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卫平

法广 | 美国/中国/人权: 美国笔会:中国压制言论自由的情况依然严重

美国笔会:中国压制言论自由的情况依然严重 笔会成员批评中国从没放松打压言论自由 作者 香港特约记者 麦燕庭 中国政府近月释放部分自茉莉花运动以来被拘留的人士,但美国笔会指出,中国压制言论自由的情况依然严重,提名刘晓波成诺贝尔和平奖得奖人的该会会长安东尼‧阿皮亚近日不获发签证到中国,该会成员访华时亦不获与刘妻刘霞会面,而六名独立中文笔会成员亦不准来港参加该会十周年研讨会。 美国笔会和国际笔会五名成员七月十八至二十二日到北京访问,与当地作家、记者和社运士交流,但行程并不顺利,包括美国笔会会长阿皮亚和该会一名项目主任不获发签证,未能成行;另外,14名获美国驻华大使馆邀请与交流团成员会晤者中,只有独立中文笔会前副会长江棋生、会员何德普和作家惟色等三人能出席,至少四人表明因国保阻挠,不能赴会。另外,他们欲与被非法软禁的刘晓波妻子刘霞会晤,亦无功而还。   美国笔会总干事艾生伯23日在记者会后引述会晤人士指,中国压制言论自由的情况日益严重,毫无放松迹象,并且可能越来越收紧。   该会自由写作和国际计划主任薛安仕指出,他曾到过「三味书屋」等较开放的书店,但它们被禁止举办沙龙等活动,店内一片苍凉,十分可惜。   另外,六名获邀到香港出席独立中文笔会十周年暨国际笔会成立九十周年研讨会的中国成员,亦被禁止离开中国,以致无法出席,当中包括来领取林昭纪念奖的独立学者崔卫平。   同样不能来港领取首届刘晓波写作勇气奖的,还有在囚的异见作家刘贤斌和缅甸作家兼演员札加纳(Zarganar)。而刚出狱的香港学者徐泽荣则出席颁奖礼,补领2009年因为仍然系狱而不能亲领的狱中作家奖,并高呼「正义的写作万岁!」   关键词 中国 – 刘晓波 –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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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思想 | 许知远:迷人的新语言_

“他身材粗壮,像个工人,一点也不像知识分子”。在一个阳光充足的午后,崔卫平回忆起米奇尼克的身材、困惑的表情、结结巴巴的法语,还有他们在餐桌上一起唱起的波兰工人之歌。 她留着短发,面目清秀,一些时候,还流露着少女式的快活和敏感,这个人的、直观式的记忆碎片,似乎比喧嚣的思想与争辩令我印象深刻。 在过去的几年中,崔卫平是中国公共生活中的一个独特声音。在知识界,她以米奇尼克与哈维尔的翻译者著称,而在更大的范围内,她是一名文化、社会批评家。她分析中国电影的堕落、支持“草泥马”运动,鼓舞青年人的个体反抗,用她的自己话来说,这都是不断进行的“小型公共空间的演习”。 她也是一个处于模糊地带的“异议者”,她写公开信声援天安门母亲,签署《零八宪章》,这些触犯政治禁忌的行为在2009年冬天达到了顶峰,在刘晓波被判决后,她通过电话、邮件、传真访问了几十位重要的中国及海外华人知识分子、作家与艺术家,征询他们对这一判决的简短看法,把这些看法以第一时间公布到网络上。这一行动令北京政权尴尬不已。 她也为这些行为付出了代价。她的电话被监听,不能出国访问,不能出席北京的一些活动,在敏感的日期被监禁在家,而在诺贝尔和平奖公布那天,与朋友吃饭也成了问题。极权的元素依旧无处不在,中国社会却已不是僵死的铁板。她仍享有某种空间,继续在北京电影学院教书,在网络上发表文章,偶尔还能在漏洞百出的审查制度的缝隙里出版一本随笔集。 一些时候,她毫不扭捏地称自己是一名“驯虎师”,所作之事多少像是“与虎谋皮”。这只老虎不仅是现存的专制政权,更是一种普遍的绝对权力,权力的本性正是要扩张、吞噬。所以,她提倡的抗争也从不是狭义的政治权力与领域,更是要回到非政治世界,回到丰富、无限的人类生活,先有自我变革、社会变革,才有政治变革。 她这一系列行动的理论支持主要来自她翻译的米奇尼克,还有更早的哈维尔。这既是偶然的相逢,也有某种必然色彩。 对我来说,崔卫平吸引我的不仅是她的勇气与见解,更是她言行中透露出的浓浓的个人色彩。不管是在谈论公民社会、专制的邪恶或是人性的幽暗,她从未放弃个人的声音。不管她的理解是否足够深入与全面,你总感觉得到一个人不断地自我追问、怀疑,挣扎着了解这个世界。你感觉得到,她理解世界的过程与自我发现的过程,是平行、交织的两条线,它们相互缠绕与激发。 这与熟悉的知识分子的论述大不相同,不管是在批判、赞扬还是分析,绝大部分知识分子太习惯于从一个全能的视角出发,他从自己分析与批评的对象中抽身而出,既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又有免于责任的自我正确感。但崔卫平却坦然于自己的感受,在说起著名的电话征集观点的行动时,她说“自救”也是重要的原因。同是《宪章》的签署者,她不知道还有谁会成为下一个,明确地表明立场,倒是一种更有效的自我保护。 这种声音或许与她的女性身份、成长记忆、对文学的兴趣都有关。她出生于五十年代末,在文革发生时,她仍是小学生,这给予她特别的经验。父辈进入了五七干校,姐姐们则串联、下乡,而她则掉入了“历史的缝隙”,无力卷入其中,像是“腹腔中一截盲肠”。 这经验可能给予她双重的遗产。一方面,这赋予了她旁观者的身份,边缘使人冷静,免于集体的狂热,回归个人,另一方面,她从未经历过青春式的反叛,在一个少女准备对抗家庭的年纪,她一心期盼父母与姐姐的归来。我多少怀疑,她在过去几年中的活跃姿态,既来源于她内心的信念,也多少像是一次迟来的青春反叛,它带着某种欢快情绪。 她的成长与那一代的大多数幸运者相似。在文革结束后不久,她进入大学。她心智的成长与八十年代的启蒙气氛重合。她沉醉于克尔凯廓尔、卡夫卡、加缪、陀斯妥耶夫斯基所营造的语境中,他们描绘出的个人的脆弱与力量,表达出她的个人经验。一九八四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后,她任教于北京电影学院,她嫁给了一位诗歌评论家,并开始业余写作。 语言与形式,总是最先吸引她的东西,对她来说,这也是理解自己与时代的前提。她感到最深的痛苦就是“不被允许开口的经验,被暗示自己的意见无关紧要的经验,被要求生活在无声世界中的经验”。 米奇尼克也是她这种寻找的一部分,他代表着一种描绘社会生活的新语言,是用来讨论和评估我们周围的世界,它也是一种“共同的语言”,促进不同利益、价值、立场的人们能在一个社会中共存、共处和共生的语言。 当找不到这种语言时,她就陷入了沉默,那种“日夜奔腾不息的大脑,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为什么”的感受。上一次这种强烈的失语感发生在一九八八年,她彻底沉浸自我的世界里,即使剧烈的政治、社会戏剧,她都隔膜在外,甚至人们在公共事件中的满足与兴奋,她也倍感怀疑。 这状态一直持续到一九九三年。中国社会、还有她生活的小世界又在发生戏剧性的变化。她多年的挚友身在海南,上午接到电话去看钢材,下午倒卖出去,第二天则贩卖彩电。这崭新的逻辑开始冲散知识分子群体。与之前的政治迫害不同,知识分子不用再下乡、关入牛棚,而是向他们敞开赚钱的机会。 在朋友留下一些的旧书里,她翻到哈维尔,另一位中欧作家。她对于作者一无所知,她后来说,倘若她知道这作者已成为一位总统,必定毫无兴趣翻阅,她似乎天然地厌恶权力。 她几乎一下子就被这本书征服了。她读到的第一篇是《沉默的解剖》。那是哈维尔写于一九八四年八月的作品,他剖析了捷克的异议者们面对出发点美好、却思维简单的西方人的复杂与无奈的感受。“他说出了我们感觉到的、却无法表达的东西”,她回忆说。 她被他的语言冲击,那里面充满着自我反省,在坚定的信念的同时、又是不断的怀疑。“因为我信仰。信仰什么?很难说,信仰生活,也许。”在随便翻开的一页上,她读到这一句,尤其是“也许”两个字。而在另一个段落,这个捷克人又写道,他不喜欢一种意识形态,对他来说,这个世界比这种意识形态所表达的要‘复杂和神秘一千倍’。 她决定把这些篇章翻译成中文,没考虑它是否会出版。对她来说,这也是个神秘的治疗,既是精神的、也是身体的。 她正患着肺结核,需要日照,她就趴在阳台上一个小桌子前,让阳光打在背上。她忍受着难以喘息的肺,开始翻译《致总统胡萨克博士的公开信》。 写这封信时,哈维尔也正处于一个难以名状的压抑时刻。这是一九七五年,距离“布拉格之春”已经八年。在六十年代宽松、自由、富有创造力的气氛嘎然终结后,先是一场大规模的清洗运动,昔日活跃的作家、诗人、编辑、艺术家清洁大楼与地面,在工厂里焊器件,做泥瓦匠。政府颁布了各种禁令,赤裸裸的谬论又占据了上风。 在这惊恐又精疲力竭的时期之后,一个致命的平庸年代到来。政府加紧了政治与思想的控制,却开放了消费世界,人们躲入到自己的私人生活,只关心食物、家具、车子、乡间的别墅,生活被降低到蔬菜和生物学的水平。个体尊严与公共精神的消亡,也意味着社会的冷漠、道德水准普遍下降。富有讽刺性的是,这个过程是以“正常化”的名义出现。 但这真是社会生活的正常化吗?哈维尔意识到,这种气氛腐蚀了社会肌体、也侮辱了个人尊严,把人弱化成低等的消费动物,抽空了他们的道德与思想维度。他这样形容这条“正常化之路”——“迄今为止,您和您的政府为自己选择了一条轻松自如、但对社会却是最为危险的道路: 为了外表形象而使内部腐败的途径;为了不断增强统一性而使生活死水一潭的道路;为了微不足道地保护你们自己的权力的理由,而加深我们社会精神和道德的危机,以及无休止地损害人性尊严的道路。” 公开信轰动了整个捷克社会,人们私下抄送、传阅,它刺穿了笼罩在人们心头的沉闷气氛。它也是哈维尔的自我治疗。他的内在流亡已进行了好几年,他躲进山间的别墅,在啤酒厂做一名工人,他仍写作剧本,但这种载体,那种轻快的、嘲讽的、对话式的表达,既不能在新现实中生存,也难以诉说出新的时代精神。 内省的、分析的长篇散文,似乎是一种更适合的体裁。他感到呼吸都轻松了,因为不必再拼命压抑心中真理的声音,他的腰杆也挺直了,没人再可以谴责他毫无作为。更重要的是,一种新的抗争哲学也逐渐形成——“不再等待世界自身去改善,而是开始使用自己的力量去参与那个世界,或至少可以表达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一名捷克异议者二十年前的声音,打动了一名北京知识分子。崔卫平几乎感觉得到思维在大口地深呼吸,头脑中的碎片重新组合起来。她着迷于哈维尔的平衡感,是细节与整体气氛、理性与感性、局内的深切与局外的清醒、行动者与思考者的平衡。个人尊严是这一切思考的出发点。 她或许感到,中国也在进行一个“正常化过程”,中国社会也在上演另一个哈维尔所描述的荒诞剧。“我们公开地被贿赂”,人们在“阻力最小的方向上释放自己的能量”,有意忽略、最终遗忘在精神上、道德上、人的个性发展及尊严上被侵犯的程度。 她最初的篇章是以打印稿形式示人的,大约五十份,在朋友圈子中流传。毫无疑问,它震惊了他们。但在这新的时代气氛中,这声音不管多么迷人、富有穿透力,注定是微弱的。大多数人正激动地迎接经济时代,它其中蕴涵着无穷的自我满足与自我欺骗…… (作者注: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2011-7-1   本文责编: jiangxl 发信站:爱思想网(http://www.aisixiang.com ) ,栏目: 天益学术 > 学术综合 > 学人风范 > 当代学人 本文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41987.html 文章来源:本文转自作者博客,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爱思想(www.aisixiang.com)网站为公益纯学术网站,旨在推动学术繁荣、塑造社会精神。 非经特别声明,本网不拥有文章版权。 凡本网首发及经作者授权但非首发的所有作品,版权归作者本人所有。网络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并保持完整,纸媒转载请经本网或作者本人书面授权。 凡本网注明“来源:XXX(非爱思想网)”的作品,均转载自其它媒体,转载目的在于分享信息、助推思想传播,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若作者或版权人不愿被使用,请来函指出,本网即予改正。 相同作者阅读 许知远:时代的稻草人 许知远:迷人的新语言 许知远:重新想象印度 许知远:怎么办与说明书 许知远:“我教育了他” 许知远:“我教育了他” 许知远:暴力的诱惑 许知远:独特性的诱惑 许知远:中国教育的溃败 许知远:新一代人的挑战 许知远:庸众的胜利 许知远:内在的自由 许知远:收音机到互联网 许知远:梁启超的感慨与金融危机 相同主题阅读 许知远:迷人的新语言 徐贲:崔卫平:公民知识分子的选择 傅国涌:崔卫平:永远的“水木年华” 崔卫平:皮鞭、制服的唯美 崔卫平:布拉格精神 崔卫平:被剥夺者是危险的 崔卫平:我们自身的限制 崔卫平:面对强权和悖谬的世界 崔卫平:从背后袭来的问题 崔卫平:业余政治的时代即将到来 崔卫平:步入写作的恐惧 崔卫平:积极生活 崔卫平:阁楼上的疯男人 崔卫平:承担作为一个犹太人的重负 崔卫平:拥有另外一些经验 崔卫平:站在失败者这一边 崔卫平:为什么是伪问题 崔卫平:为阿伦特一辩 崔卫平:赫伯特:站在现实和虚构之间 崔卫平:“你将以眉尖滴下的汗水换取温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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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思想 | 崔卫平:倾听黑暗中的未来

崔卫平:倾听黑暗中的未来 标签: 文艺评论 ● 崔卫平 ( 进入专栏 ) 一 “2+2=4,4+2=6,6+2=8,再加8等于16……圣灵,我们跪拜于你”,这是1940年的西班牙,佛朗哥夺取政权之后不久,学校里就教这种东西。在给孩子们灌输知识的同时,将有关“圣灵”的思想一并灌输进去。佛朗哥政权支持传统宗教,它因此自认为取得某种神圣性质,它转身就这样教导社会——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来自这个政权的核心,而不是别的地方。 这个细节来自西班牙导演维克多·艾里斯影片《蜂巢的幽灵》,1973年公映。这个时间表明执政30多年的佛朗哥已经垂垂老矣,一场新的社会变革正在来临。这部影片也被认为是帮助促进了那样一种气氛,推动了民主改革的进程。迄今这部影片被认为是西班牙电影史上的代表之作。随着时间的推移,电影界对这部影片的评价也越高。2003年,人们甚至为这部影片诞生30周年举办了庆祝活动。 这是一部以小女孩的视角拍摄的影片,“一个在沉默和谎言中成长的故事”,导演本人在2000年说道。当时严厉控制的西班牙社会,不允许人们将事情说透,不会将谎言背后的真相释放出来,而是将一切都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于是,这位叫做安娜的小女孩开始了自己的探索和冒险。 她的好奇心被一部叫做《科学怪人》的影片激发出来。这是1931年出品的美国片,根据雪莱夫人的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而拍摄。一个流动电影放映队在乡间的礼堂,将这个怪物带到了小女孩面前。当银幕上的怪物杀死博士的女儿,安娜在黑暗中陷入困惑和极度惊骇。据导演后来讲,这也是这位扮演安娜的小姑娘第一次看到这部影片,摄影机如实地记载了这位天才小演员的真实反应。小演员的本名也叫安娜,因为这部影片,她成为西班牙电影的象征。 姐妹俩深夜在卧室烛光下的对话,是故事发展的关键。姐姐告诉安娜:幽灵没有身体,人们不能杀死他们。妹妹问,没有身体怎么穿衣服呢?怎么与他说话呢?姐姐答:“如果你是他的朋友,就能随时跟他说话,闭上眼睛,呼唤他。”这场动人的谈话,在安娜眼前打开了一个不可测量的世界,树立起对那个看不见的世界的信心。姐姐还说那个人就在附近不远,“他就在那儿,在井旁边的那所屋子里”。 这带有一点恐怖片的味道,导演说:“佛朗哥政权本身就是一个恐怖故事。”当语言和交流成为禁忌,人们便觉得有一堵墙始终挡在自己与世界之间,有重要的东西被阻隔在视线之外。安娜逃课独自去了这个井旁边的空房子。空旷的苍穹之下,幼小的身影在井边转来转去,往这口废弃的井里扔石头,水波起来了却没有声音。她从空房子的一个门进去,从另一个门出来,连影子也没遇着。影片中安娜的探索成了一个隐喻。这种美学也许还是“佛朗哥式”的,有话不能直接说出来,只有通过隐喻来传达。 父亲带姐妹俩挖蘑菇,教她们辨别什么是好的蘑菇和有毒的蘑菇,而这个社会也需要重新回到基本的善与恶、是与非的界限。坐在黑暗电影厅里的观众,能够模模糊糊感到这里面不同寻常的东西,与之产生共鸣。寂静是这部影片的一大特色,心灵的声音只有当周围的喧嚣平静下来之后,才能够听到。安娜在一片寂静中继续冒险,用她的目光去测量、去分割周围的世界,建立起有关它们的尺寸和细节。小女孩乌亮的眼睛,喜欢被影评人拿来同西班牙著名画家戈雅的肖像做比较。 安娜终究要探索到她不该遇到的真相,她的心灵要去往自己要去的方向。有一天,空屋子里真的来了怪人,那是逃跑中的共和军战士,跳火车下来的。小女孩将自己书包里的苹果给了他。让已经成为封锁对象的共和军士兵,作为失败者在影片中成为同情的对象,这应该是这部影片本身的冒险所在,背后是人们对那段历史重新反思的强烈要求。在这个意义上,这部影片可以看作是西班牙的“解冻电影”。 士兵被发现和被打死,小女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她发现父亲的怀表,也许正是士兵拥有的那只。父亲是否参与了某桩罪行,她不能确认。她的心灵受伤,在受伤中她在生长。影片中有一个细节,是安娜和姐姐一同趴在铁轨上,倾听远方疾驶而来的火车。这个当然可以被视作另一个隐喻——倾听黑暗中未来的声音,辨认行进中的脚步声。成长中的小女孩本身也即是未来的象征。安娜的受伤和倾听,正是西班牙的受伤和呼唤。 影片中的1940年,正是导演艾里斯出生的年头,其中有许多他个人的回忆,他家也曾藏匿了一位神秘客人,家人不允许他与客人接近。 二 2006年由墨西哥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拍摄的《潘神的迷宫》,与这部影片的风格气质颇有相似。墨西哥曾经是西班牙的殖民地,佛朗哥掌权之后实行大肆搜捕镇压,许多西班牙人跑到了原先的殖民地寻求庇护。1964年出生的导演称西班牙内战对他有不小的影响,在他的周围人当中,包括参与这部影片制作的人员当中,就有不少西班牙流亡人士或他们的子女。 影片同样采取了一个小女孩的视角,她叫奥菲利亚。她所面临的世界也是一分为二,一半是现实的,另一半则是想象的。而这部影片中的想象世界,是以看得见的方式出现的,即魔幻的方式。奥菲利亚在两个世界之间穿梭来往。导演本人曾用“童话”来形容这部影片的类型,但其中暴力血腥的镜头,令影片在美国放映时被评为R级,即17岁以下观看需有人陪同。 故事背景也是上世纪40年代初期的西班牙。奥菲利亚随再婚的母亲,前往继父所在地的军营。继父是佛朗哥的一名上尉,驻扎在西班牙北部山区,任务是“剿匪”——消灭共和军的残余部队。此人生性残暴,滥用权力,虐杀无辜,将他的兵营弄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地狱。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女管家,一位干练的高个子女人,竟然是共和军游击队的卧底。兵营的医生是她的同情者。他们将抗生素偷偷弄出来给山上游击队的负伤者,这点小小的缝隙更让人感到透不过气来。 比起可怕的人间世界,奥菲利亚踏入的魔幻世界更加令人欢迎,真正的妖怪远远没有那位上尉来得恐怖。每回奥菲利亚被那只蜻蜓般的精灵带走,尽管不知去向,但是却让人感到有足够的信任和放心。那位有着一双长长挂角的农牧神(潘神)是这样自我介绍的:“我的老名字只有风和树能念出来,我是高山和森林和大地。”扮演这位农牧神的演员需要化妆5个小时,比那位科学怪人每天化妆3个半小时还要麻烦。 在魔幻世界里,奥菲利亚需要经受考验。仅仅是因为吃了两颗不该吃的葡萄,她几乎失去了魔法的保护。这些历险,与现实世界正好有一种匹配:当奥菲利亚在树洞中艰难行走寻找那只癞蛤蟆时,地面上凶残的上尉正在带人追踪森林里逃亡的游击队员。奥菲利亚相信可能的世界,相信正义、善良;上尉除了崇尚凶残,别的什么也不信。现实世界本身的分裂,是影片拥有两个世界的根源。 某种意义上,这部影片有点像那部意大利电影《美丽人生》。那位带着儿子进集中营的父亲,为了保护儿子的心灵不受伤害,一再对孩子说这是游戏。同样,在残酷阴郁的现实世界面前,奥菲利亚拥有一个魔幻的世界,她沉浸其中,有着别样的目标和经历。然而与那部意大利影片不同,这部影片中的魔幻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两条线最终搭在了一起,有一个互相交叉的结局。 上尉的儿子诞生,奥菲利亚的母亲去世。牧羊神让奥菲利亚抱走同母异父的弟弟,需要这个新生儿的鲜血完成最后的仪式,从此奥菲利亚便能重新回到她原先父母的王国,当她的公主。虽然条件诱人,但被奥菲利亚严词拒绝了。她不能用无辜者的鲜血去染自己的宝座,哪怕只是无关性命的两小滴。她决定牺牲自己,保护弟弟,即使他是暴君上尉的亲生骨肉,也不能用来为另一个加冕仪式做祭奠。 奥菲利亚的做法出乎意料,然而这有可能是一个真正的开端。一个新的起点——真正能够打开新的空间和通向未来的道路,它必定不能延续旧世界的罪恶,不能沿袭旧世界的逻辑以及偏见。它需要引进一些新的维度,新的做法,需要从没有开始过的地方开始,当然也是最为艰难的地方,才能够获得新生。 父亲上尉赶到,夺路而逃时在迷宫边上遇见了游击队。绝望中他将婴儿交给了已经归队的前女管家,同时把自己手上的怀表留下。这块表的表面上有裂痕,是上尉的父亲留下的,同时留下了他父亲战死的时间。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够记住自己死去的时间。他所得到的答复是,不会告诉他的,甚至不会告诉你的名字。 在很大程度上,一个新的世界需要与从前的世界之间打隔断,造成某种阻隔。这不是为了遗忘,而是为了未来。这就是为什么新生儿不能知道父亲的名字。他不会因为是父亲的儿子,拥有那样的血统,便需要承担父亲的罪恶,负责将某种仇恨延续下去。 这位新生儿与奥菲利亚是同一位母亲所生。奥菲利亚死去的父亲应该是共和军即对方阵营的。两个孩子一个脉络所系,而父亲则分为两个势不两立的阵营,这种状况难道还不应该结束吗?导演后来在接受访谈时说道:人们在讲述这段历史时,经常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的二分法,实际情况比这复杂得多。 着眼于未来——很难说这个反思角度仅仅来自电影导演,它更加扎根于西班牙民族和解、民主转型的历史进程。1976年,一位年轻的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38岁),选了一位年轻的首相(苏亚雷兹,42岁),碰上了一位年轻的反对党领袖(冈萨雷斯,34岁),他们的历史负担相对较少,思想比较开阔。这年年底,西班牙全民公投通过了“政治改革法”。首相苏亚雷兹将这个结果称之为“常识的胜利”。 我们谈论的上一部西班牙影片里也有一只怀表。这让人想到,是不是这位年轻的墨西哥导演在向他的西班牙前辈同行致敬。这部童话影片(成年人的童话)获当年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 三 看了一些与西班牙内战及政治有关的电影,包括那部比较有名的《13朵玫瑰》。以1939年8月份在马德里的东方公墓13名左派女孩遭到枪决为题材,她们几乎都是20岁左右的姑娘,还有未成年者。但是电影本身的思想与手法平平,有点像那部《拉贝日记》,或者像1982年拍摄的《白玫瑰》,远不如2005年的同样题材的那部《希望与反抗》来得深刻,其中所包含思想内容一直能够穿透到当下。最后不得不承认,有几部以儿童为主人公的影片,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是不是因为儿童的单纯,更能够比照出一个残忍失常的世界?还是对于内战这种复杂的事情,成年人仍然缺乏足够的智慧来反省应付?抑或,在佛朗哥专制时期,这是一个禁区,而在改革开放之后,又有其他更多的问题找上门来,无暇顾及?有历史学家形容驰名世界的西班牙大导演阿尔莫多瓦(1951—),“以电影的手法,令人信服地完成了对一个拼命弥补失去的时光、忙乱而又自觉的现代社会的概括”(托尼·朱特《战后欧洲史》)。 《饲养乌鸦》是西班牙大导演绍拉1976年初上映的一部影片,对于绍拉中国观众更加熟悉他的那部《卡门》。出演这部片子的小女孩,也是出演《蜂巢的幽灵》中的那位安娜·托伦特。事隔两三年,她仅仅长高了一点,仍然灵性美丽,不过这回她扮演的是一个晦涩的角色,还叫安娜。 她在佛朗哥军官的幽闭家庭中长大,虽然物质条件充裕,然而在一个控制封闭的环境里,人们过得无聊压抑。她的母亲热衷于追究丈夫每晚的去向,夫妇之间来来回回都是老一套吵闹的说辞,令家中孩子能够熟练地背出,甚至乐于扮演。母亲忧郁而死之后,父亲仍旧花心并莫名其妙地死在床上。这一切都被小安娜看在眼里。她与她的姐妹们在这样的环境中被塑性,因而她们本身也变得冷漠反常。目睹父亲去世,小安娜去冰箱拿东西给喂养的小豚鼠吃,幻觉之中看见了母亲,竟然没事一样笑了起来。最终她拿起枪对准了她憎恶的姨妈。这是父亲遗留下来的杀人武器,她天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她没有别的资源、别的思想起点。 这是一部难得的政治心理片:某种政治气氛、政治遗产通过小女孩的心理而呈现出来。影片的片名取自一则西班牙谚语:“你饲养的乌鸦,长大以后会来啄你自己的眼睛。”言及这部影片,需要将这篇文章的标题稍作改动,换成“倾听未来中的黑暗”。未来并不是平等地朝向每个人开放,对某些人来说,他们没有未来。 另外一部片名为《没有最后一课》(又译《蝴蝶的舌头》,2000)拥有一种自我反省的力量,导演是乔塞·路斯·奎尔达。一个小村庄里男孩莫曲遇上了一个有自由思想的老师。老师已经快要退休了,但还是一如既往地饱含热情。他称呼年幼孩子为“您”,为课堂上不妥的事情亲自上门道歉。他带领孩子们在洒满阳光的大自然中学习知识,教孩子辨别蝴蝶以及蝴蝶细长卷曲的舌头。面临日益逼近的右翼势力,他在退休典礼上演讲:“只要让一代西班牙的孩子在自由中成长,便没有人再夺去他们的自由,拿走这笔宝贵的财富。” 佛朗哥的军队占领时,大肆拘捕进步人士,白色恐怖来临。在恐惧的巨大压力之下,人们的面孔扭曲变形。他们惊讶地发现,步出牢房的最后一位正是这位受到全镇人民爱戴的老师,他即将与一群人被押赴刑场。但是有人很快反应过来,为了自保,莫曲的妈妈先是叫丈夫骂这位老师,父亲为此涨红了脸。妈妈又让小莫曲骂。小莫曲看着老师身上仍然穿着裁缝爸爸做的衣服,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也开始高声骂起来:“无神论者,红鬼子,红鬼子。”老师的脸上显出迷惑、惋惜、深长的复杂神情。小莫曲童年的天空坍塌,他的生命从内部被撕裂。在我国,对于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们来说,这一幕肯定不陌生。 进入 崔卫平 的专栏 本文责编: jiangxl 发信站:爱思想网(http://www.aisixiang.com ) ,栏目: 天益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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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朝:一个青春文化偶像能与权势拧到什么程度?

“寒”朝 一个青春文化偶像能与权势拧到什么程度? 原文:《纽约客》杂志 (2011年7月4日) 作者:欧逸文( EVAN OSNOS ) 翻译/校对:网络译者志愿团队 1999 年 12 月,上海一家出版社收到了一份手抄的书稿,作者名叫韩寒,刚从高中一年级退学,这是他的处女作。 他花了一年多时间坐在教室的后面写这部小说《三重门》,在此期间他有七门功课亮了红灯。 小说写的是一位高中生的故事,主人公每天面对着无尽的空虚,”从黑板到笔记本到试卷”不停地抄,而他妈妈则不断地给他吃各种补脑的药丸子。之前另一家出版社给这份手稿的评价是晦暗、脱离时代的步伐——当年写给中国青少年的书多数是类似《哈佛女孩》的格调,为人指引进入常青藤盟校之路——但是现在的这家出版社有一位编辑很热心,拍板印了三万册。结果三天就卖完了,再加印的三万册也很快售罄。 与描述少年烦恼的世界经典文学作品相比,这部小说并不算突出。但在中国它却是没有先例的:这是一篇对教育和权威体系既实在又尖刻的讽刺小说,而且出自一个无名小辈之手。中国中央电视台甚至特别为其制作了一个小时的讨论节目面向全国播出,试图冷却这一热潮。但是在电视上,韩寒体现出了睥睨一切的光彩。他剪了一个偶像男孩组合一般的发型,前面的刘海长得遮住了左眼。当西服革履的学者怒斥他”可能是造成社会不稳定”的”叛逆因素”时,韩寒微笑着打断他们说: “从你说的话听起来,你的人生体验比我的还要浅薄。” 韩寒一举成名,成为新一代青春叛逆的一位颇具魅力的代言人,中国媒体称之为”韩寒热”。 《三重门》继续热卖超过二百万册,跻身过去二十年中国畅销小说的行列。后来几年里,韩寒出版了四部小说和数本散文集,都围绕着他一贯的主题:青春、姑娘和汽车。尽管他目前的出版商路金波并不认为那些书是伟大的文学作品,但这些书还是卖出了几百万册。 “他的小说经常是虎头蛇尾,” 路金波最近跟我说。五年前,韩寒开始写博客,他的注意力明显转向了那些在中国极为敏感的话题:共产党的腐败、言论审查、对年轻工人的剥削、环境污染、贫富差距。这就好比是斯蒂芬妮 · 梅耶放弃了《暮光之城》系列小说,而开始引导她的粉丝去关注公共资金被滥用的问题。 写博客的韩寒比写书的韩寒更为成功。2008 年,他超过了一位电影明星而成为中国最受关注的博主。他的博客就是一种简单的日记格式,浅蓝色背景,角上一张黄色拉布拉多小狗的照片。从他开博以来已经有了近五亿访客,在中国只有谈股票经的博客能有超过这个数字的访客。 韩寒每个星期都要从上海市中心通过高速去市郊的农村老家一两次,他从小在老家的房子里长大,现在那里住着他的爷爷奶奶。这一天,当我们在车流高峰路段上走走停停时,他说:” 自从我通过写作赚到钱,我就开始买跑车。” 同时他也开始参加车赛。我们当时坐在一辆宽敞的黑色”通用”商用车里,里面有着高背座椅和有色玻璃车窗,开车的是韩寒的好朋友兼赛车领航员孙强。(韩寒这辆商用车专开长途,他怕坐飞机。) “其他赛车手看不起我,因为他们想,你是个码字儿的,你开车只会往墙上撞。”他说道。 韩寒现在二十八岁,身高五呎八吋(1米73),体重不到一百三十磅 (58公斤)。他有着线条柔和的颧骨,闪亮的黑眼珠浅藏在刘海后面,活象韩国肥皂剧明星。他喜欢灰色、白色牛仔布的服饰——符合中国流行文化的审美。他整洁而又大摇大摆的个人风格是对中国知识分子那种萎萎缩缩形象的颠覆,也同时具有杰克·凯鲁亚克【译者注:美国作家,《垮掉的一代》的作者】和贾斯汀·汀布莱克【译者注:美国流行歌手】的风范。和别人面对面相处时,他态度温和,言语简洁,说话总带着微笑,但却绵里藏针。 在整个中国异议者圈子里,韩寒具有明显的领导地位,但他的立场却又非常暧昧。有时候,他是中国最直言不讳的声音之一。(”多少年来,央视做过多少颠倒黑白,混淆视听,迫害文化,篡改事实,瞒天过海,助纣为虐,粉饰太平的事情?”——那篇博文象他很多其他文章一样,被网管删除了,但是很多粉丝抢得先机,广为转载。)但有时候,他也会极具心机地圆滑。去年十月,中国作家刘晓波在监狱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时, 韩寒跟网管和读者兜起了圈子,在博客上只发了一对引号,中间一个空格。这篇”博文”吸引了一百五十万点击量和两万八千多条留言。 他的批评文字使得他经常与中国的网上民族主义大军对立。去年十二月,一个强烈拥护政府的网站指称他为” 西奴 ”之一, 并且在他的照片上套了一条绞索 。到目前为止,他与政府之间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今年年初以来,动荡横扫北非与中东,中共对言论自由发动了多年来最为猛烈的镇压。四月三日,具有政治煽动性的艺术家艾未未因莫须有的”经济犯罪”罪名被关押以后, 作家马建在海外发表的一篇评论文章里猜测说,韩寒和其他三位批评家可能就是下一轮的目标。他写道:”……这仅仅是开始,下一步有独立思想的作家像艾晓明、戴晴、崔卫平、韩寒等都会受到威胁,直到中国仅剩下那些官方卸用文人如王安忆、陈凯歌、张郎郎之类的为止。” 近十年来,韩寒一直保持着作家和赛车手的双重职业身份。在上海大众车队场地赛和斯巴鲁越野拉力赛中成绩不菲。赛车是个赞助和香槟雨的世界,与他的写作生涯风马牛不相及。总的来说,他的读者对赛车毫不关心,但是他这两个身份的重叠产生的却是一个明星。韩寒的形象经常出现在时尚杂志的封面,而一些独立网站,如韩寒文摘、单位、中国奇客,经常翻译、分析他的一字一句。有时候,他的读者会在他发言之前就等着他。他有一次在微博——中国版的推特——上敲了一个字”喂”,马上就有七十多万人关注他,等着他的下一个字,而他却一直没有再在微博露面。他最近一次上电视访谈时,在开场白里说, “只要你会说中国话,你就知道我是谁。” ——虽属吹嘘,但其实并不太离谱。 他是唯一一位批评政府但还能拉到商业赞助的人——他和凡客诚品(一家低成本服装连锁店)、尊尼获加(威士忌品牌)签有广告合同,后者的广告把他忧郁的形象与广告语”梦想就是实现一个人脑海里闪现的每一个想法”相结合。他还以他的名字为瑞士恒宝一块独特的名贵表做广告,这块表上用英文镌刻着”为自由”几个字,并被拍卖用于慈善事业。   快到韩寒的家乡亭林镇时,我们的车拐上小路,最后开到了一座横跨小溪的水泥桥前面。桥面只比车身宽几寸。孙强在方向盘后面有点犹豫。韩寒从前排座椅中间的空隙处望出去,然后用开玩笑的严肃语气说道:”这座桥就是一场考验。” 我们有惊无险地开了过去。韩寒说:”我以前在那里出过几次事。” 雾气笼罩着无精打采的田野,地里有些横七竖八的小径。这里属于上海的郊区,和其他大城市的郊区没什么不同,散布着一些不大的农田和工厂,开车不多远就是繁华的都市。我们来到一座两层的农家砖楼。楼前有一小片地。韩寒的爷爷奶奶慢步走出来迎接我们。他们个头不高,身上裹着棉衣。一条黄毛猎狗兴奋地跑来跑去。我们穿过一间充满乡村阴冷感觉的客厅,来到一个小院里。韩寒有些难为情地笑笑,指点我爬过一扇窗户来到他住的那边。他说 :”设计房子的时候有点失误,我们忘了在这边开个门。” 他的房间就是一个乡下少年的梦想之窝:一辆破旧的雅马哈摩托车靠在一面墙上,一台巨大的电视摆在另外一面墙前。另外还有一个巨大的显示器连着用来玩驾驶类游戏的方向盘和踏板。房间正中放着一张台球桌,韩寒摆好台球后一杆将其打散。他一刻也没停下来。为了表明自己的精力非常集中,他把自己的两部手机都倒扣在一边,任凭它们又叫又抖地抗议着。在台球桌上,我击中了一球,但错失了下一球。韩寒把剩下的球都打进了袋里。 家乡的变迁在韩寒对中国的看法中占据着突出的地位。无论是在文字中,还是在交谈中,他不断提起个人抱负和不负责任的地方政府之间的联系。在解释为什么他爷爷奶奶的很多邻居接受了政府给的少量金钱而放弃了宝贵的土地时,他说:”为了在城里拥有一处小公寓,人们什么都可以干。即使房子只有八十平米,他们也愿意。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从农村人变成了城里人。” 他接着说:”然后政府把他们的房子推倒,把地卖给工厂或房地产开发商,由他们再建新的公寓楼卖给别的人。” 换一个环境,这种做法也许可以改善成片的地段。但是因为缺乏监管,地方官员没有什么兴趣确保新工厂能支付较好的薪水,或能保护土地环境。韩寒指给我看远处一片高大的工业化厂房。他说那是一座化工厂,它污染了他幼年时曾捕鱼的小河。他在自己的博客上写道: “我爷爷看河就知道是礼拜几,空气中全是气味,环境监测部门能面对着满河的死鱼表示水质正常……后来,我的老家规划了亚洲最大的物流港,亚洲最大的雕塑园,亚洲最大的电器城,但是这数千亩土地全部都成为了烂尾工程。” 我们来到寒冷的户外漫无目的地散着步。我提到说,作为在中国历史上最繁荣时期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的代表,他所做出的批评与他的名声似乎有些矛盾。他说中国的发展规模掩盖了财富是如何被分配的细节。”因为参加拉力赛的缘故,我们各地都去过。拉力赛一般都在土路上,所以常常是小地方、穷地方。那里的年轻人并不在乎什么文学、艺术、电影、自由或民主。但是他们知道自己需要一样东西:正义。他们见到身边发生的都是不公平的事。” 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他提起最近看到的一段新闻视频,说是有一位17岁的农民工为了回家在火车上站了62个小时。在中国的报纸上,经常可以见到对这类痛苦经历的报道,以彰显中国人的吃苦耐劳。但韩寒对此却另有看法。”那个人被逼得要穿上成人纸尿片。”他深恶痛绝地说。三天后,这成为了他下一篇博文的主题,即”被城市化进程所利用的年轻人”。那篇博文最后说:”工作一年,排队一天,买好原价票,穿着纸尿裤,站着回老家,相当有尊严。” 在韩寒写作的日子里, 他一般睡到中午起床,然后独自一人飞快地工作到凌晨。他娶了他高中时的朋友金丽华。她是一个别致而细心的女人。她成了韩寒的助手加管家。”韩寒是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甚至算是轻信的那种人。” 她说。”以前他被出版商骗过,还因此蒙受了经济损失。”他们去年喜得千金。这事曾被中国八卦杂志如皇家婚礼一般的报道(“韩寒当爹了,第一次提起女儿”) 韩寒接受媒体采访时,往往会主动说起他还有”女朋友”。比如他会说”我想呆在这个国家,因为我女朋友在这儿”之类的话。但我们很难知道这种男人式的油腔滑调有多少戏谑的成分在里面。一旦追问其细节时,他却说 “我喜欢观察别人的生活,但我不喜欢别人窥视我的。” 他很自豪地宣称自己是个乡下老粗,例如他说女导演就应该只拍关于爱情和生活的影片(他解释说这话特指胡玫——党赞助的传记电影《孔子》就是她导演的)。 不同于其他著名的中国批评家,他和西方没什么关系;他曾去过欧洲但从未踏上美洲,而且对西方文学一点兴趣也没有。即使这样他仍然获得了海外出版商的关注。 西蒙与舒斯特(出版商)计划要在下个秋季发行一套韩寒的散文及其博文的英文译本,再接下来会发行他一本小说的译本。 韩寒很久以前就认为他的那种”叛逆”的形象已是浮云了。他曾说过:”如果我是个叛逆青年, 我不会去开奥迪或者宝马。”然而这个叛逆的头衔还是被保留下来了。甚至《中国日报》——一份官办的英语报纸—— 都以”永不休息的叛逆”作为头条标题来报道韩寒紧张的日程。但实际上, 在他不比赛的时候,这位叛逆还是很温和的:他不抽烟,很少喝酒,也不喜欢去夜店。 韩寒几乎本能地被描绘为一个中国年青人的象征,这可不是纯粹的恭维。他是生在毛时代之后、赶上了一胎政策的”八零后”。这一代人是在讨论价值观和国家角色等诸多问题上的一个分水岭,类似于 ”婴儿潮一代”对于美国的意义:他们是出生在社会变革拐点处的那代人,这种变革使得他们与父辈产生了代沟,也使得他们要么被说成很有自知之明,要么被说成是自我放纵——当然这取决于你听谁讲。 韩寒的父母都是公务员:他的母亲周巧蓉在当地社保机关任职;他的父亲韩仁均以前的抱负是写小说当作家,但最后无欲无求地在当地党报做了编辑。” 他本不喜欢那种生活。在那里你不得不每天陪酒外加拍领导马屁。”身为儿子的韩寒说。 韩寒出生前,他的父母在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的情况下,就已经决定要给他(她)取”韩寒”这个名字,这名字曾是他父亲以前用过的笔名。最近几年,韩寒对当局的鞭挞让父母在政府里的就职情况变得复杂起来。韩寒提出可以自己出钱来养他们,于是他父母提前办了退休。 韩寒以前是个好动的孩子,但他父亲把家里最好的文学书籍都放在下层的书架上让孩子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而把政治类的书籍放在高处。”我常告诉别人我不读书,但这是不可能的,”韩寒告诉我。”我还告诉其他赛车手说我从不训练,但我其实也训练,不过都是偷偷地。”阅读中国古典文学使得他跟学校里的课程越来越疏远。”我不相信有哪个真正喜欢文学的人会喜欢毛泽东,”他说。”这两者是水火不相容的。 即使撇开毛的政治表现,不去计算他做过多少恶事、饿死过多少人、或杀了多少人,有一件事也还是确定无疑的:毛是作家的敌人。” 韩寒有长跑的运动天赋 ,因此他被松江第二高中录取。那时他偶尔写作,当16岁的时候他听说一家上海杂志要组织年轻作家参加新概念作文比赛。他以前参加过这种类似的作文比赛。”你会被要求写一件你做过的好事,例如,帮助老奶奶过马路,或拾到钱包归还失主之类的——尽管把拾到的钱包放进你自己的口袋可能更现实一些。”但”新概念”的比赛有些新意。韩寒在最后一轮拿到的作文题目颇为抽象:评委把一张纸放入一个空的玻璃杯里——这就是作文题。”我灵机一动,于是就用那张纸是如何掉落杯底的这个过程来谈人生。”他这样告诉我。然后又说: “其实那都是扯淡。” 但他得了第一。(这篇文章仍在韩粉中流传)。 如果换到中国历史上的其他任何时期,韩寒的特立独行也许会被人们冷落。但1999年的中国正在被新思想轰炸。互联网的使用已经开始飙升——网民人数比前一年翻了四倍——而且那时候中国正要准备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因此开放的观念席卷了全国。 那一年韩寒赢了作文竞赛,却因为考试挂科而被留级。当他再一次到了挂科的边缘时,他决定放弃学业。这也使得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出版他的手稿,”来证明我的实力,”他说。”我告诉过我的同学和老师,我是个好作家而且我能以此为生,但他们说我疯了。”《三重门》 发行以及韩寒热开始之后,这本书不再仅仅是对中国教育体系的批判,更是对年轻人的启迪——正如上海作家陈村所言,因为韩寒的存在,给了他们”选择自己偶像的权利”。 韩寒挣的钱已经比父母多了,但他也开始感到无聊。他的同龄人都在学校里,而他却迷上了上海的高速卡丁车赛道。按他的说法,这是”除了嫖娼和赌博之外的唯一娱乐”。他的一位北京朋友坚持说自己可以找到赞助去组个车队。于是韩寒去了北京,和全国各地的有志青年一起涌进了首都——这叫北漂。他们过着叛逆青年的生活,但也有节制。在午夜,他会在天安门旁边的长安街上开快车,但每遇红灯他也会停下。 “每天晚上我们聚在酒吧里,争论是该买法拉利呢,还是买保时捷?因为我们很快就会是有钱人啦!”但是最后他那位朋友的拉赞助保证变成了一句空话。 “两年中,他唯一拿到的赞助就只有楼下便利店提供的一箱矿泉水。” 韩寒说。 韩寒最终在一个车队中赢得了一席之地,并以在赛道上谨慎行事而出名。”当他准备去冒险的时候,他会做更多衡量。”他的队友王锐告诉我。韩寒的导航员孙强说,最难把握的时刻是当车手落后的时候:”他们多半会冲动,想追上去。如果这样想,人就会变得不理智。”2007年,韩寒赢得了中国场地赛车锦标赛的冠军,使那些曾经质疑过他是否适合当赛车手的人闭了嘴。没有一个赛车手对他的作家生活有任何兴趣。”我宁愿知道得越少越好。”孙强说。 韩寒在北京待了四年,一边赛车,一边写作。他的作品包括《通稿2003》,2005年发表的《就这么飘来飘去》, 2002年发表的小说《像少年啦飞驰》(描写一对儿挣扎奋斗的枪手作家),以及2004年发表的《长安乱》(讲了一个被逼无奈的武林高手的故事)。他的书封面通常以暗色调为主,内容上有些压抑,描写很到位。但这些书却都无法重现他首部作品的神采。实际上,他并不热衷于写作。他写作只是为了补贴赛车所需的费用。 “如果我的赛车被撞坏了,那就意味着我不得不需要写本书去糊弄我的读者了。” 他后来写到。 2005年,在他发表首部作品的5年之后,韩寒出现了资金短缺,并且正与出版社就版税和盗版问题处于争执状态。这时他遇到了路金波。路以前是作家,后来转行做了出版商。年长韩寒七岁的路金波是个商人,偏爱穿细条纹衣服,说话嗓门很大。他曾坦诚地给韩寒提过建议。”他那种’问题孩子’的形象已经过时了。人们已经对他失去了好奇心。”路说。他想出了一个诱人的新主意:他为韩寒的下一部新书预支了两百万元人民币的稿费(相当于25万美元)。在中国人的概念里,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报纸把这个合同的消息炒成了头条,并称路是”天价版税”的牵头人。 在路金波的另外一个签约作者的作品朗读会之后,我和路在一家书店的茶座里一起喝啤酒。他的举手投足让我想起了拳击经纪人唐·金(Don King)。 他极度赞赏韩寒的才华,把他跟纳尔逊·曼德拉相比,并且预言将来有一天大学里将讲授 ”韩学”。他还谈起了他对(韩寒作为)”品牌”的看法。”韩寒是一个社会现象,一个文化偶像,甚至带一点半宗教领袖的意味。”路说。”所谓宗教的意思,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你喜欢韩寒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理由。”他历数韩寒的粉丝和姚明的粉丝之间的区别:姚是第一个加入NBA全明星队的中国人。”姚明的才华有一天会褪色,但是韩寒的粉丝呢?他们喜欢有关他的一切。” “我希望他能成为一个评论家和思想家,同时还能有一个好孩子的形象。”路金波接受中国杂志《青年周刊》采访时这样说道。首先,他们不再使用暗色调有艺术感的封面,而采用白色系的亮色调。他还敦促韩寒继续他在流行音乐方面的兴趣。对于那些倾向于把韩寒看做没有后劲儿的半吊子的人来说,韩寒在2006年发行的流行音乐专辑《18禁》证明了他们的观点。在中国,”18禁”的意思相当于”限制级”。里面的歌词也绝对是家长辅导级(”快乐是 /快乐的方式不只一种。”)而现在,路金波说塑造新形象并不是他的主意。他告诉我说,”韩寒对任何事情都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不会因为别人而改变自己,哪怕错的是他。比如他非常懒散,总是迟到,但是他拒绝改变。他交了不少女朋友,哪怕是被他妻子抓了个正着,他也不肯改变。他浪费了很多钱,财务状况一团糟,但他也不愿改变。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他很固执。或者有些人会说,自在。” 路金波总结韩寒的特点时说,他与其他公众人物不同的是,他拥有一项中国人少有的特质。”中国的传统文化使得我们老是口是心非。如果我说’明天到我家来吃饭吧。’实际上我并不是真的想请你来。你会说’你太客气了,但是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忙,所以去不了。’这是人们已经习惯了的沟通方式,不管是常常见诸报端的领导,还是普通民众,都是这样。所有的中国人都明白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有时候并不是一致的。但是韩寒不这样。他会直接说出心中的想法而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否则他就什么都不会说。”简而言之,陆说:”如果韩寒说’这是事实’,那么他上千万的粉丝也都会跟着说’这是事实’。如果他说这是假的,那就是必假无疑了。” 当韩寒五年前开博时,他主要是把网络当作辩论场。文学评论家白烨质疑年轻作家的作品,韩寒便以一篇名为”文坛是个屁,谁都别装逼”的长文予以回击。他嘲讽歌星、嘲讽现代诗人、也嘲讽中国文联的僵化。最早一批支持韩寒的人当中,有一位名叫解玺璋的文化类作家倒戈了,并说”如果我是韩寒的家长,我绝对大嘴巴扇他。”(随后解玺璋的博客充斥了韩寒的粉丝所做的嘲讽评论)。韩寒说,”我被卷进这种吵群架的奇景中。我后来才渐渐意识到这些争吵毫无意义,很多跟你争吵的人实际上跟你有着相同的敌人。” 然而,真正触动韩寒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2008年6月,在俄罗斯的一场比赛中,他的师傅徐浪(当时中国最好的赛车手)在试图把一辆赛车拖出泥浆的过程中被拖车钩击中面部身亡。在家乡,徐的妻子正怀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韩寒备受打击。尽管此事与他的写作关系甚远,却使得他把注意力转向了社会上的各种不公。他说: “死的都是好人,坏人却逍遥法外的享受生活,这让我想要生活的更加充实,让我想要作一个好人,去惩罚那些坏人。如果我们想让中国变得更好,就不能坐等。” 在网络上,他嘲讽官场的自大作风,质问政府为什么在政客死后会降半旗,但是在那些造成重大伤亡的灾难发生后却不这样做;(”我有一个中国式的办法,可以把旗杆的高度增加一倍,这样就两全齐美了。”)他影射了高官花大钱包二奶的传言;(”有人花一百块嫖娼是低俗,有人用一百万去玩艺人就是高雅”)。他也嘲讽了 试图在网络上到处张贴五毛言论给自己造势的行为。(”因为你不会看见一堆人围着吃屎而挤进去吃一口。”) 他擅长打擦边球。中国的互联网是一块黑色政治幽默时代的试验田,在这里没人要求他假装手中握有治国良方。他那些形象生动而又带点荤的帖子并非因为其原创性而受到了大家的欢迎,而是因为他说出了别人敢想却不敢说的东西。 尽管韩寒批评了  言论  的压制,但他能被世人所看见这一事实,已经足以反映出在过去的10年间,当代中国人的文化生活空间已经扩大到了何种范围。每当一个作家被禁止出国、一部小说被禁止出版同时,总会有另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新人或新作,从曾经是文化荒漠的三级,甚至四级城市里涌现出来。截至2007年底,中国的博客数量比前一年翻了一倍。尽管他们冒着因言获罪的风险,但他们积蓄起来的能量仍不可忽视。在2009年,当政府宣布新上市的电脑都需要安装名为”绿坝”的过滤软件时,中国的电脑用户反击了。他们争辩说绿坝的黄色内容过滤功能非常差,以至于 领导 的肖像如果暴露过多皮肤都会被过滤掉。另外电脑厂商也表示不满。最后政府只好做出让步,被韩寒称为”家中警察”的”绿坝”迅即全面退出市场。 韩寒的注意力集中在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上。他抱怨(上海政府)将纳税人的钱浪费在更换道路指示牌上。他在一场严重的高层建筑火灾后指出,一个遍地摩天大楼的都市竟然只有”只能够到六、七层楼高的水枪”。当愤青们【译者注:持有国家主义思想的年轻人们】游行抗议日本时,他写道, “一个对内不能和平游行的民族,他的对外任何游行是完全没有价值的。” 他一次又一次的使用平民化的文字鞭笞政府鼓吹的说教,以民粹主义立场去戳破 官方所弘扬的那些陈词滥调,忠告劳动人民不要去盲目地歌功颂德,因为他们廉价的劳动只不过为他们老板的劳斯莱斯奉献了一颗螺丝钉(”为什么我们的政客能在世界的政治舞台上挺起了腰杆,还能来几下政治博弈,耍几下政治手腕,是因为你们,每一个廉价劳动力,你们是中国的筹码,GDP的人质。”)一位47岁的妇女以自焚来阻止拆迁队清拆自己的房屋,韩寒就此写道 “如果你本人没有烧焦,……全家老小全部健全,那就是幸福生活。” 要”和谐”韩寒并非易事。 它不像封杀一位非著名学者的宣言那样简单,和谐韩寒的博客会让很多平时不会翻墙的普通网民冒险去墙外探个究竟。正如韩寒向我解释的那样,这意味着”有一些事情你特别不想让我知道,那我就一定要知道”。他的一代追随者们都学会了”凡是你竭力隐瞒的即是真相。”在2010年2月一次广为流传的演讲中,韩寒说道: “我已经算是一个自我限制很少的一个同志了,但是在我落笔的时候呢,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这个警察不能写,领导不能写,政策不能写,制度不能写,司法不能写,历史不能写,西藏不能写,新疆不能写,集会不能写,游行不能写,黄色不能写,封杀不能写,艺术不能写。 ” 他的言论吸引了一批读者,其中有些人或许以前也曾视他年少轻狂,如今对他刮目相看。知名专栏作者、小说家李海鹏对我说,韩寒”掌握了另一个交流渠道”,使他吸引了更加多元化的听众群体。李海鹏坦言:”你要知道,像我和我朋友一样的人大概不愿承认我们被韩寒影响了。但我们必须承认。”由北京学者组成的法制改革公益机构——公盟在2008年授予了韩寒首届”公民责任奖”。参加评选的公盟律师许志永告诉我:”我们视他为现代公民的典范。”在2010年4月,《时代》周刊将韩寒列为年度全球最具影响力人物候选人。选拔的关键一环是公开投票。他的支持者们自发组织了一场宣传活动,包括一份使不懂英语的读者也能够在《时代》周刊网站投票的图解指南。 很快”韩寒”和”时代”两个词的组合就被中国的搜索引擎屏蔽了。同时,《人民日报》的新闻头条还质问道:”《时代》周刊高度近视?” 韩寒却在他的博客上写道: “也许我的文章让人解气,但除此以外又有什么呢,那虚无缥缈的影响力?在中国,影响力往往就是权力,那些翻云覆雨手,那些让你死,让你活,让你不死不活的人,他们才是真正有影响力的人……我们只是站在这个舞台上被灯光照着的小人物。但是这个剧场归他们所有,他们可以随时让这个舞台落下帷幕,熄灭灯光,切断电闸,关门放狗。” 他收到了两万五千条评论,其中一些带着不顾一切的献身精神(”我甘愿为拥护韩寒献出生命——一个勇敢正直的人”),而独立敢言的媒体《南方都市报》也迈出了非同寻常的一步,刊发社论鼓励读者为韩寒投票,因为他”制造了一个人的喧哗,衬托出无数人的沉默”。该文结尾说道:”怎么指望作家或赛车手韩寒拯救你呢?韩寒是落寞的,他始终是一个人在战斗。韩寒不缺乏崇拜者,他只是需要同路人。”在最终的线上投票中韩寒高居全球第二,仅位列伊朗反对派领袖米尔·侯赛因·穆萨维之后。 2009年5月,随着知名度的日益升高,韩寒宣布了一个计划:他要做一本比报亭出售的任何杂志都更洒脱更自由的杂志。最初,他选择了《 文艺复兴 》作为刊名,但是当局对此皱起了眉头——” ’复兴’这个词令当局感到担忧。”他说——他自己也觉得这名字确实有点虚张声势。眼看一连串的耽搁接踵而来,他最终将杂志改名为《独唱团》,英文刊名叫Party。 他雇了一名员工,并在一栋粉红色高层楼房的二楼租用了一个三居室作为办公地点,用他写书出版及赛车比赛的收入支付相关的费用。几个月后,最初的样刊及封面草图——一张裸体男子手握机枪端放在腹部的图片——被新闻界曝光了。 韩寒回忆说,一位审核杂志的人担心这个挡住自己中间部位的男子会让人误解,因为这暗喻了”    党中央”。 而针对另一个专栏, 审核人员劝他删除提到”吃羊肉”的部分,因为它可能被误认为是在暗示X事件 。 据韩寒估计,总的算来杂志的原始内容大约有50%为了通过审查而被抹掉了。 但书海出版社依然对他表示支持——该出版社拥有正式出版这本杂志的权利。 与韩寒的博客相比,去年7月出版的《独唱团》创刊号的内容有些折衷,调门也并不尖锐:一共有128篇散文和短篇小说、照片和漫画,包括一个盲人音乐家记述了自己他的火车旅行,一位6岁的小女孩发表的四行诗歌。其中最富有创意和特色的是”所有人问所有人”,以一种极富喜剧色彩的形式反思了人们得到(或得不到)信息的途径:读者可以随便想象问题——有关男朋友的,有关政府机构的——然后编辑们会记录下他们为了寻找问题的答案而做出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努力。在为数不多的几篇政治色彩浓厚的文章中,有一篇用整版刊登了avv在被警察打伤之后去医院检查脑外伤时拍下的脑部CT片。 根据中国媒体的报道, 《独唱团》创刊号于发售的10个小时后即拿下卓越亚马逊网站销量第一名 。书店设立独立销售专柜来接待疯狂涌进店内的人流。 3天后,根据一家记录国内审查命令的海外网站 —— ”中国数字时代(China Digital Times)的报道,中宣传部责令北京新闻媒体封杀有关独唱团热销现象的报道。但这并没有阻止仿冒者:报刊亭随即便摆放出了《小开本独唱团》、《独唱团》第二期、第三期和《明天独唱团》等山寨之作。 去年12月,当出版商接到停止印刷的命令时,第二期《独唱团》已经开始进厂印刷。 结果已印好的100万本杂志被化作了纸浆。 韩寒说, “有关部门”打来电话命令他们停下,但对方不愿意告知自己的身份 ,这着实激怒了他。”我在明处,你在暗处”,他在博客中这样写道,并宣布了《独唱团》的终结。他还解散了自己的员工。而几周以后,当我们在他已经半废弃的办公室里见面时,前期的样刊和照片依旧挂在办公室的墙上。 一瓶本打算用于庆祝新刊发行的香槟酒原封不动地躺在桌子上。 “电脑还在这里,所以我们就用它玩玩游戏,”他说。玩得最多的游戏是 《使命召唤》 ,一个射击类游戏。 《独唱团》的办公室里暖气效果不太好。韩寒戴着围巾穿着毛衣,显得有些灰心。他说,这本杂志的停刊,是它取得的成功所带来的后果。 ”有人开始感到不安了。也许他们在想。好嘛,你一开始不过是个作家,在我们管的杂志上发表文章,现在你想自立门户?”他又补充说:”哪怕当初这是本钓鱼杂志,也还是会出同样的问题。” 他的妻子从办公室外探头进来,递给他一个麦当劳的外卖袋。他打开一个汉堡。”假如办(这本)杂志的是别人,而不是我,他们可能会得到更多的自由。”他说。他的汉堡肉饼掉出来落在了沙发上。他捡起来重新把它放回面包里。他最难过的是,杂志的被停刊反映出了中国文化活力的现状。 “我们不能总拿熊猫和茶说事儿。” 他说, “我们还有什么?丝绸?长城?这不是现在的中国。” 那次我们交谈时,中东乱局正愈演愈烈,中国当局则迅速采取行动,封杀在互联网上的讨论,并毫无理由地逮捕了一部分作家、律师和维权人士。韩寒在他的博客里回避了这个话题。不过, 据说上海市委宣传部在3月12日还是给当地媒体下发了指示精神,其中规定了禁止报导除赛车以外的任何有关韩寒的事情 。类似这样的命令当然会给人留下很大的解读空间——各种传闻不可避免地会渗透开来——但却可以作为解读官方想法的线索。 最终,韩寒还是忍不住评论了国外发生的戏剧性事件。在上个月,中国外交官员在联合国对制裁穆阿迈尔·卡扎菲政权的决议投了赞成票,但对设立禁飞区的提案投了弃权票。像往常一样,他们重申中国不愿意干涉他国”内政”的说法。韩寒写道, “独裁者没有内政,杀戮者当被侵灭。” 知识分子圈子里对韩寒的看法两极分化得比较严重。在一篇广为流传的文章中,香港作家和电视评论员梁文道认为韩寒是”另一个鲁迅”——鲁迅是中国最著名的社会批评家。艾未未被捕前几个月更是对记者说:”韩寒的影响力比鲁迅还大,因为他写的东西可以被更多的人读到。”但也有人持相反的意见。哥伦比亚大学文学与媒体专业的学者刘禾(Lydia H. Liu)就表示,”韩寒只是他的粉丝们的一幅镜像。你自己的镜像能怎么改变你呢?做不到。”她补充说:”你去他博客首先看到的不是他写的东西,而是斯巴鲁的广告。” 对韩寒的作品和人格最令人意外的批评来自于中国其他年轻的自由派。比如作者兼编辑许知远就说,韩寒的大受欢迎代表着”庸众时代的胜利”。 34岁的许知远犹如韩寒的审美对立面。他有着吉姆·莫里森【译者注:美国摇滚乐队”大门”的主唱】式的乱发,以及哈维尔【译者注:捷克作家】和米沃什【译者注:波兰诗人】一般的气势。”韩寒叛逆了,成功了,还赚了不少钱,”他在一次午餐的时候说,”他有那么多机会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去学习更多的东西,但是他却拒绝了。”许知远认为网络虽然有推动民主的潜力,但是它过于重名而不重实。他把韩寒比作youtube上的歌手。他说:”尽管那些歌可能是垃圾,但他的唱片还不是照样可以大卖。” 韩寒对批评他博客的人的回答很简单: “如果你喜欢看,很好,谢谢。如果你不喜欢,那就再见吧。” 然而事实是,成为他粉丝心目中的”镜像”可能正是韩寒最大的优势。中国最大胆的知识分子和持不同政见者常常由于过于张扬的特立独行而显得十分与众不同,而韩寒却胜在他表现得犹如普通人。这能让他的粉丝与他产生共鸣,从而使他拥护的那些原则都显得平易近人。他作为当代中国蠢蠢欲动的典型年轻人之一,经历过了各种微小的成功和糗事,并因此或雄心勃勃,或玩世不恭。正是这一点都让他变得非常强大。近二十年来,中国的年轻人已经不再关心政治,这不光是因为基本生活条件已经改善,也是因为他们感受到了政治的可怕与绝望。​​韩寒写的东西并没有给中国年轻人的政治生活带来变革,也没有影响上层决策者,但他却是一个推动怀疑精神的有效广告。 今天春天,当韩寒的粉丝们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讲起他写的东西的时候,他们说那种感觉正如醍醐灌顶—— “就好象有人给无动于衷的我们打了一剂肾上腺素” ,一位中国的博客用户最近这样写道。在赛车场上,一小群精力旺盛的粉丝在赛道边等待着希望能看上韩寒一眼。这群人中有来自安徽的魏斐然,一位头发像刺猬一样竖起来的19岁小伙子。由于满心期待,他整个人看着就像是要飞起来了一样。魏斐然在他高一的时候读到了《三重门》,并被这本书深深打动了。他从韩寒创办杂志的想法中得到灵感,也与他的几个好朋友合伙准备在长沙创办一份杂志。”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我真的非常想(把这份杂志)做好,”魏斐然说,”我们现在就是靠自己动手,没有其他公司或者其他人赞助我们。”他们想在创刊号中采访韩寒。所以魏斐然坐了14个小时的火车来找他。 有一段时间,魏斐然还帮着维护了一个韩寒粉丝的网站,这个网站专门收集韩寒的博客文章和评论。 “后来宁夏的网监处强迫我们关站,”魏斐然说,”我们网站上有韩寒写的所有帖子,网监处的人说那些内容太敏感了。 “旁边一个穿着橘红色毛衣的腼腆女孩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也跑过来插话说: “韩寒代表了我们想成为的那种人,他代表了所有我们想做,却没有勇气去做的事。” 韩寒说他还没有被请去喝过茶。在他办杂志的事情上,这种接触是间接的:政府机构去找他的出版商或者他的博客运营商。他举了个例子说:”我有一次接到一个警方人员打来的电话,他说,’不好意思,我们必须删除你博客里的一篇文章。’我问,’哪一篇?”你两年前写的一篇, 有关某市市长在全市范围内杀狗的事情 。’”韩寒估计,他的那篇文章让某地的某人难堪了。他说: “当年,那个人对此鞭长莫及,但是现在他可以做到了。” 想琢磨出一个人在中国千变万化的政治生活中到底能走多远,就好像于黑夜里在退了潮的沙滩上划线,因为政治形势一直都在不断变化。韩寒的言行一向保持在安全线内。 他从未把他激进的思想从网络上带到街头, 并且他也反对过早进行多党选举。 他说:  “反正他们最后会赢,因为他们有钱,他们可以收买其他人。(我们要)让文化更具活力,让媒体更开放。 “局外人常常把对开放的诉求错当成对民主的诉求,但是这种区别对中国的国内政治局面是至关重要的。韩寒也清楚他苦心经营的独树一帜不能走太远。”如果他们不高兴,你就倒霉了。”他说。 在他的杂志被封杀之后,韩寒花了数月时间来考虑他的下一个投资项目。他的出版商路金波出了一个主意:” 我们想让他做一些科学教育期刊,比如里面的话题可以是’恐龙是什么样子的?’或者’人是怎么感冒的?’”这实在很难想象。韩寒还依稀谈到涉足电影。 他最喜欢的电影之一是《地下》 ,这是一部由塞尔维亚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执导的战争史诗片。 而韩寒想拍一部沿袭《地下》那种黑色讽刺风格的作品。 安静下来后,他也承认在自己狂乱的创业模式下,有着由来已久的不安全感。 ”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害怕着什么,不是怕政府,而是怕自己能拿出来的太少了,”他说。 ”我一直认为我应该做得更多:创作更多作品,赢得更多比赛。”他最近允许自己在一个领域慢了下来,那就是他的小说创作。他最新的一部小说《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比起以前的作品来更专注,更富有激情。这部小说收到了良好的反响。过去,他笔下的人物都强调对这个世界的不满是光荣的,而他最近的小说主人公——一个上路去接他狱中朋友出狱的人——却满怀钦佩地讲述着”热血之人”是如何散发着激情,而且从来不逃避责任的。”我希望我能成为其中一员,”书中的主人公说。韩寒承认这种风格的变化。 “在过去的书里,我总是希望我的读者能对每一页都爱不释手,为每个笑话发笑,对每一个细节都印象深刻,”他说,”那些我已经做够了。现在我要写真正的小说。” 二十好几的他现在已经不再像青少年一样装腔作势了。尽管他依然津津乐道自己的风流,但他却对当父亲这件事相当严肃。四月份的一场赛车之前,当别人问起他的女儿时,他这样说到: “我已经完成了作为人类的使命。哪怕是我知道我会死在今天的赛道上,我也感觉毫无压力了。” 四月的一个周日,汽车场地锦标赛的赛季首战在上海郊外的天马山赛车场拉开帷幕。场地赛赛车看起来像一辆增强马力的普通汽车,而不像轮子外露的一级方程式赛 车,韩寒驾驶一辆大众波罗的掀背版两厢车,代表上海大众333车队参战。 在比赛前几天,韩寒在车队帐篷里,蜷缩在一把棕色扶手椅里,一边在一个黑色iPhone上发短信,一边在对着一个白色诺基亚轻声细语。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和 橡胶的味道,还有远处的赛车过弯时发出的啸叫,像愤怒的蜜蜂的声音。他穿着一套银色的赛车服,中间是大众的广告,袖口上是红牛的广告,上臂上 是Homark铝合金轮毂的广告。车手们大摇大摆的进进出出,一把撩开帐篷的门帘,就像旧时电影里的伊斯兰皇帝一样。 韩寒刚刚过完动荡的一个月。他和其他一群作家一道,指责百度允许用户上传数百万盗版书到其 “百度文库”服务,并发表了一封致百度CEO李彦宏的公开信。李彦宏是中国的首富。韩寒斥责李享受着”私人飞机和豪华游艇”,却”从我们手中抢走了知识产权”。韩的信以对抗的姿态结尾: ”倘若百度文库始终不肯退一步,那我可以多走几步,也许在不远的某天,在您北京的办公室里往楼下望去,您可以看见我。” 一周以后,百度从文库中删除了数百万的书籍。”韩寒赢了”,一篇出版业的博文这样说。 但韩寒关于”多走几步”的言论并非没有引起注意。一位韩寒身边的人说,他接到一名政府官员的电话,对方问到: ”他那句话(”多走几步”)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要上街么?请告诉韩 寒,如果他在室内抗议我们不管,但不能走上街头。” 韩寒说,百度只是小菜一碟,然后举了一个更严肃的例子。 ”对于艾未未的失踪,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他说。艾未未在此前的一个周末被逮捕,这是自中国政府最近一波镇压开始以来最引人瞩目的逮捕行动。中国政府尚未透露艾未未具体的关押地点以及受到了怎样的对待。(上周艾未未已经回到家中)。 韩寒措辞谨慎,”如果政府认为艾未未是个大问题,他们就该直说他们有权逮捕艾未未。如果大家能知道个前因后果,那就没有问题。 他们声称艾未未被捕的原因是’经济犯罪’。艾未未是一位著名的艺术家。如果你们想说艾未未犯有经济罪行,你必须拿出证据来给大家看。” 一篇广为流传的以韩寒的名义写的文章中问道 “我们谁来为艾未未说话呢?”, 但这篇文章是冒名之作 ,韩寒并未撰写此文。 此文的传播速度雄辩地证明了他人期望值的力量。(韩寒对我说,用中文写艾未未被捕一案事是没有用的,因为中国的互连网已经自动屏蔽了”艾未未”这个名 字。) 此外,将韩寒和艾未未进行比较将会模糊了他们两人之间的重要差别,他们各有自己的受众群体和战术。 韩寒说:”艾未未的批评更直接,他更专注在某一特定问题上。而我,如果我批评的某件事让他们感到很难受,他们就会叫我闭嘴。那我就转而批评别的东西。我们有无数的东西可供谈论。” 在艾未未被捕后的日子里,北京的艺术圈在私下谈论中常常认为艾未未和刘晓波是高高在上的救世主,而对普通中国人的生活影响不大。 但韩寒认为通过流行程度来评判他们俩人是幼稚的:”这与’影响’无关,因为中国政府不允许他们产生’影响’。” 比赛当天乌云密布、让人窒息,但赛道上的情景却仿佛节日一般。魔鬼身材的模特儿们成群到来,她们的打扮很清凉——大众汽车的迷你裙和起亚的露脐上衣,再配上时髦的长靴。模特儿们迈开大步游走于那些在远处略带羞涩的爱车人士的手机镜头前。赛前,韩寒和他的团队应邀出席大众汽车的媒体见面会,会上充满耀眼的灯光,轰鸣的舞曲,硕大的屏幕上写着”波罗,你的生活”。霹雳舞的舞者们在一辆两厢车周围舞动身躯,车手们则像相亲节目中的单身汉一样一字排开,与主持人进行交流。后来,我向韩寒问起赞助商会不会影响他作为圈外人的立场,他回答说,商业关系与”我博客中反对的权力利益”是有区别的。随后,他反问起美国的新闻业。”难道你们不就是既独立、不受外界影响,又同时获益于广告宣传吗?”韩寒说虽然他不喜欢在他的网站上植入广告,但是,如果将他的作品委托给传统的中国出版公司,会成为另一个让他闭嘴的权柄。 比赛即将开始,韩寒戴上了黑色的红牛头盔,敏捷地进入车内。车窗上的印花写着他的编号15和他的血型O。车手的座位是一个狭小的黑色筒形空间,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六点安全带。赛车呼啸着从起点出发,在第一个转弯处便遭遇撞车。比赛重新开始时,韩寒位列第八,后来则落后更多,先后被21号,8号和5号赶超。他的车出现了机械故障,不得不在第五圈进入维修站。 后来我找到他时,他正在维修站旁的围栏外观看比赛,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他解释说,他的团队测试了新引擎,但没成功。不过,这只是赛季的第一场比赛。他说, “我们还有时间。”这让我想起那天他向我提起他的杂志停刊时的情景 。他说,”现在是别人领先,不过只是暂时的。”他亮出了一个发言人似的微笑,大气而沉着, “再说,我比他们都年轻。我会看到他们玩完儿的那一天。”   © 推荐 for 互联网的那点事 , 2011. | Permalink | One comment | Add to del.icio.us Post tags: 韩寒 你可能也喜欢: 文化影响周期:不可不知的企业生存指南 给力的产品文化 前雇员谈苹果的企业文化 《新周刊》:网络文化三级跳 酷 – 贱 -雷 桂曙光:什么才是好的创业企业文化 无觅 Feed enhanced by Better Feed from Oz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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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 | “寒”朝――一个青春文化偶像能与权势拧到什么程度?

“寒”朝 一个青春文化偶像能与权势拧到什么程度?  原文:《纽约客》杂志 (2011年7月4日) 作者:欧逸文( EVAN OSNOS ) 翻译/校对:网络译者志愿团队 1999 年 12 月,上海一家出版社收到了一份手抄的书稿,作者名叫韩寒,刚从高中一年级退学,这是他的处女作。他花了一年多时间坐在教室的后面写这部小说《三重门》,在此期间他有七门功课亮了红灯。小说写的是一位高中生的故事,主人公每天面对着无尽的空虚,”从黑板到笔记本到试卷”不停地抄,而他妈妈则不断地给他吃各种补脑的药丸子。之前另一家出版社给这份手稿的评价是晦暗、脱离时代的步伐——当年写给中国青少年的书多数是类似《哈佛女孩》的格调,为人指引进入常青藤盟校之路——但是现在的这家出版社有一位编辑很热心,拍板印了三万册。结果三天就卖完了,再加印的三万册也很快售罄。 与描述少年烦恼的世界经典文学作品相比,这部小说并不算突出。但在中国它却是没有先例的:这是一篇对教育和权威体系既实在又尖刻的讽刺小说,而且出自一个无名小辈之手。中国中央电视台甚至特别为其制作了一个小时的讨论节目面向全国播出,试图冷却这一热潮。但是在电视上,韩寒体现出了睥睨一切的光彩。他剪了一个偶像男孩组合一般的发型,前面的刘海长得遮住了左眼。当西服革履的学者怒斥他”可能是造成社会不稳定”的”叛逆因素”时,韩寒微笑着打断他们说:”从你说的话听起来,你的人生体验比我的还要浅薄。”韩寒一举成名,成为新一代青春叛逆的一位颇具魅力的代言人,中国媒体称之为”韩寒热”。 《三重门》继续热卖超过二百万册,跻身过去二十年中国畅销小说的行列。后来几年里,韩寒出版了四部小说和数本散文集,都围绕着他一贯的主题:青春、姑娘和汽车。尽管他目前的出版商路金波并不认为那些书是伟大的文学作品,但这些书还是卖出了几百万册。”他的小说经常是虎头蛇尾,”路金波最近跟我说。五年前,韩寒开始写博客,他的注意力明显转向了那些在中国极为敏感的话题:共产党的腐败、言论审查、对年轻工人的剥削、环境污染、贫富差距。这就好比是斯蒂芬妮 · 梅耶放弃了《暮光之城》系列小说,而开始引导她的粉丝去关注公共资金被滥用的问题。 写博客的韩寒比写书的韩寒更为成功。2008 年,他超过了一位电影明星而成为中国最受关注的博主。他的博客就是一种简单的日记格式,浅蓝色背景,角上一张黄色拉布拉多小狗的照片。从他开博以来已经有了近五亿访客,在中国只有谈股票经的博客能有超过这个数字的访客。 韩寒每个星期都要从上海市中心通过高速去市郊的农村老家一两次,他从小在老家的房子里长大,现在那里住着他的爷爷奶奶。这一天,当我们在车流高峰路段上走走停停时,他说:” 自从我通过写作赚到钱,我就开始买跑车。” 同时他也开始参加车赛。我们当时坐在一辆宽敞的黑色”通用”商用车里,里面有着高背座椅和有色玻璃车窗,开车的是韩寒的好朋友兼赛车领航员孙强。(韩寒这辆商用车专开长途,他怕坐飞机。)”其他赛车手看不起我,因为他们想,你是个码字儿的,你开车只会往墙上撞。”他说道。 韩寒现在二十八岁,身高五呎八吋(1米73),体重不到一百三十磅 (58公斤)。他有着线条柔和的颧骨,闪亮的黑眼珠浅藏在刘海后面,活象韩国肥皂剧明星。他喜欢灰色、白色牛仔布的服饰——符合中国流行文化的审美。他整洁而又大摇大摆的个人风格是对中国知识分子那种萎萎缩缩形象的颠覆,也同时具有杰克·凯鲁亚克【译者注:美国作家,《垮掉的一代》的作者】和贾斯汀·汀布莱克【译者注:美国流行歌手】的风范。和别人面对面相处时,他态度温和,言语简洁,说话总带着微笑,但却绵里藏针。 在整个中国异议者圈子里,韩寒具有明显的领导地位,但他的立场却又非常暧昧。有时候,他是中国最直言不讳的声音之一。(”多少年来,央视做过多少颠倒黑白,混淆视听,迫害文化,篡改事实,瞒天过海,助纣为虐,粉饰太平的事情?”——那篇博文象他很多其他文章一样,被网管删除了,但是很多粉丝抢得先机,广为转载。)但有时候,他也会极具心机地圆滑。去年十月,中国作家刘晓波在监狱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时,韩寒跟网管和读者兜起了圈子,在博客上只发了一对引号,中间一个空格。这篇”博文”吸引了一百五十万点击量和两万八千多条留言。 他的批评文字使得他经常与中国的网上民族主义大军对立。去年十二月,一个强烈拥护政府的网站指称他为”西奴”之一,并且在他的照片上套了一条绞索。到目前为止,他与政府之间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今年年初以来,动荡横扫北非与中东,中共对言论自由发动了多年来最为猛烈的镇压。四月三日,具有政治煽动性的艺术家艾未未因莫须有的”经济犯罪”罪名被关押以后,作家马建在海外发表的一篇评论文章里猜测说,韩寒和其他三位批评家可能就是下一轮的目标。他写道:”……这仅仅是开始,下一步有独立思想的作家像艾晓明、戴晴、崔卫平、韩寒等都会受到威胁,直到中国仅剩下那些官方卸用文人如王安忆、陈凯歌、张郎郎之类的为止。” 近十年来,韩寒一直保持着作家和赛车手的双重职业身份。在上海大众车队场地赛和斯巴鲁越野拉力赛中成绩不菲。赛车是个赞助和香槟雨的世界,与他的写作生涯风马牛不相及。总的来说,他的读者对赛车毫不关心,但是他这两个身份的重叠产生的却是一个明星。韩寒的形象经常出现在时尚杂志的封面,而一些独立网站,如韩寒文摘、单位、中国奇客,经常翻译、分析他的一字一句。有时候,他的读者会在他发言之前就等着他。他有一次在微博——中国版的推特——上敲了一个字”喂”,马上就有七十多万人关注他,等着他的下一个字,而他却一直没有再在微博露面。他最近一次上电视访谈时,在开场白里说,”只要你会说中国话,你就知道我是谁。”——虽属吹嘘,但其实并不太离谱。 他是唯一一位批评政府但还能拉到商业赞助的人——他和凡客诚品(一家低成本服装连锁店)、尊尼获加(威士忌品牌)签有广告合同,后者的广告把他忧郁的形象与广告语”梦想就是实现一个人脑海里闪现的每一个想法”相结合。他还以他的名字为瑞士恒宝一块独特的名贵表做广告,这块表上用英文镌刻着”为自由”几个字,并被拍卖用于慈善事业。 快 到韩寒的家乡亭林镇时,我们的车拐上小路,最后开到了一座横跨小溪的水泥桥前面。桥面只比车身宽几寸。孙强在方向盘后面有点犹豫。韩寒从前排座椅中间的空隙处望出去,然后用开玩笑的严肃语气说道:”这座桥就是一场考验。” 我们有惊无险地开了过去。韩寒说:”我以前在那里出过几次事。” 雾气笼罩着无精打采的田野,地里有些横七竖八的小径。这里属于上海的郊区,和其他大城市的郊区没什么不同,散布着一些不大的农田和工厂,开车不多远就是繁华的都市。我们来到一座两层的农家砖楼。楼前有一小片地。韩寒的爷爷奶奶慢步走出来迎接我们。他们个头不高,身上裹着棉衣。一条黄毛猎狗兴奋地跑来跑去。我们穿过一间充满乡村阴冷感觉的客厅,来到一个小院里。韩寒有些难为情地笑笑,指点我爬过一扇窗户来到他住的那边。他说:”设计房子的时候有点失误,我们忘了在这边开个门。” 他的房间就是一个乡下少年的梦想之窝:一辆破旧的雅马哈摩托车靠在一面墙上,一台巨大的电视摆在另外一面墙前。另外还有一个巨大的显示器连着用来玩驾驶类游戏的方向盘和踏板。房间正中放着一张台球桌,韩寒摆好台球后一杆将其打散。他一刻也没停下来。为了表明自己的精力非常集中,他把自己的两部手机都倒扣在一边,任凭它们又叫又抖地抗议着。在台球桌上,我击中了一球,但错失了下一球。韩寒把剩下的球都打进了袋里。 家乡的变迁在韩寒对中国的看法中占据着突出的地位。无论是在文字中,还是在交谈中,他不断提起个人抱负和不负责任的地方政府之间的联系。在解释为什么他爷爷奶奶的很多邻居接受了政府给的少量金钱而放弃了宝贵的土地时,他说:”为了在城里拥有一处小公寓,人们什么都可以干。即使房子只有八十平米,他们也愿意。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从农村人变成了城里人。” 他接着说:”然后政府把他们的房子推倒,把地卖给工厂或房地产开发商,由他们再建新的公寓楼卖给别的人。” 换一个环境,这种做法也许可以改善成片的地段。但是因为缺乏监管,地方官员没有什么兴趣确保新工厂能支付较好的薪水,或能保护土地环境。韩寒指给我看远处一片高大的工业化厂房。他说那是一座化工厂,它污染了他幼年时曾捕鱼的小河。他在自己的博客上写道: “我爷爷看河就知道是礼拜几,空气中全是气味,环境监测部门能面对着满河的死鱼表示水质正常……后来,我的老家规划了亚洲最大的物流港,亚洲最大的雕塑园,亚洲最大的电器城,但是这数千亩土地全部都成为了烂尾工程。” 我们来到寒冷的户外漫无目的地散着步。我提到说,作为在中国历史上最繁荣时期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的代表,他所做出的批评与他的名声似乎有些矛盾。他说中国的发展规模掩盖了财富是如何被分配的细节。”因为参加拉力赛的缘故,我们各地都去过。拉力赛一般都在土路上,所以常常是小地方、穷地方。那里的年轻人并不在乎什么文学、艺术、电影、自由或民主。但是他们知道自己需要一样东西:正义。他们见到身边发生的都是不公平的事。” 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他提起最近看到的一段新闻视频,说是有一位17岁的农民工为了回家在火车上站了62个小时。在中国的报纸上,经常可以见到对这类痛苦经历的报道,以彰显中国人的吃苦耐劳。但韩寒对此却另有看法。”那个人被逼得要穿上成人纸尿片。”他深恶痛绝地说。三天后,这成为了他下一篇博文的主题,即”被城市化进程所利用的年轻人”。那篇博文最后说:”工作一年,排队一天,买好原价票,穿着纸尿裤,站着回老家,相当有尊严。” 在 韩寒写作的日子里, 他一般睡到中午起床,然后独自一人飞快地工作到凌晨。他娶了他高中时的朋友金丽华。她是一个别致而细心的女人。她成了韩寒的助手加管家。”韩寒是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甚至算是轻信的那种人。” 她说。”以前他被出版商骗过,还因此蒙受了经济损失。”他们去年喜得千金。这事曾被中国八卦杂志如皇家婚礼一般的报道(“韩寒当爹了,第一次提起女儿”) 韩寒接受媒体采访时,往往会主动说起他还有”女朋友”。比如他会说”我想呆在这个国家,因为我女朋友在这儿”之类的话。但我们很难知道这种男人式的油腔滑调有多少戏谑的成分在里面。一旦追问其细节时,他却说”我喜欢观察别人的生活,但我不喜欢别人窥视我的。” 他很自豪地宣称自己是个乡下老粗,例如他说女导演就应该只拍关于爱情和生活的影片(他解释说这话特指胡玫——党赞助的传记电影《孔子》就是她导演的)。不同于其他著名的中国批评家,他和西方没什么关系;他曾去过欧洲但从未踏上美洲,而且对西方文学一点兴趣也没有。即使这样他仍然获得了海外出版商的关注。西蒙与舒斯特(出版商)计划要在下个秋季发行一套韩寒的散文及其博文的英文译本,再接下来会发行他一本小说的译本。 韩寒很久以前就认为他的那种”叛逆”的形象已是浮云了。他曾说过:”如果我是个叛逆青年, 我不会去开奥迪或者宝马。”然而这个叛逆的头衔还是被保留下来了。甚至《中国日报》——一份官办的英语报纸——   都以”永不休息的叛逆”作为头条标题来报道韩寒紧张的日程。但实际上, 在他不比赛的时候,这位叛逆还是很温和的:他不抽烟,很少喝酒,也不喜欢去夜店。 韩寒几乎本能地被描绘为一个中国年青人的象征,这可不是纯粹的恭维。他是生在毛时代之后、赶上了一胎政策的”八零后”。这一代人是在讨论价值观和国家角色等诸多问题上的一个分水岭,类似于 “婴儿潮一代”对于美国的意义:他们是出生在社会变革拐点处的那代人,这种变革使得他们与父辈产生了代沟,也使得他们要么被说成很有自知之明,要么被说成是自我放纵——当然这取决于你听谁讲。 韩寒的父母都是公务员:他的母亲周巧蓉在当地社保机关任职;他的父亲韩仁均以前的抱负是写小说当作家,但最后无欲无求地在当地党报做了编辑。”他本不喜欢那种生活。在那里你不得不每天陪酒外加拍领导马屁。”身为儿子的韩寒说。韩寒出生前,他的父母在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的情况下,就已经决定要给他(她)取”韩寒”这个名字,这名字曾是他父亲以前用过的笔名。最近几年,韩寒对当局的鞭挞让父母在政府里的就职情况变得复杂起来。韩寒提出可以自己出钱来养他们,于是他父母提前办了退休。 韩寒以前是个好动的孩子,但他父亲把家里最好的文学书籍都放在下层的书架上让孩子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而把政治类的书籍放在高处。”我常告诉别人我不读书,但这是不可能的,”韩寒告诉我。”我还告诉其他赛车手说我从不训练,但我其实也训练,不过都是偷偷地。”阅读中国古典文学使得他跟学校里的课程越来越疏远。”我不相信有哪个真正喜欢文学的人会喜欢毛泽东,”他说。”这两者是水火不相容的。 即使撇开毛的政治表现,不去计算他做过多少恶事、饿死过多少人、或杀了多少人,有一件事也还是确定无疑的:毛泽东是作家的敌人。” 韩寒有长跑的运动天赋,因此他被松江第二高中录取。那时他偶尔写作,当16岁的时候他听说一家上海杂志要组织年轻作家参加新概念作文比赛。他以前参加过这种类似的作文比赛。”你会被要求写一件你做过的好事,例如,帮助老奶奶过马路,或拾到钱包归还失主之类的——尽管把拾到的钱包放进你自己的口袋可能更现实一些。”但”新概念”的比赛有些新意。韩寒在最后一轮拿到的作文题目颇为抽象:评委把一张纸放入一个空的玻璃杯里——这就是作文题。”我灵机一动,于是就用那张纸是如何掉落杯底的这个过程来谈人生。”他这样告诉我。然后又说:”其实那都是扯淡。”但他得了第一。(这篇文章仍在韩粉中流传)。 如果换到中国历史上的其他任何时期,韩寒的特立独行也许会被人们冷落。但1999年的中国正在被新思想轰炸。互联网的使用已经开始飙升——网民人数比前一年翻了四倍——而且那时候中国正要准备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因此开放的观念席卷了全国。 那一年韩寒赢了作文竞赛,却因为考试挂科而被留级。当他再一次到了挂科的边缘时,他决定放弃学业。这也使得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出版他的手稿,”来证明我的实力,”他说。”我告诉过我的同学和老师,我是个好作家而且我能以此为生,但他们说我疯了。”《三重门》 发行以及韩寒热开始之后,这本书不再仅仅是对中国教育体系的批判,更是对年轻人的启迪——正如上海作家陈村所言,因为韩寒的存在,给了他们”选择自己偶像的权利”。 韩寒挣的钱已经比父母多了,但他也开始感到无聊。他的同龄人都在学校里,而他却迷上了上海的高速卡丁车赛道。按他的说法,这是”除了嫖娼和赌博之外的唯一娱乐”。他的一位北京朋友坚持说自己可以找到赞助去组个车队。于是韩寒去了北京,和全国各地的有志青年一起涌进了首都——这叫北漂。他们过着叛逆青年的生活,但也有节制。在午夜,他会在天安门旁边的长安街上开快车,但每遇红灯他也会停下。 “每天晚上我们聚在酒吧里,争论是该买法拉利呢,还是买保时捷?因为我们很快就会是有钱人啦!”但是最后他那位朋友的拉赞助保证变成了一句空话。”两年中,他唯一拿到的赞助就只有楼下便利店提供的一箱矿泉水。”韩寒说。  韩寒最终在一个车队中赢得了一席之地,并以在赛道上谨慎行事而出名。”当他准备去冒险的时候,他会做更多衡量。”他的队友王锐告诉我。韩寒的导航员孙强说,最难把握的时刻是当车手落后的时候:”他们多半会冲动,想追上去。如果这样想,人就会变得不理智。”2007年,韩寒赢得了中国场地赛车锦标赛的冠军,使那些曾经质疑过他是否适合当赛车手的人闭了嘴。没有一个赛车手对他的作家生活有任何兴趣。”我宁愿知道得越少越好。”孙强说。 韩 寒在北京待了四年,一边赛车,一边写作。他的作品包括《通稿2003》,2005年发表的《就这么飘来飘去》, 2002年发表的小说《像少年啦飞驰》(描写一对儿挣扎奋斗的枪手作家),以及2004年发表的《长安乱》(讲了一个被逼无奈的武林高手的故事)。他的书封面通常以暗色调为主,内容上有些压抑,描写很到位。但这些书却都无法重现他首部作品的神采。实际上,他并不热衷于写作。他写作只是为了补贴赛车所需的费用。”如果我的赛车被撞坏了,那就意味着我不得不需要写本书去糊弄我的读者了。”他后来写到。 2005年,在他发表首部作品的5年之后,韩寒出现了资金短缺,并且正与出版社就版税和盗版问题处于争执状态。这时他遇到了路金波。路以前是作家,后来转行做了出版商。年长韩寒七岁的路金波是个商人,偏爱穿细条纹衣服,说话嗓门很大。他曾坦诚地给韩寒提过建议。”他那种’问题孩子’的形象已经过时了。人们已经对他失去了好奇心。”路说。他想出了一个诱人的新主意:他为韩寒的下一部新书预支了两百万元人民币的稿费(相当于25万美元)。在中国人的概念里,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报纸把这个合同的消息炒成了头条,并称路是”天价版税”的牵头人。 在路金波的另外一个签约作者的作品朗读会之后,我和路在一家书店的茶座里一起喝啤酒。他的举手投足让我想起了拳击经纪人唐·金(Don King)。 他极度赞赏韩寒的才华,把他跟纳尔逊·曼德拉相比,并且预言将来有一天大学里将讲授 “韩学”。他还谈起了他对(韩寒作为)”品牌”的看法。”韩寒是一个社会现象,一个文化偶像,甚至带一点半宗教领袖的意味。”路说。”所谓宗教的意思,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你喜欢韩寒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理由。”他历数韩寒的粉丝和姚明的粉丝之间的区别:姚是第一个加入NBA全明星队的中国人。”姚明的才华有一天会褪色,但是韩寒的粉丝呢?他们喜欢有关他的一切。” “我希望他能成为一个评论家和思想家,同时还能有一个好孩子的形象。”路金波接受中国杂志《青年周刊》采访时这样说道。首先,他们不再使用暗色调有艺术感的封面,而采用白色系的亮色调。他还敦促韩寒继续他在流行音乐方面的兴趣。对于那些倾向于把韩寒看做没有后劲儿的半吊子的人来说,韩寒在2006年发行的流行音乐专辑《18禁》证明了他们的观点。在中国,”18禁”的意思相当于”限制级”。里面的歌词也绝对是家长辅导级(”快乐是 /快乐的方式不只一种。”)而现在,路金波说塑造新形象并不是他的主意。他告诉我说,”韩寒对任何事情都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不会因为别人而改变自己,哪怕错的是他。比如他非常懒散,总是迟到,但是他拒绝改变。他交了不少女朋友,哪怕是被他妻子抓了个正着,他也不肯改变。他浪费了很多钱,财务状况一团糟,但他也不愿改变。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他很固执。或者有些人会说,自在。” 路金波总结韩寒的特点时说,他与其他公众人物不同的是,他拥有一项中国人少有的特质。”中国的传统文化使得我们老是口是心非。如果我说’明天到我家来吃饭吧。’实际上我并不是真的想请你来。你会说’你太客气了,但是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忙,所以去不了。’这是人们已经习惯了的沟通方式,不管是常常见诸报端的领导,还是普通民众,都是这样。所有的中国人都明白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有时候并不是一致的。但是韩寒不这样。他会直接说出心中的想法而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否则他就什么都不会说。”简而言之,陆说:”如果韩寒说’这是事实’,那么他上千万的粉丝也都会跟着说’这是事实’。如果他说这是假的,那就是必假无疑了。” 当 韩寒五年前开博时,他主要是把网络当作辩论场。文学评论家白烨质疑年轻作家的作品,韩寒便以一篇名为”文坛是个屁,谁都别装逼”的长文予以回击。他嘲讽歌星、嘲讽现代诗人、也嘲讽中国文联的僵化。最早一批支持韩寒的人当中,有一位名叫解玺璋的文化类作家倒戈了,并说”如果我是韩寒的家长,我绝对大嘴巴扇他。”(随后解玺璋的博客充斥了韩寒的粉丝所做的嘲讽评论)。韩寒说,”我被卷进这种吵群架的奇景中。我后来才渐渐意识到这些争吵毫无意义,很多跟你争吵的人实际上跟你有着相同的敌人。” 然而,真正触动韩寒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2008年6月,在俄罗斯的一场比赛中,他的师傅徐浪(当时中国最好的赛车手)在试图把一辆赛车拖出泥浆的过程中被拖车钩击中面部身亡。在家乡,徐的妻子正怀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韩寒备受打击。尽管此事与他的写作关系甚远,却使得他把注意力转向了社会上的各种不公。他说:”死的都是好人,坏人却逍遥法外的享受生活,这让我想要生活的更加充实,让我想要作一个好人,去惩罚那些坏人。如果我们想让中国变得更好,就不能坐等。” 在网络上,他嘲讽官场的自大作风,质问政府为什么在政客死后会降半旗,但是在那些造成重大伤亡的灾难发生后却不这样做;(”我有一个中国式的办法,可以把旗杆的高度增加一倍,这样就两全齐美了。”)他影射了高官花大钱包二奶的传言;(”有人花一百块嫖娼是低俗,有人用一百万去玩艺人就是高雅”)。他也嘲讽了共产党试图在网络上到处张贴五毛言论给自己造势的行为。(”因为你不会看见一堆人围着吃屎而挤进去吃一口。”) 他擅长打擦边球。中国的互联网是一块黑色政治幽默时代的试验田,在这里没人要求他假装手中握有治国良方。他那些形象生动而又带点荤的帖子并非因为其原创性而受到了大家的欢迎,而是因为他说出了别人敢想却不敢说的东西。 尽管韩寒批评了中国对言论自由的压制,但他能被世人所看见这一事实,已经足以反映出在过去的10年间,当代中国人的文化生活空间已经扩大到了何种范围。每当一个作家被禁止出国、一部小说被禁止出版同时,总会有另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新人或新作,从曾经是文化荒漠的三级,甚至四级城市里涌现出来。截至2007年底,中国的博客数量比前一年翻了一倍。尽管他们冒着因言获罪的风险,但他们积蓄起来的能量仍不可忽视。在2009年,当政府宣布新上市的电脑都需要安装名为”绿坝“的过滤软件时,中国的电脑用户反击了。他们争辩说绿坝的黄色内容过滤功能非常差,以至于国家领导人的肖像如果暴露过多皮肤都会被过滤掉。另外电脑厂商也表示不满。最后政府只好做出让步,被韩寒称为”家中警察”的”绿坝“迅即全面退出市场。 韩寒的注意力集中在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上。他抱怨(上海政府)将纳税人的钱浪费在更换道路指示牌上。他在一场严重的高层建筑火灾后指出,一个遍地摩天大楼的都市竟然只有”只能够到六、七层楼高的水枪”。当愤青们【译者注:持有国家主义思想的年轻人们】游行抗议日本时,他写道,”一个对内不能和平游行的民族,他的对外任何游行是完全没有价值的。”他一次又一次的使用平民化的文字鞭笞政府鼓吹的说教,以民粹主义立场去戳破中国官方所弘扬的那些陈词滥调,忠告劳动人民不要去盲目地歌功颂德,因为他们廉价的劳动只不过为他们老板的劳斯莱斯奉献了一颗螺丝钉(”为什么我们的政客能在世界的政治舞台上挺起了腰杆,还能来几下政治博弈,耍几下政治手腕,是因为你们,每一个廉价劳动力,你们是中国的筹码,GDP的人质。”)一位47岁的妇女以自焚来阻止拆迁队清拆自己的房屋,韩寒就此写道 “如果你本人没有烧焦,……全家老小全部健全,那就是幸福生活。 ” 要”和谐”韩寒并非易事。 它不像封杀一位非著名学者的宣言【译者注:指刘晓波的《零八宪章》】那样简单,和谐韩寒的博客会让很多平时不会翻墙的普通网民冒险去墙外探个究竟。正如韩寒向我解释的那样,这意味着”有一些事情你特别不想让我知道,那我就一定要知道”。他的一代追随者们都学会了”凡是你竭力隐瞒的即是真相。”在2010年2月一次广为流传的演讲中,韩寒说道:”我已经算是一个自我限制很少的一个同志了,但是在我落笔的时候呢,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这个警察不能写,领导不能写,政策不能写,制度不能写,司法不能写,历史不能写,西藏不能写,新疆不能写,集会不能写,游行不能写,黄色不能写,封杀不能写,艺术不能写。 ” 他的言论吸引了一批读者,其中有些人或许以前也曾视他年少轻狂,如今对他刮目相看。知名专栏作者、小说家李海鹏对我说,韩寒”掌握了另一个交流渠道”,使他吸引了更加多元化的听众群体。李海鹏坦言:”你要知道,像我和我朋友一样的人大概不愿承认我们被韩寒影响了。但我们必须承认。”由北京学者组成的法制改革公益机构——公盟在2008年授予了韩寒首届”公民责任奖”。参加评选的公盟律师许志永告诉我:”我们视他为现代公民的典范。”在2010年4月,《时代》周刊将韩寒列为年度全球最具影响力人物候选人。选拔的关键一环是公开投票。他的支持者们自发组织了一场宣传活动,包括一份使不懂英语的读者也能够在《时代》周刊网站投票的图解指南。很快”韩寒”和”时代”两个词的组合就被中国的搜索引擎屏蔽了。同时,《人民日报》的新闻头条还质问道:”《时代》周刊高度近视?” 韩寒却在他的博客上写道: “也许我的文章让人解气,但除此以外又有什么呢,那虚无缥缈的影响力?在中国,影响力往往就是权力,那些翻云覆雨手,那些让你死,让你活,让你不死不活的人,他们才是真正有影响力的人……我们只是站在这个舞台上被灯光照着的小人物。但是这个剧场归他们所有,他们可以随时让这个舞台落下帷幕,熄灭灯光,切断电闸,关门放狗。” 他收到了两万五千条评论,其中一些带着不顾一切的献身精神(”我甘愿为拥护韩寒献出生命——一个勇敢正直的人”),而独立敢言的媒体《南方都市报》也迈出了非同寻常的一步,刊发社论鼓励读者为韩寒投票,因为他”制造了一个人的喧哗,衬托出无数人的沉默”。该文结尾说道:”怎么指望作家或赛车手韩寒拯救你呢?韩寒是落寞的,他始终是一个人在战斗。韩寒不缺乏崇拜者,他只是需要同路人。”在最终的线上投票中韩寒高居全球第二,仅位列伊朗反对派领袖米尔·侯赛因·穆萨维之后。 2009 年5月,随着知名度的日益升高,韩寒宣布了一个计划:他要做一本比报亭出售的任何杂志都更洒脱更自由的杂志。最初,他选择了《文艺复兴》作为刊名,但是当局对此皱起了眉头——” ‘复兴’这个词令当局感到担忧。”他说——他自己也觉得这名字确实有点虚张声势。眼看一连串的耽搁接踵而来,他最终将杂志改名为《独唱团》,英文刊名叫Party。 他雇了一名员工,并在一栋粉红色高层楼房的二楼租用了一个三居室作为办公地点,用他写书出版及赛车比赛的收入支付相关的费用。几个月后,最初的样刊及封面草图——一张裸体男子手握机枪端放在腹部的图片——被新闻界曝光了。韩寒回忆说,一位审核杂志的人担心这个挡住自己中间部位的男子会让人误解,因为这暗喻了”党中央”。而针对另一个专栏,审核人员劝他删除提到”吃羊肉”的部分,因为它可能被误认为是在暗示维吾尔族在新疆的骚乱事件。据韩寒估计,总的算来杂志的原始内容大约有50%为了通过审查而被抹掉了。但书海出版社依然对他表示支持——该出版社拥有正式出版这本杂志的权利。 与韩寒的博客相比,去年7月出版的《独唱团》创刊号的内容有些折衷,调门也并不尖锐:一共有128篇散文和短篇小说、照片和漫画,包括一个盲人音乐家记述了自己 他 的火车旅行,一位6岁的小女孩发表的四行诗歌。其中最富有创意和特色的是”所有人问所有人”,以一种极富喜剧色彩的形式反思了人们得到(或得不到)信息的途径:读者可以随便想象问题——有关男朋友的,有关政府机构的——然后编辑们会记录下他们为了寻找问题的答案而做出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努力。在为数不多的几篇政治色彩浓厚的文章中,有一篇用整版刊登了艾未未在被警察打伤之后去医院检查脑外伤时拍下的脑部CT片。 根据中国媒体的报道,《独唱团》创刊号于发售的10个小时后即拿下卓越亚马逊网站销量第一名。书店设立独立销售专柜来接待疯狂涌进店内的人流。 3天后,根据一家记录国内审查命令的海外网站 —— “中国数字时代(China Digital Times)的报道,中宣传部责令北京新闻媒体封杀有关独唱团热销现象的报道。但这并没有阻止仿冒者:报刊亭随即便摆放出了《小开本独唱团》、《独唱团》第二期、第三期和《明天独唱团》等山寨之作。 去年12月,当出版商接到停止印刷的命令时,第二期《独唱团》已经开始进厂印刷。结果已印好的100万本杂志被化作了纸浆。韩寒说,”有关部门”打来电话命令他们停下,但对方不愿意告知自己的身份,这着实激怒了他。”我在明处,你在暗处”,他在博客中这样写道,并宣布了《独唱团》的终结。他还解散了自己的员工。而几周以后,当我们在他已经半废弃的办公室里见面时,前期的样刊和照片依旧挂在办公室的墙上。一瓶本打算用于庆祝新刊发行的香槟酒原封不动地躺在桌子上。”电脑还在这里,所以我们就用它玩玩游戏,”他说。玩得最多的游戏是《使命召唤》,一个射击类游戏。 《独唱团》的办公室里暖气效果不太好。韩寒戴着围巾穿着毛衣,显得有些灰心。他说,这本杂志的停刊,是它取得的成功所带来的后果。 “有人开始感到不安了。也许他们在想。好嘛,你一开始不过是个作家,在我们管的杂志上发表文章,现在你想自立门户?”他又补充说:”哪怕当初这是本钓鱼杂志,也还是会出同样的问题。” 他的妻子从办公室外探头进来,递给他一个麦当劳的外卖袋。他打开一个汉堡。”假如办(这本)杂志的是别人,而不是我,他们可能会得到更多的自由。”他说。他的汉堡肉饼掉出来落在了沙发上。他捡起来重新把它放回面包里。他最难过的是,杂志的被停刊反映出了中国文化活力的现状。”我们不能总拿熊猫和茶说事儿。”他说,”我们还有什么?丝绸?长城?这不是现在的中国。” 那次我们交谈时,中东乱局正愈演愈烈,中国当局则迅速采取行动,封杀在互联网上的讨论,并毫无理由地逮捕了一部分作家、律师和维权人士。韩寒在他的博客里回避了这个话题。不过,据说上海市委宣传部在3月12日还是给当地媒体下发了指示精神,其中规定了禁止报导除赛车以外的任何有关韩寒的事情。类似这样的命令当然会给人留下很大的解读空间——各种传闻不可避免地会渗透开来——但却可以作为解读官方想法的线索。 最终,韩寒还是忍不住评论了国外发生的戏剧性事件。在上个月,中国外交官员在联合国对制裁穆阿迈尔·卡扎菲政权的决议投了赞成票,但对设立禁飞区的提案投了弃权票。像往常一样,他们重申中国不愿意干涉他国”内政”的说法。韩寒写道, “独裁者没有内政,杀戮者当被侵灭。” 知 识分子圈子里对韩寒的看法两极分化得比较严重。在一篇广为流传的文章中,香港作家和电视评论员梁文道认为韩寒是”另一个鲁迅”——鲁迅是中国最著名的社会批评家。艾未未在他被捕前几个月更是对记者说:”韩寒的影响力比鲁迅还大,因为他写的东西可以被更多的人读到。”但也有人持相反的意见。哥伦比亚大学文学与媒体专业的学者刘禾(Lydia H. Liu)就表示,”韩寒只是他的粉丝们的一幅镜像。你自己的镜像能怎么改变你呢?做不到。”她补充说:”你去他博客首先看到的不是他写的东西,而是斯巴鲁的广告。” 对韩寒的作品和人格最令人意外的批评来自于中国其他年轻的自由派。比如作者兼编辑许知远就说,韩寒的大受欢迎代表着”庸众时代的胜利”。 34岁的许知远犹如韩寒的审美对立面。他有着吉姆·莫里森【译者注:美国摇滚乐队”大门”的主唱】式的乱发,以及哈维尔【译者注:捷克作家】和米沃什【译者注:波兰诗人】一般的气势。”韩寒叛逆了,成功了,还赚了不少钱,”他在一次午餐的时候说,”他有那么多机会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去学习更多的东西,但是他却拒绝了。”许知远认为网络虽然有推动民主的潜力,但是它过于重名而不重实。他把韩寒比作youtube上的歌手。他说:”尽管那些歌可能是垃圾,但他的唱片还不是照样可以大卖。” 韩寒对批评他博客的人的回答很简单:”如果你喜欢看,很好,谢谢。如果你不喜欢,那就再见吧。”然而事实是,成为他粉丝心目中的”镜像”可能正是韩寒最大的优势。中国最大胆的知识分子和持不同政见者常常由于过于张扬的特立独行而显得十分与众不同,而韩寒却胜在他表现得犹如普通人。这能让他的粉丝与他产生共鸣,从而使他拥护的那些原则都显得平易近人。他作为当代中国蠢蠢欲动的典型年轻人之一,经历过了各种微小的成功和糗事,并因此或雄心勃勃,或玩世不恭。正是这一点都让他变得非常强大。近二十年来,中国的年轻人已经不再关心政治,这不光是因为基本生活条件已经改善,也是因为他们感受到了政治的可怕与绝望。 ​​ 韩寒写的东西并没有给中国年轻人的政治生活带来变革,也没有影响上层决策者,但他却是一个推动怀疑精神的有效广告。 今天春天,当韩寒的粉丝们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讲起他写的东西的时候,他们说那种感觉正如醍醐灌顶——”就好象有人给无动于衷的我们打了一剂肾上腺素”,一位中国的博客用户最近这样写道。在赛车场上,一小群精力旺盛的粉丝在赛道边等待着希望能看上韩寒一眼。这群人中有来自安徽的魏斐然,一位头发像刺猬一样竖起来的19岁小伙子。由于满心期待,他整个人看着就像是要飞起来了一样。魏斐然在他高一的时候读到了《三重门》,并被这本书深深打动了。他从韩寒创办杂志的想法中得到灵感,也与他的几个好朋友合伙准备在长沙创办一份杂志。”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我真的非常想(把这份杂志)做好,”魏斐然说,”我们现在就是靠自己动手,没有其他公司或者其他人赞助我们。”他们想在创刊号中采访韩寒。所以魏斐然坐了14个小时的火车来找他。 有一段时间,魏斐然还帮着维护了一个韩寒粉丝的网站,这个网站专门收集韩寒的博客文章和评论。”后来宁夏的网监处强迫我们关站,”魏斐然说,”我们网站上有韩寒写的所有帖子,网监处的人说那些内容太敏感了。”旁边一个穿着橘红色毛衣的腼腆女孩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也跑过来插话说:”韩寒代表了我们想成为的那种人,他代表了所有我们想做,却没有勇气去做的事。” 韩寒说他还没有被请去喝过茶——这是被国保接触或提审的委婉说法。在他办杂志的事情上,这种接触是间接的:政府机构去找他的出版商或者他的博客运营商。他举了个例子说:”我有一次接到一个警方人员打来的电话,他说,’不好意思,我们必须删除你博客里的一篇文章。’我问,’哪一篇?”你两年前写的一篇,有关某市市长在全市范围内杀狗的事情。'”韩寒估计,他的那篇文章让某地的某人难堪了。他说:”当年,那个人对此鞭长莫及,但是现在他可以做到了。” 想琢磨出一个人在中国千变万化的政治生活中到底能走多远,就好像于黑夜里在退了潮的沙滩上划线,因为政治形势一直都在不断变化。韩寒的言行一向保持在安全线内。他从未把他激进的思想从网络上带到街头, 并且他也反对过早进行多党选举。他说: “反正共产党最后会赢,因为他们有钱,他们可以收买其他人。(我们要)让文化更具活力,让媒体更开放。”局外人常常把对开放的诉求错当成对民主的诉求,但是这种区别对中国的国内政治局面是至关重要的。韩寒也清楚他苦心经营的独树一帜不能走太远。”如果他们不高兴,你就倒霉了。”他说。 在他的杂志被封杀之后,韩寒花了数月时间来考虑他的下一个投资项目。他的出版商路金波出了一个主意:” 我们想让他做一些科学教育期刊,比如里面的话题可以是’恐龙是什么样子的?’或者’人是怎么感冒的?'”这实在很难想象。韩寒还依稀谈到涉足电影。他最喜欢的电影之一是《地下》,这是一部由塞尔维亚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执导的战争史诗片。而韩寒想拍一部沿袭《地下》那种黑色讽刺风格的作品。 安静下来后,他也承认在自己狂乱的创业模式下,有着由来已久的不安全感。 “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害怕着什么,不是怕政府,而是怕自己能拿出来的太少了,”他说。 “我一直认为我应该做得更多:创作更多作品,赢得更多比赛。”他最近允许自己在一个领域慢了下来,那就是他的小说创作。他最新的一部小说《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比起以前的作品来更专注,更富有激情。这部小说收到了良好的反响。过去,他笔下的人物都强调对这个世界的不满是光荣的,而他最近的小说主人公——一个上路去接他狱中朋友出狱的人——却满怀钦佩地讲述着”热血之人”是如何散发着激情,而且从来不逃避责任的。”我希望我能成为其中一员,”书中的主人公说。韩寒承认这种风格的变化。”在过去的书里,我总是希望我的读者能对每一页都爱不释手,为每个笑话发笑,对每一个细节都印象深刻,”他说,”那些我已经做够了。现在我要写真正的小说。”二十好几的他现在已经不再像青少年一样装腔作势了。尽管他依然津津乐道自己的风流,但他却对当父亲这件事相当严肃。四月份的一场赛车之前,当别人问起他的女儿时,他这样说到:”我已经完成了作为人类的使命。哪怕是我知道我会死在今天的赛道上,我也感觉毫无压力了。” 四 月的一个周日,汽车场地锦标赛的赛季首战在上海郊外的天马山赛车场拉开帷幕。场地赛赛车看起来像一辆增强马力的普通汽车,而不像轮子外露的一级方程式赛 车,韩寒驾驶一辆大众波罗的掀背版两厢车,代表上海大众333车队参战。 在比赛前几天,韩寒在车队帐篷里,蜷缩在一把棕色扶手椅里,一边在一个黑色iPhone上发短信,一边在对着一个白色诺基亚轻声细语。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和 橡胶的味道,还有远处的赛车过弯时发出的啸叫,像愤怒的蜜蜂的声音。他穿着一套银色的赛车服,中间是大众的广告,袖口上是红牛的广告,上臂上 是Homark铝合金轮毂的广告。车手们大摇大摆的进进出出,一把撩开帐篷的门帘,就像旧时电影里的伊斯兰皇帝一样。 韩寒刚刚过完动荡的一个月。他和其他一群作家一道,指责百度允许用户上传数百万盗版书到其 “百度文库”服务,并发表了一封致百度CEO李彦宏的公开信。李彦宏是中国的首富。韩寒斥责李享受着”私人飞机和豪华游艇”,却”从我们手中抢走了知识产权”。韩的信以对抗的姿态结尾:”倘若百度文库始终不肯退一步,那我可以多走几步,也许在不远的某天,在您北京的办公室里往楼下望去,您可以看见我。”一周以后,百度从文库中删除了数百万的书籍。”韩寒赢了”,一篇出版业的博文这样说。 但韩寒关于”多走几步”的言论并非没有引起注意。一位韩寒身边的人说,他接到一名政府官员的电话,对方问到:”他那句话(”多走几步”)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要上街么?请告诉韩 寒,如果他在室内抗议我们不管,但不能走上街头。” 韩寒说,百度只是小菜一碟,然后举了一个更严肃的例子。”对于艾未未的失踪,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他说。艾未未在此前的一个周末被逮捕,这是自中国政府最近一波镇压开始以来最引人瞩目的逮捕行动。中国政府尚未透露艾未未具体的关押地点以及受到了怎样的对待。(上周艾未未已经回到家中)。韩寒措辞谨慎,”如果政府认为艾未未是个大问题,他们就该直说他们有权逮捕艾未未。如果大家能知道个前因后果,那就没有问题。 他们声称艾未未被捕的原因是’经济犯罪’。艾未未是一位著名的艺术家。如果你们想说艾未未犯有经济罪行,你必须拿出证据来给大家看。” 一篇广为流传的以韩寒的名义写的文章中问道 “我们谁来为艾未未说话呢?”,但这篇文章是冒名之作,韩寒并未撰写此文。此文的传播速度雄辩地证明了他人期望值的力量。(韩寒对我说,用中文写艾未未被捕一 案 事是没有用的,因为中国的互连网已经自动屏蔽了”艾未未”这个名 字。)此外,将韩寒和艾未未进行比较将会模糊了他们两人之间的重要差别,他们各有自己的受众群体和战术。韩寒说:”艾未未的批评更直接,他更专注在某一特定问题上。而我,如果我批评的某件事让他们感到很难受,他们就会叫我闭嘴。那我就转而批评别的东西。我们有无数的东西可供谈论。” 在艾未未被捕后的日子里,北京的艺术圈在私下谈论中常常认为艾未未和刘晓波是高高在上的救世主,而对普通中国人的生活影响不大。但韩寒认为通过流行程度来评判他们俩人是幼稚的:”这与’影响’无关,因为中国政府不允许他们产生’影响’。” 比 赛当天乌云密布、让人窒息,但赛道上的情景却仿佛节日一般。魔鬼身材的模特儿们成群到来,她们的打扮很清凉——大众汽车的迷你裙和起亚的露脐上衣,再配上时髦的长靴。模特儿们迈开大步游走于那些在远处略带羞涩的爱车人士的手机镜头前。赛前,韩寒和他的团队应邀出席大众汽车的媒体见面会,会上充满耀眼的灯光,轰鸣的舞曲,硕大的屏幕上写着”波罗,你的生活”。霹雳舞的舞者们在一辆两厢车周围舞动身躯,车手们则像相亲节目中的单身汉一样一字排开,与主持人进行交流。后来,我向韩寒问起赞助商会不会影响他作为圈外人的立场,他回答说,商业关系与”我博客中反对的权力利益”是有区别的。随后,他反问起美国的新闻业。”难道你们不就是既独立、不受外界影响,又同时获益于广告宣传吗?”韩寒说虽然他不喜欢在他的网站上植入广告,但是,如果将他的作品委托给传统的中国出版公司,会使当局得到另一个让他闭嘴的权柄。 比赛即将开始,韩寒戴上了黑色的红牛头盔,敏捷地进入车内。车窗上的印花写着他的编号15和他的血型O。车手的座位是一个狭小的黑色筒形空间,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六点安全带。赛车呼啸着从起点出发,在第一个转弯处便遭遇撞车。比赛重新开始时,韩寒位列第八,后来则落后更多,先后被21号,8号和5号赶超。他的车出现了机械故障,不得不在第五圈进入维修站。 后来我找到他时,他正在维修站旁的围栏外观看比赛,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他解释说,他的团队测试了新引擎,但没成功。不过,这只是赛季的第一场比赛。他说,”我们还有时间。”这让我想起那天他向我提起他的杂志停刊时的情景。他说,”现在是别人领先,不过只是暂时的。”他亮出了一个发言人似的微笑,大气而沉着,”再说,我比他们都年轻。我会看到他们玩完儿的那一天。” 如果您的iPad可以翻墙,请点击 这里 即可看到最新译文;如果您的iPhone可以翻墙,请点击 这里 并加入书签;如果您的电脑可以翻墙,请到 这里 的左栏参加我们的一个小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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