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

爱思想 | 黄玉顺:中国学术从“经学”到“国学”的时代转型

  选择字号: 大 中 小                      本文共阅读 8 次 更新时间: 2012-03-28 10:12:58 黄玉顺:中国学术从“经学”到“国学”的时代转型 进入专题 : 中国学术 经学 国学    ● 黄玉顺 ( 进入专栏 )       【摘 要】中国目前学界可谓:经学热中无经学,国学热中无国学。真正的国学应有以下五大基本特征:第一,就其性质而论,国学既非西方的“汉学”(sinology),也非原教旨的“经学”,而是一种现代性的中国学术;第二,就其方法而论,国学并非学术史(史学)那样的对象化或“客观”化的“科学研究”,而是经典诠释;第三,就其形式而论,国学并非“文史哲”那样的多元的分科研究,而是传统经学那样的一元的统合学术;第四,就其地位而论,国学并非与“文史哲”等等相并列的一个学科,而是可以统摄诸学科的一门奠基性学术;第五,就其作用而论,国学作为一种学术,并非现代科学意义上的所谓“学科”,而是一种具有“柔性国家意识形态”性质的理论或学说。     【关键词】经学;国学;时代转型          目前中国学界的状况,可谓:经学热中无经学,国学热中无国学。本文重点讨论“国学”问题。尽管所谓“国学”研究已经进行了数十年,但真正的国学尚待建构,或者说,我们还仅仅处在这一建构过程的“初级阶段”。这是因为,真正的国学至少应有以下五大基本特征:第一,就其性质而论,国学既非西方的“汉学”(sinology),也非原教旨的“经学”,而是一种现代性的中国学术;第二,就其方法而论,国学并非学术史(史学)那样的对象化或“客观”化的“科学研究”,而是经典诠释;第三,就其形式而论,国学并非“文史哲”那样的多元的分科研究,而是传统经学那样的一元的统合学术;第四,就其地位而论,国学并非与“文史哲”等等相并列的一个学科,而是可以统摄诸学科的一门奠基性学术;第五,就其作用而论,国学作为一种学术,并非现代科学意义上的所谓“学科”,而是一种具有“柔性国家意识形态”性质的理论或学说。然而这五大特征却都是现有的所谓“国学”研究尚未具备的。          一、就其性质而论,国学既非西方的“汉学”,也非原教旨的“经学”,而是一种现代性的中国学术。          近年来学界掀起了“经学热”。有一部分学者试图在现代中国社会中“重建经学”、或建立一种所谓“新经学”。但这是不可能的。这涉及经学与社会生活之间的关系问题。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学术,因为一个时代的学术乃是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方式的产物,并隶属于、顺应于、服务于那种生活方式。中国社会的历史时代及其学术形态,略如下表:          我们不能不承认:经学是前现代的家族社会、皇权时代的意识形态,而决不可能是现代性的市民社会、民权时代的东西。经学的时代确确实实已经过去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发现,现有的似乎红红火火的“重建经学”的两种路数,其实都是大成问题的:     一种路数其实是经学史的研究、而非真正的经学。这种研究,事实上是用那种属于现代西方“社会科学”模式的史学方法,来研究中国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经学对象,颇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意味。如今在学科分类上,“经学史”属于“思想史”,“思想史”属于史学,而史学通常属于西方现代学术范式的实证科学,这种实证科学试图模仿自然科学那样的没有价值立场的“客观”研究。我们读到的几部经学史,大致都属于这种路数。在中国,这种学术路数是由胡适、顾颉刚等人开创的。然而,这与经学何干?这样研究的结果决然不是经学的重建,倒恰恰是经学的更见彻底的瓦解。当然,也有一部分学者开始有意识地避免这种史学范式,力图从当下社会生活出发来重新诠释经典。然而在我看来,这种诠释的结果同样绝非原来意义的前现代形态的经学,而是本文将要阐明的现代性的国学。     另一种路数倒似乎是原汁原味的经学,即是“原教旨”的经学。这种经学并非“重建”,而是简单地“回归”,即是简单地保存经学的原有学术形态——狭义的汉代经学、或者广义的自汉至清的古代经学。举例来说,如今四川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三个大学同时在搞的“儒藏”就是这样的东西。但是,这样一来,这种“经学”就至少在三种意义上不再是经学了:其一、这种“经学”其实是文献学、古籍整理;其二、这种文献学、古籍整理事实上同样隶属于现代学术范式的史学,在这个意义上,它与上述第一种路数并没有什么实质的不同(我们这里并不是要否定文献学和古籍整理的重要意义,而仅仅是指出它并不是经学);其三、这种“经学”显然是与现代社会、当下生活无关的东西,因为它并不是从当下的社会生活中生长出来、而为之服务的,而这一点恰恰与传统经学的宗旨背道而驰。除非这种“经学”要求我们回到前现代的生活方式去,学界也确有极少数学者持有这样的立场,即人们所说的“原教旨主义儒家”,他们反对科学、反对民主,乃至于反对一切现代性的东西,有人甚至提出重建“三纲”、再立“皇上”之类的极端主张。但这不仅同样是不可能的,并且根本上就是不应该的。生活不是为儒学、经学而存在的,儒学、经学倒应该是为生活而存在的。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现在的“经学研究”是毫无意义的。我只是想说明:今天的“经学研究”其实不是什么经学。真正的经学绝非什么“社会科学”,而是在家族社会、皇权时代的生活方式中生长起来的思想观念、价值观念的学术表达,不仅渗透在那种生活方式的方方面面中,而且成为国家意识形态。但须注意,这里的“国家”乃是前现代意义上的、皇权时代的、作为中华帝国的“中国”,而非现代性意义上的“中国”。(详下)经学的社会基础是前现代的社会生活方式,而国学的社会基础则是现代性的社会生活方式。     所以,我们今日的任务不是什么“重建经学”或“新经学”,而是建构真正的国学。不过这里必须强调:真正的国学并非现今流行的这种所谓“国学”。     这里首先必须强调:国学不是汉学。汉学(sinology)或称为“中国学”(China Studies),是指中国以外的学者研究中国的一门学科。古代汉学主要是对中国古代文化的研究。近代以来的汉学、尤其现代汉学,萌芽于16~17世纪来华传教士的著述,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殖民扩张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联。当今的汉学主流是西方汉学,对当今中国学术界影响很大,然而无论就其目的、还是就其方法而论,都与我们所希望的国学毫无关系。     我们说国学并不是汉学,这决不仅仅是所谓“研究方法”的问题,而首先是一个文化立场问题。这本来并不是一个多么深奥的秘密。例如,赛义德(Edward W. Said)的“后殖民理论”便已足以惊醒我们:究其实质,西方汉学——西方世界关于东方“中国”的话语,只不过是一种“东方主义”(Orientalism)而已;这种东方主义的汉学不仅体现着西方的思维方式,而且渗透着西方的价值观念,行使着西方的话语权力。① 这样研究出来的“国学”决不可能是真正的国学,毋宁说只是南辕北辙的“葵花宝典”、“文化自宫”而已。但令人遗憾的是,国内却有不少学者崇尚用这种汉学的“方法”来研究所谓“国学”,且美其名曰“与国际接轨”。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拒斥任何西方的东西、包括汉学的东西。然而问题在于思想方法、尤其文化立场。用西方的汉学方法来研究中国的国学,那仍然是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况。如果仍然坚持用汉学方法来研究国学,那就真是“国将不国”了,而何“国学”之有?     真正的国学应当是指的现代性意义上的中国学术;用我常讲的一种说法,这是当代中国的一种“现代性诉求的民族性表达”②。这里涉及“民族”、“国家”、“国学”的概念问题。西方有人将汉语的“国学”表达为“Chinese National Culture”,这还是有一点道理的:他们意识到这是关乎“Nation”、亦即现代性“国家”的学术。③ 现代汉语“国家”这个词语可有两种不同的意谓:一种是前现代意义的国家(state),如齐国、楚国等,或者帝国(imperial state (empire));一种是现代性意义的国家(nation),例如中国、美国等等。“nation”意谓现代“民族国家”,如“League of Nations”(国联)、“United Nations”(联合国)。现代汉语“民族”这个词语也有两种不同的意谓:一是前现代意义的民族(ethnics),一是现代性意义的民族(nation)。在现代性意义上,民族和国家其实是一个词、即一回事,就是nation。在前现代意义上,中国有56个民族;然而在现代性意义上,中国却只是一个单一的民族或者国家,就是Chinese Nation ——“中华民族”或曰“中国”,这也就是国学之所谓“国”。“国学”这个词语的出现,乃是在中国开始现代化、走向现代性、建构现代民族国家过程中的产物,它是中国部分学人的现代民族观念或现代国家意识之觉醒的结果。     在这个问题上,西方有人强调:现代中国不是“民族国家”(nation-state),而不过是“文化国家”或者“文明国家”(civilization-state)。④ 他们有意无意地将这两者对立起来,进而认为今天的中国只是“一个文明而佯装成一个国家”(A civilization pretending to be a state)。⑤ 这如果不是无知,那就是别有用心。说他们无知,是说他们竟然不懂得区分前现代的“民族”“国家”概念和现代性的“民族”“国家”概念;说他们别有用心,是说有人希望中国分裂成若干个“合格的”现代民族国家——所谓“单一民族国家”。令人痛心的是:国内学界却有不少人居然也在随声附和这种论调!          二、就其方法而论,国学并非学术史(史学)那样的对象化或“客观”化的“科学研究”,而是经典诠释。          现代所谓“学术史”本质上只是一种实证史学、而非国学。梁启超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实质上是对经学的一种解构,且并未给出建立国学的路径,原因在于它不过是实证史学的一种尝试。⑥ 比较而言,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尽管仍然是“史”、而非国学,但却更近于真正国学的精神,即其实质并非现代意义上的对象化、“客观”化的“学术史”,亦即并非纯粹的实证史学,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有意识地传达出了现代性的“国”的精神。⑦ 其自序云:“今日者,……言政则以西国为准绳,不问其与我国国情政俗相恰否也;捍格而难通,则激而主全盘西化,已尽变故常为快。……言学则仍守故纸业碎为博实。……斯编初讲,正值九一八事变骤起,五载以来,身处故都,不啻边塞,大难目击,别有会心。”⑧     现代范式的史学,上文已有说明,其本质是一种西方科学实证主义,其立场是“客观”化,其特征是对象化,总之是不切己的,不是“为己”之学(《论语·宪问》)。这与国学的性质相去甚远。国学之“国”意味着文化立场上的“中国性”(Chineseness)、而不是什么客观性;所以,国学的内容决不是研究者主体的自我存在之外的研究“对象”,而是这种主体的一种自我表达;因此,国学绝非“科学”、“史学”之类的东西。     胡适所倡导的“整理国故”,其所谓“国学”绝非国学。与全盘反传统和全盘西化的新文化运动具有深刻内在关系的“整理国故”运动,与新文化运动一样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应该承认,它使中国学术的现代转型具有了可能;但另一方面,它也使得我们“丧其故步”,使得现代中国学术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胡适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中强调:     “国学”在我们的心眼里,只是“国故学”的缩写。中国的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都是我们的“国故”。研究这一切过去的历史文化的学问,就是“国故学”,省称为“国学”。“国故”这个名词,最为妥当;因为他是一个中立的名词,不含褒贬的意义。“国故”包含“国粹”,但它又包含“国渣”。我们若不了解“国渣”,如何懂得“国粹”?所以我们现在要扩充国学的领域,包括上下三四千年的过去文化,打破一切的门户成见:拿历史的眼光来整统一切,认清了“国故学”的使命是整理中国一切文化历史,便可以把一切狭陋的门户之见都扫空了。⑨     显而易见,胡适所说的“国学”其实就是“历史”学,而且是所谓“中立”的实证史学。他试图“拿历史的眼光来整统一切”,但这种“历史的眼光”其实是西方现代实证主义历史学的眼光,在这种眼光下,“历史”就是“国故”,即是已经过去了的“故”纸,是与主体意识无关的“客观”的东西。实证史学在学理上的根本问题在于它必然遭遇“认识论困境”:事实上,我们永远无法知道所谓“客观的”历史,我们只可能知道被历史学家叙述出来的历史;然而历史学家总是由当下的生活所生成的、具有不同主体性的人,结果我们看到的总是不同主体的不同的历史叙述。更为严重的问题在于,用实证史学的方法来研究“国学”的结果,这样的“国学”将会成为一种与中国人当下的生活、与中国人当下的“国”毫不相干的东西。     真正的国学的研究方法,应是经典诠释。不过,在国内近年来出现的“经典诠释热”中,其所谓“诠释学”应该加以重新审视。如今凡是以某种方式解释经典的做法,甚至传统的注释方法,都被冠之以时髦的“经典诠释”,实在是对“诠释”的误解。不仅如此,甚至那种严格照搬伽达默尔哲学诠释学方法的做法,也都是值得商榷的。严格来说,经典诠释并不是现成既有的某种诠释者和某种被诠释经典之间的事情,既不是“我注六经”,也不是“六经注我”(《陆九渊集·语录上》),恰恰相反,诠释者和被诠释经典都是在诠释活动之中生成的,我称之为“注生我经”——“注释”活动“生成”了“我”和“经典”。⑩ 这种注释活动或者诠释活动乃是当下生活的一种方式;而“我”作为诠释者、“经”作为被诠释经典,都是在“注”这种诠释活动之中被给出的,“注”之后的“我”已不是之前的“我”,“注”之后的“经”也不是之前的“经”了。简单来说,经典乃是被诠释出来的经典,而诠释乃是当下生活的事情。唯其如此,经典和主体才能在作为大本大源的生活之中不断地获得其新开展的可能性。真正的国学乃是在这样的经典诠释中生成的,从而不是前现代的经学,而是现代性或者说当代性的国学。          三、就其形式而论,国学并非“文史哲”那样的多元的分科研究,而是传统经学那样的一元的统合学术。          胡适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中列出了“国学”的一个系统:①民族史;②语言文字史;③经济史;④政治史;⑤国际交通史;⑥思想学术史;⑦宗教史;⑧文艺史;⑨风俗史;⑩制度史。11 支离破碎,莫此为甚!这正犹如《庄子·天下》所说:“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现今史学中的所谓“专门史”大致如此。这固然是史学,然而绝非国学。     今天还有一种最常见的划分,就是所谓“文史哲”的区分,即:中国文学史、中国历史以及中国史学史、中国哲学史。于是又有文学院系、史学院系、哲学院系的机构区分。这种划分当然不是毫无意义的,但同样决不是国学。学者指出:这样分科的结果,“一些典籍在现代学术中没有安放的空间,例如《仪礼》《周礼》《春秋公羊传》《春秋?b梁传》这些在华夏历史上对华夏政制产生过根本性的塑造作用的经书,居然长期不受任何关注”!12 岂非咄咄怪事!     这种分科研究具有两个基本的特征:其一、它是分析性的,而非综合性的。当然,中国思维方式并非没有分析,例如《周易·系辞传》就说过:“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因此,这里尚须指出:其二、这种分析乃是西方式的分析思维,而非中国式的分析思维,换句话说,这种分科是没有“中国性”的,由此建立中国的国学也就无从谈起。中国传统的学术也有自己的分科,从“孔门四科”到“十家九流”、“七略”、“四库”莫不如此,但这种分科却自有其一以贯之的精神、立场、原则、方法,诸科从而构成一种具有系统结构的单一学说。     真正的国学也应当是这样一个具有一种系统结构的单一学说,即是传统经学那样的一元的统合学术。具体说来,这个学说以《诗》《书》以及《周易》为根本经典,而扩展到“六经”、儒家“十三经”、“儒、道、释”的经典系统。     当然,这种国学的经典诠释,尽管有时仍然可以采取传统注疏的形式,但其实已不是前现代的经传注疏,而是现代性的、或者应该说是当下性的诠释,作为这种诠释结果的思想观念不是前现代的,而是当代性的,即是作为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中国的思想观念。     也正因为如此,这个经典系统本身也需要当代化,未必还是传统“六经”、“十三经”、“四书”的模样。这是一个需要深入研究的课题。有学者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提出“重构儒学核心经典系统”,尽管其所提出的“五经七典”系统尚可商榷,但其所提出的问题却是一个真问题。13 且以“六经”或者“五经”而论,在现存文献中,真正最为古老、堪为中华文化典籍源头的其实只有“三经”:《诗经》、《书经》、《易经》(《周易》古经部分)。所以,我想在此特别强调提出“三经”这个概念。那么,此“三经”一以贯之的、作为华夏文化传统精髓的精神究竟是什么?这是需要重新研究的。再以“四书”为例,它其实是宋儒的创造,即是前文所说“经典乃是被诠释出来的经典”的一个突出典型,那么,今天它们(例如为宋儒所特别标举的《大学》《中庸》)是否仍然足以担当今日国学之最核心经典的重任?这也是值得研究的一个重大课题。          四、就其地位而论,国学并非与“文史哲”等等相并列的一个学科,而是可以统摄诸学科的一门奠基性学术。          中国现代自由主义崇尚所谓“学术平等”,例如陈独秀《答程演生》说:“仆对于吾国国学及国文之主张,曰百家平等,不尚一尊,曰提倡通俗国民文学。誓将此二义遍播国中,不独主张于大学文科也。”14 但事实上他们的做法却是典型的自相矛盾:一方面将西方学术捧上天,另一方面却将中国学术打入十八层地狱;只承认科学主义的、实证主义的学术,不承认此外的其他学术。例如胡适,因为他所崇尚的是科学实证的史学,就连哲学也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宣称:“过去的哲学只是幼稚的、错误的,或失败了的科学。”“问题可解决的,都解决了。一时不能解决的,如将来有解决的可能,还得靠科学实验的帮助与证实,科学不能解决的,哲学也休想解决。”“故哲学自然消灭,变成普通思想的一部分。”“将来只有一种知识:科学知识。将来只有一种知识思想的方法:科学实验的方法。将来只有思想家而无哲学家:他们的思想,已证实的便成为科学的一部分;未证实的叫做待证的假设。”15 这难道是“百家平等,不尚一尊”的态度吗?     事实上,当今世界的西方国家,无不有其精神上的奠基性学术,这种学术不仅体现着西方共同的基本价值观念,而且体现着西方各民族国家的“国家性”(nationalness),从而对于其它学术具有某种统摄作用。这在美国学术中表现得尤为鲜明,从作为美国的国家哲学的实用主义哲学到美国的政治哲学,实际上在统摄着美国的各门社会科学研究,服务于“美国性”(Americanness)。我们如果不认识到这一点,那就是自欺欺人。     因此,现代中国也应有自己的精神上的奠基性学术,那就是真正的国学。最近几年,诸多学者、学术机构竭力呼吁将“国学”列为一级学科,尽管一时尚无结果,但这是值得继续努力的。不过,同时应该指出:这是目前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其实,国学尽管可在国家学科分类目录上表现为诸多“一级学科”之一,但它不应该是一个与其它诸学科平起平坐、平分秋色的学科门类,而应拥有一种独特的地位。国学并不想包打天下,并不想取代其它的分类学科,但是,对于今天的“中国学术”来说,最能体现“中国性”的国学,理所当然地应当具有一种奠基性的地位。     当然,前面说过,现代学术分科并非毫无意义,只不过那不是国学。因此,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就是:国学与现行学术分科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更确切地说,这种“奠基”关系如何体现?这里,至少有一点是应该清楚的:国学与现代学术各门学科之间并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那种把“子部”归为哲学、“史部”归为史学、“集部”归为文学的粗鄙做法是极为可笑的。国学对于现代学术诸科的奠基作用,不可能是分类对应上的,而应该是精神上:任何一个国家的社会科学、更不用说人文学术,都不可能在“国家性”上是“中立”的。在国学奠基下的中国现代学术,一定要体现中国的“中国性”。          五、就其作用而论,国学作为一种学术,并非现代科学意义上的所谓“学科”,而是一种具有“柔性国家意识形态”性质的理论或学说。          胡适提出:“国学的目的是要做成中国文化史”,“国学的使命是要使大家懂得中国过去的文化”。16 这种为历史而历史的说法,实属大谬不然,似乎国学是与我们当下的现代“中国”毫不相干的东西。试问:我们为什么“要做成中国文化史”?为什么“要使大家懂得中国过去的文化”?国学的目的,是为建构一个作为现代民族国家的中国服务,为之提供精神支撑。所以,严格说来,真正的国学不是现代科学或现代学术意义上的所谓“学科”,而是一种具有“柔性国家意识形态”性质的理论或学说。     这里所说的“柔性国家意识形态”,是笔者所提出的一个概念:     现代国家意识形态存在着两种表现形式、或者说是两种实现途径:一种是刚性的、政治化的国家意识形态,比如说宗教性的“国教”、或者非宗教性的官方思想体系,成为国家政治生活的一个根本的规范性、指导性的部分;而另一种是柔性的、社会化的国家意识形态,这实际上就是一个民族国家的基本的价值观念体系,它渗透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大众媒介中受到正面的倡导、宣传、传播。作为现代民族国家的“国家”远不等于“政治”,更不等于“政府”,而是指的一个社会生活共同体,这个共同体中既有“政治国家”,也有“公民社会”。儒学作为现代中国的国家意识形态,恐怕不大可能成为一种刚性的政治国家的国家意识形态,但却应该、而且必将成为一种柔性的公民社会的国家意识形态。17     因此,正如前面谈到的,“国学”的更为确切的翻译应为“National Theory”、甚或“National Doctrine”。这是因为:一方面,“Chinese”完全是一个多余累赘的限定语,因为其他国家并无“国学”的说法,故而“国学”自然是指的中国的学术;而另一方面,“国学”也非泛泛的所谓“文化”,而是具有某种“国家意识形态”意味的东西,是一种理论、原理,甚至是一种主义、教义。“国学”的含义不应该是“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学术研究”,而应该是“中国的国家学说”。          The Transformation of Times in Chinese Academia     From Classical Scholarism to National Theory          by Huang Yu-shun          Abstract:The state of affairs of the academic circles at present in China could be called that there isn’t any classical scholarism in “the fad of classical scholarism” while there isn’t any national doctrine in “the fad of national theory”. A true national theory should have five basic features as follows. First, in the matter of the nature, it is neither Western sinology nor fundamentalist “Classical Scholarism”, but a modernized Chinese lear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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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国涌 | 汉口1931年建的基督教救世堂能保住吗?

2012年03月22日 21:40:04   汉口1931年建的基督教救世堂能保住吗?           【按:武汉朋友刘文祥来邮说,汉口汉正街上有一座建于1931年的中西合璧建筑风格的基督堂名为救世堂,原为英国循道会在汉口的总堂,具有较高的历史文化价值和建筑艺术价值,1993年被列入武汉市第一批优秀历史建筑保护名单,本应作为宗教场所和文物古迹而受到双重保护。但两年前开始,教堂隔壁的武汉市普爱医院(其历史根源也是这个教堂创办的教会医院)因为要修建某大楼,看中了教堂后面原江汉桥小学(1949年前也是循道会所办的教会学校)拆迁后的地块,按照他们的规划要拆除救世堂,然后旋转90度后重建。这一消息因为遭到多方反对,最终作罢。之后,有关部门又动议平移救世堂,且不说这样一个体量巨大的砖混结构建筑平移的可操作性如何,平移动议也毫无理由,救世堂已有80多年历史,又是武汉市优秀历史建筑,仅仅因为要做一个商业开发(非地铁、防汛施工或军事工程等)就要拆除或平移,如同让一个80岁的老人给一个20岁的年轻人让座位一样可笑。而救世堂的平移计划,仅平移主堂,而堂前院落和临街的门楼式牧师楼将不复存在,原有格局被完全破坏,特别是牧师楼,是汉正街上硕果仅存的几个老建筑,与主堂同时建造,风格统一,外观精美,同样具有重要价值。该堂绝大多数教友、90岁高龄的阮老牧师、武汉市众多文史专家都反对拆除或平移,但有关部门仍一再试图推动平移。武汉本地媒体前期也做了一些报道,后来没有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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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国涌 | 突然想起今天又是“三一八”,贴一篇多年前的旧文

“三一八”枪响之后   傅国涌   一               历史将永远记住 —— 1926 年 3 月 18 日下午 ,天色阴沉,寒气逼人,天上还飘过小雪花。在北京铁狮子胡同,段祺瑞执政府卫队悍然开枪,共杀死请愿的学生、民众 47 人,伤 200 多人,造成震惊中外的 “ 三一八 ” 惨案。       当天的《国务院通电》说请愿学生、群众是 “ 暴徒 ” ,第二天的《临时执政令》进一步指控极少数 国民党人、共产党人(如徐谦、李大钊、易培基等) “ 啸聚群众 ” , “ 散布传单,率领暴徒数百,袭国务院,泼灌火油,抛掷炸弹,手持木棍,袭击军警。各军警因正当防卫,以致互有死伤 ” 。               “ 三一八 ” 的阵阵枪声震撼了几乎所有知识分子的灵魂。枪响之后,鲁迅先生停止了手头的写作,愤然写下《无花的蔷薇之二》( 4—9 节),发表于 3 月 29 日 的《语丝》周刊第 72 期,给历史留下了一个衰亡民族良知不泯的声音: “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政府使卫兵用步枪大刀,在国务院门前包围虐杀徒手请愿,意在援助外交之青年男女,至数百人之多。还要下令,污之曰‘暴徒’!”“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血债必须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以上都是空话。笔写的,有什么相干?             实弹打出来的却是青年的血。血不但不掩于墨写的谎语,不醉于墨写的挽歌,威力也压它不住,因为它已经骗不过,打不死了。”             他把这一天称为 “ 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 ” 。他这些文字毫不隐晦曲折,直截了当点名批评了段祺瑞政府,而且在惨剧发生后的第十一天就在北京公开发表。               3 月 25 日 ,鲁迅写下《死地》,发表于 3 月 30 日 的《国民新报副刊》;             3 月 26 日 ,鲁迅写下《可惨与可笑》,发表于 3 月 28 日 的《京报副刊》;               4 月 1 日,鲁迅写下了传世的名篇《纪念刘和珍君》,发表在 4 月 12 日 的《语丝》周刊 74 期。 这篇文章因为编入中学语文教科书而广为人知,我们永远都忘不了 ——“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沉勇而友爱的杨德群君”以及“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忘不了“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时的“惊心动魄的伟大”,她们“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充分见证了中国女性的勇毅和临难的从容!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这些文字传诵了将近 80 年,感动了一代代的青年。我有时候常想如果不是鲁迅他们在淋漓的鲜血面前写下的文字,后世的人们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刘和珍其人,这个年仅 22 岁就被杀害的女孩。               4 月 2 日 , 鲁迅 先生写了《空谈》,发表在 4 月 10 日 的《国民新报副刊》 。 那些深刻的一针见血的议论即使今天读来依然令我们触目惊心 ——  “ 改革自然常不免于流血,但流血非即等于改革。 ”  “ 这并非吝惜生命,乃是不肯虚掷生命,因为战士的生命是宝贵的。在战士不多的地方,这生命就愈宝贵。 …… 以血的洪流淹死一个敌人,以同胞的尸体填满一个缺陷,已经是陈腐的话了。从最新的战术的眼光看起来,这是多么大的损失。 ” ;               4 月 6 日 ,他写了《如此 “ 讨赤 ” 》,发表于 4 月 10 日 的《京报副刊》;             5 月 6 日 ,他写了《无花的蔷薇之三》,发表于 17 日的《语丝》周刊 79 期。 在 “ 三 一八 ” 枪响后的一个多月中,鲁迅先生接连不断,连珠炮似地写下了一系列匕首投枪一般的文字,并且公开发表在当时的报刊上。今天已经没有鲁迅,也没有《京报》、《国民新报》、《世界日报》和《语丝》。一个杀戮青年的民族是可悲的,但有了鲁迅,有了鲁迅这样的知识分子,我们的民族便还有希望。杀人固然可恶,但一个没有鲁迅的民族更加可怕,一个民族的整体堕落以此为甚。             二             “ 三 ? 一八 ” 的枪声一直回荡在鲁迅的耳边,烈士殷红的血迹一直晃动在他的眼前,所以他才会在那个黑暗的年代里一再提起这件事。但是如果说当时除了鲁迅就再也没有人站出来谴责屠杀了,那不是对历史的篡改就是对历史的无知,还是让我们抹去岁月的灰尘,读一读 1926 年 3 月 18 日 枪响之后那些发黄的报刊吧。             和鲁迅走了一条截然不同道路的兄弟周作人,这个以苦茶隐士自我解嘲、写小品文的作家,他的忧愤虽然没有他的哥哥来得深重,但对于 “ 未完成的生活之破坏 ” ,他同样的感到悲痛。             “ 三一八 ” 第二天,周作人就写下《为三月十八日国务院残杀事件忠告国民军》,不仅指名道姓、愤怒地谴责段祺瑞等杀人者,对无动于衷、至少袖手旁观的国民军也毫不客气。他连续在《京报》副刊发表《对于大残杀的感想》、《可哀与可怕》等文,为学生刘和珍、杨德群之死痛心疾首,对 “ 不知哀矜 ” 男女感到可怕。               “ 三一八 ” 第五天,他写下《关于三月十八日的死者》(发表在 3 月 29 日 的《语丝》 72 期),谴责 “ 这回执政府的大残杀 ” , “ 中国人似未知生命之重,故不知如何善舍其生命,而又随时随地被夺其生命而无所爱惜。 ” 他说: “ 惭愧我总是 ‘ 文字之国 ’ 的国民,只会以文字来纪念死者。 ” 他的文字平稳而不激烈,但对死者的追念,对政府的谴责、抗议则没有什么两样。             4 月 5 日 《语丝》 73 期发表了周作人《新中国的女子》,对牺牲学生给予极高评价, “ 最可佩服的是女学生们的勇敢 ” ,与《纪念刘和珍君》一样热情地讴歌 “ 新中国的女子 ” 。             5 月 24 日他还在《语丝》 80 期发表的《闲话四则》中提到 “ 三月十八日 以来北京有了不少的奇迹,结果是沉默,沉默,再是沉默。这是对的,因为这是唯一适当的对付法。 ” 这些话虽然没有鲁迅 “ 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 来得精粹、沉痛,但周作人那一刻也没有沉默,他几乎参加了每一场追悼会,并送去哀愤的挽联。直到 1926 年 5 月 31 日 ,他还在《语丝》 81 期发表《死法》一文, 6 月 28 日 他又写下 “ 百日 ” 祭文(发表在 7 月 1 日 的《世界日报 ? 副刊》),称 “‘ 五四 ’ 是解放运动的开头 ” , “‘ 三一八 ’ 乃是压迫反动的开始 ” 。             面对 “ 三一八 ” 的枪声,在暴力和血腥面前,周作人和当时无数的知识分子一样没有被吓倒,而是无所顾忌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守住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底线、人道底线。这个周作人和我们习惯中所了解的那个隐士、汉奸完全不一样 。今天我们重读那些遗忘已久的文字,简直不敢相信出于周作人的手笔。             “ 三一八 ” 的枪声,青年殷红的血在周作人心中留下了铭心刻骨的记忆。所以,他才会一而再地提及 “ 三一八 ” 。 1928 年当国民党 “ 狂热地讨赤 ” ,屠杀革命青年时,他又想起了 “ 三一八 ” 的死者,将他保存的燕京大学魏士毅烈士纪念碑的照片交给《语丝》发表。 20 年后,他在 1945 年 3 月 18 日 的日记里不无苍凉地写下: “‘ 三一八 ’ 的第二天,下著小雪,铁狮子广场上还躺著尸体,身上盖著一层薄雪 ……” 甚至 40 年后,他还在 1966 年 3 月 18 日 的日记里写着: “ 今日是 ‘ 三一八 ’ 纪念,倏忽已是四十年,现在记忆的人,已寥若晨星矣。 ” 悲凉之气笼罩了他的整个生命,他也在随后到来的民族浩劫中丧生。可以说 “ 三一八 ” 的噩梦缠绕了这位知识分子整整一生。               三             温文尔雅、以《荷塘月色》等美文传世的朱自清先生,时为清华学校老师,他也参加了 “ 三一八 ” 那天的集会游行,亲身经历了从死尸堆里爬出的血腥一幕。作为屠杀的见证人, 1926 年 3 月 23 日 ,他在屠杀后五天内就愤怒地写完了《执政府大屠杀记》。他说: “ 这在北京是第一回大屠杀! ”“ 这一次的屠杀,我也在场 ” 。他要国人 “ 看看这阴惨惨的二十世纪二十六年三月十八日的中国 ” ,因此他详尽地记下了那骇人听闻的公开杀戮,记下了自己的所见所感所闻。枪响之时,他还以为是空枪,直到鲜红的热血滴在他的手背上、他的马褂上,他才清楚屠杀发生了。他说,那滴在身上的死者鲜血的 “ 红色我永远不忘记 ” ,那近在耳旁的伤者的 “ 呻吟我也永远不会忘记 ” 。他清楚地记下了光天化日下的兽行,为历史留下了一份可信的珍贵记录 ——                “ 有些人虽幸免于枪弹,仍是被木棍,枪柄打伤,大刀砍伤;而 魏士毅 女士竟死于木棍之下,这真是永久的战栗啊!据燕大的人说魏女士是于逃出门时被一个卫兵从后面用有楞的粗木棍儿兜头一下,打得脑浆迸裂而死! …… 卫队不但打人,行劫,最可怕的是剥死人的衣服,无论男女,往往剥到只剩一条袴为止 ” 。             他还记下了值得纪念的两件事:                 “ 一是清华同学韦杰三君(他现在已离开我们了!)受伤倒地的时候,别的两位同学冒死将他抬了出来;一是一位女学生曾经帮助两个男学生脱险。这都是我后来知道的这都是侠义的行为,值得我们永远敬佩的! ”            在那场惨剧中,他的学生 韦杰三 被罪恶的子弹击中,挨不到三天,在一个漆黑的深夜( 1926 年 3 月 21 日 凌晨 1 : 48 )他的微笑就永远凝固了。 4 月 2 日 ,朱自清先生含泪写出《哀韦杰三君》(发表于 4 月 9 日 的《清华周刊》)。他反复地说 —— 韦杰三是一个可爱的人,反复地说起韦杰三的微笑。他说 “ 三一八 ” 那天早上在天安门下电车时还见过韦杰三的最后一面, “ 也照平常一样,微笑着向我点头。他的微笑显示他纯洁的心,告诉人,他愿意亲近一切;我是不会忘记的。还有他的静默,我也不会忘记。 ” 无论多少年后,凡读过这篇文字的人又有谁能忘得了韦杰三永远的 “ 微笑 ” 呢?               四               时任北大代校长的 蒋梦麟 在北大公祭大会上沉痛地说: “ 我任校长,使人家子弟,社会国家之人材,同学之朋友,如此牺牲,而又无法避免与挽救,此心诚不知如何悲痛。 ” 据报道他说到这里 “ 潸然涕下。于是全场学生相向而泣,门外皆闻哭声。 ”              时任女师大教务长、刘和珍的英文老师 林语堂 ,在刘和珍她们被难的第三天就写了《悼刘和珍杨德群女士》一文( 3 月 29 日 发表在《语丝》 72 期),他说自己经过了 “ 有生以来最哀恸的一种经验 ” , “ 二女士之死不尽像单纯的本校的损失,而像是个人的损失。 ” 他说刘和珍她们 “ 是代表我们死的 ” 。             “ 她们的死,于我们虽然不甘心,总是死的光荣,因此觉得她们虽然死的可惜,却也死的可爱。我们于伤心泪下之余,应以此自慰,并继续她们的工作。总不应在这亡国时期过一种糊涂生活。 ”            刚动过手术的 梁启超 先生也在医院对记者表示自己 “ 极为愤慨 ” ,认为 “ 无论在任何国家,均非依法从严惩办不可 ” ,否则就是政府 “ 自弃于人民矣 ” 。             1926 年 4 月 1 日,《晨报》副刊《诗镌》推出 “ 纪念三一八 ” 专号,青年诗人 闻一多 发表《文艺与爱国 —— 纪念三月十八》,以饱含深情的语言歌唱为自由、正义而血洒铁狮子胡同的死难志士,称 “ 诸志士们三月十八日的死难不仅是爱国,而且是伟大的诗。 ” 甚至连 “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 的诗人徐志摩也写下《梅雪争春》一诗:             南方新年里有一天下大雪,         我到灵峰去探春梅的消息;       残落的梅萼瓣瓣在雪里腌,         我笑说这颜色还欠三分艳!               运命说:你赶花朝节前回京,         我替你备下真鲜艳的春景:       白的还是那冷翩翩的飞雪,         但梅花是十三龄童的热雪!       同时,他在《自剖》一文中谴责了这场 “ 空前的血案 ” 、 “ 屠杀无辜 ” 的行为 ——“ 这回却不同。屠杀的事实不仅是在我住的城子里发见,我有时竟觉得是我自己的灵府里的一个惨像。杀死的不仅是青年们的生命,我自己的思想也仿佛遭着了致命的打击,比是国务院前的断脰残,再也不能回复生动与连贯。 ”                        五             “ 呜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杀人乱如麻!             …… ……”            刘半农的诗句,经赵元任作曲后传唱全城,悲怆、低沉、反复的旋律飘荡在 20 世纪音乐史的上空。两个文弱书生,不惜自己 “ 名教授 ” 、 “ 名学者 ” 的羽毛,不惮铁血和子弹,唱出了一个民族无比悲愤的心声,成为衰亡民族不屈从于强权、暴力的见证。                                                                       六               《现代评论》周刊主编王世杰的《论三月十八日惨剧》、主要撰稿人之一 陈翰笙 的《三月十八日目击记》,都一致抨击了军阀政府的杀人暴行。身为北大法学教授的 王世杰 还在《现代评论》连续发表文章,明确提出法律制裁问题。他根据大量事实断定 “ 此次残杀,是一种预定计划,不是偶然发生的事实。段祺瑞以及其他参加残杀计划的决定的人,自然要与他土匪式的卫队,同为本案的责任者 ” 。并一针见血地提出了 “ 元首犯罪,也能与庶民百姓一样受制裁吗? ” 这个问题。             其他主要撰稿人 许士廉、高一涵、陶孟和 等也纷纷发表文章公开谴责政府, 杨振声 和 凌叔华 则以 “ 三一八 ” 为背景发表小说《阿兰的母亲》、《等》。即便是陈西滢的 “ 闲话 ” 也是谴责杀人者的。翻开当年的《现代评论》,那个温和的以自由主义为导向的知识群体针对 “ 三一八 ” 惨案发出的声音和其他优秀知识分子并没有什么两样,历史的真实面目就是如此。                                                                         七             当然,值得一提的还有邵飘萍办的《京报》,连篇累牍地发表新闻和评论,广泛深入地报道 “ 三一八 ” 的真相。               3 月 19 日,《京报》第二版刊出题为《国民拥护国权大流血 —— 八国通牒之大反响》的长篇报道,副标题是 “ 死三十余人伤二百人死伤确数容再详细调查 ” (其时,比如韦杰三就还辗转呻吟于医院中,并未断气),率先公开报道了 “ 国务院门前之屠杀 ” , “ 中弹倒地之男女甚众,满地皆血,哭声震天。 ” 并刊登了 70 多位伤亡者的姓名、单位、籍贯、职业、性别及负伤的部位、伤势等详细情况。以血写的事实把段祺瑞政府钉在了历史的被告席上。               这一天,同时发表了邵飘萍先生连夜起草的《世界之空前惨案 —— 不要得意,不要大意》。他还调整版面刊出了请愿代表撰写的长篇纪实《民众大流血之别报》,揭露惨案真相。             3 月 20 日 ,《京报》发表邵飘萍亲笔写的社论《可谓强有力之政府 —— 举国同声痛哭,列强一致赞成》,以及特写《小沙场之战绩》,辛辣地嘲讽段祺瑞政府 “ 以国务院为小沙场 ” ,弹无虚发、尸横满院的 “ 战绩 ” 。               同一天《京报副刊》发表了石评梅的《血尸》,几天后又刊出她的《痛哭刘和珍》一文。             3 月 21 日 ,《京报》发表评论《警告司法界与国民军 —— 段、贾等可逍遥法外乎?各方注意屠杀案要点》,在杀人政权的眼皮底下,一个普通报人、一张民办报纸居然毫不含糊地提出 ——“ 缉拿要犯公开审判,使犯罪者伏法 ” 这样要命的问题。             3 月 22 日 ,《京报》发表《诛人类之蟊贼》、《敬告法大学生》等时评。             3 月 23 日 ,北京各界社会团体、学校在北京大学大操场举行万人追悼会,悼念刘和珍、杨德群等 47 位死难英烈。邵飘萍亲往采访,并登台演说,慷慨激昂,痛斥政府杀害和平请愿的民众。第二天《京报》作了详细的报道。             3 月 31 日 ,《京报》出版《首都大流血写真》特刊,全面详尽地报道惨案真相,印刷 30 万份,以 “ 唤醒各党各派,一致起而讨贼 ” ,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             仅仅从 3 月 19 日 以后的 12 天里,《京报》就发表了 113 篇有关 “ 三一八 ” 的消息、评论、通电、文章,平均每天 10 多篇,最多的一天达 18 篇。《京报副刊》也发表了鲁迅先生等撰写的有关文章 103 篇。             4 月 26 日 ,邵飘萍惨遭军阀张作霖的杀害,他手创的独立报纸《京报》也被封杀,离 “ 三一八 ” 枪响仅一个月零八天。                 八             这是 1926 年 3 月 18 日 ,军阀杀害了 47 人之后,新闻界和知识分子们的群体反映。军阀虽有杀人的武器,却也奈何不了知识分子们手中的笔,在青年男女们淋漓的鲜血面前,他们用自己的良知写下了一个个大写的 “ 人 ” 字。             透过这些热血文字,我们依稀看到了这个民族的面孔,在军阀政府开枪杀人之后,本民族的优秀分子,那些文学家、学者、新闻记者并没有鸦雀无声,在枪声面前沉默了,而是公开地发出了正义的声音。这是一个衰亡民族之所以没有灭亡的真正原因所在。正是这些本民族的精英人物能够直面强权和暴力,坚定地捍卫人类的良心和人性的尊严,我们的民族才生生不息、绵延不绝。年轻的刘和珍君们倒下去了,血泊淹没了她们年轻的面孔,如果没有她们的师长们站出来,写下这些传世的唁文,不,不是唁文,应该是檄文,也许我们将永远无法追寻她们彗星般的足迹。因此那些挺身而出的师长们将和她们的英名一起永垂史册。             正因为有了这样优秀的热血青年,有了这样优秀的知识分子,有了举国上下社会舆论的一致抗议,尽管那个年代依旧黑暗,当时的花瓶国会还是破天荒地召集非常会议,通过了屠杀学生的 “ 首犯应听候国民处分 ” 的决议;京师地方检察厅进行调查取证,多少 “ 维持一点司法独立的精神,也替国民保存一点异于禽兽的人格 ” (周作人语);因此才有了国务院 “ 阁员总辞职 ” ,段祺瑞才被迫颁布了对死难家属的 “ 抚恤令 ” ,段祺瑞政府也在 1926 年 4 月倒台了,这一切离大屠杀发生还不足一个月。             那些死伤的青年学生未必有什么高深的政见,但他(她)们都一样深深地热爱这个国家。那些老师辈的教授、学者、作家、记者、编辑,政见也许五花八门,对社会的关怀程度也天差地别,有些根本不关心政治,但面对屠杀他们却异口同声地发出了共同的怒吼,一致谴责杀人政权,这就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们的面貌。他们用自己手中神圣的笔,行使了天经地义的抗议权。那些发表他们文章的报刊,《京报》、《国民新报》、《世界日报》,还有《晨报》(曾公布 “ 三一八 ” 伤亡者名单),更不用说鲁迅等创办的《语丝》周刊,甚至《现代评论》等,在 “ 三一八 ” 枪响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他们都写下了值得后人永远追忆的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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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庙 | 林牧之女谈《烛烬梦犹虚》出版幕后点滴

作者: 老虎庙  |  评论(0)  | 标签: 史料 , 党史 , 资讯 【老虎庙按】近日偶然通过微博朋友引介读到了傅国涌发表在“共识网”上的文章《1949前夜,一代青年误读的代价http://www.21ccom.net/articles/read/article_2012031255283.html》,为林牧遗作读后感。与此同时,我在网上搁置多年的电子版《日月昭昭》(出版用名《烛烬梦犹虚》)下载链接忽然下载量猛增。知道是傅国涌先生的文章给力,也知道了我这多年来对宣传林牧遗著的不力。看到如此之多追求历史真相的青年来读林牧,心中倍感欣慰! 林伯伯生前思想如山却留字如金,这除因了终生忙碌,还有晚年时常遭遇文字封杀缘故。记得那时在网上根本无法搜索“林牧”相关。我与林女虽走的近却也难得楼台之月。听说从2006年起就时常被监视,被绑架,被旅游的林牧老先生遭遇,同学们非常气愤。我则利用我的博客发声,为林先生鸣不平。小说《思想家木木的天下旅行记》http://24hour.blogbus.com/logs/2006/05/2570471.html就写于那年。可以看出当时的文字封锁已有程度,我不得不把“林”字分解而为“木木”。小说发出后不久,林牧先生逝世(2006.10.15)。我写博文以祭奠,而那篇文章竟然没敢用一个字,而是用一张写有文字的图片“制作”而成(下图),即使这样,也在一年后被发现,亦被封锁http://24hour.blogbus.com/logs/3589337.html…… 一个身旁之人,但凡说起林牧都要如此唯诺,可以想见林牧先生生前若想发点文字那该多难!而这样一位老人竟然曾被誉为党内四大才子之一,曾任胡耀邦助手,任省级宣传副部长、西北大学党委书记……关于这些遭际,林牧女儿在下面文字里多有描述。为了大家阅读《烛烬梦犹虚》的方便。今天我将首次公开林牧之女林红为其父著作所写“出版感言”。因为出版时的某种需要,当年未能将这篇重要文字编入书中。因此这里所发就成为首发。遗憾的是林牧先生著作至今不能在大陆发行。                父亲自传出版感言 [林牧之女/林红] 父亲写了一辈子字,那些稿纸摞起来肯定超过他的身高。这些年,我经常看到父亲给别人的书作序,而他一个写了一辈子字的人,竟然没有一部自己的专著出版。现在他的自传将要出版,而他却看不到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我开始帮助父亲在电脑上处理文字,至今最少也打了有一百多万字了。“六四”以后,父亲的文章不能在国内发表,他的所有重要文章,全部登载在海外报刊上。 这期间,我们家因为这些文字,遭遇了两次抄家。父亲所有的文字(包括信件、笔记以及别人写给他的信件)被抄得精光,作为父亲当时思想的一个纪录,这是多么大的损失!这些文稿有些父亲能记得起来的,在抄家后挑重要的又重新写过,有些在当时就准备了备份,存在朋友处而幸免于难,但大部分至今还躺在西安市公安局的某个角落,难见天日。 记得在2000年前的某一天,我在给父亲整理稿件时对他说:“老爷子,你写了一辈子文章,大部分都是替别人写的,现在人家写得不如你的人都出书了,你也应该好好写点东西,出一本书。”父亲说:“我现在没有时间,要做的事情还很多,等过几年再说吧。”我说“我觉得你应该开始写你的自传了,你知道那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你要是不写,以后这些事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还是没有答应。有一天我和大弟和父亲一起去机场,回来的路上,我们两个一起又一次动员父亲开始写自传,父亲有点动心。过几天送给我一摞稿纸,说:“我已经开始写自传了,不过只写了我在老家的事,你先把它打印出来,放在那里,后边的等我有时间再写。”结果这部分(金城旧事)在我的电脑里一放就是七八年,父亲再也没有写出新的内容。直到他去世那一年,过年时去了几个老朋友家,回来后告诉我:“你石伯伯、王伯伯他们都让我写自传呢,看来,今年我得把我的自传写完。”我说:“你原来写的那一段到现在你也没有校对,你应该先把那个校对一下再写别的。”父亲说:“那一段写得有点勉强,等我把后头的写完,再重新写一遍前面”。 这一年父亲陆续写出了“走向延安”、“两次反右,三年大饥荒”、“我在批习斗争中”、“在文化大革命中”等篇章,在“自由圣火”杂志分期发表。同时委托海外的朋友们代为寻找出版商,和出版资金。最令我难忘的是父亲去世的前一天,我又收到袁红冰先生的信,催问父亲到澳洲参加会议事宜,回家后我对父亲说:“袁红冰又给你来信了,你去不了澳洲,给人家回封信吗。”父亲说:“这部分快完了(自传两进两出部分),大概还有两千多字,我明天早上赶一赶,这部分自传写完后,我不准备再写了。最近,我要写一篇关于自由文化运动和重建中国文化的文章给他们,在会上用。今天晚上我写封信,你明天来和我写的这部分稿子一起,打印了给袁红冰发去。自传等到了海南再写,在那儿没有资料只能写自传。”(我们原计划11月初去海南。)没想到这竟是父亲给我留下的最后的话,第二天我回到家中,父亲已走,写好的文章和信整整齐齐的摆在茶几上,看着这些稿子,我不禁痛哭失声。 父亲的自传原计划写三十万字,目前完成的部分只有十五万字,他生命中最精彩的阶段还没来得及写,他生命中的最后十几年,一直生活在警察的监督下:家里电话长期被监听,一有风吹草动电话就被掐断,两次抄家、一次被绑架到临潼强行“疗养”,三次被迫出外旅游……其中大部分事件,我都和他一起经历。这些经历,以及自传其他的缺失部分,只能由后人来写了。 一年多以来,为了这本书的出版,朋友们给了我太多的帮助。我觉得有必要在这里表示感谢:首先要感谢德高望重年逾九旬的胡绩伟伯伯和古道热肠的胡夫人狄沙阿姨,对自传和文集的编辑提出建设性的意见和建议,就是在狄沙阿姨的启发下,我才能想到自己组织人来编辑父亲遗著,想到在千里之外寻找合适的编书人。 感谢可亲可敬的于浩成伯伯,毫不犹豫地接受我的要求,为父亲的自传写下很有分量的序言,给父亲的自传增色。 感谢在父亲刚刚去世时帮助我整理父亲遗著,几个月时间看完全部文稿,写了厚厚一本校对笔记的马晓明先生,是他对全部文稿进行了初步校对,减轻了后来者的负担。 感谢胡发云大哥,在自己百忙中不能亲自参与编辑时,建议自传由我的同学张世和(老虎庙)编辑,他亲自监督,自传编辑的每一步他都给与了中肯的意见。 还要感谢我的同学张世和(老虎庙),在没有任何编辑经验的情况下,毅然接下编辑任务,编辑出了现在大家看到的这本书。为什么要找他这么一个毫无名气和经验的人编辑这本书呢:其一,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不愿给别人添麻烦;其二,由于张是我的同学,是著名网络写手,和我有相同的经历,对父亲书中所写的人物、事件和我一样熟悉,我们之间容易沟通。这本书的编辑虽然还不尽如人意,但张世和是付出了真情实感的。 更需要感谢的是周勍先生,保存了父亲在人间的唯一影像资料,弥补了父亲没有写完的自传中鲜为人知的部分。并将父亲口述亲自整理成文,无偿的提供给我们。 感谢樊百华先生在独立编辑父亲文集时,对自传编辑同样给予了关注与帮助。 感谢杨海在几年前的《脊梁》一书中写了父亲的生平,并对父亲在六四以后所做的事情,做了较为详尽的交待。 特别要感谢袁红冰先生,在接到我的委托不久就给父亲的自传找到出版商和出版资金。 感谢国际学者基金会提供出版资金,感谢赵晶女士一年多来为本书的编辑、出版所作的实际工作。 我的父亲从青年时期起,就全身心追求民主自由,八九民运以后,为中国的人权事业付出了种种努力。在此过程中,他既严肃又热情、既执着又宽容,尽管个性上肯定有一些弱点,但在公正公平、关怀弱势群体方面,他永远都有一颗赤子之心…… 熟悉、喜爱父亲的各界朋友们一定比我更能理解父亲的思想,自传之外,我希望父亲的文集能够在展现父亲的思想方面,起到更为直接的作用,因此也在这里表达一个愿望,希望朋友们继续提供帮助,为父亲文集的出版一起努力。除了替父亲感谢外,我则只有深深的感恩了。 要感谢的人太多了,一年来,父亲自传和文集的编辑过程中的种种,够写一本书了,我只能在这里向所有关心我父亲、关心我父亲的书的长辈、朋友,再道一声谢谢! [2002年4月5日] 【下载】《日月昭昭》(出版用名《烛烬梦犹虚》)(20万字) □ 此链接本月31号前下载有效 点击 http://211.150.66.42/downAttach.do?file=1f030e85540bba0f1a0161a94cf762d8 □ 115网盘(免注册)可下载 点击 http://url.cn/0qXfUM?type=1&from=19&u=laohumiao&s=3&f=1&skey= □ 五柳村专递(感谢陶世龙先生提供在线阅读) http://56cun.jigsy.com/linm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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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前夜,一代青年误读的代价

  傅国涌        误读的代价——读林牧回忆录《烛烬梦犹虚》        林牧先生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五个多年头了,最近才读到他晚年留下的回忆录《烛烬梦犹虚》,看到他对自己一生的反思,特别是对当年投奔延安的反思。林牧在学生时代参加中国民主同盟,向往英美式的政治民主和苏联式的经济平等,与当时许多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一样,他们对苏联很不了解,虽不赞成苏联的无产阶级专政名义下的一党专政,却误以为苏联的公有制就是“民有、民治、民享”的经济平等。他不赞成阶级斗争特别是流血斗争,所以选择加入民盟而不是共产党,就是希望走第三条道路。然而到了1948年,第三条道路也走不通了,他在写给同学的信中说:“现在中国大势,不归于杨,必归于墨,中间道路走不通了。杨子为我,不可取也;墨子兼爱,庶几近之。”当时他天真地以为中共是讲博爱的。在经历九死一生、痛定思痛之后,他到晚年才明白他们年轻时误读了中共,他将这些误读主要概括为三点:        一、当时他们以为毛泽东提出的“军队国家化、政治民主化”、“反对一党专政”、“反对当化教育”、“保障人权”、“建立(多党民主)联合政府”、“建立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富强的新中国”等主张都是有诚意的,既适用于国民党,也适用于共产党。        二、他们赞成毛泽东提出的“新民主主义”,误认为“人民民主”就是全民民主,误认为“新民主主义”比“旧民主主义”好,有更多的人可以享受民主。        三、虽然他们知道“新民主主义”只是一个权宜之计,是要过渡到“社会主义”去的,但那毕竟是在遥远的未来。何况他们也赞成社会主义的经济制度,只是不同意一党专政、无产阶级专政而已,他们当时认为中共与苏共不同,自抗日战争以来中共一直强调民主与人权,连根据地都叫“抗日民主根据地”,各个根据地制定和颁布了保障人权的条例,所以他们天真地认为中共推行的社会主义可以避免一党专政和无产阶级专政。        他在学生时代喜欢读《大公报》、《观察》周刊,与储安平通过信,还到上海找过储安平,托储帮助找工作,他在思想上无疑更接近自由主义。而在1949年的前夜,像他那样中间偏左、最后上了中共这条船的青年学生很多,可见毛泽东与中共对外打出的那些旗号有多么蛊惑人心。他们有理想、有热情,天真烂漫,涉世不深,对国民党的统治不满,对共产党的那一套同样不喜欢。其实,当他们一踏进中共控制的土地,就隐约闻到了不太对劲的气息,有一种不能适应的感觉,乃至很快遭遇冷酷的现实。        1948年7月,他们一行二十人(以西安的大学生为主)投奔延安,他被分到延安大学宜川分校。党化教育、思想汇报都令他们不快,有人就一再公开声明:“我是来参加中共的民主统一战线的,我是来反蒋的,我不接受中共的政治纲领,我不赞成中共的党化教育。”有人公开反对汇报思想,说“国民党特务才汇报思想呢”。不久,即发生了“宋纹演事件”,宋是他在西北工学院同级的同学,一个人办了一个壁报,自编、自写、自抄,表达对中共、对苏联的不同意见,很快就遭到批判,有人认为宋不仅思想反动,还可能是国民党派遣的特务。理由包括:        宋的壁报在报头上洒满“小雪花”,就是要在红色根据地建立一些白色据点;宋在自传中说,中学时就反共,看到孙中山遗嘱中“共同奋斗”时,要在“共”字上扎一刀;宋在壁报上画的地图,画了一个大箭头,直指延安,目的是要再次进攻延安。林牧不以为然,认为特务会隐瞒,会伪装,更不可能在自传里写上中学时见了“共”字也要扎一刀,关于“小雪花”和“箭头”也可以作各种解释,“小雪花”可以说他的壁报和观点在边区只是小小的雪花,“箭头”可能是说他的目的地是延安。这些问题使他的革命热情减退了,他想起了离开西安前同学的一句临别赠言:“这边政治环境恶劣,那边也不一定理想。”        晚年反思,他说自己学生时代本来不是共产党员和外围组织的成员,而是接受民盟的自由、民主纲领并参加其活动的民主青年。1947年11月蒋介石解散民盟,这条路走不下去了,非共产党的民主青年一样要受到“特别刑事法庭”的审判,才把他们驱赶到共产党这边来。“到了延安,参加了共产党,虽然主观上下决心要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要追求当时认为无比崇高的纯而又纯的无产阶级党性,但是党性与良心、专政与民主、阶级斗争与人道主义经常处于矛盾斗争之中,苦不堪言!”        初到延安,他们身上还保留着独立思考的习惯,随着时间,慢慢地要这些习惯被抹平了。尽管延安的政治生活、组织纪律常常让他难以适应,乃至“苦不堪言”,他却没有产生过脱离的念头,说到底还是因为没有退路了,本来就是不满国民党而出走的,回到国民党那边去,也是挂了号,不现实,何况当时国民党大势已去,人心不定。即便有多么不适应,内心深处有多少挣扎,也只能顺着这条路走下去,这就是包括林牧在内的那些青年的命运。他们多数人的经历都证明这是一条通向炼狱之路,但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这也是整个民族通往炼狱的路,却宿命般的无法避免,千千万万的个体生命浮沉其中,或九死一生,或万劫不复。今天,我们看到了结果,看到了六十多年来一点点展开的这个过程,何等残酷,何等无奈。血肉之躯被冷酷无情的机器碾成粉末,连每一滴血都被榨干了,叫喊无地,四顾茫然。如果说他们年轻时所处的国民党时代是一个可以流血的时代,那么之后进入的是一个欲流血而不得的时代,这是古往今来未曾遇到过的。“烛烬梦犹虚”,林牧先生的回忆录以他1989年逃亡之时的这句诗为书名,实在贴切,凄凉、悲怆而又意味深长,人间的理想主义遭遇如此的嘲弄,燃烬生命的蜡烛,也诉说不尽其中的悲欢离合、恩怨情仇。暮年回首,他并不讳言自己挨整也曾整人,他自述“大跃进”时期是他“一生思想最荒谬、做错事最多的”。“在平时是二重人格,在‘反右派’、‘反右倾’等症状运动中,良心、民主、人道主义就会情不自禁地露出头来,说出口来。”穿过20世纪五、六十年代层层叠叠、一浪接一浪的政治运动,一次次的厄运缠身,批判、监禁、自杀……林牧活下来了。        1948年他奔赴延安,踏进那个深不可测的历史骗局中,最终明白误读了中共那些表面的宣传,误读了那些动人的口号,为此付出了整整一生的代价。那些潜伏在他生命深处的美好梦想终于被唤醒,1989年以后他重新走上漫长的告别之路,告别这个“中国有史以来极端性、严密性、残酷性达到登峰造极地步的专制主义制度”,《烛烬梦犹虚》就是他留下的血泪交错的记录。      来源: 财经博客 | 来源日期:2012-03-11      http://www.21ccom.net/articles/read/article_201203125528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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