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卫平 | 符号与还原
2012年03月26日 23:04:41 ——我们如何学习讨论之八 一位年深日久的朋友,埋头做自己的学问,很少在公共讨论中发言。在不久前的聚会中,他说了一句话:“不管怎么说,韩寒是一个符号”。 一个人成为一个“符号”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符号本身(能指)与它所指代的对象(所指)之间的脱离与断裂。 某种符号关系一旦建立起来,人们便较少关心符号本身,更倾心于自己塞进符号中的含义。当韩寒被当作某种符号,他这个人本身便不重要了,出生在某年某月、曾经做过某些事、将来还要去做一些事情的那个韩寒,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韩寒这个名字所包含的象征意义。 一位认证为新华社国内部记者在微博上写道:韩寒“那种对自由、民主、人权等价值准则的向往和追寻,都为我们时代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标杆”。“当韩寒这么做的时候,我支持韩寒。……至于他们乃至他们的家属私德如何,对不起,我真没有兴趣关心”。 “标杆”是那种一望即知的东西,拥有一种约定俗成的效果,这就足够。这将允许在“标杆”的韩寒与“真身”的韩寒之间,打一个隔断,让韩寒与他所处的实际世界分离开来,让这两个世界产生分离和分裂。 符号的世界因而也是一个封闭的世界。符号不再朝向现实的世界开放,不再朝向现实的人群以及不断变动的格局开放,以及与之对话。符号越是脱离这个世界,便越是具有“普遍性”,越是简洁、光滑,也越是可以轻便地加以利用。 将一个人与他周围的世界分离,能够产生一种神秘力量。当关上现实世界的大门之后,当人们的肉眼所不能目击,当这个人的信息主要是依靠种种转述释放出来,人们的想象力便越发炽热。结果是,某个符号不仅超越了他本人,也超越了其他所有人。 比起符号背后的肉身,符号具有不可比拟的穿越性。符号就像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扎根于更加广大的人群当中。于是人们开始乞求于这种肉眼之外的力量,希望它能够作为媒介,把自己的声音传得更广,或壮大自己这一派的声势。仿佛韩寒是一帖符咒,且受过某种更为强大力量的祝咒,只要念动这个符咒,民主的事业就会有所进展。当然,这个想法与韩寒本人无关。 资深评论员笑蜀写道:“有人说,韩寒谈革命民主自由,有啥了不起?早就好多人谈。我说废话,此前多少人谈都是相对小众,没法让几千万普通人同弹。我就谈了半辈子,但我影响的人很少。”的确,在“韩三篇”涉及的话题上,笑蜀先生多年来思虑精深,着力甚多。但是他这样说话,仿佛是一个“正版”的人,在推荐一个“盗版”的产品。只要韩寒一旦开口,乃至不管他是如何谈论的,那么就必然拥有比他本人不可比拟的意义。笑蜀先生还提及“概念产品和市场化产品”的区分,显然他是想借助市场化的韩寒,来推销他自己的某些理念。 对于另外一些人们来说,符号性或象征性的人物,意味着替他本人撑起一片天空,替他完成他自己不能前往的事情。我就不只一次遇到这样的责问:“韩寒说出了我不敢说的话,你敢么?”发出类似质疑,应该都是有所追求的人们。但谁说你一定需要通过韩寒,才能说出你自己想说的话?你也可以尝试运用自己的嗓音,发出自己的声音。不信,你低下头翻翻自己的口袋,会发现自己原来并没有藏着那么多的秘密,它们其实都是可以说出来的。 遥不可及的符号,由于缺乏与真身及现实世界的对照,最有可能成为任意解释的对象。争论中不同的人们所抓住的韩寒是不一样的。你说的是民主自由的韩寒,我说是的天才成功的韩寒,他说的是蔑视一切、肆意开骂的韩寒(“文坛是个屁,谁都别装逼”),第四个人崇拜的传说4年花掉1千700万的韩寒,以及喜欢谈汽车谈女人的韩寒,第五个人说,我没有看过韩寒的任何作品,但是我喜欢这个人。哦,他/她喜欢的是随处可见的广告照片上的韩寒。 符号从内部分裂了。每一个人所捕捉到的韩寒,都能够找到与其对立的充分证据,声称事情不是那么回事。一个人觉得他阳光帅气,另一个人发现他下笔怨恨怨毒。这个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韩寒本人。他的确释放了许多矛盾冲突的信息。作为一个人,这再正常不过。但是也许可以进一步说,韩寒始终是在反抗那些加在他身上的那些东西。 反抗他作为一个符号被安排的命运。一有机会,他会努力释放他自己身上更为真实的东西。在一些别人怀疑他是造假的地方,你也许其实可以听出来他的真实声音,他的“反抗”。 在回答他赛车是否是玩票时,韩寒说:“关键是这东西不好玩票。你别的东西能玩票;写东西呀或者唱歌呀都能玩票,因为你没法分辨好坏,你死活认著我是好的那没办法。但是赛车,因为它是一块儿发车的,快慢大家看一眼都知道。”其中“快慢大家一眼都知道”的说法,就回到了我们一直在谈论的、与所有人共同分享的这个现实空间。 这个就是拉康说的,真实界直接诞生于象征界。越是被符号化,真实界越是感到不安,越是要表现为噪音和杂音,发出干扰的信息。符号化不止,真实界不息。这回韩寒挑明了说,从前写那种众人喝彩的文章,是“迎合”别人,而他现在需要找回自己。从前是要“杀戮权贵”,现在则说要“杀戮民众”。 不幸的是,人们把这个当作了新的符号。他即使“反抗”,也只能作为一个符号来“反抗”。当然,他也知道如何运用自己作为符号的身份。《谈革命》中有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不去领导一场起义呢?”无论如何,写下这个问题,有些太夸张了。 担心失去符号,自己便不能流行或不能开口的人们,也许是因为觉得周围世界压力太大,自身不够强大。但是无论如何,与所有的人们一道回到现实世界,回到人人都能够用自己的双脚踏进的那个共同空间,这不可能绕过去。这里才是民主事业展开的场所,也是开辟自由、提供自由条件的场所。如今人们认同“总统是靠不住的”,那么一个大活人做成的符号,不会比总统更加靠得住吧? 上一篇: 德沃金的启示 下一篇: 没有了 阅读数( ) 评论数( 0 ) 0 条 本博文相关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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