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楼 | 截访、造假、捡垃圾——副乡长的一天
表演式视察 星期五一大早,何历峰带着四五个下属来到离乡政府几里地的公路旁。站在杂草丛生的路肩上,干部们手持火钳,捡卫生纸、饮料瓶、塑料袋,抛到视野外的沟坡底下,看不见就行。 弯腰、捡拾、装袋,动作熟练而机械,远看像是拾荒的流浪汉。“哪是什么干部,明明就是开着小汽车的清洁工,”乡镇干部在权力等级中的地位微不足道,但一样有着强烈的身份感,抱怨是难免的事。 伴随着县领导、市领导、省领导的专门视察或是路过,清扫以每周两次的频率重复着,何历峰说不清打扫了多少遍,“已经厌烦透了”。就像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重复而无意义,可一旦懈怠,碾碎的便是自己或领导的仕途——因卫生不合格被免职,绝非神话。 接近10点半,公路清扫完毕。“县委书记还要去你包干的村,快去准备档案材料,记得打扫干净。”听完乡书记电话里的嘱咐,何历峰匆忙赶往集贤村。 县委书记临时改变行程,看似突然,其实有分寸,维系着心照不宣的默契:有幸被视察的永远是一两个样板村,视察时间总会及时告知乡里。人人都厌恶行踪不定的突然造访,都极力避免尴尬的场面。 不到10分钟,材料备齐了,宣传、纪检、精神文明建设,摞起来足有半尺厚。何历峰说起在微博上一次经历,某天凌晨1点,一位副镇长朋友发微博说:哎呀,我们镇政府现在忙得灯火通明。何历峰回复:你们是在作假吧,明天领导要来检查?对方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半尺厚材料所记录的工作,“全都没必要,事实上也都没做,就是作假应付检查。村里每月账目公开、党务公开,材料也都是事后补齐,贴出来老百姓看都不看一眼。” 假得如此明显,领导怎么可能认为是真的呢?何历峰也曾大惑不解。典型的领导视察情景,乡干部一本正经汇报工作,领导也一本正经听,“噢噢,这个做得很好,值得推广”,然后是一二三点意见。 后来他明白了,上级领导当然知道是假的,只不过假装不知道,“所有人都在表演”。 何历峰多少陷入矛盾中,他是造假参与者,心底又生出厌恶。曾有一次,新上任的县委组织部长突击检查,何历峰因工作不力受到批评,他竟感到些许激动,“这个领导作风还可以啊,即使他骂我,我都愿意。”不过,突击检查只此一次。 村委会办公室打扫完毕,何历峰跟同事坐在院里闲聊,他看着建成没几年的房屋,心里觉得可惜。建成之初,市委组织部长还来视察过,说“让老百姓看到咱们共产党的旗帜在高高飘扬”。实际上,办公室大部分时间闲置,落满灰尘,惟一用得上的场合是领导视察。 拦轿喊冤 “给不给我解决问题?你们县长要来检查,我要找他告状!”等待县委书记时,村民突然冲进来,气冲冲找到何历峰。“拦轿喊冤”不只是传统戏曲的演绎,也是千百年来活生生的现实。戏曲里,“乡吏”是左支右绌地干着坏事的丑角,但此时何历峰紧张又无奈。 乡长和村支书跟着访民去实地查看,乡书记打来电话,领导马上到达。何历峰留下来和访民周旋,乡长则迅速撤离,走时交代,“领导来时千万不能让他扑过来”。 访民的问题其实早已清楚,他家围墙后地遭到另一村民侵占,因为村支书答应了后者把地分给他,两家经常吵架,甚至动起手来。 乡干部都明白,矛盾源自村支书“错误决策”,但村支书是县里甚至更高层树立的红旗,谁也不敢动他,问题只好拖一天算一天。“讲政治”,是渗入最细微肌理的法则。 访民家里,老两口一边申诉一边端茶倒水,并不知道4位干部只是假意了解情况。 周一,何历峰已接待过他们: ——何乡长,我们的问题没解决,那人昨天又去了我家,不走,还给110打电话,说我把他打了,我打他了吗?他把我的衣服都扯烂了。 何历峰看看,衣服确实烂了。 访民问,你们乡长在不在? ——不在,去县里开会了。 ——那你们书记在不在? ——没来,在县里可能有事。 ——那这样,我等到下午5点,要是你们的人还不来,我明天一定要到县里去告你们! 这样的申诉被称作“车轱辘话”,声声作响,反复碾压。4位乡干部都觉得乏味,临走时答应最迟下周解决问题。 老太太最后说,前天到乡政府向你们书记反映问题,他有句话我很气愤,我女儿偷偷录了音,你们再不解决,我就拿着证据到县里、市里、省上、北京去告! 访民认为自己懂官场,习惯层层上告。但在何历峰看来,没用,上级信访部门也只是踢皮球,“怎么搞的,你们的人上访了,来领人!” 下午1点半,领导电话通知撤回乡政府,县委书记要座谈。何历峰发现陪同人员果然少了,才3个人。乡书记汇报了今年的工作计划,县委书记讲了几点意见。半小时后座谈结束,县委书记返回县城,整个视察过程不到两小时。 基层的命运 原本以为可以回家过周末,办公室却通知说,领导干部留下,吃过饭继续开会。 “你知道宪政不?”趁着在职工灶等吃饭的时间,何历峰突发奇想,问了同事这个问题。 10个人,只有一个学法律的说他听过,但不知道什么意思。作为一个微博控,何历峰觉得很分裂,微博上谈论政改、宪政,很热闹,但跟现实生活不沾边,“身边的干部和老百姓,谁关心这些?知识分子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就算真要政改,底下人怎么弄啊?” 何历峰熟悉学者们的呼吁,但他深谙基层的生存现实和治理逻辑,巨大的差距令人沮丧。 走出食堂,乡长正和一人拉拉扯扯,后者胡言乱语,显然喝高了,非要到乡书记办公室去,但书记正和县里来的人谈工作。何历峰赶忙上前,把醉汉带到自己办公室,听他手舞足蹈一通嚷嚷。原来是90年代的基层老干部,要找乡书记反映问题。何历峰看着他,觉得心酸,仿佛那就是大多数乡镇干部的未来。 对全乡在编的四十多名党政干部来讲,作假材料、迎来送往、糊弄群众,已持续多年,且还得继续下去,才30出头的何历峰感慨又惆怅,“美好年华就这样慢慢凋零。” 县上的人走后,醉汉闯进乡书记办公室,大嗓门、抡胳膊,书记陪着笑,无论他说什么,都回“可以可以好好好”。几天前晚上有相似一幕,一群村里的小伙子喝完酒冲进乡长办公室,横七竖八霸占了桌子椅子。“要是不解决有你好看。”几个小时,乡长一直嘿嘿笑着。 网上满是乡镇领导趾高气昂欺负老百姓的新闻,咱们的乡镇干部怎么这么“可怜”?何历峰忍不住想,政府做了让老百姓寒心的事情,老百姓反过来要挟、缠闹,基层治理的命运就是在野蛮和无理取闹中恶性循环下去? 关于未来,何历峰说乡镇干部大致三种心态,有人端着铁饭碗混日子,有人渴望仕途高升。每有人提拔,同事间耳语的不是能力品德,而是他的关系,权钱交易。“第三种心态就是很失望,想尽快调回城里,”何历峰说,“我就是这样。” 好不容易把醉汉劝走,他临走时竟然也撂下一句话:“书记,刚才我录了音但没录像!” 晚上的会内容很简单,下周省里某重要领导来调研,周末不休息,打扫卫生,准备资料。 (文中地名及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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