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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思想 | 郝建:在良知的死刑台上——纪念遇罗克罹难42周年

郝建:在良知的死刑台上——纪念遇罗克罹难42周年 进入专题 : 遇罗克    ● 郝建 ( 进入专栏 )       这年冬天北京几乎没有下雪,气温却一直很低。气象学家说这是北京27年来最为寒冷的冬天。3月5日这天,天使投资人薛蛮子发出微博:“1970年3月5日,遇罗克在北京工人体育场被执行枪决,年仅27岁……”     今天的年轻人会问,谁是遇罗克?     遗忘,对大量历史事实的惊人的遗忘或者人为的遮蔽、切割,这是民族的羞耻,也许会埋藏着悲剧重演的萌芽。于我,那些历史场景和各色人物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1970年3月5日·北京工人体育场·京郊卢沟桥畔          2008年8月,北京工人体育场,我去看阿根廷对美国的奥运足球赛,带着索尼Z1C的小型摄像机。眼前是欢闹喧腾的人群,梅西在球场上腾越奔跑,身影矫健。而我的思绪却不时将这人声鼎沸的场面切换到1970年3月5日。     那一天,北京工人体育场召开公判大会,数万人被召集到这里,高呼口号,支持对十九名“反革命分子”严惩:立即执行枪决。网友薛蛮子在微博中说的不准确,那天的公判大会是在工人体育场举行,但处决现场不是在那里。很费了一些周折后,我终于寻访到当时的刑场,它位于旧的石头卢沟桥南大约500米,永定河西岸的河堤外侧下方。村民们告诉我,这里旧地名叫南沙筒,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这里就是北京市执行死刑的场所。1971年新的卢沟桥建成以后,刑场就迁移到河流的北边去了。     接受采访的几个男女村民在少年时都来看过枪毙人的场景。有个女村民说他哥哥有一次还不小心踩到过人的脑浆。     在那个年代,“群众专政”被认为是法律的创新。法国著名的左翼学者福柯在60年代是颇为著名的“毛主义”知识分子。他说:“无产阶级向资产阶级宣战为的是夺取政权……任何战争都以胜利为目标,没有人为正义而战……无产阶级夺取政权以后,很可能对刚刚被它击败那些阶级实行暴力的、专制的、甚至是血腥的专政。在我看来,这是无可非议的。”     在与另一个法国“毛主义”者维克多辩论时,福柯对中国的执法形式十分赞赏,他说:在中国“国家机器并不执法,”其作用仅在于“教育群众,给群众以政治的训练,开阔群众的政治视野,丰富群众的政治经验,以至于群众自己就可以决定:‘我们不能杀这个人’或者‘我们必须杀死他’。”(转引自:郭建:《人还活着,他已经死了—— 一个中国人眼中的福柯》,《万象》2000年9期)     显然,福柯这里的学说与文革时期令无数人胆战心惊的“群众专政”完全异曲同工,遇罗克的死刑判决就是由群众讨论的。1970年1月9日,北京市的“公法军事管制委员会”发布了一份公判大会之前的通告,在这一份通告上列出了20名“反革命分子”的罪行供群众讨论。“请各级革命委员会,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组织革命群众认真讨论,提出处理意见,速告市公法军管会”。在这份名单上,遇罗克名列第十。其罪名有:“遇犯思想反动,对我党和社会主义怀有刻骨仇恨。1963年以来,散布大量反动言论,书写数万字的反动信件、诗词和日记,恶毒攻击和诽谤无产阶级司令部……阴谋进行暗杀活动,妄图颠覆我无产阶级专政。”这份通告最后还有一句话:“遇犯在押期间,反革命气焰仍很嚣张。”     是的,今天的人们大概都不知道或者遗忘了文革期间一些流行词汇,“一打三反”、“5·16”,有的词写出来青年人也很难读懂,例如:“革干”、“恶攻”。他们不知道,这些词带着多少血迹和人的生命,至今依然是中华民族心理的巨大伤口。          1966年·北京东四北大街519号          北京东四坐落着一个有几十年历史的明星电影院,今天那里已经是装修一新,终日门庭若市。几乎紧挨着它的北边,有一个很小的死胡同,往里走几十米的右手是一个如今已经看不出的小院落,小院落的前面和左右都是拥挤的小平房。1942年5月1日出生于南京的遇罗克从7岁时随家人迁居北京到1968年1月5日被捕,遇罗克就生活在这个小院里。     我采访中遇到的大部分老邻居都很愿意谈论他,除了表示悲哀和惋惜,他们对遇罗克做出的最多评价是聪明、好学。一个遇罗克少年时的棋友说他可以同时跟三四个人下盲棋,还总是他赢。邻居们对遇罗克的另一个深刻印象是爱看书,上公共厕所时都拿着老厚的大部头书。从遇罗克家人、朋友、同学的回忆和他的日记中我得知他的阅读涉猎广泛。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波斯人信札》、启蒙时期的作家蒙田的著作、《论语释注》、《元曲别裁集》……就是这些书成了他思想火花的初始爆发点,就是这些书与他那敏锐、勤奋的大脑相撞,使他在1966年前后对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不仅冷眼旁观,还颇有抵触和反思。遇罗克在日记中记录了自己心路历程,他是否知道,就是这些思想和文字很快就会被桂冠文人、思想警犬和专政工具的忠实卫士利用,将他的命运强力推入黑暗的绝路?     1966年1月29日:“治国者手忙脚乱,被治者日以继夜,但成绩却不理想。1954年尚可公布预决算,今天连公布一下都不敢了……十足的愚民政策”。     1966年2月15日:“去看《地道战》,以后的电影,一定离不开读毛著的镜头了,越来越滑稽。”     1966年5月2日:“读《波斯人信札》一百余页,自有妙句:‘对于宗教事业发展的热心,并不等于对宗教本身的爱戴,而且热爱宗教,遵守教规,绝没有必要因此而憎恨与迫害不信奉的人。’可把‘宗教’改为‘思想’或‘马列主义’。”     1966年5月3日:“×××号召对毛无限崇拜、无限信仰,把真理当成宗教。任何理论都是有极限的,所谓无限是毫无道理的”。     这些日记摘录发表在徐晓、丁东、徐友渔主编,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9年出版的《遇罗克遗作与回忆》中。今天我们能看到这很少的日记片段,都是当时《光明日报》的记者、编辑用钢笔从北京市中级法院尘封的档案中一字一字抄录下来的。现在,这些材料短时间内不容易被看到了。即使从这些日记中也可以看出,遇罗克这样一个家庭出身一栏填写着“资本家”几个字的人在文革前就处处碰壁,他的考试成绩非常好,报考大学时也挑选了比较偏冷的院校,但还是没能获得上大学的机会。到了文革浪潮兴起,他这样的“黑五类”家庭出身的子弟即使不说话,也是十分艰难甚至危险的。面对这种荒诞境遇,遇罗克依然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1967年1月18日·北京1201印刷厂          1966年12月底,中学生牟志京在北京西什库后库的一个电线杆子上看到了一份油印的《出身论》,“拜读之余,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他按照油印稿下面的联络地址找到六十五中,与遇罗克的大弟弟遇罗文相识。经过他们一番奔走,《中学文革报》在北京1201印刷厂付印,于1967年1月18日正式发行。当时这个印刷厂属于部队,位于现在北三环边的花园路,它的库房和旧车间现在成了一个大超市。我每次去买东西,车就停在厂子业务室门口的停车场。     《中学文革报》第一期的主要文章就是那篇由遇罗克撰写的《出身论》,署名是“家庭出身问题研究小组”。遇罗克在文章中主要批驳的对象就是那幅在中国历史上非常有名的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基本如此”。据说江青和陈伯达当时也觉得这幅对联不够正确,江青将其修改为“老子英雄儿接班,老子反动儿背叛”。遇罗克在文章中列数了多年来用家庭出身决定个人命运的种种丑恶现象,斥责了文革开始后红卫兵对所谓“黑五类”子女的公开歧视和残酷迫害。他在文章中发出庄严宣告:“任何通过个人努力所达不到的权力,我们一概不承认”。     紧接着,《中学文革报》又连续印出了5期,刊发了《谈“纯”》、《“联动”的骚乱说明了什么》等多篇引起极大反响的文章。这些文章受到当时官方支持的《兵团战报》、清华《井冈山》的猛烈攻击,但在全国各地引起了极大的共鸣。读者来信已经到了邮递员不能负载的程度,遇罗文他们只好每天用三轮车到北太平庄邮局去拉回那三四千封来信。许多读者在来信中向《中学文革报》编辑、作者们倾诉他们的悲惨遭遇和求得平等待遇的强烈心声。     一个贵阳青年来信述说,自己在闹市区看到热心人手工抄写的《出身论》,那是洋洋一万五千字的文章。他读到一小部分就抑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起来。     今天阅读这些文章,会看到其中用了许多文革时期的主流话语,比如“批判资本主义、修正主义”、“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之类。但是如果与遇罗克仅存的日记加以对照就可以看出,两者的话语以及思维模式、根本价值观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这也许是遇罗克在那个极端恶劣政治环境中要想发出声音所必须采取的唯一话语方式。当然,我们也不必拔高遇罗克,说他对于最高领导人发动文革的目标和走向都洞若观火。但我们在他1966年5月10日的日记中就可以知道,他那时就从对邓拓的批判中看出这个运动的矛头指向远远要高于北京市委。     2008年,美国西雅图的海岸边,牟志京跟我回忆起自己在办报时为了修改文章与遇罗克兄弟俩的争论和对遇罗克的崇敬心情。对于自己,他有一种无端的自责。在得知遇罗克被判死刑时,他哭了。他后悔,总认为如果遇罗克的文章不在《中学文革报》发表从而造成那么大的影响,也许不会被杀害。这时,成群的海鸥在我们身边翱翔、号叫,抢食着游人抛洒的面包, 年近六旬的牟志京眼中闪动着泪光。          1968年1月5日·北京人民机械厂          早晨,遇罗克像往常一样带着饭盒去厂子里上班。一到厂子里就被警察带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同时,他家也受到搜查,弟弟遇罗文赶紧把哥哥的一篇文章藏在了自己屋里。在那之前遇罗克已经知道自己可能面临的遭遇。     1967年4月17日,戚本禹公开表态,说《出身论》是反动文章,立刻就引起新的批判狂潮。戚本禹是当时中央文革小组的重要成员,这个小组被毛泽东委以重任,几乎是当时中国政治机器的中控机房。根据《光明日报》高级记者苏双碧搜集的资料,1967年12月30日公安部门根据谢富治的“批示”,“重新研究了对反革命小集团家庭问题研究小组首要分子遇罗克等人的处理意见”,决定立即拘押。谢富治于1968年1月1日批示“同意”。     当时高调批判《出身论》的戚本禹1968年1月被中共中央隔离审查。1980年7月14日被北京市公安局依法逮捕。1983年11月2日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诬告陷害罪、聚众打砸抢罪判处有期徒刑18年,剥夺政治权利4年。批准逮捕遇罗克的谢富治后来官至公安部长,1980年10月16日中共中央决定开除他的党籍。1981年1月25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特别法庭确认他为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的主犯。政治机器上的螺丝钉在绞杀别人的生命时,总认为自己是不可触及的,不会认识到自己也会受到无端伤害或者时过境迁的惩处。     遇罗克被捕后很快就被带走,他在工厂的好友杨雨树赶过去没有看到他。后来再看到遇罗克已经是他被警察押着到厂里来接受批斗。前年我到他方庄的住处采访杨雨树,他说自己坐在下面,也跟着举手喊了口号。在他堆满油画作品的小屋里,他给我看他的老师和朋友赵文量为遇罗克画的油画肖像。画像只有寥寥几笔,十分传神。          1970年2月9日·北京半步桥看守所          戴着十几斤重的手铐脚镣,张朗朗和其他几十人被关进北京半步桥监狱。这里是当年关押日本间谍川岛芳子并对她执行死刑的所在。他们一进去,就听见走廊另一头有个人喊报告:“报告管理员,我要见军代表。上一批的几十个人都去见马克思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因为我有重大问题要细细交代,可是怎么不提审我,那我怎么交代呀?”     张朗朗是中央美术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因为读书多,好讲故事,时常对江青等人发些牢骚,被定为反动组织的黑后台。因为1968年就曾经和遇罗克被关在一起,张朗朗听出,这是遇罗克!还是那股嘲弄的腔调,还是那种冷静的辛辣。通过这个方式,遇罗克睿智地让新来的人明白,这里是死刑号,要大家在精神上有所准备。同时也在向大家传达一种延缓屠刀下落的方法:就说自己有问题“要细细交代”。     张朗朗是干部子弟,出生在延安,在“马背上的摇篮”长大,文革前在经济条件和升学等方面一帆风顺,一直在育才、101、四中这样干部子弟成堆的学校上学。而遇罗克是所谓“黑五类”的子弟,在社会上备受歧视。在监狱里,两人互相讲故事,辩论哲学,论诗谈书,成为无话不谈的挚友。张朗朗回忆“遇罗克不是监狱油子,从来不为多吃一口窝头、多喝一口白菜汤而陷害别人,更不会在当局谎言的‘感召’之下,见利忘义落井下石。他也不会在老弱病残的犯人身上踩两脚,以示自己手狠心黑,借此镇唬他人”(引自《我和遇罗克在狱中》,载《遇罗克遗作与思考》)。由于得天独厚的家庭条件,张朗朗读过萨特的一些著作,他跟遇罗克谈起存在主义哲学时,遇罗克认为那是吃饱饭撑得没事干的人思考的哲学,而马克思主义才是最精辟、最有指导意义的。     一次提讯时,审讯室坐了二十几个人,主审官员说:“遇罗克,你的态度极端恶劣,今天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否则你就自取灭亡了。你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话说,我们五分钟以后回来。”这是明白的死亡威胁。五分钟以后,主审官员对遇罗克说:“最后还想给家里留什么话,说吧。”遇罗克的回答是:“我想要家里带一只牙膏。”后来遇罗克告诉张朗朗,主审官员当时气得脸都青了。     但是政治绞肉机终于落下了它的屠刀。文革中最重要、最严厉的镇压运动“一打三反”在最高领导层的推动下掀起高潮。1970年3月5日,张朗朗听到隔壁牢房里一个个狱友被拖出去,听到了遇罗克最后的“呃”的一声,那是他的脖子被细绳子勒住的自然反应。     遇罗克对这最后的时刻早有准备,他入狱之前曾经写过一首《赠友人》:“攻读健将手足情,遗业艰难赖众英。清明未必牲壮鬼,乾坤特重我头轻。”     张朗朗现在居住在美国马里兰州的一栋美丽的别墅里,地下室放着几千张密纹黑胶唱片。他一直想着在自己退休以后设法把这些唱片带回大陆捐给某个音乐爱好者俱乐部。在我的请求下,他哼唱起前苏联的一支歌曲《光荣牺牲》,那是一首他和遇罗克两人都会唱的歌,他们在死刑号里过春节时开临终晚会一起唱过。          1978年11月·《光明日报》宿舍          1978年之后的十年,是改革开放全面启动的时期,是1949年以来首次允许外部思想进入中国大陆的时期,是内部各种思潮抵触、对话的活跃时期,那是一次中国思想、文化史上颇有狂飙突进意味的解放和复兴。     1978年11月的一个晚上,遇罗克的母亲王秋琳冒着寒风走进《光明日报》记者苏双碧的家中。因为她读了苏双碧11月15日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评姚文元 》。苏双碧在此文中提出“今天我们就是要平冤狱,一个一个地清算,一个一个地平反”。王秋琳说遇罗克在文革中的第一篇发表在《文汇报》上的文章《和机械唯物论进行斗争的时候到了》点名批驳了姚文元《评海瑞罢官》一文。这是遇罗克罪状中“恶毒攻击和诽谤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主要依据。第二天,苏双碧向领导汇报后就带着报社的介绍信到了北京市公安局,下午四点在北京市中级法院找到了积土尘封的遇罗克档案。档案共有24卷,放在一起将近半人高。第二天苏双碧又约请了报社的两位记者一起来看材料,仔细阅读后,他们认为这是一起冤案。便以《光明日报》的名义致函北京市公安局,要求为遇罗克平反。     1979年11月21日,遇罗克的家人接到了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刑事再审判决书。改判如下:“一、撤销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70)刑字第30号判决书。二、宣告遇罗克无罪。”此后,苏双碧为此事写了长篇报道《逆风恶浪中的雄鹰——遇罗克》,发表在1980年6月的《新时期》第4期上,随后《北京日报》全文刊载了这篇文章。文章在全国范围内引起极大反响,遇罗克的事迹感动了改革开放年代的许多百姓和官员,促进了当时中共中央积极推进的平反冤假错案工作。          2009年4月5日·京郊宋庄美术馆          又一个清明节,我和北京的徐晓、栗宪庭等知识界人士以及遇罗克的家人、亲友来到北京郊区的宋庄美术馆,举行了一个十分简短的遇罗克半身铜像落成仪式。人们为遇罗克献上几束鲜花,站立在他的铜像前静静地默哀。     铜像的作者郑敏也来到这里,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的毕业作品是王小波的一个裸体坐像。郑敏创作遇罗克塑像时,我到他借用的工作室跟踪拍摄。他一边拿着雕刻刀在遇罗克的塑像小稿上细细修饰,一边跟我聊起自己老家文革时发生的一些惨剧。他的老家是湖南道县,道县在文革后成为一个著名的县份,就因为这里在文革中发生过集体参与的较大规模屠杀。从1967年8月13日到10月17日,在湖南省零陵地区道县发生了针对“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的大规模屠杀事件,波及零陵地区(现称永州市)其他10个县。据统计,道县事件在当地造成的死亡人数达4519人,其中4193人被杀,326人被迫自杀。后来解放军6950部队出动才逐渐制止了这次大规模的屠杀。     遇罗克铜像的底座是不锈钢的,上面刻着北岛题献给遇罗克的诗句:“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     诗人北岛的这首诗创作于上个世纪80年代。     《宣告——给遇罗克烈士》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没有留下遗嘱     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宁静的地平线     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选择天空     决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自由的风     从星星的弹空里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在《遇罗克遗作与回忆》中,徐友渔写过这样一段评述:“人类历史上,有两种人对同时代人和后来者的精神和心灵产生巨大的影响。一种是烈士,他们为真理、为理想受尽苦难,视死如归;另一种是思想家,他们目光如炬,洞察实质,是社会的先知先觉。一身兼思想家和烈士两任者寥若晨星,他们承受的巨大苦难和发出的精神光芒交相辉映,使他们成为人类文明史上的一座座丰碑。苏格拉底是这样的人,布鲁诺也是这样的人。中国的文化大革命给一个古老而伟大的民族带来空前灾难,反人性、反人道的蠢行、丑行和恶行发展到登峰造极,夺取了无数人的青春、前途、家庭和生命。对苦难的以及黑暗的反抗造就了思想家和烈士,遇罗克就是其中一身兼两任的佼佼者。”     遇罗克的铜像静静地竖立在那里,多数时光都是布满尘土,但这座铜像和这个人的文字、言行却时时在发出光芒,烛照着我们的思想。铜像上的那双沉静、深邃的眸子,时时在凝视我们,与我们进行着穿越历史时空的心灵对话,让我们思考自己的生存意义,提醒我们:不管在任何艰难境遇中,做出自我选择都是无可逃避的。     文章付梓之日,正是全国两会闭幕之时。温家宝总理在记者会上说:没有政治体制改革的成功,经济体制改革不可能进行到底,已经取得的成果还有可能得而复失,社会上新产生的问题,也不能从根本上得到解决。现在“文革”的错误和封建的影响,并没有完全清除,不推进政治体制改革,文化大革命这样的历史悲剧还有可能重新发生。     温总理同时强调:政改有赖于觉醒的人民的推动!          作者为北京电影学院教授,从2007年开始筹拍纪录片《遇罗克》。     来源: 中国经营报      进入 郝建 的专栏    进入专题: 遇罗克    文章分享到 : 新浪微博 QQ空间 人人网 抽屉网 腾讯微博 豆瓣 百度搜藏 更多 本文责编: frank 发信站:爱思想网(http://www.aisixiang.com ) ,栏目: 天益专题 > 文革博物馆 > 人物档案 本文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5144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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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 | <天枢>切莫走向自由的乌有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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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选举与治理 | 茅于轼:世界潮流与中国转型

茅于轼:世界潮流与中国转型 作者:茅于轼 来源:FT中文网 来源日期:2012-3-19 本站发布时间:2012-3-19 11:17:12 阅读量:1361次   一百年前孙中山先生就说过“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他说这句话的意思首先是肯定当时存在着一个全世界的潮流,其次他认为这个潮流势不可挡,如果逆势而动,必将被时代所抛弃。   一百年后的今天,回想孙中山的这句话,可以感到他的远见卓识。至今,还有许多人看不见这个世界潮流,不承认有普世价值,认为中国特殊。事实上这个潮流不但没有消退,它正在以更浩荡的气势席卷全球。现在有了过去一百年的历史经验,我们看问题更为清楚了。   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有五千多年。这世界潮流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它是一个什么样的潮流呢?顺应这个潮流和逆对这个潮流表现在哪里呢?潮流的现在和过去有什么不同呢?这些问题非同小可,因为这将指明全世界变化的方向,也能警告我们不要看错了路,逆潮流而动,被潮流所抛弃。   在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中,在过去五千年中,在百分之九十多的时间里,虽然各国各地区之间有商品交换和个别的人员来往,但是并没有形成世界潮流。直到十八世纪,在欧洲逐渐建立了市场经济制度,这个制度开启了一个世界潮流,它使人类社会发生了重大变化。   在那以后的二百多年来,全球人口高速增长,从十亿增加到七十亿,二百年中的增量超过了过去几万年的积累;平均寿命也从26岁增加到68岁。西欧首先走上富裕之路,接着美洲和澳洲跟进,成为发达国家。市场经济促进了科技的发展,科技的成果通过商业化造福于人类。市场机制还能做到优化资源配置,使得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使社会的生产效率极大地提高。中国以市场经济为目标的改革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功,在三十年内财富的生产增长了16倍,人均收入增长了10倍。中国完全改变了面貌,经济总量列居世界第二。这是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从来没有过的事。   人类社会找到市场经济制度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在上个世纪初,人们曾经一度认为共产主义应该是人类社会的发展方向,大潮应该是共产主义。全世界有约四分之一的人口组建了社会主义阵营,走计划经济和公有制的道路。经过七八十年的试探,以牺牲无数人口的生命为代价,终于放弃了这条路。以如此的代价试探一条错误的道路,从中得到的经验教训实在太珍贵了。但是人类社会能不能吸取教训,不再重蹈覆辙,选择正确的道路,实在是没有把握的。当今世界上最重大问题的争论,其实就是按照什么道路发展的问题。中国应该说是付出代价最大的国家,但是我们的觉悟却是最含糊不清的。   市场经济制度还对人类做出一项前所未有的贡献,即消灭了为争夺资源而发生的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逐渐形成了一体化的全球市场。世界上的一切资源都可以在市场上交换。   在此以前,资源多通过战争获得。典型的例子就是日本。日本是一个资源穷国。它为了自己的发展侵占了中国的东三省,那里有煤,有铁,有粮食。后来又为了石油和橡胶侵占了东南亚。但现在日本虽仍然是资源穷国,却是经济强国。   有了全球经济一体化,不费一兵一卒,可以获得全世界各地的资源。中国、美国、日本等都要进口资源有限的石油,但是因为有市场分配,从来没听说这些石油进口国会因争夺石油而发生战争。当然,确有少数国家的领导人不懂得全球经济一体化是世界潮流,违反潮流而动,这就非常危险,很可能导致战争。甚至一些大国的领导人违反世界贸易组织的规定,做出禁止进口或禁止出口的决定,以为是做了好事。在粮食安全方面强调自给自足,认为这样更安全,这是又一个例子。   市场经济的大潮势如破竹。最典型的例子是原社会主义阵营试探计划经济和公有制七八十年,以失败告终,纷纷转向市场经济。其中有的更成功一些,有的不那么顺利。中国是最成功的一个。其实,在全世界转向市场经济的过程中,都不很容易。亚洲、拉美、非洲都有许多转型不成功的例子。中国能不能最终转型成功也还有待观察。转型成功的只是极个别的,像亚洲的“五小龙”。最近古巴下了很大的决心,准备放弃计划经济和公有制,转向市场经济和私有制。   但是,一百年前孙中山所说的潮流应该是他的理想——三民主义。为实现它,他提出宪治三阶段:军政,训政,宪政,就是讲过渡到宪政的政治准备。   孙中山依照林肯所提的“民有、民治、民享”,结合中国的国情提出民权、民生、民族的三民主义,是和市场经济密切相关的。当前世界上,所有成功的市场经济国家都是宪政国家;市场经济搞得半半拉拉、进退维谷的国家,都是在宪政上遇到了困难。或者更直白地说,当权者不愿意放弃特权,把政权回归人民,于是发生市场和特权的冲突。市场的原则是公平竞争、自由选择。如果有了特权,既无公平,又无自由,市场就是一个不完整的市场,市场必定会和特权发生冲突,社会动荡不安。这正是当前中国社会形态的写照。   世界大潮将收敛于民主。法治、宪政,配以市场经济制度。这个大潮虽然势不可挡,但是其进行也十分曲折。世界大潮和各国的固有文化和历史传统发生各种形式的冲突。在中国,当前社会矛盾日益激化,其实质就是五千年皇权传统和普世价值的冲突。可以预料,冲突的结果必定是传统文化中不合理的部分逐渐消退,让位于世界大潮。   在别的国家也是传统文化和世界大潮的冲突。例如有的文化歧视女性,禁止女孩上学,禁止妇女开车。这显然和世界大潮的平等自由相冲突。我们可以预期,大潮最终将冲破这些反潮流的观念,实现男女平等。   更普遍的问题是特权与人权的冲突。大多数历史悠久的国家里,传统的国家治理是靠特权者的管理。碰到好的统治者,百姓能过上平安的日子,但是更经常的是残暴的统治者,给百姓带来极大的痛苦。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大部分时间都是兵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最近发生的文革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在别的国家里,虽然表现的形式不同,实质上都是人权和特权的冲突。特权者以维护自己的统治为目的,压迫奋起反抗的人,形成社会动荡,甚至爆发战争。也有由于民族隔阂,民粹主义得以流行,导致民族冲突;或者宗教不同,互相看不惯,处处有摩擦,发展成为武力对抗。这些矛盾都能够在普世价值的概念下得到解决。平等,彼此尊重;自由,互不干涉;信仰不同仍能平安相处。将来的世界一定是多元化、求同存异、丰富多彩的世界。其所以能够成为普世价值,正是因为它给出一个未来社会结构的解决方案。   与此相反的各种想法,例如排斥不同的文化,歧视和自己不同的人,干涉别人的想法,企图实施霸权,这些都不是普世价值,都不能解决当前全球性的大问题。可惜的是现在大多数国家和政治家(也包括不少百姓)却不是这样想的,都想指挥别人,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认为只有自己是对的,别人都错了。当今争夺资源的战争不会再有了,但是战争还在打着,都是想法不同,都想强加于人,造成的冲突。大陆和台湾的冲突可说是一个典型。这里没有争夺资源的问题,有的是统一和独立的对立。   尽管全世界矛盾多多,冲突不断,但是解决方案是存在的。我深信,全球一定能够走上百姓安居乐业,没有战争,没有武器的大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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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选举与治理 | 陈有西:为何冤案平反难

陈有西:为何冤案平反难 作者:陈有西 来源:学习时报 来源日期:2012-3-19 本站发布时间:2012-3-19 11:10:19 阅读量:1371次   这次全国两会修订了《刑事诉讼法》,把尊重和保障人权的宪法原则写进了这一重要法律。很多条款的修订,都同人权进一步保障相关。而恰在两会期间,河北聂树斌疑似错杀案再度引起关注。   2005年,河北曝出一个惊天冤案。在押犯罪嫌疑人王书金交代,他11年前曾强奸杀人。然而警方调查时却发现这起案件早已结案,强奸杀人的罪犯聂树斌10年前已被执行死刑。这两人究竟谁是真正的凶手?这一问题立即引起社会广泛关注,河北省政法委牵头成立了由公安、检察院、法院等组成的调查组对这起案件进行详细调查。最高法院也指令河北高院复查。现在,离聂树斌被执行死刑已经18年,离王书金自供杀人聂错杀冤案曝光也已经7年。对这样一个错杀基本可证、社会一直关注、政法委和最高法院都指令调查的案件,过了7年还没有实质性启动复查平反。   早年发现的湖北京山的佘祥林杀妻案,佘坐了十几年牢,被杀的妻子居然回来了。于是全国媒体大哗,一时成了典型冤案。赵作海案、杜培武案等冤案的发现,莫不如此。   为什么这类案件,都要到真正的凶手抓获、死者出现,才能够平反昭雪?甚至到了聂树斌案这样的铁证都出现了,仍然 7年无法平反?假如没有这些如山的证据出现,这些冤案能否被复查平反?能否被发现?   刑事案件其实还是法院审判质量最好的一个领域。因为这个审判马虎不得。它的好多证据都是物证,像血液,像指纹,像尸体,像凶器,很难伪造,也很难任意解释。因此,刑事法官不好当。出现一个硬证据,你再掩盖也掩盖不了。正因为如此,法院对刑事案件都是高度重视的。像湖北佘祥林案,高级法院实际上把好了死刑关,才没有把这个“杀妻犯”判死刑。但高级法院这样认识,为什么县法院和中级法院仍要判他15年?除了“死者”家属大闹法院、公安的压力外,“有罪推定”、“刑讯逼供”、“口供定案”都是主要原因。   当时的最高法院副院长万鄂湘总结佘祥林案教训时向新闻界说:从审判机关的角度来看,有关司法理念需要调整和变更。第一,对刑法的功能和刑事诉讼制度的作用要全面认识。除了惩罚和打击犯罪,还有更重要的功能,或者是同等重要的功能,那就是保护无辜和维护人权。第二,要用司法的手段来保护人权、保护无辜,那么就要有一个选择,出现疑罪的时候是疑罪从无,还是疑罪从轻。第三,如果出现疑罪,或者疑罪比较多的情况下,事实有很多疑问的情况下,我们到底是从民意还是从事实?不管将来有关观念的改变或者更新发生到什么程度,审判机关必须要严守,无论是死刑案件还是其他案件,审判机关作为一个公平和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必须严把事实关,确保程序公正和实体公正。最高法院这样的认识,实际上并不是现在才有的。只是那一次,大声说出来了。   在原先的阶级斗争思维下,一个人一旦抓起来,他就是阶级敌人,就是专政对象,就是罪犯。保护这样的人,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实际上,姑息刑讯逼供,重视口供定案,搞疑罪从轻甚至疑罪从有,在我国几十年的法院刑事审判中,长期存在。只是其他的冤案,没有死人复活、真凶出来这样的铁证,根本不可能让错案如此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媒体这样穷追猛打,让专家这样评头品足。   冤案为什么平反难?因为在口供定案的审判方式中,没有的事实变成了有口供,唯一的方式只有刑讯,屈打成招。也就是说,这样的案件一旦暴露,第一道公权力环节恰恰是罪魁祸首。而这些人的行为,是职务行为,一旦盖了大印,就不是某一个人的事,而是这个机关的事。办案的人、审批的人、参加的人、签字的人,都要一起担责任。到了检察院,他有审查和监督的责任,他没有把好关诉过去了,他也有责任,而且不是一个人责任,公诉人、批捕处长、起诉处长、检察长也有责任。到了法院,主审人有责任、合议庭有责任、庭长有责任、审判委员有责任、院长有责任。再到二审,法院、检察院都有同样一群人有责任。这个案件如果是政法委讨论过同意过的,他们也有责任。因此,平反一个冤案,涉及的机关不下十个,涉及的有司法权的实权人士,不下几十个。集体负责能够防止错案,而错案一旦形成,则难以平反。因为后果影响面太大了。还有公权力的威信问题。为一个被告要损害这样一大片机关和有权人士的声誉,一般干脆不提起复查。牺牲一个,保护大家。有时复查了,为了掩盖前面的错案,不惜再制造新的错案。一错到底,大家安全。这就是围绕冤案的一种博弈,往往以在押人的失败告终。   刑事案件这样,民事、商事、行政案件的错案也有类似问题,因为这类案件的证据,大多数都可以有多种理解,法官解释起来得心应手。法院对理解不同的错误判决,不会认为是错案。这类案件的错案社会上也不会引起轩然大波。因为谁说你的理解观点就是对的?凭什么法院一定要接受你的观点?有的全国权威的民法专家论证过的案件,年轻的法官偏就要判他输。甚至还得意地说:“专家有什么了不起?他的论证我看也不会看,我照样把它当废纸!”根本不可以有刑事证据这样的确定性,不可能有死人回家这样的没有歧义的铁证。因此,这一块的错案,纠正起来比刑事案件还要难。   最高法院万副院长为佘祥林案曾对记者说:错案是无法避免的,是否司法不公应该从最后纠正的结果看。为此,司法队伍的素质要提高,目前的司法制度要改革,要努力使司法公正得到实现。我们期望中国的司法改革从理念上和实践上都有更快的突破。这次两会修订了《刑诉法》,我们下一步要深入推进司法改革,改革我们的司法制度和互相独立制约,加强合议庭第一线的权力,减少行政化司法的现象。司法体制不改革,我们的纠错机制不可能真正有效运转,群众的不满、上访,就不可能减少。司法的人民性和公正性就无法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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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选举与治理 | “三一八”枪响之后

  一   历史将永远记住—— 1926年3月18日下午,天色阴沉,寒气逼人,天上还飘过小雪花。在北京铁狮子胡同,段祺瑞执政府卫队悍然开枪,共杀死请愿的学生、民众47人,伤200多人,造成震惊中外的“三一八”惨案。   当天的《国务院通电》说请愿学生、群众是“暴徒”,第二天的《临时执政令》进一步指控极少数国民党人、共产党人(如徐谦、李大钊、易培基等)“啸聚群众”,“散布传单,率领暴徒数百,袭国务院,泼灌火油,抛掷炸弹,手持木棍,袭击军警。各军警因正当防卫,以致互有死伤”。   “三一八”的阵阵枪声震撼了几乎所有知识分子的灵魂。枪响之后,鲁迅先生停止了手头的写作,愤然写下《无花的蔷薇之二》(4—9节),发表于3月29日的《语丝》周刊第72期,给历史留下了一个衰亡民族良知不泯的声音:“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政府使卫兵用步枪大刀,在国务院门前包围虐杀徒手请愿,意在援助外交之青年男女,至数百人之多。还要下令,污之曰‘暴徒’!”“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血债必须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以上都是空话。笔写的,有什么相干? 实弹打出来的却是青年的血。血不但不掩于墨写的谎语,不醉于墨写的挽歌,威力也压它不住,因为它已经骗不过,打不死了。” 他把这一天称为“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他这些文字毫不隐晦曲折,直截了当点名批评了段祺瑞政府,而且在惨剧发生后的第十一天就在北京公开发表。   3月25日,鲁迅写下《死地》,发表于3月30日的《国民新报副刊》;   3月26日,鲁迅写下《可惨与可笑》,发表于3月28日的《京报副刊》;   4月1日,鲁迅写下了传世的名篇《纪念刘和珍君》,发表在4月12日的《语丝》周刊74期。   这篇文章因为编入中学语文教科书而广为人知,我们永远都忘不了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沉勇而友爱的杨德群君”以及“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忘不了“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时的“惊心动魄的伟大”,她们“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充分见证了中国女性的勇毅和临难的从容!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这些文字传诵了将近80年,感动了一代代的青年。我有时候常想如果不是鲁迅他们在淋漓的鲜血面前写下的文字,后世的人们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刘和珍其人,这个年仅22岁就被杀害的女孩。   4月2日,鲁迅先生写了《空谈》,发表在4月10日的《国民新报副刊》。   那些深刻的一针见血的议论即使今天读来依然令我们触目惊心—— “改革自然常不免于流血,但流血非即等于改革。” “这并非吝惜生命,乃是不肯虚掷生命,因为战士的生命是宝贵的。在战士不多的地方,这生命就愈宝贵。……以血的洪流淹死一个敌人,以同胞的尸体填满一个缺陷,已经是陈腐的话了。从最新的战术的眼光看起来,这是多么大的损失。”;   4月6日,他写了《如此“讨赤”》,发表于4月10日的《京报副刊》;   5月6日,他写了《无花的蔷薇之三》,发表于17日的《语丝》周刊79期。   在“三一八”枪响后的一个多月中,鲁迅先生接连不断,连珠炮似地写下了一系列匕首投枪一般的文字,并且公开发表在当时的报刊上。今天已经没有鲁迅,也没有《京报》、《国民新报》、《世界日报》和《语丝》。一个杀戮青年的民族是可悲的,但有了鲁迅,有了鲁迅这样的知识分子,我们的民族便还有希望。杀人固然可恶,但一个没有鲁迅的民族更加可怕,一个民族的整体堕落以此为甚。   二   “三?一八”的枪声一直回荡在鲁迅的耳边,烈士殷红的血迹一直晃动在他的眼前,所以他才会在那个黑暗的年代里一再提起这件事。但是如果说当时除了鲁迅就再也没有人站出来谴责屠杀了,那不是对历史的篡改就是对历史的无知,还是让我们抹去岁月的灰尘,读一读1926年3月18日枪响之后那些发黄的报刊吧。 和鲁迅走了一条截然不同道路的兄弟周作人,这个以苦茶隐士自我解嘲、写小品文的作家,他的忧愤虽然没有他的哥哥来得深重,但对于“未完成的生活之破坏”,他同样的感到悲痛。   “三一八”第二天,周作人就写下《为三月十八日国务院残杀事件忠告国民军》,不仅指名道姓、愤怒地谴责段祺瑞等杀人者,对无动于衷、至少袖手旁观的国民军也毫不客气。他连续在《京报》副刊发表《对于大残杀的感想》、《可哀与可怕》等文,为学生刘和珍、杨德群之死痛心疾首,对“不知哀矜”男女感到可怕。   “三一八”第五天,他写下《关于三月十八日的死者》(发表在3月29日的《语丝》72期),谴责“这回执政府的大残杀”,“中国人似未知生命之重,故不知如何善舍其生命,而又随时随地被夺其生命而无所爱惜。” 他说:“惭愧我总是‘文字之国’的国民,只会以文字来纪念死者。”他的文字平稳而不激烈,但对死者的追念,对政府的谴责、抗议则没有什么两样。 4月5日《语丝》73期发表了周作人《新中国的女子》,对牺牲学生给予极高评价,“最可佩服的是女学生们的勇敢”,与《纪念刘和珍君》一样热情地讴歌“新中国的女子”。 5月24日他还在《语丝》80期发表的《闲话四则》中提到“三月十八日以来北京有了不少的奇迹,结果是沉默,沉默,再是沉默。这是对的,因为这是唯一适当的对付法。”这些话虽然没有鲁迅“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来得精粹、沉痛,但周作人那一刻也没有沉默,他几乎参加了每一场追悼会,并送去哀愤的挽联。直到1926年5月31日,他还在《语丝》81期发表《死法》一文,6月28日他又写下“百日”祭文(发表在7月1日的《世界日报?副刊》),称“‘五四’是解放运动的开头”,“‘三一八’乃是压迫反动的开始”。 面对“三一八”的枪声,在暴力和血腥面前,周作人和当时无数的知识分子一样没有被吓倒,而是无所顾忌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守住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底线、人道底线。这个周作人和我们习惯中所了解的那个隐士、汉奸完全不一样。今天我们重读那些遗忘已久的文字,简直不敢相信出于周作人的手笔。 “三一八”的枪声,青年殷红的血在周作人心中留下了铭心刻骨的记忆。所以,他才会一而再地提及“三一八”。1928年当国民党“狂热地讨赤”,屠杀革命青年时,他又想起了“三一八”的死者,将他保存的燕京大学魏士毅烈士纪念碑的照片交给《语丝》发表。20年后,他在1945年3月18日的日记里不无苍凉地写下:“‘三一八’的第二天,下著小雪,铁狮子广场上还躺著尸体,身上盖著一层薄雪……”甚至40年后,他还在1966年3月18日的日记里写着:“今日是‘三一八’纪念,倏忽已是四十年,现在记忆的人,已寥若晨星矣。”悲凉之气笼罩了他的整个生命,他也在随后到来的民族浩劫中丧生。可以说“三一八”的噩梦缠绕了这位知识分子整整一生。   三   温文尔雅、以《荷塘月色》等美文传世的朱自清先生,时为清华学校老师,他也参加了“三一八”那天的集会游行,亲身经历了从死尸堆里爬出的血腥一幕。作为屠杀的见证人,1926年3月23日,他在屠杀后五天内就愤怒地写完了《执政府大屠杀记》。他说:“这在北京是第一回大屠杀!”“这一次的屠杀,我也在场”。他要国人“看看这阴惨惨的二十世纪二十六年三月十八日的中国”,因此他详尽地记下了那骇人听闻的公开杀戮,记下了自己的所见所感所闻。枪响之时,他还以为是空枪,直到鲜红的热血滴在他的手背上、他的马褂上,他才清楚屠杀发生了。他说,那滴在身上的死者鲜血的“红色我永远不忘记”,那近在耳旁的伤者的“呻吟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他清楚地记下了光天化日下的兽行,为历史留下了一份可信的珍贵记录——   “有些人虽幸免于枪弹,仍是被木棍,枪柄打伤,大刀砍伤;而魏士毅女士竟死于木棍之下,这真是永久的战栗啊!据燕大的人说魏女士是于逃出门时被一个卫兵从后面用有楞的粗木棍儿兜头一下,打得脑浆迸裂而死!……卫队不但打人,行劫,最可怕的是剥死人的衣服,无论男女,往往剥到只剩一条袴为止”。   他还记下了值得纪念的两件事:   “一是清华同学韦杰三君(他现在已离开我们了!)受伤倒地的时候,别的两位同学冒死将他抬了出来;一是一位女学生曾经帮助两个男学生脱险。这都是我后来知道的这都是侠义的行为,值得我们永远敬佩的!” 在那场惨剧中,他的学生韦杰三被罪恶的子弹击中,挨不到三天,在一个漆黑的深夜(1926年3月21日凌晨1:48)他的微笑就永远凝固了。4月2日,朱自清先生含泪写出《哀韦杰三君》(发表于4月9日的《清华周刊》)。他反复地说——韦杰三是一个可爱的人,反复地说起韦杰三的微笑。他说“三一八”那天早上在天安门下电车时还见过韦杰三的最后一面,“也照平常一样,微笑着向我点头。他的微笑显示他纯洁的心,告诉人,他愿意亲近一切;我是不会忘记的。还有他的静默,我也不会忘记。”无论多少年后,凡读过这篇文字的人又有谁能忘得了韦杰三永远的“微笑”呢?   四   时任北大代校长的蒋梦麟在北大公祭大会上沉痛地说:“我任校长,使人家子弟,社会国家之人材,同学之朋友,如此牺牲,而又无法避免与挽救,此心诚不知如何悲痛。”据报道他说到这里“潸然涕下。于是全场学生相向而泣,门外皆闻哭声。”   时任女师大教务长、刘和珍的英文老师林语堂,在刘和珍她们被难的第三天就写了《悼刘和珍杨德群女士》一文(3月29日发表在《语丝》72期),他说自己经过了“有生以来最哀恸的一种经验”,“二女士之死不尽像单纯的本校的损失,而像是个人的损失。”他说刘和珍她们“是代表我们死的”。 “她们的死,于我们虽然不甘心,总是死的光荣,因此觉得她们虽然死的可惜,却也死的可爱。我们于伤心泪下之余,应以此自慰,并继续她们的工作。总不应在这亡国时期过一种糊涂生活。”   刚动过手术的梁启超先生也在医院对记者表示自己“极为愤慨”,认为“无论在任何国家,均非依法从严惩办不可”,否则就是政府“自弃于人民矣”。   1926 年4月1日,《晨报》副刊《诗镌》推出“纪念三一八”专号,青年诗人闻一多发表《文艺与爱国——纪念三月十八》,以饱含深情的语言歌唱为自由、正义而血洒铁狮子胡同的死难志士,称“诸志士们三月十八日的死难不仅是爱国,而且是伟大的诗。”甚至连“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的诗人徐志摩也写下《梅雪争春》一诗:   南方新年里有一天下大雪,   我到灵峰去探春梅的消息;   残落的梅萼瓣瓣在雪里腌,   我笑说这颜色还欠三分艳!   运命说:你赶花朝节前回京,   我替你备下真鲜艳的春景:   白的还是那冷翩翩的飞雪,   但梅花是十三龄童的热雪!   同时,他在《自剖》一文中谴责了这场“空前的血案”、“屠杀无辜”的行为——“这回却不同。屠杀的事实不仅是在我住的城子里发见,我有时竟觉得是我自己的灵府里的一个惨像。杀死的不仅是青年们的生命,我自己的思想也仿佛遭着了致命的打击,比是国务院前的断脰残,再也不能回复生动与连贯。”   五   “呜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杀人乱如麻! …… ……”   刘半农的诗句,经赵元任作曲后传唱全城,悲怆、低沉、反复的旋律飘荡在20世纪音乐史的上空。两个文弱书生,不惜自己“名教授”、“名学者”的羽毛,不惮铁血和子弹,唱出了一个民族无比悲愤的心声,成为衰亡民族不屈从于强权、暴力的见证。   六   《现代评论》周刊主编王世杰的《论三月十八日惨剧》、主要撰稿人之一陈翰笙的《三月十八日目击记》,都一致抨击了军阀政府的杀人暴行。身为北大法学教授的王世杰还在《现代评论》连续发表文章,明确提出法律制裁问题。他根据大量事实断定“此次残杀,是一种预定计划,不是偶然发生的事实。段祺瑞以及其他参加残杀计划的决定的人,自然要与他土匪式的卫队,同为本案的责任者”。并一针见血地提出了“元首犯罪,也能与庶民百姓一样受制裁吗?”这个问题。 其他主要撰稿人许士廉、高一涵、陶孟和等也纷纷发表文章公开谴责政府,杨振声和凌叔华则以“三一八”为背景发表小说《阿兰的母亲》、《等》。即便是陈西滢的“闲话”也是谴责杀人者的。翻开当年的《现代评论》,那个温和的以自由主义为导向的知识群体针对“三一八”惨案发出的声音和其他优秀知识分子并没有什么两样,历史的真实面目就是如此。   七   当然,值得一提的还有邵飘萍办的《京报》,连篇累牍地发表新闻和评论,广泛深入地报道“三一八”的真相。   3月19日,《京报》第二版刊出题为《国民拥护国权大流血——八国通牒之大反响》的长篇报道,副标题是“死三十余人伤二百人死伤确数容再详细调查”(其时,比如韦杰三就还辗转呻吟于医院中,并未断气),率先公开报道了“国务院门前之屠杀”,“中弹倒地之男女甚众,满地皆血,哭声震天。”并刊登了70多位伤亡者的姓名、单位、籍贯、职业、性别及负伤的部位、伤势等详细情况。以血写的事实把段祺瑞政府钉在了历史的被告席上。   这一天,同时发表了邵飘萍先生连夜起草的《世界之空前惨案——不要得意,不要大意》。他还调整版面刊出了请愿代表撰写的长篇纪实《民众大流血之别报》,揭露惨案真相。   3月20日,《京报》发表邵飘萍亲笔写的社论《可谓强有力之政府——举国同声痛哭,列强一致赞成》,以及特写《小沙场之战绩》,辛辣地嘲讽段祺瑞政府“以国务院为小沙场”,弹无虚发、尸横满院的“战绩”。   同一天《京报副刊》发表了石评梅的《血尸》,几天后又刊出她的《痛哭刘和珍》一文。   3月21日,《京报》发表评论《警告司法界与国民军——段、贾等可逍遥法外乎?各方注意屠杀案要点》,在杀人政权的眼皮底下,一个普通报人、一张民办报纸居然毫不含糊地提出——“缉拿要犯公开审判,使犯罪者伏法”这样要命的问题。   3月22日,《京报》发表《诛人类之蟊贼》、《敬告法大学生》等时评。   3月23日,北京各界社会团体、学校在北京大学大操场举行万人追悼会,悼念刘和珍、杨德群等47位死难英烈。邵飘萍亲往采访,并登台演说,慷慨激昂,痛斥政府杀害和平请愿的民众。第二天《京报》作了详细的报道。   3月31日,《京报》出版《首都大流血写真》特刊,全面详尽地报道惨案真相,印刷30万份,以“唤醒各党各派,一致起而讨贼”,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   仅仅从3月19日以后的12天里,《京报》就发表了113篇有关“三一八”的消息、评论、通电、文章,平均每天10多篇,最多的一天达18篇。《京报副刊》也发表了鲁迅先生等撰写的有关文章103篇。   4月26日,邵飘萍惨遭军阀张作霖的杀害,他手创的独立报纸《京报》也被封杀,离“三一八”枪响仅一个月零八天。   八   这是1926年3月18日,军阀杀害了47人之后,新闻界和知识分子们的群体反映。军阀虽有杀人的武器,却也奈何不了知识分子们手中的笔,在青年男女们淋漓的鲜血面前,他们用自己的良知写下了一个个大写的“人”字。   透过这些热血文字,我们依稀看到了这个民族的面孔,在军阀政府开枪杀人之后,本民族的优秀分子,那些文学家、学者、新闻记者并没有鸦雀无声,在枪声面前沉默了,而是公开地发出了正义的声音。这是一个衰亡民族之所以没有灭亡的真正原因所在。正是这些本民族的精英人物能够直面强权和暴力,坚定地捍卫人类的良心和人性的尊严,我们的民族才生生不息、绵延不绝。年轻的刘和珍君们倒下去了,血泊淹没了她们年轻的面孔,如果没有她们的师长们站出来,写下这些传世的唁文,不,不是唁文,应该是檄文,也许我们将永远无法追寻她们彗星般的足迹。因此那些挺身而出的师长们将和她们的英名一起永垂史册。   正因为有了这样优秀的热血青年,有了这样优秀的知识分子,有了举国上下社会舆论的一致抗议,尽管那个年代依旧黑暗,当时的花瓶国会还是破天荒地召集非常会议,通过了屠杀学生的“首犯应听候国民处分”的决议;京师地方检察厅进行调查取证,多少“维持一点司法独立的精神,也替国民保存一点异于禽兽的人格”(周作人语);因此才有了国务院“阁员总辞职”,段祺瑞才被迫颁布了对死难家属的“抚恤令”,段祺瑞政府也在1926年4月倒台了,这一切离大屠杀发生还不足一个月。   那些死伤的青年学生未必有什么高深的政见,但他(她)们都一样深深地热爱这个国家。那些老师辈的教授、学者、作家、记者、编辑,政见也许五花八门,对社会的关怀程度也天差地别,有些根本不关心政治,但面对屠杀他们却异口同声地发出了共同的怒吼,一致谴责杀人政权,这就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们的面貌。他们用自己手中神圣的笔,行使了天经地义的抗议权。那些发表他们文章的报刊,《京报》、《国民新报》、《世界日报》,还有《晨报》(曾公布“三一八”伤亡者名单),更不用说鲁迅等创办的《语丝》周刊,甚至《现代评论》等,在“三一八”枪响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他们都写下了值得后人永远追忆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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