俗化和市场化;台湾的发展,前面也还有很长的路,也有不少难关要过。     总起来说,孙中山出现以后中国走了革命的路线,继续不断在革命,蒋介石、毛泽东各自继承了孙中山的一部分。     《财经》:毛和蒋看起来一直在对抗,但实际上毛和蒋分别继承了孙中山思想的两个面向。     许倬云:他们也有一个共同面向,两人都是专制强人,不过毛的专制比蒋更加彻底。     邓小平和蒋经国个别继承了毛蒋的一部分,可是钟摆转到比较靠中间的地方。这是延续性的“正反合”的过程,每一段都是“正反合”的过程。不管是大陆还是台湾,前面都有没走完的过程。     尽管1949年以后的三十多年时间里,大陆和台湾一直处于敌对状态。实际上,两边都秉持同样的国族主义的理想。孙中山和全国同胞共同感受到的国族屈辱和亡国危机,也始终是维持两边最大的动力。1949年毛泽东在北京讲“中国站起来了”,并没说是“社会主义站起来了”。所以,这理念里边第一动力是国族。而蒋介石在台湾虽然受着美国的挟制,但始终没有放弃“中华民国”的独立性,非常委屈地继续维持下去。     所以,辛亥革命以来的一百年,中国颠颠簸簸,走得确实很辛苦。我个人理解,固然这中间有多次政府的转换,也有外部的侵犯(如八年抗战),整体来看,中国仍然在做连续工作。一百年的路是“正反合”的过程,是辨证式的进展,中国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中国在世界上有一个标杆作用”          《财经》:在世界近代史上,辛亥革命、俄国革命、土耳其革命都是20世纪前半叶的大事件。那么,辛亥革命对世界,尤其是对亚洲国家有何影响?     许倬云:日本的明治维新获得极大的成功,戊戌维新就是以日本作为改革样本的。随着变法失败,中国就不再以日本为榜样了。在孙中山时代,中国和日本的关系曾经非常密切。但是,由于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以及东南亚战争、太平洋战争,东方各国不再愿意以日本作为模范了。     辛亥革命后,中国成为东方第一个共和国,这对东方各国有极大的鼓舞作用。它们从中国的成功经验得出结论:东方也可以搞自己的自由民主政治,走自己的现代化道路。     中华民国成立以后,对整个东亚、东南亚是有极大效应的。“大韩民国”和“中华民国”是一样的国号。大韩民国的流亡政府一直设在重庆。南韩和台湾关系一直非常密切。朝鲜战争以后,北朝鲜和大陆关系也是非常密切。而缅甸独立运动的国旗和中华民国“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非常相像。越南在法国统治时期,革命家胡志明和他的战友基本上都是“越南国民党”,后来才改为“越南共产党”。     《财经》:孙中山在他的遗嘱里说,“要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看来,孙中山还有国际主义的精神啊。     许倬云:“平等待我之民族”一部分是指苏联,一部分是指还没有解放、没有独立的殖民地国家。所以等到二战结束以后,蒋介石努力帮助韩国、缅甸、印度等国家独立。这是蒋介石继承了孙中山先生的思想。例如,抗战期间,蒋介石去参加开罗会议路过印度,想与甘地见面。虽然丘吉尔百般阻挡,蒋介石还是见了甘地。丘吉尔非常不高兴,开罗会议之后,丘吉尔帮助苏联取得了在中国东北的特权。再如,1947埃及独立,中华民国是第一个与埃及建立交大使关系的国家。而且中华民国大使何凤山一直劝说美国帮助埃及取得苏伊士运河的主权,遗憾的是那时中华民国已经没有力量了,美国还是帮着英法,运河主权的转移延迟了好几年。     1949年以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万隆会议会后,中国俨然是第三世界的领袖。台湾民主化的成果,也使得许多殖民地国家有了希望。中南美的国家看见蒋经国的改革,有的国家内部发生变化,军阀专政的共和国有一半换了政权。     18、19世纪西力东进,西方文明先是以商业力量,后来是坚枪利兵加上商业力量席卷世界,当时东方有三大帝国:莫卧尔、奥斯曼、大清。到今天,莫卧尔和奥斯曼两大帝国安在哉?奥斯曼帝国解体,收缩为今天的土耳其;莫卧尔王朝分裂为巴基斯坦、印度,两国都没有真正寻找到自己的价值,巴基斯坦变成回教专制国,印度等级森严、贫富悬殊。只有中国始终没有亡国,终于站到今天的地位,两岸都得到世界很多地方的重视。     所以,这一百年来,无形之中中国在世界上有一个标杆作用。在西方冲击之下,20世纪的中国不断地寻找自己的途径,不断地寻找自己的独立、解放和开放,这个工作一百年持续不断地在进行,也对世界各国都有所激励。           两岸要相互学习,互为警戒          《财经》:但是,两岸统一仍然是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     许倬云:政权统一是一个长期的问题,未来两岸应该协力合作,尤其是两岸的文化、经济合作是非常重要的。大陆和台湾恰成犄角之势,既互相援助,也便于开展。两岸要相互学习,同时也要互相看到对方的错误一面,作为警惕。     大陆要看到台湾民主的成果,也要看台湾民主庸俗化和市场化的弊病。台湾要看大陆的小集体整合起来的力量,发展市场化经济的成果,也要考虑到大集体和小集体的平衡,集体和个人之间的平衡。     《财经》:据我的观察,随着改革开放,毛时代建立的所谓“小集体”现在已经基本解体了。     许倬云:并不完全,今天大陆还存在一些这样的小集体,比如大学作为一个单位,文学院的教授靠工学院的获得的盈利,分到部分津贴。从教授到助教,生了病医药费单位管,住房单位也有责任,这样的单位还在呀。     《财经》:这种单位确实存在,但是,这种单位更多是计划经济的产物。     许倬云:这也不一定,美国现在正在走向这类小集体,比如数十万教授们结合起来,集体的安排退休和养老保险。     《财经》:我们不能忽视小集体的互助作用,但更重要的是,一个现代国家还是要承担起对民众的福利责任来。     许倬云:对,可是我从美国的例子来看,美国的社会保障制度至少有两个事情可以做到,生病有医药保险,失业和退休,能够有社保维持基本生活。问题是这种保障制度是由联邦政府管理的,各个阶层办事人员人数庞大,效率低,成本高。假如化整为零,以州为单位来管理,中间层次就少了,浪费相对少一点。所以,太过集中也不是好事情。     台湾贫富悬殊在蒋经国时代不是很严重,今天贫富差距日渐扩大,但是台湾一般老百姓生活水平还是不错。而大陆上贫富悬殊现象,却极度严重,尤其是沿海贫富差距极为严重。大陆要借鉴台湾经验,把穷人的生活拉上去。小集体还可以保留,各种单位集体对于单位成员生活上的照顾,实际上是另一种社会福利,这条途径可以继续摸索,做得更好,可以开辟一条福利国家的途径。大陆可以走小型集体的社会主义,不必走大型集体的社会主义,因为大型集体的社会主义分配资源不容意,小型集体容易做。     《财经》:所谓小集体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     许倬云:当然,任何集体也有其缺点,集体会压抑个人。至于台湾,二千三百万人口,和中国大陆的十几亿人口对比,本身就是一个小集体,台湾内部还有两个集体的冲突,即外省与本省的族群冲突,这个使得小集体不但不能集中凝聚力量,反而变成抵消力量了。     一百年来中国艰辛备尝,才有今天的成果。大陆正在崛起,台湾还正在发展。台湾的民主成就老百姓确实受到益处,但也有滥用民主的地方。大陆不能完全抹煞个人,只讲大集体;台湾不能走个人路线,不去管社会公益、社会正义。两岸互相借鉴,互相帮助,这才是中华民族真正的前途。           中国模式可取否?          《财经》:现在大陆贫富悬殊现象很严重,尤其是沿海贫富差距极为严重,应该如何借鉴台湾经验?     许倬云:台湾当年的土地改革,不是简单地平分土地,还包括帮助农民取得现代农耕技术,帮助农民取得政府做后盾的融资。所以,台湾在实现“耕者有其田”以后,五年之内农村的购买力就上升了,农村的知识水平也提高了。农村的消费力和知识层次提高以后,农村的建设也上来了。这就造成了第一拨的内销市场,内销市场促进了内部交通,也促进了内部企业的成长,当企业成长以后,内销转外销,赚得外汇,城市农村一起获利。慢慢地,台湾就没有农村了。     《财经》:对于大陆来说,台湾的土地改革非常富有借鉴意义。因为在1980年代大陆农民是比较受益的,但是从1990年代直到今天,农民还是利益经常受到侵害的弱势群体。     许倬云:今天中国的发展模式是“外销养内销”,这需要一个条件,即把劳力压得非常低廉,土地无偿送给企业,环境资源也遭到不可逆转的损失。如果外销支持内部农村继续发展,最后终于会有一天全国生活水平逐渐提高,劳力工资也会相对提高,好处是利益均沾,坏处是外销的优势就丧失了。所以,这是两难之举,怎么调整需要智慧。我认为,对富裕阶层要课以重税,提高基本工资,大企业向内部发展,等到最后全体国民都有比较高的购买力的时候,又可以回到依靠内销的发展模式上来了。在发展经济的过程中,人口最多的农民,被撩在一边。三农问题,至今未得完善的解决的方法 。     《财经》:其实刚才您讲到的,也是近两年大陆和海外一些人士正在热议的话题“中国模式”。您所说是经济层面上的“中国模式”,有些人把更广义上的“中国模式”总结为“自由的市场经济╫政治的集权”。您怎么看待广义的“中国模式”?     许倬云:集权有两个方面,短期来讲。集权的效果好,一个命令下来,不用磋商,效率很高。短期,小规模,不容易出弊病;但是长期、大规模的计划,就会有问题。长期而论,“夜行多露”,不可能每一步都走对,在一个小错误之下,全国的灾害是惊人的。“大跃进”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另外,集权体制下反省的力量是不够的。     像李光耀,在新加坡可以作出成绩,可是最近新加坡政治也发生了变动;他儿子要变成蒋经国、邓小平。中国这么大的国家,我们经不起冒险,不能一百年或五十年继续走一条路到底。我们把所有的鸡蛋摆在一个篮子里,摔一跤鸡蛋全都摔光了。如果把鸡蛋摆在多个篮子里,最多摔一个篮子。我这完全是从实用的观点来看“中国模式”。     《财经》:对大陆来说,“摔一跤鸡蛋全都摔光”的危险确实存在。因为近年来大陆社会矛盾趋于尖锐,群体性事件不断。有识之士忧心忡忡,认为如果不能积极推进社会转型,有可能爆发暴力冲突。     许倬云:有一次革命就够了,下面应该考虑如何修正、协调、妥协,这比革命要上算。     《财经》:辛亥革命以后,中国陷入长期的军阀混战,一百年间有近一半时间处于内战状态,因此一些人士对辛亥革命提出强烈批评:如果当初不这样做,而是按着清末新政去做,也可能早就实行宪政了。据此,他们提出了“告别革命”的观点。这种观点对当今大陆有警示意义。     许倬云:对“告别革命”,我也有同感,因为我的岁数大,看见过内战的惨烈局面,“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我也听过十年动乱里,人的尊严如何被践踏,人性怎么被扭曲。中国经不起再来一次。     我们回头看,法国大革命惨不忍睹,雅各宾就是大陆十年动乱的微型啊。法国大革命只搞了一次,之后法国没有再暴力革命过。克伦威尔砍了英国人的头,克伦威尔曾经以护国主的身份专制独裁,他死后英国不再革命。得了一次经验就够了,不敢再做了。美国独立战争以后,华盛顿飘然下野。后来又有一次南北战争,此后美国再也没有暴力革命。     中国已经经过了比人家更痛苦的多少次。老实讲,辛亥革命损失不大,军阀混战损失就大了。尤其1945年到1949年的国共内战损失极大,大陆的文化大革命是史无前例的浩劫,台湾白色恐怖时期损失也极大。以暴易暴,用一个暴力换来另外一个暴力,没止没休的,所以我对“不断革命论”是极反感的。有一次辛亥革命就够了,不要再做了。           自己的现代化道路          《财经》:您一再讲“中国自己的现代化道路”,它的内涵是什么?     许倬云:从五四到现在,不管大陆还是台湾,中国的现代化都是以英美式的社会、经济、教育、科技作为模式的,以为这就是人类未来的终极目标。前些年美国学者福山也说“历史的终结”,但现在才知道,历史没有终结。     从启蒙时代勾勒出来的“现代化”画图,就是自由、平等、民主、人权、科学、市场、法治等等,最后落实在民族国家的框架里边,落实在民族国家至高无上的國族意识之内。一些人认为,这个过程英国和美国已经走完了这个历程,像德国、日本就走错了,然后回头。实际是不是这样呢?并不是。西方从启蒙时代规划的“现代”一路走来,走疲倦了,也在发生改变。譬如,欧洲国家从自由个人主义逐渐转向“社会福利国家加民主制度”,不再是当年的个人主义的民主自由。欧盟的出现,也正在让过去坚持国族主义的民族国家和主权国家是终极共同体的理想,转变成各国彼此合作互助的区域组织。20世纪30年代罗斯福“新政”后,美国修正了自己的制度。美国的民主也在庸俗化,美国的疲倦性比别处更大。导致疲倦性的一个大因素,就是科学主义的独断以及一神信仰的基督教排斥其他文化系统,呈现独断和自以为是的心态 。再加上永远追寻、永远进取的“浮士德精神”:国家要不断壮大,一切事物要不断改进,变得更快更大更好;大企业继续掠夺资源,造成资源短缺、环境恶化,也造成了各国之间的冲突。这些也造成今天出现了许多“后现代”的反思。     《财经》:大概从第一次欧战开始,就不断有人做反省工作。     许倬云:是的,1918年斯宾格勒出版的《西方的没落》就是做反省工作,他的讨论,开宗明义,就是指出不断追寻、不断扩张的“浮士德精神”的特性。再如汤因比的《历史研究》,得出世界上有21种文明,彼此冲击,彼此影响。二战结束后出现的“后现代”思潮,就是思考“现代”以后世界是什么样。     我有一群朋友,包括艾森斯塔,提出“多现代性”,现代性不能只有一种,不是只有一辆列车开往一个终点站。这都是在反省。     《财经》:如果把现代化道路高度化约的话,现代化道路就是走向自由、人权、法治、民主,您是不是认同只有这一条道路?     许倬云:不能这么简化,因为自由里边有责任,大多数只看到权力,没有看到责任;人权本身也有责任,每个人都不能侵犯别人人权;法治不是法条,法治后面是人的价值,必须有所肯定;民主也有限制,像台湾庸俗化的民主、缺少纪律的自由民主,选票会被人家利用、购买或者篡夺。     《财经》:对大陆来说,实现民主是非常急迫的,但是在您看来,在实现民主的过程中也要警惕民主的庸俗化?     许倬云:对,所以推进民主、自由、法治,这三个东西都要套在一个事情上,就是我们寻找的人存在的意义,人存在的价值在哪里。这些听上去似乎玄之又玄,实际是人类在走向无尽无休的现代的过程中必须一直思考、反省的。未来几十年,中国要背负巨大的任务,既为自己找出路,走向更好的境界,也为世界找方向,将今天已经衰疲的主流文明,注入新成分,开拓第二春。为了这些任务,中国人应有宽阔的心胸,自由讨论和尝试的环境,共同努力。     寄語中国的俊彦,尤其主政的人士:天下事,抓得太紧,寸步难行;放宽些,海阔天空。凡事总以远处大处看,不能只看眼前。前途多歧,一不小心,可能迷路;然而,多岐,也是多选择,也许从此忽然开朗,出现新境界。常常反省,不断寻找,随时修改,以求适应,总比墨守为宜。     《财经》:我觉得您的思考已经超越了民族国家的层次,是站到全体人类这个角度去思考问题。     许倬云:我们现在讲人权,人应该越来越好。但是讲人权不能侵犯自然资源,不能剥夺穷国的资源,不能剥夺了未来一代的资源,更不能剥夺了我们寄身所在的自然环境,否则人类就会变成地球的癌症。所以,我们讲人权,也应该包括对整个宇宙的责任。     雅斯贝尔斯是了不起的思想家,他提出人类文明正在进入第二阶段。人类文明的第一阶段是人发现自己,对自己的终极关怀提出解答,佛陀、孔子、耶稣等伟大的思想家都是如此。第二阶段是科技的历程,科技本身引发了新社会、新文明,在这个文明之下人类又丢掉了自己,科技作为人类找到的工具反过来又制约人类的思想,统治人类的生活。因此,我们要寻找一些新的观念,让科技做我们的工具,回归人本身,让我们理解自己和宇宙,人还要回到人本身的尊严。     我认为,真正尊严的东西只有两个,一个是全体人类,一个是个别个人。只有这两条是真实不虚的,其余种种不同的组织方式都是暂时的。     《财经》:包括民族国家也是暂时的。     许倬云:对,所以最近20年来,政治学家、社会学家、文化学家都说,国家是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y),家族也是想象的共同体,夫妇组织的家庭也是若干组织形态之一个选项。任何的组织和集体都是其时空条件的选择,是可以改变的。真实不虚的就是作为宇宙间现实存在的全体人类,还有自主存在的个别个人。这些才是我们应当永远推前的。现代不应该是终点站。     《财经》:是否正是基于这些思想,您对民族主义抱着高度警惕的态度?尤其是这些年随着大陆经济的高速发展,民族主义思潮确实在兴起。     许倬云:确实要警惕民族主义。中国没有在现代过程里边完全走西方的途径,五四运动等于是把启蒙搬过来,但是也没有在五四中贯彻。五四所留下的,一个是科学主义的迷信,一个是国族主义的信仰。后者走过了头,例如日本的例子,就是民族自大。这两点,有一定的意义,可是也会造成灾害。德国和日本走上军国主义道路,就是国族主义的灾害;科学主义的灾害,则是一切力量都放在应用上,不再反思精神和灵魂。     从根源上看,中国文化不是以神为本,而是以人为本的,自我自尊,自我约束,人和人之间互相尊重,个人主义不是独立的个人,是人和人相处的个人。这些在今天的中国实际已经不存在了,怎样把它们从中国文化根源上挖掘出来,经过当代的诠释,和修改、一步步尝试、落实,将是中国对世界的最大贡献。     目前,台海两岸的经济发展,多有可圈可点的成绩。但是,也都呈现可虑的问题。中国文化传统已经只剩下一些枝节和表面的形式。文化的价值系统,已经丧失殆尽。于是,大家都接下了西方文化的浮士德精神,追逐近利,不知節制。两岸都有贫富悬殊的不公不义。两岸在迅速发展经济的过程,都在迅速的将土地转化为工厂和都市用地,都在消耗水资源,破坏人类的生存环境。不久之后,中国或将无可托身的土地,无可饮用之水;社会贫富分歧,有可能导致另一次大乱。     我已年迈,寄身海外。国家事,我已不宜多嘴。只是,佛经中,有一次森林起火,有一小鸟,忙着扑火。天神问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小鸟回话:只因曾寓此山,心有不忍,尽力为之,求其心安而已。          许倬云简介:     许倬云,历史学家。江苏无锡人,1930年7月生,求学于台湾和美国,1962年获美国芝加哥大学博士。先后执教于台湾、美国和香港多所知名大学,现为美国匹兹堡大学历史学系荣休讲座教授、台湾“中研院”院士。学贯中西,善于运用社会科学的理论和方法治史,研究领域主要在中国文化史、社会经济史和中国上古史。代表著作有《中国古代社会史论》、《汉代农业》、《西周史》、《万古江河》等。      进入 许倬云 的专栏    进入专题: 辛亥百年 中国模式    文章分享到 : 新浪微博 QQ空间 人人网 抽屉网 腾讯微博 豆瓣 百度搜藏 更多 本文责编: frank 发信站:爱思想网(http://www.aisixiang.com ) ,栏目: 天益专题 > 专题文库 本文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4490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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