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云飞

崔卫平 | 反对的政治

2011年11月09日 19:05:46   按:我批评维稳的年代缺乏政治,缺乏不同利益和意见之间的协商,缺乏在协商基础之上(而不是暴力基础上)的社会整合,这并不等于说作为反对者,就天然拥有了一种政治性,不等于说从反对的活动中,人们便自动取得了恰当的政治眼光和立场。有时候人们在谈论“政治化”或者“非政治化”时,仍然是权威钦定的“政治”。     许多东西我们需要从头开始学习,我们同样缺课太多。除非有了一些新的起点,事情才会有一些新的面貌。也许,只有是自我限制的,才可能是更大自由的。放在这里的是去年一篇长文的部分 http://www.aisixiang.com/data/35175.html 。在这之前有许多讨论,在这之后还有许多讨论。此番单独拿出来,同样希望听取不同意见的讨论。     这里言及反对派的政治有四条:一、自我限制;二、重建社会的自主性;三、要结束的是专制统治;四、生活在我们共同的家园。     反对的政治      自我限制的革命      ——反对的政治之一     作为反对派如何处理“道德”与“政治”的关系。其实,讨论这个问题的前提还在于反对派要不要考虑政治?     当然,道德必然成为反对派的主要战场,一意孤行的专制制度贯穿了一个基本特色,那就是明显违反人们的道德感,结果造成谎言盛行、不负责任至上的沉沦局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互相利用的关系,对上是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对下则是轻视冷漠,乃至肆意践踏。但是民主的反对派是否仅仅停留在某种道德情绪上面,是否仅仅是靠道德义愤就能够解决问题?是否越是这样,事情就到了快要解决的地步?     不揣冒昧地说,我的同胞当中不乏有人仍然继承了一种类似巫术的心理,是不发生直接接触的交感巫术那种。潜意识中相信只要我在这里念动几句咒语,那边就有一个人应声倒下了。这帮助说明被压迫者的天空总是低矮的,在他们的多种基本权利受到限制时,他们政治上的想象力也同样会受到损害,但是这并不能够证明,他们便不需要一些政治上的眼光?不可以提出他们政治上的规划?     说到“政治上的规划”,人们很自然地会想到一些“前景”,这当然是需要的。但是除了“远景”,我们能不能有一些近景?除了我们想要去完成的蓝图,我们能不能考虑眼下能够做起来的?而如何去做,取决于对于眼下形势的分析,对于双方力量对比的判断估计,对于自身力量的估计,包括也许要想一想,对方正在干什么,他们是怎么想的。     这才是米奇尼克真正的长处。他说过他的分析始终是对于处境的分析,因此胡平先生说他是“战略家”。今天我们介绍和谈论米奇尼克这个人,并不意味着要照搬波兰的经验,有谁说过波兰与中国一样吗?但是反对派如何拥有一种政治意识、具有政治眼光和自身的政治策略,而不仅仅停留在道德控诉以及揭露的层面,这对于我们恐怕不是一个过时话题。人们是多么容易与他的环境长成一体啊。米奇尼克在某处将“持异见者”与“反对派”区别开来,这是有意思的。我的理解是,前者是个人性的、文化性的,主要体现为知识分子或者艺术家的工作,比如索尔仁尼琴这样的人;但是这并不代表工作的全部。“伦理并不能成为政治纲领的基础。因此我们必须考虑波兰和苏联关系的前景”。(《新演进》)。     政治不是抽象的,是“你”与“我”的关系,是一个人出现在另一个人的身边,是一个人站到了另一个人的身边,是互相看得见眼睛和鼻子,而不是仅凭想象泛泛而谈。在那个年代,米奇尼克们怎么谈论自己呢?如何说明自己的存在呢?他们会在什么样的条件或者框架之下开展自己的工作?如何给自己一些限定,而不被老虎当作美餐一口吃掉?     这就有了“在‘勃列日涅夫教条’的框架之内才能进行”。这话其实无关意识形态,而是一个地缘政治学的考量,一个十足现实主义的考量。作为“反对派”要怎么活动才好呢?不要闹到引来苏联军队,这是一条大限。经历了1956年出兵匈牙利和1968年出兵捷克斯洛伐克,就苏联方面而言,它也不想再次手上沾血;而波兰统一工人党虽然面临苏联压力,但是其中也没有人想以“卖国贼”为业,成为波兰民众千夫所指。但是这并不是说,苏军入侵完全不可能。就它的本性来说,莫斯科一定想这样做。“如果所有的人都失掉了常识、现实感和节制,那么这也许成为不可避免”,米奇尼克分析道。     所谓“苏联军队”、“雅尔塔条约”在今天听起来已经是十分遥远了,但是相关意思可以翻译为——民主的反对派需要在“在现有宪法赋予的框架之内活动”,不要超出这个已有的框架。这个表述与捷克斯洛伐克的“七七宪章”如出一辙。称之为“七七宪章”,区区几千字,就是一个中心思想,请掌权的老虎同志们,真正落实这个国家的宪法上已经写明的人权条款,落实你已经向全世界表明已经加入的赫尔辛基人权条约。     运用现有框架,在现有法律框架的范围之内,还有一个更为深沉的考虑,那就是不希望再次看到某种突然爆发的场景,不希望整个社会陷入一种突如其来的喷发与骚乱当中,认为那样一种状态,并不能真正推动民族的民主化进程,并不带来新的起点,而且很可能导致倒退。米奇尼克提到当年他们与哈维尔在捷波边境一个叫做白山的地方非法聚会,想来他们就此深入交换过意见,看法完全一致。哈维尔说:这种时刻“有着旺盛的暴躁的仇恨、报复性的愤怒,和一种对于所有忍受的屈辱自己弥补的狂热要求。”而掌权的人们感到自己“曝光于前所未闻的威胁中时,会毫不犹豫地调来上百万外国士兵来拯救他们自己和这个世界。”(1975)当然,如果本国的军队足够的话,便不需要向外搬兵。米奇尼克说:“民主的反对派如何发挥作用,是一个更加宽广的问题,它和一种急切爆发的可能性没有必然关系。一种爆发可能导致社会压力的正常渠道被关闭。”(1979)。     在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是两个起点,既是道德的,又是政治的,这两个起点如何统一时,米奇尼克答道:“既然我们已经给出了道德上的起点,承诺要反对专制,我们就已经进入了政治生涯。因此,我们要建立的是一种希望上的规划,充满希望的规划,它不仅停留于一些道德上的做法和举措,要有一个现实意义上的战略,以期取得一些变化……我们需要找到通向自由的道路本身,如何将自由变成一种日常生活。”因而,这个“自我限制的革命”所启动的层面,是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是那些身边的细小末节,人们不需要离开自己原来的位置,只是换一些思想方式和行为方式,便可以加入到这场“革命”中来。     如果从现在起,就开始过一种自由而符合尊严的生活,那个结尾(“最终一击”)什么时候到来,已经不重要了,时间表也已经完全不重要了。于是,这个“自我限制的革命”,便彻底区别于列宁主义的“革命观”——不仅在于完全放弃暴力,而且在于不是那么在意权力,也不在意权力的更替,不在意如何将今天当权的人们拉下马,换上一批自己的人上去。这个“自我限制的革命”,是生活的革命,道德的革命,人的尊严的革命。因而,有人将波兰的天鹅绒革命称之为“十诫的革命”(《圣经》中的“十诫”)。     有人说中国没有宗教。啊,是不是等待所有条件都齐备了,才开始从事我们的民主呢?我们虽然没有宗教,我们不是也有基本的道德感吗?在这方面有不少中国传统资源。转化是一回事,但不等于完全抹杀。我们的古人完全不是像我们今天这样生活的,也不是鲁迅先生所写,除了“吃人”之外没别的。这只是一个文学上的隐喻而已,并不是人们实际生活的历史。每个民族都有自己道德精神方面的智慧和积累,否则她不可能延续下来。看看1949年之前的知识分子就略微知道一些。而假如没有来自生活和道德的革命,没有整个社会风气的转变,即使更换权力也没有用。很显然,如果掌权者越是执意与道德为敌、与人的尊严为敌,那么它只能是越来越缺乏基础、摇摇晃晃的。     在现有宪法的框架之内,每个人都来动手进行“日常生活的革命”、“道德的革命”,“尊严的革命”,如此这般,“道德”与“政治”又神奇地统一了起来。      重建社会的自主性      ——反对的政治之二     打个比方来说。比如一个乌尔苏斯的工人因为罢工而被开除和关押,一个拉多姆的工人因为携带了一些违禁传单而被捕,他们家庭的平衡因此就被打破,家中的妻子孩子的生活变得没有来源。就这个家庭的妇女儿童来说,她们起码需要一些经济方面的帮助。按照惯例,能够给贫困家庭提供援助的是官方的慈善机构,能够发放补助的人们希望“统一”发放。因为那也是一种权力,控制的权力。但这时候有人也拿出了200块钱,送给这个急需的家庭,他觉着可以自己在官方的体制之外做这件事情,那么这个人就是KOR——“保卫工人委员会”。后来的团结工会继承了这个KOR的灵魂。并把创建KOR的米奇尼克、库隆等人请为顾问。     如果说狭义的政治即意味着“竞争”,那么波兰的人们不主张以一种竞争的姿态而出现——是民主的,但不是竞争的。这个工作框架有点类似于中国的“维权”,停留在一些具体工作、具体人们的层面,即我们现在所说的“维权”。这个最初启动的阶段,其实是有类比性的。除了帮助具体的人们,拥有“社会”视野,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的方面,是创造“独立的公众舆论”,要能够面对整个社会说话,提取和创造全社会的共同语言,而不是小圈子自说自画,那样做与极权政府自说自画恰恰形成同构。     放在当时波兰的语境中,这些做法的“政治含义”不可避免地释放出来。称之为“极权主义”,它的本性就是想控制一切,它的权力覆盖社会的每个角落,它希望能够掌握和控制所有的主动权,只有它自己是主动的,别人都是被动的和服从的。因此,力量只是从他自己的方向施加下来,而人们都像是臂膀上缠了绷带,腿上打了石膏,不要动弹、不许动弹,处于麻痹和半麻痹状态。这是它的本性使然,是它从一开始自以为掌握了全部真理那里开始的:一方面是永远正确、万寿无疆,另一方面就只有生活在没有完结的错误、耻辱以及无能为力。     从这样的“世界观”看问题,任何一个不再体制框架之内的起点,从人们从自身出发的起点,都会被看作是对于这个万无一失的权威的“挑战”,看作是对于它的“刺激”。比如说你要去帮助别人,这个举动包含了起码三点它所不喜欢的:第一,你挑开了某个伤口,而它们本来是需要掩饰的。你的意思是说“有人需要帮助”,那就等于批评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第二,你怎么能够成为施加力量者,你怎么能够有力量?你为什么还有力量,而不乖乖地呆在某处原地不动?第三,你想要与另外一些人们接触吗?你是不是通过这种接触,来发展自己的力量,你为什么要强大起来呢?强大的只有我们!试图隔断所有人们互相之间的联系,为此不惜使用所有不合法的途径,让人们陷入“分而治之”的黑暗中,是这个制度最为宏伟的梦想!     尤其是第三点,是现代极权主义不同于古代专制的地方。古代专制比如中国那么多代皇帝,除了极个别极为残暴的,一般来说,只要你不造反,不喊打倒皇帝,而皇帝并不关心那么多你自己的事情,你于是可以与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们组个诗社啊、赏月俱乐部什么的,没有人怀疑其中有什么阴谋。实际上中国传统的社会管理基本上是地方自治、乡村自治,中国传统的乡绅便是所处乡间的社会组织者。同时还有各种行业协会包括宗教团体,将人们凝聚在一起拥有自己的归属,不至于因为孤独隔离而退回到野蛮状态。在孤独带来的虚无中,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今天人们谈论社会溃败,既是人与人关系的溃败,也是人心的溃败,道德的溃败。这是若干年切断了人们之间任何横向联系的结果,使得人与人之间不再可能成为互助的和互为依托的关系,而仅仅成为虎狼关系,互相利用、互相倾轧,用冉云飞先生的话来说,造成一个“互害”的社会。     KOR的成员面临不断地逮捕、审讯、被关押和被判刑,有人甚至付出了生命。然而即使在高压之下,他们也不想发展成为秘密团体,密谋只会进一步损害社会。所有那些不能在阳光之下进行的,都极具破坏性。不提出直接的政治诉求,并不意味着回避政治。当官方以“政治”的名义抓捕他们的时候,或者抓捕其他工人的时候,为被捕者进行呼吁、奔走、营救就不能不是政治的。完全回避政治,绕着政治走,看到政治的门就不敢进去,这属于市侩的做法。“社会的,就是政治的”,这是在极权主义条件下,“社会”与“政治”之间特殊的“辩证法”。     问题还在于,KOR成为一个独立的新起点,这个原则是否能够得到彻底贯彻,比如说其成员是否同时拥有这种起点,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开展自己的工作,而不受所谓组织形式的约束?回答是肯定的。KOR的工作原则有四条:第一、真实性;第二,公开性;第三,行动的自主性;第四条,互相信任。而后两条,则回答了这样的问题。它们同时也回答了KOR并非一个严密的组织,不需要有“领导”来吩咐其他人干什么,尤其是让他做不愿意做的事情。里普斯基写了一本关于KOR的书,其中谈到“这个原则是,如果有人想做一件事情,而又不违反KOR的原则,他们应该被允许追寻自己的理念。”而这就尤其需要互相信任的保障:“在共识之内信任每一个人。”     不搞小圈子,不在小圈子弄出另一套权力中心论来,任何起点都被认为有其自身的理由、过程和收获,应该得到信任和鼓励,使得KOR的活动拥有一种真正的开放性,可以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KOR的一个长远目标是促使不同地区产生独立自主的新的中心,促使更多KOR式的独立社会组织出现。”里普斯基说。最早就有KOR的成员在格但斯克造船厂组织工人罢工,米奇尼克前往帮助工人进行谈判。接着他们一干人被捕,群情激愤,大规模的示威活动导致了团结工会的诞生。而在团结工会成立之后,KOR即宣告解散,库隆与米奇尼克做了团结工会的顾问。也许,这种不求个人得失、不搞小政治,而将整个社会视为一盘棋的做法,面对整个社会来发言做事情,是需要我们借鉴的。     比较起来,哈维尔更加具有哲学及艺术家的气质,他着重强调了恢复“个人的自主性”,即以良心为起点;即便是政治,也希望是良心的政治。米奇尼克和他的同胞所强调的是恢复“社会的自主性”,即从个人扩展到人与人之间,扩展到社会。这是一对孪生的自主性。在北京他谈到了当年的捷克斯洛伐克与波兰不一样在于——比较起来,捷克人的做法更加精英,这同样是有意义的。而波兰最大的特点是丰富多样,在各个群体人们内部,都有生气勃勃的公民草根运动。比如在大学内部举办不同的研讨会,地下工会的形式、农民团体的形式等等。     “平行”、“平行机构”这个表达应该来自匈牙利人,但是在当时的东欧流传甚广,即建立各种与政府相平行的平台,不是为了夺取政府的权力,也不是为了与政府作对,而是在它旁边同时建设我们的社会、所有人的社会。     由此也可见出,反对派并不是想将社会拉到自己这方面来,让社会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办,弄出一个东西来强加于社会,相反,而是创造条件让社会自我发育,让社会了解它自己要什么、将要去什么方向以及有什么潜力。它让社会及个人发挥自己的高尚想象(见徐贲),而不是一再陷入丑闻和难以自拔的泥潭当中。无疑,东欧的反对派们重新激活了古老的“公民社会”这个概念,激活和体现了汉娜阿伦特所说的“公民的首创精神”。      要结束的是专制统治      ——反对的政治之三     与共产党的关系,如何看待共产党和体制内,是米奇尼克这次来北京为人诟病的主要对象。他在北京回答推友的这一段话被单独拿出来:“我认为在目前民主条件下的共产党人,已经不是共产主义者,只不过是旧制度下的一个党派,他们接受了市场经济,他们变成了资产阶级。实际上我们面对的共产人是当权的共产党人,是维护权力的教条的人,他们有时候并不真正仇视民主。”顺便地说,迄今还没有关于米奇尼克与众人谈话问答的完整版。而推特这个工具特点是快,不足是只能容纳140个字,因而不能不是最为简略的。同时即使是再好的翻译,在不熟悉该话题的情况下,在现场也不能做到百分之百地准确。因为找不到波兰语翻译,只能请来一位法语翻译,因此必须请米奇尼克先生讲法语,而不是他的母语。虽然是面对面,但还是隔山隔海的。     米奇尼克这段话主要适用于今天波兰条件下的前共产主义者,即已经完成民主转型条件下的原共产党人,他们接受了市场经济,已经变成了“资产阶级”。引起人不快的应该是后半段,指称共产党人“有时候并不真正仇视民主”,这被认为是米奇尼克先生“健忘”的体现。但是,这并不是米奇尼克在北京才这样说,也不是因为二十年过去了才这样说,他从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这是他的贯穿始终的基本立场。     在《新演进》中他是这样说的:“实用主义使得这些人削弱了意识形态的教条,而更多谈论教育的发展、与资本主义世界更有力的科学技术的合作以及开展竞争,显然,这并不是说这些人会去追求民主。一个党的实用主义者没有理由将目标定为民主的转变,定为多元化和真正的自治。但是,他有理由理解及赞同与多元化的力量之间进行协商而不是残酷地镇压。因为他知道镇压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是为下一个社会不满的大爆发准备前提。”其中的意思很明显,既然已经成为一个实用主义者,作为个人他已经不再有什么确信,为什么要一定相信“专制”才是唯一的出路?对于民主他虽然谈不上亲近,谈不上自己去实行,但是为什么一定要抱有恶感?难道他们是一些“特殊材料”做成的?比如当他们在强调“民主不适合中国”时,不同时就等于说在说这个东西也许“不错”,就是不能“拿”过来吗?     影响他采取决定的是他屁股底下的那个位置和他自身的利益。而同时不是别的,正是这个位置和利益也要求他不能像从前那样,对任何不同意见进行残酷地镇压,像在东欧五十年代,我们的文化大革命时期那样。在发生了这样的转变之后,即进入所谓的“后极权主义”之后,政府不得不对持不同意见的人们采取了新的策略——“在容忍和镇压之间进行选择”,米奇尼克在北京说道。发生这个变化的原因是,主要也不是老虎本身,而是持续不断的“公众舆论以及民族经济压力的影响。”     不指望党内改革派能够解决问题,对他们不抱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将他们的出发点当作自己的起点,这并不意味着将这个体制内所有可能的进步力量一棍子打死,从而也堵死了任何对话、互动的途径,民主社会毕竟需要民主的方式来建立,这并不容易。在这种情况下便需要信仰——是的,信仰。相信民主的力量一定会胜利,专制一定会结束。这需要一个长远的眼光,而不是专制者那样的短视。“从长远来看,我们有理由乐观,但我们必须和这个独裁的执政党并肩行动。”(米奇尼克《论反对派和1979年波兰总的形势》。)     只有能够看出这个执政党其实是在变化,才有可能去进一步促使这个变化,使得事情往好的方面转变。有了这样的一个目标,才会去做一些事情。这也不等于说重新出发再去寻找一个党内的代理人,就像这个党总是在批评民主人士是外国反华势力的代理人一样。没有代理人和庇护人这一说。起点的不一样决定了面貌和性质的区别。但是为了民族的民主化考虑,反对派其实可以说一句话——即使目前这个党内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改革派力量,那么无论如何也要帮助它再度创造一个出来。如果今天没有,那么让它明天肯定有;如果现在没有,那么让它将来肯定有。前几年流行一个说法,叫做“打造一个中产阶级给党用用”,借用这个句式,那么,民主的反对派需要帮助促进出现一个党内改革派,创造那样一种政治现实,为了民族的未来。在这个人(这些人们)身上,应该体现出来自社会的压力,人民的要求,民族的历史责任。即使他不愿意,也一定要让他这么做。     将波兰的经验看成是“妥协”的经验,难免以偏概全。准确地说,波兰的经验是“驯虎记”,是把老虎赶进笼子里。因为是老虎,它就必须进笼子,否则它就要吃人,成为灾难本身。说到底这是权力的本性,而不是人的差别。不受限制的权力,叫它做国民党、共产党,都是一样的。根本目的在于让这个民族永远结束专制的统治,而不是共产党的统治。前者才是一百多年以来中国无数仁人志士的矢志,也真正符合人民群众的利益。     简短地回顾共产党所走过的道路,也许是必要的。共产党从哪里走出来的?什么是它最初的宗旨?不正是为了民主自由、为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而不是少数人的利益?我本人相信这个党的成员中曾经有过非常优秀的人们,他们是我们民族最为杰出的儿女,我们许多人的父辈甚至更早一辈或几辈都在其中。但是包括这些人在内,最终却走上了一条与自己的目标完全相反的道路,这是一个巨大的悲剧。这个惨痛的教训,是今天立志要让我们民族走上民主道路的人们,不得不认真反思的——如何才能够找到新的起点和途径,而不是重复他们过去的道路?     作为民主的反对派没有必要将拯救这个党本身也当作自己的工作任务,他们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做,这件事情应该由这个党的成员本身来做,比如党校的那些人们可以考虑得更多一些。这个党内如果还有对党忠诚的,有愿意为这个党负责的,也为自己的子孙后代考虑的,于是人们就“有理由”等待看到出现党内自我拯救的力量。当他们考虑自我拯救时,这便是出现转机的时刻。光靠少数反对派本身,这也是天方夜谭。任何社会变动社会进步,都是多种合力的结果,而不是某个单方面的。     举一个具体的例子来说。每次具有公共危机性质的事件发生,体制内的有关人们,尤其是那些新闻官员们,不得不面临一个选择。是如实向公众报告呢?还是按照某些内定的尺度隐瞒其中的一部分?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采取了后者,因此成功地将自己变成“众矢之的”,引发公众的进一步不满。表面上看起来,这些人对于公众的要求好像充耳不闻,但其实来自民众的呼声,对于他们还是有压力的,这种压力实际上越积越大。等到下次再出现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们就需要想一想,至少更加感到自己身上的压力。而公众也在一如既往地等待,等待他们在某一刻会公布那个真实数字。人们自然抱有这样的期待,正是这种期待构成了对于他们的压力。取消了期待,也就等于取消了压力。近期发生的通缉记者而后上门道歉,就是人们“期待—压力”的结果。     反对的政治之四     ——生活在我们共同的家园     旧意识形态喜欢到处拿出一副“决裂”的架势。与过去的“历史”决裂,与从前的“价值”决裂,尤其是在人与人之间,弄出这样那样的名目来,目的就是制造人们之间的隔离与割裂。米奇尼克不仅是反对派,而且还是犹太人,在这方面他也没有少受气。那些审讯他的人会问他:“你为什么不去特拉维夫?”这真是一个混帐问题。     米奇尼克相反,他强调的是“延续”和“共存”。他强调知识分子除了“提供可供选择的方案”,还要成为价值的保存者——“捍卫基本原则”。在专制条件下,“不服从”成了波兰一个小小的知识分子传统。在一篇叫做《蛆虫与天使》的文章结尾,米奇尼克写道:“一个不尊重社会连续价值的运动,不能够有效和成熟地承担起社会的重建。”关于这篇文章,还要说几句。不要以为米奇尼克关于“妥协”、“对话”的想法,在波兰是多么容易接受。这个国家在近代史上是一个饱受蹂躏的国家,因而人们在不得不接受奴役(不得不当“蛆虫”)的同时,却同时发展出一种“天使”的学说,对于任何“妥协”抱有一种天然的深度敌视。在这篇文章中,米奇尼克试图超越这两者。     当米奇尼克作为反对派,当他与他的朋友提倡“并存”“平行”,发起“重建社会”、“平行机构”、“日常生活的革命”等,所有这些,没有一个不能带入社会的下一个阶段,在新一轮社会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被其包容、吸收和继续发挥作用,它们只是提前创造了新的社会风气以及某些社会结构或机构。这些人们确实做到了手段与目标的一致,自己之前说的和后来做的一致。     他要这样去说和去做就变成十分自然的了:前是雅鲁泽尔斯基不让我们生活在波兰,今天我们不要重复他们的错误,不让他们生活在这个共同的家园。从前的意识形态在人们之间制造各种对立,那么今天我们所要做的则是创造一种共同语言,创造一种共同的秩序,让所有的人们都能够生活在自己的祖国,而不至于背井离乡或者在自己的家乡流浪。“他们反对一个波兰的原则,反对波兰属于所有的人。而我们则要说,我们只有一个波兰,我们必须学会生活在一起”。     1988年,当法国大名鼎鼎的六八年人丹尼尔?科恩?邦迪问他:“亚当,为什么你老是令人想起你是一个波兰人,我却发现自己的民族性没有那么重要。”米奇尼克答道:“我认可自己的波兰人身份,是因为我认同所有弱者、被压迫者和被羞辱者。如果波兰是一个超级大国,我也许是一个世界主义者和吉普赛人。但是,波兰是被压迫者和被羞辱者,波兰人民生活在悲惨之中,这就是为什么我坚定地和这些人们、这种语言结合在一起的原因。”     他在北京接受最后一个问题是在饭桌上。7月10日是世界杯正酣的时候,80后的专栏作家贾葭问他喜欢哪支球队,他回答说自己是一个爱国者,所以喜欢波兰球队。但是波兰球队与中国球队差不多,表现不能令人满意。于是他只好喜欢西班牙球队。听到他仍然喜欢说自己是“爱国者”,虽然他爱的是自己的祖国波兰,却加深了我对于这个人的深深认同。     2010-7-31改毕       上一篇: 维稳年代的政治 下一篇: 没有了 阅读数(110) 评论数( 0 ) 0 条 本博文相关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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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米中文网 | 崔卫平:反对的政治

瘦米网摘导读: 这篇反对的政治简直是怎么当反对派的教科书。崔卫平认为,关于反对派的政治有四条:一、自我限制;二、重建社会的自主性;三、要结束的是专制统治;四、生活在我们共同的家园。异见人士和反对派不是同一个概念,前者重在言说,后者注重行动。这种行动不是列宁主义式的革命,而是用反对来造势,令当权者不得不顺“势”而为。崔卫平认为,这些行动都是应该自主的,尽量不与当局冲突,在现有的法律体系内自成体系,正面面对压迫,永远不转入地下。崔卫平认为拯救某个党不是最主要的任务,最紧要的是结束专制,而结束的过程可以或者说必须依靠某个党。最后崔卫平认为,建立新世界并非一定要跟旧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界限,这是我们共同的家园,应该包容共生,而不是割裂压制,这是一种新的思想专制。崔卫平是个很温和的学者,她的一些书虽然被禁止出版,但书中所露出的人文关怀值得年少气盛的我们深思。 反对的政治 文/崔卫平 自我限制的革命——反对的政治之一 作为反对派如何处理“道德”与“政治”的关系。其实,讨论这个问题的前提还在于反对派要不要考虑政治? 当然,道德必然成为反对派的主要战场,一意孤行的专制制度贯穿了一个基本特色,那就是明显违反人们的道德感,结果造成谎言盛行、不负责任至上的沉沦局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互相利用的关系,对上是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对下则是轻视冷漠,乃至肆意践踏。但是民主的反对派是否仅仅停留在某种道德情绪上面,是否仅仅是靠道德义愤就能够解决问题?是否越是这样,事情就到了快要解决的地步? 不揣冒昧地说,我的同胞当中不乏有人仍然继承了一种类似巫术的心理,是不发生直接接触的交感巫术那种。潜意识中相信只要我在这里念动几句咒语,那边就有一个人应声倒下了。这帮助说明被压迫者的天空总是低矮的,在他们的多种基本权利受到限制时,他们政治上的想象力也同样会受到损害,但是这并不能够证明,他们便不需要一些政治上的眼光?不可以提出他们政治上的规划? 说到“政治上的规划”,人们很自然地会想到一些“前景”,这当然是需要的。但是除了“远景”,我们能不能有一些近景?除了我们想要去完成的蓝图,我们能不能考虑眼下能够做起来的?而如何去做,取决于对于眼下形势的分析,对于双方力量对比的判断估计,对于自身力量的估计,包括也许要想一想,对方正在干什么,他们是怎么想的。 这才是米奇尼克真正的长处。他说过他的分析始终是对于处境的分析,因此胡平先生说他是“战略家”。今天我们介绍和谈论米奇尼克这个人,并不意味着要照搬波兰的经验,有谁说过波兰与中国一样吗?但是反对派如何拥有一种政治意识、具有政治眼光和自身的政治策略,而不仅仅停留在道德控诉以及揭露的层面,这对于我们恐怕不是一个过时话题。人们是多么容易与他的环境长成一体啊。米奇尼克在某处将“持异见者”与“反对派”区别开来,这是有意思的。我的理解是,前者是个人性的、文化性的,主要体现为知识分子或者艺术家的工作,比如索尔仁尼琴这样的人;但是这并不代表工作的全部。“伦理并不能成为政治纲领的基础。因此我们必须考虑波兰和苏联关系的前景”。(《新演进》)。 政治不是抽象的,是“你”与“我”的关系,是一个人出现在另一个人的身边,是一个人站到了另一个人的身边,是互相看得见眼睛和鼻子,而不是仅凭想象泛泛而谈。在那个年代,米奇尼克们怎么谈论自己呢?如何说明自己的存在呢?他们会在什么样的条件或者框架之下开展自己的工作?如何给自己一些限定,而不被老虎当作美餐一口吃掉? 这就有了“在‘勃列日涅夫教条’的框架之内才能进行”。这话其实无关意识形态,而是一个地缘政治学的考量,一个十足现实主义的考量。作为“反对派”要怎么活动才好呢?不要闹到引来苏联军队,这是一条大限。经历了1956年出兵匈牙利和1968年出兵捷克斯洛伐克,就苏联方面而言,它也不想再次手上沾血;而波兰统一工人党虽然面临苏联压力,但是其中也没有人想以“卖国贼”为业,成为波兰民众千夫所指。但是这并不是说,苏军入侵完全不可能。就它的本性来说,莫斯科一定想这样做。“如果所有的人都失掉了常识、现实感和节制,那么这也许成为不可避免”,米奇尼克分析道。 所谓“苏联军队”、“雅尔塔条约”在今天听起来已经是十分遥远了,但是相关意思可以翻译为——民主的反对派需要在“在现有宪法赋予的框架之内活动”,不要超出这个已有的框架。这个表述与捷克斯洛伐克的“七七宪章”如出一辙。称之为“七七宪章”,区区几千字,就是一个中心思想,请掌权的老虎同志们,真正落实这个国家的宪法上已经写明的人权条款,落实你已经向全世界表明已经加入的赫尔辛基人权条约。 运用现有框架,在现有法律框架的范围之内,还有一个更为深沉的考虑,那就是不希望再次看到某种突然爆发的场景,不希望整个社会陷入一种突如其来的喷发与骚乱当中,认为那样一种状态,并不能真正推动民族的民主化进程,并不带来新的起点,而且很可能导致倒退。米奇尼克提到当年他们与哈维尔在捷波边境一个叫做白山的地方非法聚会,想来他们就此深入交换过意见,看法完全一致。哈维尔说:这种时刻“有着旺盛的暴躁的仇恨、报复性的愤怒,和一种对于所有忍受的屈辱自己弥补的狂热要求。”而掌权的人们感到自己“曝光于前所未闻的威胁中时,会毫不犹豫地调来上百万外国士兵来拯救他们自己和这个世界。”(1975)当然,如果本国的军队足够的话,便不需要向外搬兵。米奇尼克说:“民主的反对派如何发挥作用,是一个更加宽广的问题,它和一种急切爆发的可能性没有必然关系。一种爆发可能导致社会压力的正常渠道被关闭。”(1979)。 在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是两个起点,既是道德的,又是政治的,这两个起点如何统一时,米奇尼克答道:“既然我们已经给出了道德上的起点,承诺要反对专制,我们就已经进入了政治生涯。因此,我们要建立的是一种希望上的规划,充满希望的规划,它不仅停留于一些道德上的做法和举措,要有一个现实意义上的战略,以期取得一些变化……我们需要找到通向自由的道路本身,如何将自由变成一种日常生活。”因而,这个“自我限制的革命”所启动的层面,是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是那些身边的细小末节,人们不需要离开自己原来的位置,只是换一些思想方式和行为方式,便可以加入到这场“革命”中来。 如果从现在起,就开始过一种自由而符合尊严的生活,那个结尾(“最终一击”)什么时候到来,已经不重要了,时间表也已经完全不重要了。于是,这个“自我限制的革命”,便彻底区别于列宁主义的“革命观”——不仅在于完全放弃暴力,而且在于不是那么在意权力,也不在意权力的更替,不在意如何将今天当权的人们拉下马,换上一批自己的人上去。这个“自我限制的革命”,是生活的革命,道德的革命,人的尊严的革命。因而,有人将波兰的天鹅绒革命称之为“十诫的革命”(《圣经》中的“十诫”)。 有人说中国没有宗教。啊,是不是等待所有条件都齐备了,才开始从事我们的民主呢?我们虽然没有宗教,我们不是也有基本的道德感吗?在这方面有不少中国传统资源。转化是一回事,但不等于完全抹杀。我们的古人完全不是像我们今天这样生活的,也不是鲁迅先生所写,除了“吃人”之外没别的。这只是一个文学上的隐喻而已,并不是人们实际生活的历史。每个民族都有自己道德精神方面的智慧和积累,否则她不可能延续下来。看看1949年之前的知识分子就略微知道一些。而假如没有来自生活和道德的革命,没有整个社会风气的转变,即使更换权力也没有用。很显然,如果掌权者越是执意与道德为敌、与人的尊严为敌,那么它只能是越来越缺乏基础、摇摇晃晃的。 在现有宪法的框架之内,每个人都来动手进行“日常生活的革命”、“道德的革命”,“尊严的革命”,如此这般,“道德”与“政治”又神奇地统一了起来。 重建社会的自主性——反对的政治之二 打个比方来说。比如一个乌尔苏斯的工人因为罢工而被开除和关押,一个拉多姆的工人因为携带了一些违禁传单而被捕,他们家庭的平衡因此就被打破,家中的妻子孩子的生活变得没有来源。就这个家庭的妇女儿童来说,她们起码需要一些经济方面的帮助。按照惯例,能够给贫困家庭提供援助的是官方的慈善机构,能够发放补助的人们希望“统一”发放。因为那也是一种权力,控制的权力。但这时候有人也拿出了200块钱,送给这个急需的家庭,他觉着可以自己在官方的体制之外做这件事情,那么这个人就是KOR——“保卫工人委员会”。后来的团结工会继承了这个KOR的灵魂。并把创建KOR的米奇尼克、库隆等人请为顾问。 如果说狭义的政治即意味着“竞争”,那么波兰的人们不主张以一种竞争的姿态而出现——是民主的,但不是竞争的。这个工作框架有点类似于中国的“维权”,停留在一些具体工作、具体人们的层面,即我们现在所说的“维权”。这个最初启动的阶段,其实是有类比性的。除了帮助具体的人们,拥有“社会”视野,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的方面,是创造“独立的公众舆论”,要能够面对整个社会说话,提取和创造全社会的共同语言,而不是小圈子自说自画,那样做与极权政府自说自画恰恰形成同构。 放在当时波兰的语境中,这些做法的“政治含义”不可避免地释放出来。称之为“极权主义”,它的本性就是想控制一切,它的权力覆盖社会的每个角落,它希望能够掌握和控制所有的主动权,只有它自己是主动的,别人都是被动的和服从的。因此,力量只是从他自己的方向施加下来,而人们都像是臂膀上缠了绷带,腿上打了石膏,不要动弹、不许动弹,处于麻痹和半麻痹状态。这是它的本性使然,是它从一开始自以为掌握了全部真理那里开始的:一方面是永远正确、万寿无疆,另一方面就只有生活在没有完结的错误、耻辱以及无能为力。 从这样的“世界观”看问题,任何一个不再体制框架之内的起点,从人们从自身出发的起点,都会被看作是对于这个万无一失的权威的“挑战”,看作是对于它的“刺激”。比如说你要去帮助别人,这个举动包含了起码三点它所不喜欢的:第一,你挑开了某个伤口,而它们本来是需要掩饰的。你的意思是说“有人需要帮助”,那就等于批评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第二,你怎么能够成为施加力量者,你怎么能够有力量?你为什么还有力量,而不乖乖地呆在某处原地不动?第三,你想要与另外一些人们接触吗?你是不是通过这种接触,来发展自己的力量,你为什么要强大起来呢?强大的只有我们!试图隔断所有人们互相之间的联系,为此不惜使用所有不合法的途径,让人们陷入“分而治之”的黑暗中,是这个制度最为宏伟的梦想! 尤其是第三点,是现代极权主义不同于古代专制的地方。古代专制比如中国那么多代皇帝,除了极个别极为残暴的,一般来说,只要你不造反,不喊打倒皇帝,而皇帝并不关心那么多你自己的事情,你于是可以与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们组个诗社啊、赏月俱乐部什么的,没有人怀疑其中有什么阴谋。实际上中国传统的社会管理基本上是地方自治、乡村自治,中国传统的乡绅便是所处乡间的社会组织者。同时还有各种行业协会包括宗教团体,将人们凝聚在一起拥有自己的归属,不至于因为孤独隔离而退回到野蛮状态。在孤独带来的虚无中,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今天人们谈论社会溃败,既是人与人关系的溃败,也是人心的溃败,道德的溃败。这是若干年切断了人们之间任何横向联系的结果,使得人与人之间不再可能成为互助的和互为依托的关系,而仅仅成为虎狼关系,互相利用、互相倾轧,用冉云飞先生的话来说,造成一个“互害”的社会。 KOR的成员面临不断地逮捕、审讯、被关押和被判刑,有人甚至付出了生命。然而即使在高压之下,他们也不想发展成为秘密团体,密谋只会进一步损害社会。所有那些不能在阳光之下进行的,都极具破坏性。不提出直接的政治诉求,并不意味着回避政治。当官方以“政治”的名义抓捕他们的时候,或者抓捕其他工人的时候,为被捕者进行呼吁、奔走、营救就不能不是政治的。完全回避政治,绕着政治走,看到政治的门就不敢进去,这属于市侩的做法。“社会的,就是政治的”,这是在极权主义条件下,“社会”与“政治”之间特殊的“辩证法”。 问题还在于,KOR成为一个独立的新起点,这个原则是否能够得到彻底贯彻,比如说其成员是否同时拥有这种起点,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开展自己的工作,而不受所谓组织形式的约束?回答是肯定的。KOR的工作原则有四条:第一、真实性;第二,公开性;第三,行动的自主性;第四条,互相信任。而后两条,则回答了这样的问题。它们同时也回答了KOR并非一个严密的组织,不需要有“领导”来吩咐其他人干什么,尤其是让他做不愿意做的事情。里普斯基写了一本关于KOR的书,其中谈到“这个原则是,如果有人想做一件事情,而又不违反KOR的原则,他们应该被允许追寻自己的理念。”而这就尤其需要互相信任的保障:“在共识之内信任每一个人。” 不搞小圈子,不在小圈子弄出另一套权力中心论来,任何起点都被认为有其自身的理由、过程和收获,应该得到信任和鼓励,使得KOR的活动拥有一种真正的开放性,可以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KOR的一个长远目标是促使不同地区产生独立自主的新的中心,促使更多KOR式的独立社会组织出现。”里普斯基说。最早就有KOR的成员在格但斯克造船厂组织工人罢工,米奇尼克前往帮助工人进行谈判。接着他们一干人被捕,群情激愤,大规模的示威活动导致了团结工会的诞生。而在团结工会成立之后,KOR即宣告解散,库隆与米奇尼克做了团结工会的顾问。也许,这种不求个人得失、不搞小政治,而将整个社会视为一盘棋的做法,面对整个社会来发言做事情,是需要我们借鉴的。 比较起来,哈维尔更加具有哲学及艺术家的气质,他着重强调了恢复“个人的自主性”,即以良心为起点;即便是政治,也希望是良心的政治。米奇尼克和他的同胞所强调的是恢复“社会的自主性”,即从个人扩展到人与人之间,扩展到社会。这是一对孪生的自主性。在北京他谈到了当年的捷克斯洛伐克与波兰不一样在于——比较起来,捷克人的做法更加精英,这同样是有意义的。而波兰最大的特点是丰富多样,在各个群体人们内部,都有生气勃勃的公民草根运动。比如在大学内部举办不同的研讨会,地下工会的形式、农民团体的形式等等。 “平行”、“平行机构”这个表达应该来自匈牙利人,但是在当时的东欧流传甚广,即建立各种与政府相平行的平台,不是为了夺取政府的权力,也不是为了与政府作对,而是在它旁边同时建设我们的社会、所有人的社会。 由此也可见出,反对派并不是想将社会拉到自己这方面来,让社会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办,弄出一个东西来强加于社会,相反,而是创造条件让社会自我发育,让社会了解它自己要什么、将要去什么方向以及有什么潜力。它让社会及个人发挥自己的高尚想象(见徐贲),而不是一再陷入丑闻和难以自拔的泥潭当中。无疑,东欧的反对派们重新激活了古老的“公民社会”这个概念,激活和体现了汉娜阿伦特所说的“公民的首创精神”。 要结束的是专制统治——反对的政治之三 与共产党的关系,如何看待共产党和体制内,是米奇尼克这次来北京为人诟病的主要对象。他在北京回答推友的这一段话被单独拿出来:“我认为在目前民主条件下的共产党人,已经不是共产主义者,只不过是旧制度下的一个党派,他们接受了市场经济,他们变成了资产阶级。实际上我们面对的共产人是当权的共产党人,是维护权力的教条的人,他们有时候并不真正仇视民主。”顺便地说,迄今还没有关于米奇尼克与众人谈话问答的完整版。而推特这个工具特点是快,不足是只能容纳140个字,因而不能不是最为简略的。同时即使是再好的翻译,在不熟悉该话题的情况下,在现场也不能做到百分之百地准确。因为找不到波兰语翻译,只能请来一位法语翻译,因此必须请米奇尼克先生讲法语,而不是他的母语。虽然是面对面,但还是隔山隔海的。 米奇尼克这段话主要适用于今天波兰条件下的前共产主义者,即已经完成民主转型条件下的原共产党人,他们接受了市场经济,已经变成了“资产阶级”。引起人不快的应该是后半段,指称共产党人“有时候并不真正仇视民主”,这被认为是米奇尼克先生“健忘”的体现。但是,这并不是米奇尼克在北京才这样说,也不是因为二十年过去了才这样说,他从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这是他的贯穿始终的基本立场。 在《新演进》中他是这样说的:“实用主义使得这些人削弱了意识形态的教条,而更多谈论教育的发展、与资本主义世界更有力的科学技术的合作以及开展竞争,显然,这并不是说这些人会去追求民主。一个党的实用主义者没有理由将目标定为民主的转变,定为多元化和真正的自治。但是,他有理由理解及赞同与多元化的力量之间进行协商而不是残酷地镇压。因为他知道镇压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是为下一个社会不满的大爆发准备前提。”其中的意思很明显,既然已经成为一个实用主义者,作为个人他已经不再有什么确信,为什么要一定相信“专制”才是唯一的出路?对于民主他虽然谈不上亲近,谈不上自己去实行,但是为什么一定要抱有恶感?难道他们是一些“特殊材料”做成的?比如当他们在强调“民主不适合中国”时,不同时就等于说在说这个东西也许“不错”,就是不能“拿”过来吗? 影响他采取决定的是他屁股底下的那个位置和他自身的利益。而同时不是别的,正是这个位置和利益也要求他不能像从前那样,对任何不同意见进行残酷地镇压,像在东欧五十年代,我们的文化大革命时期那样。在发生了这样的转变之后,即进入所谓的“后极权主义”之后,政府不得不对持不同意见的人们采取了新的策略——“在容忍和镇压之间进行选择”,米奇尼克在北京说道。发生这个变化的原因是,主要也不是老虎本身,而是持续不断的“公众舆论以及民族经济压力的影响。” 不指望党内改革派能够解决问题,对他们不抱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将他们的出发点当作自己的起点,这并不意味着将这个体制内所有可能的进步力量一棍子打死,从而也堵死了任何对话、互动的途径,民主社会毕竟需要民主的方式来建立,这并不容易。在这种情况下便需要信仰——是的,信仰。相信民主的力量一定会胜利,专制一定会结束。这需要一个长远的眼光,而不是专制者那样的短视。“从长远来看,我们有理由乐观,但我们必须和这个独裁的执政党并肩行动。”(米奇尼克《论反对派和1979年波兰总的形势》。) 只有能够看出这个执政党其实是在变化,才有可能去进一步促使这个变化,使得事情往好的方面转变。有了这样的一个目标,才会去做一些事情。这也不等于说重新出发再去寻找一个党内的代理人,就像这个党总是在批评民主人士是外国反华势力的代理人一样。没有代理人和庇护人这一说。起点的不一样决定了面貌和性质的区别。但是为了民族的民主化考虑,反对派其实可以说一句话——即使目前这个党内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改革派力量,那么无论如何也要帮助它再度创造一个出来。如果今天没有,那么让它明天肯定有;如果现在没有,那么让它将来肯定有。前几年流行一个说法,叫做“打造一个中产阶级给党用用”,借用这个句式,那么,民主的反对派需要帮助促进出现一个党内改革派,创造那样一种政治现实,为了民族的未来。在这个人(这些人们)身上,应该体现出来自社会的压力,人民的要求,民族的历史责任。即使他不愿意,也一定要让他这么做。 将波兰的经验看成是“妥协”的经验,难免以偏概全。准确地说,波兰的经验是“驯虎记”,是把老虎赶进笼子里。因为是老虎,它就必须进笼子,否则它就要吃人,成为灾难本身。说到底这是权力的本性,而不是人的差别。不受限制的权力,叫它做国民党、共产党,都是一样的。根本目的在于让这个民族永远结束专制的统治,而不是共产党的统治。前者才是一百多年以来中国无数仁人志士的矢志,也真正符合人民群众的利益。 简短地回顾共产党所走过的道路,也许是必要的。共产党从哪里走出来的?什么是它最初的宗旨?不正是为了民主自由、为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而不是少数人的利益?我本人相信这个党的成员中曾经有过非常优秀的人们,他们是我们民族最为杰出的儿女,我们许多人的父辈甚至更早一辈或几辈都在其中。但是包括这些人在内,最终却走上了一条与自己的目标完全相反的道路,这是一个巨大的悲剧。这个惨痛的教训,是今天立志要让我们民族走上民主道路的人们,不得不认真反思的——如何才能够找到新的起点和途径,而不是重复他们过去的道路? 作为民主的反对派没有必要将拯救这个党本身也当作自己的工作任务,他们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做,这件事情应该由这个党的成员本身来做,比如党校的那些人们可以考虑得更多一些。这个党内如果还有对党忠诚的,有愿意为这个党负责的,也为自己的子孙后代负责的,于是人们就“有理由”等待看到出现党内自我拯救的力量。当他们考虑自我拯救时,这便是出现转机的时刻。光靠少数反对派本身,这也是天方夜谭。任何社会变动社会进步,都是多种合力的结果,而不是某个单方面的。 举一个具体的例子来说。每次具有公共危机性质的事件发生,体制内的有关人们,尤其是那些新闻官员们,不得不面临一个选择。是如实向公众报告呢?还是按照某些内定的尺度隐瞒其中的一部分?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采取了后者,因此成功地将自己变成“众矢之的”,引发公众的进一步不满。表面上看起来,这些人对于公众的要求好像充耳不闻,但其实来自民众的呼声,对于他们还是有压力的,这种压力实际上越积越大。等到下次再出现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们就需要想一想,至少更加感到自己身上的压力。而公众也在一如既往地等待,等待他们在某一刻会公布那个真实数字。人们自然抱有这样的期待,正是这种期待构成了对于他们的压力。取消了期待,也就等于取消了压力。近期发生的通缉记者而后上门道歉,就是人们“期待—压力”的结果。 反对的政治之四——生活在我们共同的家园 旧意识形态喜欢到处拿出一副“决裂”的架势。与过去的“历史”决裂,与从前的“价值”决裂,尤其是在人与人之间,弄出这样那样的名目来,目的就是制造人们之间的隔离与割裂。米奇尼克不仅是反对派,而且还是犹太人,在这方面他也没有少受气。那些审讯他的人会问他:“你为什么不去特拉维夫?”这真是一个混帐问题。 米奇尼克相反,他强调的是“延续”和“共存”。他强调知识分子除了“提供可供选择的方案”,还要成为价值的保存者——“捍卫基本原则”。在专制条件下,“不服从”成了波兰一个小小的知识分子传统。在一篇叫做《蛆虫与天使》的文章结尾,米奇尼克写道:“一个不尊重社会连续价值的运动,不能够有效和成熟地承担起社会的重建。”关于这篇文章,还要说几句。不要以为米奇尼克关于“妥协”、“对话”的想法,在波兰是多么容易接受。这个国家在近代史上是一个饱受蹂躏的国家,因而人们在不得不接受奴役(不得不当“蛆虫”)的同时,却同时发展出一种“天使”的学说,对于任何“妥协”抱有一种天然的深度敌视。在这篇文章中,米奇尼克试图超越这两者。 当米奇尼克作为反对派,当他与他的朋友提倡“并存”“平行”,发起“重建社会”、“平行机构”、“日常生活的革命”等,所有这些,没有一个不能带入社会的下一个阶段,在新一轮社会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被其包容、吸收和继续发挥作用,它们只是提前创造了新的社会风气以及某些社会结构或机构。这些人们确实做到了手段与目标的一致,自己之前说的和后来做的一致。 他要这样去说和去做就变成十分自然的了:前是雅鲁泽尔斯基不让我们生活在波兰,今天我们不要重复他们的错误,不让他们生活在这个共同的家园。从前的意识形态在人们之间制造各种对立,那么今天我们所要做的则是创造一种共同语言,创造一种共同的秩序,让所有的人们都能够生活在自己的祖国,而不至于背井离乡或者在自己的家乡流浪。“他们反对一个波兰的原则,反对波兰属于所有的人。而我们则要说,我们只有一个波兰,我们必须学会生活在一起”。 1988年,当法国大名鼎鼎的六八年人丹尼尔•科恩•邦迪问他:“亚当,为什么你老是令人想起你是一个波兰人,我却发现自己的民族性没有那么重要。”米奇尼克答道:“我认可自己的波兰人身份,是因为我认同所有弱者、被压迫者和被羞辱者。如果波兰是一个超级大国,我也许是一个世界主义者和吉普赛人。但是,波兰是被压迫者和被羞辱者,波兰人民生活在悲惨之中,这就是为什么我坚定地和这些人们、这种语言结合在一起的原因。” 他在北京接受最后一个问题是在饭桌上。7月10日是世界杯正酣的时候,80后的专栏作家贾葭问他喜欢哪支球队,他回答说自己是一个爱国者,所以喜欢波兰球队。但是波兰球队与中国球队差不多,表现不能令人满意。于是他只好喜欢西班牙球队。听到他仍然喜欢说自己是“爱国者”,虽然他爱的是自己的祖国波兰,却加深了我对于这个人的深深认同。 2010-7-31改毕 (来源: 反对的政治 ) 附 傅国涌问米奇尼克先生 傅国涌 :欢迎米奇尼克先生来中国,要是能来杭州就好了,可以当面请教。我特别想问,在波兰民主化过程中,您感觉最深的困难或者说拦阻是什么,是掌权者的那套意识形态还是掌权者对自己利益的在意? 米奇尼克 :各国的问题不一样,波兰和匈牙利、捷克、罗马尼亚也不一样。就是当时是否接受“一个暂时的稳定”的问题。我们最大的困境是,尽早的极快的准备出一个新的宪法出来。那是我们转型之后的一个最严峻的问题,有新的宪法,就会有一个新的游戏规则。 宪法当中首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捍卫少数人的权益问题,我们要摒弃所有报复的理念,这是很复杂的工作,对我本人也是如此。 我们曾经遭受压迫,坐过牢,而我们获得自由的时候,我们得说,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大家都是平等的。我们的国家是所有人的国家,并不只是“我们”的国家。不仅是民主派的,也是那些共产党人的国家。 如何在经济改革中取得折衷,这和西班牙有所类似。从佛朗哥的独裁到后来的转型中,都是如此。我认为对中国人而言,中国人眼中看到的韩国,台湾也有过类似转型。台湾最早也像列宁的模式,台湾后来也经历了民主转型。 我们认为各位可以从现在开始研究世界上所有的转型模式。我们也必须意识到,民主并非意味着天堂,民主最大的特点就是对他者的容忍,也是对我们的反对方的容忍。 查看评论(0) 部分文章附有精彩AV,如果您的阅读器无法观看AV,请移步原文页面享受 更好的阅读效果 FROM 瘦米中文网:做一个有态度的青年! | BY 瘦米网摘 | 查看评论(0) | 投稿 | 官方 新浪 / 腾讯 微博 | CC. 阅读完本文的她/他还阅读了… 【随笔】民族主义化的治外法权 (3) “中国模式”幻影折射的真实 (1) 秋风:中国自由主义二十年的颓势 (3) 刘瑜:不知道与宁可不知道 (6) 中国人不讲道德诚信的五个源头 (0) 爱折腾的夫妻档摄影师【图馆69】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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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卫平 | 花儿都到哪里去了

2011年11月01日 23:15:53   一     如果出演《蓝天使》女主角的是莱妮·瑞芬斯塔尔,而不是玛琳·黛德丽,那么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况?至少,在成为摄影棚里的女明星之后,瑞芬斯塔尔不会走上导演之路,纳粹德国不会拥有一位女性代言人。对于黛德丽来说,她是否能够走出柏林,成为一位国际明星,这还真难说。当然,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尽管瑞芬斯塔尔对自己信心十足,但是那位来自奥地利的好莱坞导演约瑟夫?冯?斯坦伯格早已经心里有数,他对黛德丽“情有独钟”,只是过于自恋的瑞芬斯坦尔没有发现这一点。     对于斯坦伯格来说,起用黛德丽不能不说是一桩冒险。原因不在于黛德丽籍籍无名,恰恰相反,她在当时的柏林颇有些名气。她19岁便在夜总会当歌女和舞女,漂亮、讨人喜欢。21岁嫁给了电影制片人鲁迪?萨博,一年后有了他们的女儿,她也由此走上银幕。至1929年,她已经参加过17部电影的拍摄,并演出了许多舞台剧,几乎人人认识她,但没有人想到她会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斯坦伯格一眼看出黛德丽的潜质,他要寻找的是一个在这个世界上 “不存在的人”。许多年后导演的儿子,在有关黛德丽的纪录片《玛琳?黛德丽——讲述她自己的故事》中,这样形容父亲的选择——黛德丽:她“不刻意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冷漠然而无私。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毫无在乎。”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黛德丽早年演出经验。夜总会是一个恣意放纵的场所,不管是歌词还是舞蹈动作中充满了暗示。能够做到既挑逗又拒绝,既引诱又阻止,从而全身而退,需要有点本事,要能够在世界与自身之间建起一道看不见的墙。     这也正好是梦幻气质,像坐在云端中,可望而不可及。给你带来某些想象,但并不是为了让你得到。这是“明星”与“邻家小妹”的区别。后者本分瓷实,诚挚真切,使出全身解数,为的是让人们信任她,相信她所说的和她本人是“真的”。结果是,别人没有上当,她自己先掉进泥沼。明星不然。明星立于不败之地,她就是要造成“她者的世界”。黛德丽的眼睛始终半开半合,嘴角发出嘲讽,她知道自己在那里:不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     《蓝天使》(1930)令黛德丽一鸣惊人。这是一部闹哄哄的喜剧,她在其中扮演一个巡游艺术团女歌手,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在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演出。这位叫做洛拉的歌手来自底层,她不需要像资产阶级小姐那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仅仅露出冰山一角。这部影片中的黛德丽是公开的,白花花的大腿、胸部和肩膀,一览无余。她将左腿搭在右腿上,身体斜靠、媚眼向上的坐姿,令许多后来者争相模仿。她还有一副久经历练的好嗓子。影片中的这首《我从头到脚为爱而生》一时风靡全球。     很难想象,80年前,一位年轻女性仅凭自身的力量,就能够从根本上改变对于女性的成见,摆脱“性感尤物”的设定框架。但是,黛德丽属于那种将计就计型的人。如果她无法摆脱你布置的方向,但却不一定按照你所指定的份额去做,她做得比也许这还要多,她的主动性和颠覆性由此显现出来。她的神态如此从容,对周围环境如此不屑,她一边卖弄风情一边表现得如此冷漠;一边满足观众的饥渴的欲望,一边却公开嘲笑它;与其说她是一个挑逗者,不如说她是一个挑衅者。     导演本人的说法是:“她是一个具有奋斗精神的女人。有着惊人的美貌,良好的领悟力,敏捷的反应能力。她的反应真实自然。她经常给我一种不仅是我想要的形象,而且比我要的更好。她真是一块宝物”。当她超越了导演的要求,她也超越了观众,尤其是超越了她自身。她是一个不断超越的、成为对她自己来说也是一个谜的女人。     这本《希特勒的女明星——纳粹电影中的明星身份和女性特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提供了如何理解这类“妖女”形象的另一种解读。1938年,也就是戈倍尔禁掉《蓝天使》的这一年,纳粹女性刊物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国家社会主义女性瞭望》,其中将两组女人的照片放在一起进行对比:一组被称之为“颓废的”、“被扭曲的”和“不自然”的,“浅薄轻佻地供人娱乐的对象”,就像黛德丽《蓝天使》中所扮演的。另一组则是身穿针织运动服或是农民打扮的女孩子,有的在锻炼身体,有的跳着民族舞蹈。喜欢做登山运动的瑞芬斯塔尔是后一种美学的代表,至少在希特勒眼中是这样。这类“健康的”女性通往民族繁衍之路。     在我们的耳朵听起来比较陌生的是,在纳粹表述中,前者那种个人享乐主义的美学,没有被描述为“美国文化的代表”,而是被说成了“一种鲜明的犹太风格”、“来自犹太人的污染” 。在他们看来,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好莱坞的“罪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被犹太人所控制”。     说来惭愧,第一次听说黛德丽这个名字,竟是在翻译波兰历史学家亚当?米奇尼克的著作时。当这位来自东方的“六?八”年人与那位大名鼎鼎的法国“六?八”年人丹尼尔?科恩?邦迪,谈到那个时期对于南越的不同理解时,米奇尼克说:“如果要在希特勒与斯大林之间选择一个,我宁愿选择黛德丽”。这么一个文不对题的回答,让我马上找来黛德丽的电影来看。     二     在《蓝天使》首映式的当晚,黛德丽搭乘船只去美国。在船上从电报中得知,影片因为她受到了空前的欢迎。去好莱坞是因为导演斯坦伯格的邀请。并且在同年年底(1930年),这二位拿出了另一部影片《摩洛哥》。这部影片反响极大,获四项奥斯卡提名,包括最佳女主角。影片中对于灯光的处理更是为人称道。     在《摩洛哥》中,斯坦伯格对黛德丽进行重新包装。为了适应好莱坞的要求,原本微胖的黛德丽体重减掉十五公斤,强化突出了她面颊的凹陷和脸色的苍白,并通过改变头发的颜色,使她的鼻子看起来更加修长。在这些改变中最具有颠覆性的,是让黛德丽一身男装打扮,这在当时不能不说是大胆的开创。她是好莱坞女演员中第一个穿着长裤走到观众面前的。     她仍然扮演一个歌女,与她从前的真实身份差不多。这回她爱上了一个落魄士兵,战争的气氛令人的内心变得绝望颓丧,对方是一个心猿意马的人。影片中黛德丽的著名出场,每每被人们提起。身材高大的她身着黑色燕尾服,戴一顶黑色丝质礼帽,手指中夹一根细长的烟,旁若无人地来到酒吧里的一群士兵中间。在慢悠悠地抽完一支烟之后,才又亮出她的歌喉。除了美貌,她的歌声仿佛是上帝一件附加赠送的礼物,低沉性感,直往人心中去。     令人惊讶的举动还在于,唱完歌之后,她居然从一位女宾头上摘下了一朵花,放在手心里掂掂,随后迅疾地吻了那女人一下。这个细节过于大胆,也过于暧昧。这个举动将黛德丽再次送往云霄。一旦她开始她超越角色、超越导演和观众,她肯定不会就此而止步,而是要向更加深邃神秘生命荒原之处进军。她朝向自身内部挖掘探索,也在向不可知的内在宇宙进发和探测。她的某些潜能被唤醒了,她身上沉睡的潜能获得了完整的和完美的形式。     很可能,男女的性别之门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彼此之间关得死死的,尤其是人的内在精神气质,那些美的气质。果断中包含的力量,凌厉中包含的速度,承纳中包含的重量,这些都非男性所独有。就人的美德而言,更加难以区分哪些是男性的、哪些是女性的。男人和女人一样可能是慷慨无畏的,一样可能是理性节制的。一个人如果不是被世俗的框架限制住,不是恐惧地躲在既定角色里面,是能够同时体验到了自己身上双性之美的。黛德丽有一句话形容她自己:“我内心中是位绅士”。谓之“绅士”,也不能男性专属。体面大度的女性大有人在。     而妖娆妩媚,也并绝非仅仅女性所能展示,闭花羞月也是一种男性之美,比如张国荣所体现的。女性能够在妖娆中兼备挺拔慷慨,她的女性气质并不因此而减少,反而更加突出了。在这个意义上,将黛德丽形容为“中性”是非常不合适的。双性不是中性,中性容易与“无性”混淆。双性是指同时拥有两种性别之美,让它们同时发挥,而不是丧失它们任何一方,更不是让它们互相抵消。也有说黛德丽“让男人欣赏她的女性气质,让女人欣赏她的男性气质”,这也不确切。为什么男人不能同时欣赏这个人的女性和男性气质,而女人不能同时欣赏她的男性和女性气质?     这部《摩洛哥》让她成为好莱坞最为耀眼的明星,其声望与葛丽泰?嘉宝嘉宝平分秋色。她与斯坦伯格成了派拉蒙的吸金宝典,嘉宝则效力于米高梅。黛德丽与这位来自瑞典的大明星有过一段交叉在于,她一度与法国影星吉恩?盖宾恋爱,租了房子住在嘉宝隔壁。一对情人之间整天缠绵嬉戏打闹,令嘉宝非常困惑。她不得不经常在傍晚时分站在垃圾桶旁,隔着围墙带着好奇的眼光,去看看这两人到底是咋回事。     《上海快车》(1932)中黛德丽被称为“上海莉莉”,十里洋场著名的交际花。这回她出场的时候像一只“火鸡”,大衣的领子与袖子上镶着黑色的动物羽毛,面纱下面是那深凹的眼睛,两片永远带着讥讽的薄嘴唇,明显抬起的下巴释放着不屑和不逊。当她在北平乱糟糟的火车站出现,她宽大、凌厉的肩膀和迅疾的转身,更加能说明问题:她不是乱世中漂浮的一根羽毛,而是能够搅动某些格局之人。     那时候没有“动车”和“高铁”之说,这部由北京开往上海的“快车”(非实景),刚出站不久就停了下来。车上的人们互相之间说:“你现在在中国,这里的时间和生命都是没有保障的。”言过其实了。此时他们遇到的只是一件小小的障碍:一只母牛挡在了火车头的前面。好容易将它赶走之后,一群母鸡又涌了上来。这可以看做是对于当时中国的偏见。影片里的中国人开口说的都是广东话,对今天的许多中国人会以为他们在讲外语。     黛德丽在火车上遇到了曾经心仪的男人,但是他们来不及在火车上重温旧情,一个被政府通缉的土匪头子将火车拦了下来。七折腾八折腾,土匪要用火钳烫毁男友的一只眼睛,黛德丽挺身而出,为保男友她宁愿牺牲自己。在妖艳、华丽外表之下,她拥有一颗慷慨仗义之心(可以将此归结为“男人之心”吗?不。)影片中的角色,完全符合黛德丽的本色。大团圆结局时,克里夫?布洛克饰演的男友问道:“我可以以孔夫子的名义吻你吗?”     这期间黛德丽拍摄的影片多与异国情调有关,也多与军队有关。那部《风流女皇》中的叶卡捷琳娜二世,一个外来的王后之所以得到了皇位,是因为得到了军队的支持。这个期间她不可能想到,自己后来的生活与军队结下了不解之缘。     有人说黛德丽的浪漫史是一部电影名人录,这个太夸张了。尽管她有着许多男朋友,包括我们曾经提到的约翰?韦恩,也有一些女朋友。而听上去最为感人至深的,是她与海明威之间一段精神恋爱。通过邮件互通情愫,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可见这个女人有足够的分寸。     三     年轻的瑞芬斯坦尔身边始终没有一位稳定的异性朋友,而黛德丽却有丈夫鲁迪。后来他们夫妻关系虽然不存在,但婚姻关系长寿,长达53年,直到鲁迪1976年去世。鲁迪是她的终身朋友。黛德丽1930年离开德国时,希特勒还没有上台。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是由鲁迪的信件来转述。鲁迪告诉她德国的情况非常坏,再三请她不要考虑回国。一度黛德丽在法国的寓所,成了流亡的德国犹太人的避难地。人们蜂拥而来,在那里得到住处、食物,有可能的话,黛德丽还介绍他们到美国工作。后来,她在美国的住所也发挥了同样的作用。     从1936年开始,纳粹德国明确希望黛德丽回国,答应让她当德国电影皇冠上的宝石,并在报纸上清除不利于黛德丽的批评。她告诉别人,她的祖国有一个“大白痴”(指希特勒),她不能回。1937年她在法国时,纳粹德国的外交部长及柏林一位剧院经理来到巴黎,想要把黛德丽带回德国。她用了一个调侃的理由:“希特勒受不了《蓝天使》中的吊袜腰带,但我却离不开它”。这期间正是她在好莱坞的事业下坡时期,这位女性拒绝了名与利的诱惑。她有着普通人最为正当的道德直觉,良知与正义感。瑞芬斯坦尔在输给她一次之后,永远地输给了她。     她的法国情人盖宾受不了偏安美国,报名参加了戴高乐领导的“自由法国力量”。这让黛德丽感到“嫉妒”,若干年之后她的女儿说。她只恨自己不能穿上军装去战斗。她不愿意称自己是德国人,而是任何一个希特勒所占领国家的人——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等。她终于等来了她的机会——参加了好莱坞劳军团,去欧洲前线,去盖宾去的地方演出。她四处为士兵们歌唱,在敞篷卡车上冻坏了手与脚,因为德国兵更喜欢射击封闭的卡车。她的足迹遍及非洲、西西里、意大利、罗马、英国、格陵兰岛、法国。她对自己“上尉”的军衔感到不满意,认为应该是一名“将军”,这样万一俘虏的时候待遇会好得多。     她受到了士兵疯狂的欢迎,他们给她送各种各样的小礼物,一时她拥有许多小手枪。有她在,人们就觉得今夜敌人不会轰炸。当她做劳军演出时,她脱下了男装,而是女性十足的长裙。听她唱歌,士兵们觉得自己仍然是一个“个人”,而不是战斗机器中的一员。其实她心里更希望直接拿枪战斗,而不是到处说:“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我与你们在一起。”她加入了美国国籍,这同时让她感到痛苦,“内心里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柏林人”。有人评价道:她的做法“对世界有一个重要启示,那就是不仅是希特勒和戈倍尔的德国,还有被放逐者和反法西斯的德国”。     她歌唱的才能有了新的用武之地。她军用电台里唱“莉莉?玛莲”。围绕这首歌有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歌词作者汉斯?莱普是名诗人,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随军队被送往俄国。军号已吹响,他不得不与心爱的姑娘告别,他在诗歌中写下了他的绵长思念。德国导演法斯宾德(1945——1982)有一部同名电影,以1939年最初唱这首歌的德国酒吧歌手拉拉?安德森为原型。令人最深刻的细节是当男主角被关押时,纳粹折磨他的方式是在小房间里不断地播送这首歌。80年代本人第一次观看这部影片时,一下子就记住了这首歌的旋律。     先是德国士兵将这首歌带到了贝尔格莱德和北非。驻扎北非的蒙哥马利的英军第8军(“沙漠之鼠”)的士兵们也听到了这首歌,他们虽然不明白歌词,但是为它的优美哀伤的旋律深深吸引。1943年苏联斯大林格勒战役重创德军,戈培尔下令禁止播放《莉莉?玛莲》。但是它已经无可救药地传播开来,后来又有了英语歌词。黛德丽的演唱令这首歌重新大放异彩。她用德语唱、用英语唱,这部关于黛德丽的纪录片中,提到了黛德丽还用中文唱过。用英语她几乎将这首歌唱成了进行曲,战壕两边的士兵同时竖起了耳朵。     她最喜欢唱的还有这首《花儿都到哪里去了》:“花儿都到哪里去了?年轻的女孩摘走了。年轻的女孩哪里去了?她们给男人娶去了。男人们都到哪去了?他们当兵打仗去了。士兵们都到哪儿去了?他们埋在坟墓里了。坟墓都到哪里去了?都被花儿覆盖了。花儿都到哪里去了?……”     黛德丽随前线美军第一批进入了废墟中的德国,那是她的家乡。她借军用电话给母亲打电话,因为仍处战争时期,母女之间不能用德语,只能用英语交流。她在庆祝胜利的飞机场游行上看到凯旋的法国坦克师,见到了她的盖宾,随后又失去了他。战后她有很长时间不能适应日常生活,与那些战后老兵一样。从美国开始,许多国家将各种自由、解放的勋章颁发给她。她也因此遭到了某些德国人的憎恨,以她命名街道会引发争议。六十年代她在以色列演出,这个新国家的建国者到特拉维夫港口迎接她,并对她说,在这里不能唱一首德语歌。她说“哦,我当然不能唱一首德语歌,我要唱九首。” 演出时她问台下的观众,“我能唱德语歌吗?”全场掌声雷动,人们又在掩面哭泣,其中许多犹太人是与她一样漂泊多年的德国儿女。1992年黛德丽去世,她的遗体被送回柏林安葬。       上一篇: 回到自己最初的起点——给冉云飞 下一篇: 没有了 阅读数(155) 评论数( 0 ) 0 条 本博文相关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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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卫平 | 回到自己最初的起点——给冉云飞

2011年10月24日 16:31:10        ——读哈维尔的《狱中书简》     该文曾分两部分发表在不同的报刊上,现恢复原貌,献给我受罪的兄弟冉云飞。      迫降     1979年5月29日,哈维尔在布拉格一位朋友的公寓里被捕。这天凌晨五点钟,警察便开始行动,同时被捕的共十五人。这回警方针对的是“保护受不公正审判者委员会”(VONS),这是一个松散的观察小组,一年前由朋友们自发组成。它的主要工作是“监督那些因为表明自己的信仰而受到指控或被投进监狱的人们,或者那些警察和法庭滥用权力的受害者的案件的审理”。他们将这些案例搜集起来,打印成报告,送给官方和公之于众。及至被捕,小组成员一共提交了155份这样的报告。(哈维尔《给奥尔嘉》英译本序言)。     再次落到警察手中,哈维尔甚至觉得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上回被捕是在78年1月,这之后警察对他采取“软禁和陪护”政策,他走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在哈维尔夫妇的乡间居所,警察设立了一个永久性的监视哨所,并弄坏他的小汽车。什么时候再度抓他进去,就像一柄悬在空中的剑。“我的飞翔不可能有别的归宿。”     这年他43岁。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他没有任何后悔。他觉得自己有充分的行事理由。他不去想自己的“案子”,因为那没有什么好想的。他也不担心面临严刑拷打之类,已经几进几出了,他对监狱的情况比较了解,觉得自己有一些把握。但是任何一个新的环境,总是意味着一个新的格局,一些新的因素,包括自己本身——不同环境或者处于人生不同的时期,都会产生不同的自我。他称自己是“社会动物”,而与世隔绝,会对人的心情、智力和活力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对这些哈维尔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这就像是一次飞行中的“迫降”。刚刚进去时,他满脑子还是这个世界的种种信息,用他的话来说是“物质”方面的。在他给妻子奥尔嘉最初的几封信中,提到需要果汁粉、柠檬、乳酪片、雪茄、速溶可可,想到乡间居所的暖气、檐槽、草地、水塘与狗,他希望妻子能够掌学会开车,掌握有关“电力、管道、留声机、录音机、打字机”等一切家用技术。他亲自动手为妻子做了“三个小饰物”,它们带点“监狱气息”。他信中还提醒妻子如果看到“质地优良的深棕色灯芯绒料子”,请买上一些,他希望回来之后能够用它做一身衣服。他说到“朋友们欠他许多钱”。第二封信中又说,“要回这些钱不现实”,还不如要回朋友们借他的那些书,有些是非常珍贵的。     这个人不愿意脱离这个世界,他要尽量抓住一切可能的信息。他有过一个离开此地的机会,有人对他说,美国的百老汇请他去做一年的文学顾问,被他拒绝了。这件事情据说是从捷克出去的大导演福尔曼(《飞越疯人院》的导演)操办的,这让哈维尔非常生气。有一件事情还是有所改善,那就是他刚进去两个月时,他的父亲去世,在警察的陪同下,他参加了父亲的葬礼。     妻子奥尔嘉尽可能给他寄各种美味食品,想方设法调配口味。她买来各种各样的鱼,把它们分成一层一层放到洋葱里。她特地学会了摄影,不断地给他寄家庭成员的照片,照片中每个人的衣服、背景和摆设都要多样化。每次探监,她都尽可能穿上鲜艳的衣服,化好妆,哈维尔喜欢这样。难能可贵的还有哈维尔的弟弟伊万,伊万在寄往监狱的信中,抄送了自己的哲学论文,还抄录了海德格尔的演讲,一些捷克诗和英文诗,以及一个叫做埃迪特?施泰因(Edith Stein)的生物图解提纲《植物的灵魂——动物的灵魂——人的灵魂》。亲人们希望给他营造一种气氛,那就是——他与外界的联系并未完全中断。     他被允许每周写一封信,用标准信纸只能写上四页。除此而外,他被禁止拥有纸、笔和其他笔记本。写信不能有草稿,也不能涂涂改改。在它们到达奥尔嘉手中之前,每封都经过严格审查。信的内容被规定只能写家务琐事,但是哈维尔渐渐地尝试摆脱限制,逐渐扩展到“个人的同一性”、“人的认同感”、“责任”或“存在的根”,这让狱方感到有点不好办,他们会没收其中一两封“思想性”过强的信,同时也不得不适应这种不知所云的晦涩文体。他的典狱长咆哮道:“所有这些‘精神秩序’和‘存在的秩序”的废话,都是一些什么玩意儿?你们必须操心的唯一的事情,就是监狱的秩序。”这位典狱长是一个希特勒的崇拜者,认为自己最风光的日子是在五十年代,即哈维尔称之为“建设工地上的歌声掩盖了行刑室里拷打的喊叫声”的年代。     德国作家、197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海因里希?伯尔认为这些信件无从评价,因为它们是在被监视的情况下写的。此言大谬。与当时许多西方左派作家不同,这位伯尔及君特?格拉斯始终坚决支持捷克和波兰人们反对极权主义的民主运动,但是他们太缺乏在那种情况下的实际经验了。当然这些信件必须通过检察官的眼睛,但是这不等于说它们的价值因此而受到削弱。最有可能,当一个人从他的环境中被抽离出来,他也就有可能最深入地返回自身,清点自己的财富,盘查自己生命的墙角,发掘自己最深刻的行为动机。2009年三月我与徐友渔等一行三人,在布拉格见到哈维尔时,这位传奇人物预先给我们准备好的两本书中,其中之一就是这本给奥尔嘉的《狱中书简》。这不是没有意义的,也是我一定要专门谈谈这本书的原因。     当一个人进入某种格局,他的思想、念头便会围绕着这个格局而进行;他在格局中越陷越深,他便越是无暇顾及自身——他是怎么进入这个格局的?那个最初的动力是什么?他为什么走上了一条看上去毫无希望的道路?一群人在一起做事情,在别人看来他们都差不多,但是其中的差别可能非常之大。这就取决于他们各自抱着什么样的理由,依照什么样的理据。理由的不同,决定了这个人是怎样的人,他的行事方式为何有着根本的区别。     在某种意义上,一个人行为的理由甚至比他的行动还要重要。有了这个理由,他才如此这般去决定、去选择,才在这个基石之上建立起他自己的大厦。而这个理由,不会仅仅是反对的理由,他不能为了反对而反对。     写作这些信件时,哈维尔同时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较长时间内他是一个电焊工。身体恶化时,也会在监狱的洗衣房,干一些比较轻松的活儿。后来在一个废金属仓库,将电线和电缆绳上的绝缘材料剥下来。他始终彬彬有礼的外表,使得监狱的看守开始觉得他好欺负,但是结果往往相反,他们渐渐发现这位举止文雅的人完全不轻易就范。     他很快意识到,“重新塑造自我是首先的任务”。 “仇恨向来不是我的行动的准则或出发点。这一点是不能改变的。”      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在某个地方得到记载     哈维尔形容在监狱中的处境“如同缺了一条腿”,而他必须适应这种情况,与之相伴、相处,而不是去设想从前两条腿俱在时的生活如何。随着时间的流逝,当现实世界远去时,哈维尔开始沉浸到自己的思考中去。一年之后,他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一旦你到了这儿,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就不得不问这有没有意义,有什么意义?”     他发现这个问题只能从自身当中去寻找。“我越想越明白,最终决定性的回答不能从外在因素上找,因为外在因素依赖每天的信息,但没有任何一个信息能对这个问题给我一个答案。最后,我只能在自身中找到一个答案。” 所谓“外在因素”,包括他人的因素,他人的错误,他人的罪行。在哈维尔看来,这些都不能构成他行为最根本的那个理由。他的理由必须是自身的,而不是嫁接在这个世界的某些人身上。他不能从任何别人那里取得一个现成的生命意义,只有这样,他才能够独自承担起自身生命的重负,而不是推卸给任何人。     这当然可以看做一个存在主义者的立场。存在主义的“向死而生”包含这样的提示——假如一个人只能自己去死,自己去面对死亡,那么他也必须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生命的起点,携带自身的意义而不是别人赋予的意义。就像现在坐牢,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他,这是自身行为的结果,需要仅仅由个人来承担和作出解释。在牢房这种极端处境中,将他打回了“一个人”的原形,而实际上这是人的日常(正常)状态,人们通常忘记这一点。     但是这远远不是意味着回到一个封闭内卷式的个人,不是成为自私冷漠的个体。恰恰相反,这样的个人,正是为了准备最大限度地朝向这个世界敞开,朝向     这个世界“更高的”维度。换句话说,成为这样独立而锐利的个人,仅仅是抵达一个起点,而远不是终点。那么一个孤独的人是如何存在的?回答这个问题意味着:一度离开这个世界,是为了更加深入地返回到它。     在一次奥尔嘉的探视之后,他不断回味妻子所说的,“当你每天与朋友谈起我,就仿佛我仍然在场似的”。他试图在四页纸的信中解释这个问题。“与其他生灵不一样,人具有把不能直接看见或感知的事物,呈现在自己面前的这种能力。比如假设我现在闭上眼睛,便能看到赫拉德策尼(乡间居所)、布拉格的街车、挂着巴马肉排的烤肉店和一杯白葡萄酒。同样,我们也能够将一位不在面前的人出现在脑海当中。”     与街车或葡萄酒这些静止的现象不同,这位出现在脑海中的人,我们还可能设想他可能做什么事情,可能对某些事情有什么看法,仿佛他仍然与我们一道似的。“我们将他作为我们自身当下和未来的一个组成部分,当做我们自身的潜能,来知晓他和经验他。我们‘知晓’他、猜测他;最重要的,我们总是与他建立新的联系。我们在行动的时候顾及到他,仿佛他仍然与我们在一起,知道所有的事情。”即当我们更新我们自己的经验的时候,我们也在更新与这个不在场的人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事实上从来没有中断过。甚至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我们也可能对他的性格有着生动的体验;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甚至若干世纪的人,人们也可能会对他产生鲜明的印象。     当然,所有这些表述背后有着全部现象学的支持。问题在于哈维尔如何将它们融入自己的血肉,并加上了自己的理解、想象力和洞察力,加进了自己的处境和行为理由,它们也完全符合我们的经验。哈维尔不在场时,他的妻子和朋友们为他留下了空位,仿佛他在场,他们站在哈维尔的“身后”,我们每个人自己都有这样“身后的”人们,我们的亲人朋友,我们的子孙后人,他们或者理解和支持我们,或批评我们的行为。反过来,我们每个人也可能成为另外一些人的“身后”,尤其是那些历史人物的身后,评判他们的业绩,他们的功过,他们不仅是作为个人而且是对于民族的贡献如何。     这个身在狱中的人这样写道:“人的存在不仅停留在他的肉体存在的篱笆之内,并显然也超出了其他人对他的肉体存在的经验之中。”人的这种可能性大于他的实际存在。一个人的“实际存在”有可能被“打断”,但是他的可能性的存在,却是绵延不绝的。像是经过一阵“助跑”,哈维尔思绪突然开始飞翔起来:“任何发生过的事情都不能抹去;都会以某种形式,永远记载在存在的记忆里。”“这不仅体现在‘当事人’进入另一个空间,他被囚禁甚至每个人都将他遗忘时,他不会停止他的存在,甚至他死后也不会停止;而且连同最后一个知晓他的、像他一样存在过的并将他遗忘的人,离开这个世界,他的存在都不会被停止。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将一个曾经存在过的这个人,从“存在的历史”中抹去,他会永远存在于那里。     从牢房这个角度,哈维尔试图解释我们每个人存在的真谛:“人的存在并不仅仅是发生过的事情,他还是一种‘世界的影像’、‘世界存在的一个方面’,‘对于世界的一个挑战’。在我看来,他必然成为存在之网上的一个特殊的结节。他不仅仅是某个分离的个人,封闭和局限在他自身之内;相反——再度重申——他是整个世界。他是不断照亮整个世界的光束,是不断折射这个世界的水晶,是所有存在的力量的轨迹不断汇集的焦点。我想说的是,人的存在不仅是一个特殊的事实或素材,而且是一种福音,指向那个绝对的存在,并且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示世界之谜和表明其中的意义问题。”     胡塞尔“视野”(horizon)这个概念在哈维尔这里发挥了重要作用。一个人的“视野”是他所看到的世界,也是他的地平线,同时这个“视野(地平线)是不断开放的、无限延伸的。之所以是开放的,因为总有未被感知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每个人目前拥有的地平线,总是有限的。哈维尔所拥有的牢房这个“地平线”,妻子奥尔嘉拥有与朋友在一起的这个“地平线”,那位典狱长拥有牢房的钥匙这个“地平线”,它们都是个别的,因而是受限制的,哈维尔又将之称之为“相对的”。而这种“相对性”的性质,并不是说其中的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来说是相对的,不是说一个人不同于另一个人造成了他们之间的相对性。之所以是相对的,是因为每个“相对性”处于与“绝对”的关系之间,是绝对造成了它们各自的相对性而不是其他。因而哈维尔又发明了“抽象的地平线”“永恒的地平线”、“绝对的地平线”、“地平线的地平线”,来进一步说明居于每件事“之后”和“之上”的那个维度。     “作为一个相对物,我们真正的对立面——那使得我们体验到我们相对性的那个东西,是一个无所不在的抽象的地平线,它居于每一件事情的背后,又超出每一件事情之上,它为所有的事情提供一个框架、一种尺度和一个背景,它使得每件事物得以确立,找到它们的边界。同时,这种抽象化的和超验的地平线又是十分具体的,——它作为一个始终在场的限制性因素,事实上是最为驱动我们的一个维度,通过所有我们在相对世界的具体经验,我们不是每天都在体验到它吗?”     被哈维尔称之为“抽象”、“绝对地平线”的东西,用我们中国人的话来说,就是“历史”或者“天”。它们揭示出存在于我们身后的和个人之上的力量。任何正在做的事情,都会有人在看,都在某个地方被审判,被记录下来,而这种记载为我们的肉眼看不见,也是为我们易逝的肉身所不能抵达的。但是正如遥远的地平线一样,它们形成我们在这个世界中的框架和视野,给这个世界提供参照和尺度,赋予这个世界中事物以意义及性质,并无时不刻在守护这个世界。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个地平线,没有这样一种约束,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这一套表述,连哈维尔自己都感到有些不习惯。他对妻子说,“你看我是一个理性的人,怎么会变得相信人的灵魂不死。”也只有处在监狱那种极端处境之下,一个人才有可能释放他内心最为深处的冲动和激情,不会觉得这徒然惹得别人耻笑。“甚至从孩提时代起,我就感到——如果我不生活在与我的地平线、与希望和意义之源之间这种持久而多重的紧张关系当中,我将不能成为我自己,不能成为一个人类成员。”同时哈维尔不愿意将这种体验,与那种崇拜神灵的感情混淆一谈。“我拒绝将事情简单化”。他说。     “我的上帝(如果我被迫要谈到他,这是我十分不情愿的)——必定显得十分抽象、十分模糊,没有什么吸引人之处(更重要的,我与他的关系是如此困难和难以确定。)” “他有时候是我的良心,有时候是我的希望,有时候是我的我的自由,有时候是世界之谜。”让人想起波兰导演在他的影片中(《十诫》的第二诫《进退两难》),通过人物之口说出来的“我有一个够自己用的上帝”。对哈维尔适用的,未必对其他人也同样适用:“在某种意义上,我的上帝其特色在于,他是一位等待的大师,他这样做经常令我烦恼不安。” 他的上帝并没有给他提供一劳永逸的真理,反而始终让他始终处于探索及其带来的不安当中。     虚无主义这个东西,虽然是时代的总体气氛,但是与之作斗争,却是每一个人自己的功课。人必须为自己找到自己生命的根源和出发点。这是任何人不能代替的。(未完)     一个人的秘密是他责任感的秘密     这些信件必须全部接受审查,他不能确定它们是否抵达奥尔嘉手中。因此有时候会有一些重复,比如这样的句子“任何发生过的事情都不能抹去;都会以某种形式,永远记载在存在的记忆里”,出现过不止一次。现在看来,这种重复正好可以看出他思想的重心所在。哈维尔称它们像是一个“无尽的螺旋”,从一个中心出发,不断地延展和上升。表达如此复杂的思想,他需要有一些准备。他试图打草稿,当他在洗衣房工作时,他将草稿藏在一大堆脏被单里,它们上面布满了“未出生的孩子们”的痕迹(男犯精液的痕迹)。这个地方干活轻松一些,但是告密者对哈维尔并不放松。     它们不仅是奥尔嘉的财富,也属于他们全体朋友。从一开始,他们夫妇就心照不宣,从狱中寄出的信会在朋友们之间传阅。为了能够通过检查,他会将句子弄得特别复杂和晦涩,遇到一些敏感词比如“政权”,他会使用诸如“非我在社会上的明显的中心”这类“胡话”来对付。他也用不着考虑奥尔嘉是否能够理解它们。他有一位十分理解他和包容他的妻子。他这样谈到她:“我们俩之间有许多不同之处。我是个出身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而且一直是个缺乏信心的知识分子;奥尔嘉则出身于劳动阶层,很有主见,很冷静,不那么多愁善感,同时她也能唠唠叨叨,令人讨厌。”“在奥尔加身上,我找到了所需要的:她能够对我变化不定的思想做出反应,对我放荡不羁的想法提出冷静批评,为我的公开活动给以背后的支持。在我的生活中,我事事都得问她(那些爱开玩笑的人说,甚至要是我犯会伤害她的罪也要经过她的同意,连感情上的离心力给我带来的问题也要请她解决。”(《哈维尔自传》,东方出版社1992)     奥尔嘉探监时,尽量给他带去外面世界的讯息。他的剧本在国外得到上演,这会让他很高兴,同时也会写上一段如何理解某个剧本的提示。60年代初,哈维尔在布拉格的小剧场(栏杆剧院)工作,这个剧场上演了贾里的《乌布国王》、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尤内斯库的独幕剧,根据卡夫卡的《审判》改编的剧本,以及哈维尔自己的剧本《花园宴会》(1963)、《通知书》(1965)、《思想越来越难以集中》(1968)。     哈维尔后来谈到小剧场运动 ,认为虽然上演的是一些实验戏剧——他本人的剧作深受荒诞派戏剧的影响,重在探讨人是什么、如何确认人的身份、人的语言如何与其主体相脱离这样一些抽象主题,但是“这丝毫没有贬低这些小剧院的社会意义” 。让人们从习以为常的陈词滥调中解放出来,摆脱那些封闭死寂的概念,是一剂催化剂,催促人们去发现自己空洞无聊,催促人们去认识自己存在的真相,然后才有可能觉得需要出发,寻找自己生命与生活的意义。     在他看来,没有比荒诞派戏剧,更能够体现处于20世纪人们的精神危机。现代人在上帝隐匿之后,同时“失去了对于先验的把握,失去了绝对的经验,失去了与永恒的联系,失去了对于意义的感知。”这给个人所带来的问题是:人的性格分崩离析,裂解成碎片。人们不感到从自己内部的某个中心出发,不再感到在自己身上贯穿始终的力量,不再感到什么东西能够将自己集合起来,而是这儿洒一点,那儿丢一点。甚至不再感到与他人的深刻联系。一切都处于漂移状态。无可不无可,同时却感到“非如此不可”的绝大压力。     哈维尔当然是他所处社会的激烈批判者,但是这种批判拥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起点,那就是“人与自身”的关系。“‘人的自身同一性’(identity)问题居于我思考人类事务的中心。我用‘自身同一性’这个词,并不是我相信它能解释有关人存在的任何秘密;当我开始写剧本时及至后来我都在用这个词,因为它帮助我书里最吸引我的这个主题:人类‘自身同一性的危机。’所有我的剧本事实上是这个主题的不同形式,即人与他自身关系的解体,和失去任何一种给予人的存在的一种意义秩序、一种更持续性和其独特框架的东西” 。     他的“生活在真实中”提法,如今已经广为人知,但这其实首先是一个针对自身的要求——某个虚假的秩序之所以能够得以运行,是靠着每个人虚假的面孔虚假的言行,在某种意义上,人们自身便成了这个制度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它望不到边的纽带上的一个环节。因此,某种“变革”应该首先发生在人的内部。或者说,假如人们不能改动这个制度,起码可以改动一下自身——不仅是私下里,而且在公开场合,也能够公开发表自己对于社会、政治的真实看法。如果是那样,这个人起码做到了表里一致。而因为这个人理顺了与自己的关系,他不再继续是一个巨大谎言灾难中的一个局部的小灾难,从而也打破了这个秩序的游戏规则。哈维尔的一系列关键表述——“良知”、“尊严”,都应该放到“人与自身”关系这个视野中来理解。汉娜?阿伦特也曾经分析过,在某种极端情境下,一个人能够持续地与自身对话,这便使得他有可能免于一场外部大崩溃中的自身崩溃。     他将自身同一性居于他思考问题的中心,那么他怎么来解决这个问题呢?即什么东西会居于这个同一性的中心呢?经过长时间的沉思,哈维尔的答案是:“责任感。”责任感是“同一性”的基础,为解决自身同一性的问题提供钥匙。通过责任感——承担起对于某些事情的责任,一个人获得了他的自我认同:表明他是什么样的人,获得了一种深刻的存在,能够将自己各方面凝聚起来,而不再漂浮不定。哈维尔的这个思路,与写作《鼠疫》的加缪(1913)十分接近。当然,其中更是有着捷克哲学家扬?帕托切克(1909——1979)的回响。     责任感与自身同一性的关系在于,它“是自身同一性的基础、根源和重心所在,是它的结构原理或中轴,提供确定自我同一性的水准和尺度的 ‘理念’责任感是将左右东西凝固在一起的水泥砂浆,当这个东西脱落,自身同一性也开始不可避免地破碎和崩溃。”     但是责任感本身是什么?哈维尔继续发挥道——它不应该仅仅是对于某些具体事务的责任,不仅仅是体现在某些社会联系、教育或文化传统方面的联系,乃至自我保存的本能等等,所有这些都是前面提到的“相对性”的东西,有时候是互相依赖的那种东西。哈维尔试图表达的责任感,是一个人意识到了自己全部独立的力量,它不是因为自身匮乏而不得不寻求一个依托,因为感到自身没有意义而寻找一个意义。而是意识到“自己是自由的唯一真正的创造者”,你自己的意义首先应该在你的手中,而不依赖任何别人乃至任外部事业。     “人的责任感,正是把人确立为一个个人面对宇宙的那种力量,作为存在的一个奇迹。只有这样,一方面,一个人才能够得到确定,并把意义注入他对于世界的依赖上;另一方面,他才能把自己作为一个自主的和独立的人,和这个世界区分开来,用自己的双脚立于天地之间。我想说,这种责任感对于一个人就像一把刀子。我们用它在总体存在中刻画出无与伦比的自我形象;它也是一支笔,我们用它来书写存在的历史中每一个新诞生生命的记录。”这是一个彻底的存在主义立场,如果我们理解存在主义是一种朝向更广阔领域的开放,而不是封闭的话。     打个比方来说。假如你坐牢了,你进去之后需要意识到,那是你自己行为的结果,是你自己选择的结果,你需要独立承担起这种结果,而不要怨天尤人,甚至不要指望别人来救你,不要将你的处境交给别人去承担,好像别人对你的坐牢拥有一种义务,起码不要把这种指望当做你坐牢的前提。别人如何行事那是别人的事情,不管别人做什么,或者没有做什么,你都不能抱怨别人。你需要独立承担起你的处境,没有任何人能够帮你。如此立于天地之间的独立个人,他对自己负责,而不需要别人为他负责。他独自一人将自己扛起来,而不始终期待他人,不管是他人的援助还是他人的失误。     这不是说,当一个人坐牢受到不公正审判的时候,我们作为旁人可以坐视不管。但这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有责任不要遗忘一个朋友,不要放弃一个与我们曾经朝夕相处的人。如果他身陷不自由,我们需要想法设法让他感到他不是孤独的,他不是一个人。尽管他个人没有要求我们,而我们必须承担起我们自己做人的要求承担起自己的地平线。我们的根基在我们自己身上,而不是在他那里。就像他的根基不在我们这里一样。     “真正的坚定不移表现在某人能够依靠他自身而不是他人,他有力量保持清醒严肃的精神,保持他自己的理性,健康的自制和对于世界独特的而不是调停的立场”。基于这样一种立场,哈维尔能够从容应付朋友圈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即使在狱中,也能够不断听到各种消极的信息。当形势对自己不利时,人们感到情绪低落,动不动与他人吵架,喝得太多,仅仅关心自己,弄不属于自己的钱,以及移居国外。他并不为此而感到沮丧。     “一个人不能从自身汲取力量和不能在自身内部发现其生命意义的人,将依赖于他周围的环境,将在自身之外的某处去寻找,这样,尽管他看上去在行动,但事实上他仅仅在等待、在依赖。他等着其他人将要做什么,或者他们将指派给他什么角色,他依赖他们,如果这些人什么也不做,他则屈从于幻灭,他将像一直戳破了的皮球一样,自身崩溃。”哈维尔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到了1983年初,他已经进去三年零九个月。坐牢没有让他变得意志消沉,反而让他更加坚定。“一个人的秘密是责任感的秘密。”哈维尔说。     一个人不能从反对(反抗)中寻求生活的意义,相反,他是事先拥有了对于生命意义的理解,拥有了自己的地平线,他才去从事反对(反抗)。他不能觉得生活很无聊,而去从事一些看起来比较危险的事情,他做这些事情不是为了寻求刺激,不是为了个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是为了他所认定的生活的意义,他的责任感。     他称自己并不是哲学家,也没有构建一种哲学体系的雄心,他甚至反感那些现成的概念,认为它们将人们对于世界的看法固化在里头,令世界丧失了她的神秘感,也丧失了偶然性。然而同时他又称自己如此热爱秩序,那种能够与神秘并存的秩序,它提示着神秘的存在。“没有某种秩序,神秘将是不可想象的,因为神秘和奇迹如若不偏离一个特定的秩序,又怎能表明它们自己,从而能够洞察‘更高的结构’所代表的未知领域、提供令人不安的深刻见解呢?”      自我分析的大师     那些狱吏们终于失去了耐心。那位典狱长(如今他在何方?)对哈维尔提出,他应该多谈谈他自己,而不是继续写这些让人捉摸不定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像是在思想犯罪的边缘。     哈维尔对这个要求作出了适度的讥讽。他绕着弯说,他不喜欢谈论自己这件事情,不喜欢“当众脱衣”的行为(指每封信都要经受严格的审查)。这就是他为什么放弃写诗而从事戏剧写作的原因。在戏剧中,他可以通过别人的嘴巴说话。他还说,当他试图回忆是否在什么场合下谈过自己,发现那都是在温柔女士的陪伴之下喝多了的时候,或者是在她们的耳边吐露秘密地时候——“反正是一些你不会批准的事情”。他对奥尔嘉说。没准他写到这儿非常得意,因为他知道这些信件要被奥尔嘉念给朋友们听,可以想见朋友们听到这句话时,哄堂大笑的情形。这会让他感到自己仍然在场。     当然哈维尔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所从事和所坚持的意味着什么。但是这并没有给他造成一种悲情、苦情的感觉。他知道如何适当地“削弱”自己,弱化自身,不要把自己弄成一个新的圣坛或者祭坛。尽管存在着这方面巨大的诱惑,而他的警惕心则更为敏锐强大。他不要把自己弄成居于别人之上,尤其是不要弄成居于自己之上,对自己的认知超过自己的实际状态。那同样是一种夸大其词和虚张声势,这是他对于旧意识形态反感的起点。与自身保持一定的距离,把自己的位置放得低矮一些,这就需要一定的幽默和适度嘲讽的精神——不去嘲笑遥远的地平线,但是可以嘲笑自己这个人。所谓真实,应该包括这个人自己的真实在内。所谓生活在真实中,也包括生活在自己身上的真实当中。虚骄的做法并不能够为人们找到新的起点。     尽管有点为难(谈论自己),但是他不愿意放弃每周一封信的机会,它起码是精神俯卧撑。能够将自己的始终处于不定的精神状态描绘出来,未必没有意义。实际上一个作家,当他观察外部世界,其实是从观察自身开始。如果说他拥有丰富的人性知识,其中有一大半是关于他本人的人性知识。“情绪反复易变,抑郁与高兴交替出现。一些不愉快的琐事,捉摸不定的感觉,担忧或危险”,这是哈维尔最常提到自己的句子。还有类似“有点失常、有点魂不守舍、有点粗心、有点局促不安”。就这么一个人,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讨价还价的机会——“据海森堡的研究,因为成为观察对象,物理世界粒子的性质及其相互关系,便会出现改变”,意及当我们观察自己时,我们也会情不自禁地将自身加以变动。     他决心为自己列出一张“清单”。先是身体状况,后是精神状况。身体状况主要有三种:一、觉得正常,什么毛病也没有。二、有点小病或者略有不适。三、感觉不适,又查不出什么确切的毛病。这种状况最不好,因为它引起了情绪上的不稳定和跌落,乃至“觉得一切都觉得古怪,我简直不是我自己了”。关于精神状况,他一口气给自己报出了十五种心情——“八种坏心情,七种好心情”,不知道他是根据什么算出来的。笔者冒昧地揣测,这种做法很像是某种滑稽模仿,故意运用那种官僚主义的体例及语调,看上去符合规范像是给狱吏们的一件礼物,其实却在暗中发出诡异的笑声。     也许这点小把戏被狱方戳穿了,他们不允许他将八种坏心情编号、按照顺序写出来,这些狱吏们的心思真的很难猜透。在他接连写了三个之后,就开始跳着写。“第八”在“第四”之前,“第六”却不知去向。阅读这些描绘,你不能不认为哈维尔是一个自我观察的大师,一个人对于自己知冷知热,他才能够对世界与他人知热知冷。他能够恰当地反观自身,找出自身不大不小的比例,他也能够恰当地看待世界,找出眼前每一件事物的恰当比例。从他对自身的观察当中,我们每个人都能够找出几分自己的影子。     第一种坏心情是“忧郁”。但是哈维尔的忧郁,并不是自怜自爱的那种,而是在体验到美好事物之后,又不能近距离抓住它的哀伤。“这是一种为美好的事物而喜悦、同时又为它如此遥远而悲哀的奇特的混合。”第二种坏心情是“紧张、恐惧和焦虑的状态。”这是一种对于将要到来的事物感到不确定的那种感受,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因此而感到不安,注意力无法集中,想象种种灾难。包括在公共场合感到怯场。尽管他的行为从外表看不出来。第三种坏心情是“沉默和冷淡”,像是披上了一层盔甲,对于外部事物采取漠然的态度。他同时认为这是一种自我保护,以免被凌乱庞杂的事情所淹没。     他分析最坏的心情,要数“陷入绝对的和完全的自我怀疑状态。”(第八)他会一下子觉得自己所写的那些戏剧一文不值,它们的全部缺点甚至被他自己排列出来展览。他厌恶自己动不动就感到发窘、不知所措,他也不喜欢自己的双下巴、眼袋等等。但是与他人不同的是,他能够接受自己的这种糟糕的一事无成的感觉:“我虚心地接受了自己毫无价值的感觉,我把这当做命运的安排”。他也认为每个人都会经历这种能够自我怀疑,尤其是那些希望把事情做得最好的人们,总是先怀疑他们所做所为的价值。这也是一种自我批判。问题是这种怀疑不能“走火入魔”。     他如此这般解剖自己,有时候让人觉得他已经“脱离”了自己,他所谈论的是另外一个人。他想起谈起自己小时候的家庭,那是一个算得上养尊处优的资产阶级家庭,但是给他留下的却是一些不愉快的印象。那种将他与周围人分割开来的优越感,反而让他觉得自己“矮人一等”,成为人们眼中的异己。让他觉得这个世界也许不信任他,在背后嘲笑他。凭什么他要比别人拥有得更多?这让他觉得不快,是他日后对于社会不平等及特权深感不满的来源。他不无幽默地讲了这么一件小事:因为被喂养得太好,哈维尔小时候是个小胖猪,不能爬树不能翻筋斗也不能跨过一条小沟。一度时期,他的同学们热门消遣就在于前来拍他的胖大腿。     意识到自己身上存在的所有负面情绪,在某种意义上谈论这些负面的东西,其实也是对于一路高歌的主流精神的某种对抗,其中包含了一种反抗在内,但是哈维尔并没有停留在这些情绪当中,并没有陷入一种自我瘫痪、自我陷溺,像一些冒牌的艺术家那样。人是矛盾的存在。尤其是当人意识到自己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身上存在的潜力,看到了自己的“存在本身”,体验到了自己更为深刻的生命或本能。与环境相隔离的这种疏异的感觉,也是日后促使他参与到人群中去、恢复自己在人群中位置的决心所在。     “说来也怪,我在某些程度上是绝对的坚定不移、不屈不挠、坚韧顽强、目标明确,我甚至可以大胆地说,我是不可摧毁的。(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会多么坚持自己的看法,这经常使得你烦恼,尤其是在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上固执己见的时候)。的确,许多事情我并不十分感兴趣,做起来也没有什么乐趣,我大可不必理睬它们。但是我一旦铁了心,或者对某件事情来了劲,我真能把自己整个搭上去,不惜一切代价,一条道路走到黑。我不喜欢做事有头无尾,不喜欢半信半疑或可进可退,不能容忍混乱不定。”     一些能够分享哈维尔身上那些淘气幽默、分享他的焦虑烦恼荒诞感的人们,未必能够分享他身上这种坚持的、坚定不移的特质。而这一面才更加能够说明这个人。一个人的心情是一回事,但是他的行动是另一回事。能够说明这个人的,不是他的心情他的感受,而是他的行为,他在这个世界上的行动,那些不可抹杀的东西。心情是飘忽的,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而行为却不能来回摇摆,变幻不定。顺便地说,在我们这个越来越倾向主观的年代,人们越来越看重一时一地的小心情,以此来判断自己,而不是在这个世界上的行为。     哈维尔承认自己的生活中存在过许多奇特转折,甚至他从一个剧作家变成一个投身民主事业的人,这在他最初也没有想到,但是他仍然认为自己所走过的道路,是能够连贯起来的,从中可以找出一个明显的线索。在某种程度上,没有比这个对于一个人来说是最大的成功了。不管世事变化,命运沉浮,他没有因此而变得面目全非,而是始终保持某种连贯,用他的术语来说,便是“人的一致性和绵延性。”他在牢里回顾自己走过的道路时,认为“有两点与我有关的事实是不可否认的。第一,在所有哪些曲折和转折背后的某个地方,存在着一个清晰的、贯穿始终的东西;第二,即使我有时候发现自己走错了路,无论什么原因,我也总是能够设法纠正自己的错误,回到自己最初应该站立的地方”。     从他自身的一致性出发,就事情对于他而言的意义(而不是对于其他人而言的意义)来说,如何理解他在狱中的这件事情呢?他的答案是:“我并未作出‘牺牲’,也不是在开玩笑,我不是好惹事的人,不是在与命运开玩笑,也不指望会有某种明确的结果。我仅仅是在并非我所创造的条件下捍卫我的个性,以唯一可能的方式这么去做,力图做一个有责任心、有尊严的人。”     “人的尊严是不能用‘非我’获得的自由来衡量的,这只能用‘我’获得的自由来衡量。因此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可以捍卫他的尊严。这不是一时的决定,而是一个恒常的决定,或者毋宁说,是一种‘存在的习惯’。正如每个人每天都有不去做逆来顺受的可怜虫的机会一样,他每天也有成为这种可怜虫的危险。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我处在这种地步,无论我愿意不愿意,为了捍卫我的尊严,我必须在这里度过一段时间。更重要的是,我如何度过在这儿的时间,即使在这里,准确地说就在这里,我也仍旧是我自己,我决不放弃自己的任何东西。”     哈维尔并不是一个身体十分强壮的人。在狱中,他经常感冒、嗓子疼、喉咙发紧。1983年1月下旬的一天他突然发起了高烧,监狱看守看到情况不妙,赶紧把他送到监狱医院。这个地方审查制度略微宽松一些,他得以给奥尔加写信通报病情。很快对于他的再次声援在世界各地响起。某天晚上他正要睡觉时,一名医生和女官员来到他的房间,向他宣布撤销对他的判决,这意味着他比他的原来的刑期提前将近10个月。已经换了睡衣上床,哈维尔提出能不能在狱中再住一个晚上。对方说不可以,因为他现在已经是公民了。他当晚被转送至地方医院。当听到医生们称呼他“哈维尔先生”,他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后来意识到自己终于自由了。     2011年1月       上一篇: 徐贲:你见过这43种歪理和不会说… 下一篇: 没有了 阅读数(12) 评论数( 0 ) 0 条 本博文相关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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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石男 | 这个社会好人太多了((微言宋听(10.16-10.21))

宋石男     (张发财作品)   【一周吐槽】多乎哉?不多也!   在卡扎菲被击毙之前,本周微博焦点当是佛山“小悦悦事件”。 13 日下午,佛山南海黄岐发生一起车祸: 2 岁的小悦悦先后被两辆车碾压,她躺在地上的 7 分钟内,经过的 18 个路人无一施救。直到 58 岁的 拾荒老人陈贤妹经过,才将她扶起,随后送往医院,经全力抢救无效,于 2011 年 10 月 21 日零时 32 分离世。 据《新快报》报道,街坊得知陈贤妹救小悦悦后,只有少数人对她认可,多数人却忙着追问“捡破烂的陈姨奖励几多钱?”当得悉慰问金有 2 万多时,他们竟嘘声一片,说“陈阿姨 发达啦!”“好彩啊!”稍后,陈贤妹表示,将把奖金全部转赠小悦悦家属。 陈贤妹的善良令人动容,而广州某官网的报道则令人苦笑。报道称,小悦悦妈妈说:“这个社会好人太多了。”网友 straightbar 怒了:“两车压过,十八人无睹,结论是好人太多 了。确实,这样的官媒早就证明过机关枪杀人是天国必由之路。”网友燕山大讲堂则引用塔西佗的话讽刺说 : “他们制造了一片荒芜,并把这叫做和谐。”网友变态辣椒忍不住叹 息 : “ 18 个好人路过我重伤的灵魂”。网友 BaoliDao 则反思说 : “辗过小悦悦身上的两个司机和经过她身边的前十八人里,有多少影子不是我们自己呢?每天自以为聪明的算计得失 ,同流于体制腾飞,追名逐利的泡沫里。早已不知什么为人!不知尊重,也没有理解,更谈不上担当”。而我读到最质朴也最伤心的一句网友评论则是:“对不起,小悦悦,这个 社会好人太多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只想起昆德拉那句因为无力而异常有力的话:“对死亡的恐惧被对这个世界的失望所压倒,这个世界太丑陋了,没有人愿意从坟墓中重新站起来。 ” 我们最大的国情是什么?“这个社会好人太多了”——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国情。在这个好人太多的国度上,什么都可能发生。好心去扶跌倒的老太太的会赔得内裤都变卖一空;捡 钱归还的如果是拿低保的穷鬼,那就肯定被指认为小偷;站在斑马线上若没被撞死,回家就得给耶稣老爷或者舒马赫大哥磕几个响头;婴儿喝了牛奶没长结石,父母就会兴高采烈 地给政府送锦旗;尘肺三期必须把胸开了才能取得证明,然后还得接受央视记者的问候:“你是尘肺三期,你高兴吗?” 不过,仅仅对路人或社会失望也许并不足够。网友林强指出 : “我以为 18 路人其实不完全是漠视,更多是怕惹祸上身而不敢上前,与路遇摔倒老人不敢扶同理;据传肇事司机说:‘ 死了赔一两万,伤了得赔几十万’,亦与药家鑫拔刀前想到‘农村人难缠’同理。其背后不仅是道德沦陷,更是整个国家法律制度漏洞百出、司法实践颠倒黑白、社会契约体系整 体崩溃。” 美国一位网友在微博讨论此事则说,不用忙着指责 18 名路人,如果在美国,先是逮捕女孩的父母,他们为什么会让一个 2 岁的女孩独自留在马路上?这在美国已经违法。接着就是通 缉两名司机,他们肇事后逃逸,已涉嫌二级谋杀。最后才是对小悦悦的捐赠以及对陈贤妹的表彰,依靠民间的善意与激情。网友田耕 1972 同意他的看法,并小结说:“文明国家把 孩子当成整个国家的共同财产,儿童保护法细致苛刻,很好地起到了保护的作用。野蛮国家把孩子当成私人财产,虽有立法,然空洞不可执行,孩子自生自灭,家长自求多福。” 央视评论员王志安的小结也值得一听:“小悦悦事件,最该谴责的是肇事后逃逸的司机,最该问责的是建材城的管理,最该探讨的流动人员子女的生存状态。媒体一窝蜂去谴责路 人的冷漠,是媒体的自我道德化。这件事和彭宇案有本质的不同”。 “这个社会好人太多了”,在西安也有回声。为了孩子茁壮成长,西安一小学给差生戴绿领巾,称为激励其上进。消息一出,顿时引爆微博舆情。网友和菜头认为,给差生戴绿领 巾这事儿一定是戴绿帽子的老师想出来的,他对绿色情有独钟。网友黄薄码更加刁钻:“绿领巾是校长帽子的一角,是校长夫人的汗水染成的”。网友痞子唐则写段子说:“今天 早上出门,女儿问:如果红领巾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那绿领巾岂不是外星人的血染成的? 我:不,是蓝精灵。”网友王掰掰掰进一步指出事件本质:“这跟雅利安人给犹太人戴 黄色标志有异曲同工之妙”。稍后,白岩松戴绿领带出现在新闻1+1,声援绿领巾孩子。校方随后道歉。教育部也回应绿领巾事件:禁止区别学生好与差。 戴绿领巾不对,戴红领巾就对吗? 其实从另一角度看,戴绿领巾是好事。如果戴绿领巾的孩子越来越多,且是自愿自发而非被惩罚,那么党化教育的冰山,就在消融中。 “这个社会好人太多了”,重庆也许有意见,他们认为好人不多,至少好高的人不多。重庆投资环境推介暨恳谈会近日举行,重庆市外经贸委主任、中国投促会副会长王毅说,现在学生每天要喝牛奶,体育课从每周两节 变成四节。“将来还要把重庆人的平均身高从一米七几提高到 1 米 8 、 1 米 9 ,人均寿命从现在 70 多岁提高到 90 岁,这都是有量化指标要考核的。”学者吴稼祥微博评论此新闻只说了 一个字 : “操”。另一位网友则多说了几个字:“这人种改良计划几乎可以和希特勒的净化雅利安人种计划媲美了。” 又有人说,中国不是好人太多了,是人太多了,一切灾难的源头都是人多。这说法也许并站不住脚。网友推倒柏林墙本周连发数条微博,希望澄清这一习惯性误区:中国绝大多数 被人们归结于“人多”造成的社会问题,其实跟人口都没什么鸟关系,另一个 loser 国家俄罗斯也是一个德行。只不过中国政府有什么事就可以把责任推给“人口负担大”,俄罗斯 政府显然不行。这就是我国独特的优越性:人口不多借口多。说中国人多那是无稽之谈。中国人口密度 130+ ,全世界排名 50 多位而已,什么日德韩英之类都是这个数的两倍,以色 列都是中国的三倍,人家愣是搞出了牛逼的沙漠农业。相反,俄罗斯的人口密度只有 9 ,全世界最稀疏国家之一,人家首都还是堵车堵得跟孙子一样。 不过,在本周淘宝商城事件中,还是体现了“人多力量大”的优势。淘宝商城 10 月 10 日推出 2012 年度商家招商续签及规则调整,宣布升级商家管理体系,大幅提升商城店家成本, 此举引起中小卖家不满。十数万中小卖家在网上成立“反淘宝联盟”,并对淘宝商城大卖家发起持续大规模的“网络攻击”。商务部 15 日晚间表示高度关注、重视此事件,要从稳 定物价和支持小微企业的高度妥善处理。日前,淘宝终于出台新规,包括调整日期延后, 2012 年保证金折半,拿出 5 亿元保证金为中小企业贷款作担保等政策,试图平息此事。网友 钱塘门的分析比较靠谱:“淘宝商城提价前更多的是采用社会规范来打造公司和蔼可亲的形象,但提价后就加重了赤裸裸的市场规范,损害到小卖家的商业利益和情感。如果一开 始就在商言商,明示能提供什么,期望什么回报,小卖家就不会有这么大的期望。” 有趣的是,在狂暴淘宝小商家围攻淘宝大商家时,腾讯 13 日在 QQ 商城和拍拍首页一脸坏笑地挂出“亿元营销资源大放送”招商广告,并称此后每日新增申请商户的峰值突破 1000 家 ,销售额也大幅增长。这意味着在淘宝商城卖家纠纷中,腾讯的挖墙角战役收获颇丰。 在我看来,淘宝小商家的攻击情有可原,但并不合理。尽管坊间盛传,服务费涨价是大商户与淘宝共谋的结果,试图淘汰小商户。但淘宝除了没有事先跟小商户沟通外,此举合法 合理,没什么可诟病的。此外,冤有头债有主,右拐十米是政府,你小商家被淘宝搞了,不去扔马云的臭鸡蛋,却去恶意攻击大商户,不但无理,而且怯懦。在我们这个好人太多 的国度,弱者总是拔刃向弱者,或次强者,但就是不敢拔刃向真正的强者。     【一周血性】探视陈光诚   阅读本节之前,请先阅读李华芳此文《要有光,要有诚》: http://www.bullock.cn/blogs/lihuafang/archives/155970.aspx   10 月 15 日,正逢世界盲人日,作家慕容雪村 , 专栏作家王小山 , 十三月唱片总经理卢中强等四男一女,由青岛前往临沂探望陈光诚。慕容雪村说:“探望朋友,本是一件再平常 不过的事,或许我们几个人可以证明,在这个国家,在这个时代,做这么一件事究竟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 交大浙江人许慎之: 其实,东师古村并非牢不可破,特大好消息。今日有网友已经成功进村,早已在撤离途中 … 祝福他平安回来!今日,除了王小山一组,另有好几组在去临沂的旅途上!“不到临沂非好汉”,临沂风光旅游集结号,吹响! @ 变态辣椒 : 最近前赴后继去冻尸骨村的人真不少,胡晨晨 Tim 的队伍明天到达,王小山和慕容雪村一行已经到达临沂,准备进村,上海的郭旭律师等人也已出发,明知前面是陷阱也 义无反顾地跳进去,我在后方继续用画笔为你们助威,,希望能给你们带去点有益的 buff 。。。  @ 法大何兵 : 世界盲人日,卢中强 、慕容雪村、王小山、张恩超及一位勇敢的小姑娘,前往临沂探望一位盲人。请环球时报胡锡进评论。  @ 毕升传人 : 王小山、慕容雪村、卢中强等几位,在临沂,被群殴,被反扭双手,被撕衣,被摔到地上,被塞进大巴,被驱逐!现在我只感到深深的屈辱与不解,探望一位朋友,为何 这么难?   @ 作业本:那些说卢中强慕容雪村王小山张恩超去临沂作秀的人,我想告诉你:如果你认为这是作秀,那么我也不反对,因为这是我见过最好的作秀。如果你认为这是炒作,那么我 也不反对,因为这是我见过最真诚的炒作。如果你认为他们去是为了吸引粉丝,那么我也不反对,因为这是对粉丝最好的交和对真相的探索。 肉唐僧、天涯如风等现也在临沂。转此微博给他们看。在地宣传与在地抗争是极高效手段。转 @叶隐:晚上出去买东西时,问一临沂本地人:知道陈光诚吗?他说不知道,我花了十几分钟给他简单讲了一下他的遭遇,这个中年人立即义愤填膺,说改天要去看他。我问:你害怕吗?他说:看一个瞎子,又有什么好怕的?本地人并非全部冷漠,而是不知道。尸骨村村民成天活在恶棍的恐惧下,也早想反抗,只是力量太弱。@叶隐 @叶隐:有同学担心因为三位身份敏感,而使得对光诚看守更紧。这种担心有些多余,现约100个人看守他和村子。他从来就被看得很紧,而房子的容量是有限的,再加到1000人看守,还能紧到哪去?不要担心看守更紧,要担心的是去的人远不够。 //@飞扬刘沙沙 : 江西独立候选人刘萍、魏忠平、彭新莲,已动身去临沂!   (?ndash;光•r„盏谖迤谟谐鹿獬献ㄌ猓骸緪凵辖?hellip;^:‡?り惞庹】。一‚€並未犯法…s義助弱者的盲人公民,在這‚€空間站飛上太空的‡?遥?hellip;sŸo法自由地走出家門。全家被?rsaquo;禁在村子 裏,保安森‡溃?c世隔絕。任何?Dagger;ˆD探訪他的人都•?獾酵?{,被跟?trade;、被污辱、被š?蚝捅?ldquo;Œ劫。至今為止,政府給不出一‚€哪怕是荒唐的理由。因此,陳光誠,成為‡?ぃ欢鼽/span> 這‚€‡?遥?灰•為盲‡?5缱釉又就?滔略氐刂罚裹/span> http://115.com/file/e6r3k31x  )       【一周流行·撑腰体】   北大副校长说,“你是北大人,看到老人摔倒了你就去扶。他要是讹你,北大法律系给你提供法律援助,要是败诉了,北大替你赔偿!”。这段话 2011 年 9 月 21 日出现在微博,时隔 一个月后这则网帖突然火爆网络,并衍生出了多个高校的版本,被网友称为“校长撑腰体”。   @ 朱嘉玮 : 最实在的校长撑腰:看到老人摔倒,你就去扶,要是她讹你,法学院帮你打官司;要是败诉了,我让你保研!   @ 李康丽 : 霍格沃茨校长邓布利多说:“你是霍格沃茨人,看到老人摔倒了你就去扶,他要是讹你,斯内普教授负责配吐真剂,格兰杰小姐翻书辩论,马尔福先生让他爸去开后门, 波特先生利用名声声援你,我负责给陪审团施压,韦斯莱家担任后勤,万一你被关起来了,整个凤凰社一起去劫狱!” @ 李梦 : 联大校长说:你是联大人,看见老人摔倒你就扶起来,他要是讹你,我们文法学院给你提供法律援助,管理学院给你处理后事,理学院帮你计算损失,然后由经济学院给你 补偿,最后把他送到联大附院,让医学院、药学院再给你讹回来!   @ 李中飞 : 华电校长说 :” 华电学子,看见有老人就勇敢地去扶吧 ! 他要是敢讹你,华电就停他的电 ! 如果官司打输了,华电把法官 , 书记员,陪审团,检查机关,拒绝维护正义的群众 家的电都停了 !”   @ 李涛 : 【果粉版校长体】在天堂的乔布斯拿着 iPhone 4S 说:“你是果粉,看到老人摔倒了你就去扶,他要是讹你,双核的 A5 处理器给你同时录音同时报警, 800 万像素相机给你抓 @ 刘志远 : 你是卡扎菲,有老人摔倒你就去扶。他要是讹你,你就大喊:“别开枪!”   @ 李聪莉 : 【撑腰体南华版】文格波说,你是南华的学生,看到老人摔倒了你就去扶,他要是讹你,文法学院帮你打官司,经管学院给你出钱,外国语学院帮你翻译,城建负责把他 埋在卧虎山,环安负责掩埋证据,还有医学院负责在医院毒死他,放心我们还有核专业的负责造原子弹,万一你被关起来了,国防生大队负责去抢人。   @ 唐涛 : 张昌民校长说如果你是长江大学学生见到老人摔倒就去扶,他要是讹你,长大政法学院为你提供法律援助,你要是败诉了,经济学院帮你赔偿,你要是被判刑入狱了,勘探 工程为你挖地道,如果你在监狱被狱管暴打了,医学院为你治疗,你要是想逃走,石油工程学院为你联系海上钻井平台容身让愚蠢的地球人到处找去。   @ 李倩 Lee: 西南科技大学校长肖正学说:你是西科人,看到老人摔倒了,你就要扶。他要是讹你,法学院会给你法律援助,要是败诉了,国防科技学院给你 军事支持。如果不幸被 拘留了,经济管理学院会给你疏通关系的。如果还不行?!那么只有和隔壁的九院说说,让他们给运上几个原子弹吧!   @ 蛮蛮 Rita: 校长说来:作为吉医人,看着老人摔倒你就去扶,他要是讹你,李德禄老师帮你受力分析,直属医院帮你伤残鉴定,孟繁英老师提供法律援助,冯泽明老师给你辩护 ,反正咱吉医就剩钱了,不行把门口那块几千万的泰山石头卖了它,再不行把咱一亿的图书馆卖了,再不行就让陆钊老师配点硝基苯弄死他!     【一周语录】   马云:今天很残酷,明天更残酷,后天很美好,但是绝大部分人是死在明天晚上。   冯骥才:风可以吹起一张白纸,却无法吹走一只蝴蝶,因为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顺从。   莫之许 : 秋风老师把道德滑坡责任归咎给知识分子纯属胡扯,最近十年道德大滑坡以我看原因很简单,就是 49 年前受过教育的一代彻底退出了社会生活,现在在社会上行走的都是红 旗下的蛋,就这么简单。( @ 綦彦臣:支持莫之许的观点。补充:文革导致中国大众法西斯,对他人冷漠、敌意,甚至把别人的不幸当成自己乐趣的来源。看枪毙人与不管小悦悦是 一个道理。对暴政顺服甚至谄媚是获得安全感的最佳途径。不过,知识分子在大众法西斯形成过程中是有责任的。且 1957 年之后,体制内几乎没了知识分子。)   余华 : 卡扎菲惨死在街上,萨达姆绞死在月光下,穆巴拉克躺在笼子里受审……他们的家族因为权力获得的一切,也因为权力的失去而失去。可见专制者不应该害怕民主,应该害怕 革命。革命是不讲道理的,是血淋淋的;民主是道理讲不清楚的,是西装革履的。请几个会扯皮的好律师,不仅有望保住财富,还有望保住性命。 星河舰队:司法刚判定扶人是有罪的,现在舆论又判定路过也是有罪的。以后再看到什么事,绕行已经无法幸免。就冲这个,中国人也得最先进化出翅膀来。   展江:十七届六中全会公报关键词频次:文化 114 ,经济 14 ,政治 7 ,道德 4 ,法律 0 ;社会 62 (含“社会主义” 38 ),依法治国 1 ,以德治国 1 ,解放思想 2 ;发展 62 ,改革 25 ,文明 9 ,创新 8 ;党的建设 3 , 90 周年 1 ,辛亥革命 0 ;人民 22 ,文明 9 ,小康 6 ,和谐 5 ,稳定 3 ,民生 2 ;新闻 1 ,舆论 2 ,传播 2 ,网络 2 ,腐败 0 ,监督 0 。 王晓渔:每次读报纸,总是自动地把一种中文翻译成另一种中文,比如把“维护文化安全”翻译成“思想控制”,把“社会管理创新”翻译成“消灭社会”,把“不干涉他国内政 ”翻译成“鼓励侵犯人权”……本来逻辑结巴的文章,顿时就通顺多了。   五岳散人 : 看见新闻说国务院严批当前信用缺失,打算部署信用体系建设,我就想说一句:在官员财产透明、真正行政公开的阳光法案建立之前,这种信用体系是建立不起来的。没 人能在妓院里培养出一个林黛玉。   四一哥:与央视一个小妹妹聊天,她抱怨自己所在的新闻栏目做得烂,还不时误导观众。我说,一定要记住,不能主动为恶,主动迎合,新闻素质不过关,只是丢人,新闻伦理不 及格,那就是丢人格。      【一周段子】   1 、变态辣椒 :   两个人在值班室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两岁女孩被碾压无人过问的新闻,甲拍案怒道:如今的人良心都被狗吃了!乙点头:是啊,我要是孩子的家长非杀了那帮 狗日的!两人慷慨激动,一股英雄侠义之气在窄小的值班室暗暗流转,突然桌子上的对讲机一阵乱响:还不快过来?又有人来看瞎子了!两人慌忙夺门而出 .……   2 、四一哥: 转个严肃的黄段子:【六中全会】“不要…不要…不要…!” “要…要…要!大力…大力…深入…深入…还要…还要…!” 祝六中全会圆满成功!   3 、 方可成:刚刚欣赏了北大校长周其凤作词、民乐演奏、学生合唱的《化学是你,化学是我》。“父母生下你我,是化学过程的结果;你我的消化系 统,是化学过程的场所……化学,难怪你不能不火”……不伦不类,天雷滚滚,斯文扫地,仅供娱乐。 (视频地址: http://t.cn/asuOg6  )   【一周温馨】   冉云飞 :我曾说过,不少国人三十岁就说自己老了,四十岁就可以抬出去埋了,那种被深深欺负的沦陷感和不曾反抗过的沧桑感,与陈丹青说美国人长着一张不曾被欺负过的脸, 有很大的不同,这点值得你细细体味。这是拙文《为父示女儿书》中的一段话,今天全文刊载《南方周末》,现载于网易敝博  http://163.fm/XOL1iv3 This entry passed through the Full-Text RSS service — if this is your content and you're reading it on someone else's site, please read the FAQ at fivefilters.org/content-only/faq.php#publisher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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