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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广 | 网文选刊: 《南方周末》被枪毙稿:夺命之利,积怨之川——一个官员的非正常死亡

《南方周末》被枪毙稿:夺命之利,积怨之川——一个官员的非正常死亡 2011年6月5日,被指控涉嫌受贿的前湖北省利川市检察院反贪局长冉建新在被关押受审期间离奇死亡。南方周末两名记者追踪调查后发表文章:《夺命之利,积怨之川 ——一个官员的非正常死亡 》,揭露冉建新死亡真相。但这篇原定6月16日见报的文章最后被强行删除。法广在此刊登此篇文章原稿。 夺命之利,积怨之川 ——一个官员的非正常死亡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曹勇,陈鸣 (转自 《北美中文网》2011年6月16日 )   6月5日凌晨,亲属在巴东人民医院8楼最后一次见到冉建新,“七窍流血,全身淤伤,一只眼睛始终睁着”。这是湖北利川市都亭办事处书记冉建新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幕。 冉建新“暴死”巴东的消息瞬间通过网络发散开来,利川方面两次召开干部大会,意图强力阻止市民议论,但此举全面点燃了市民的积怨。 按照利川市委市政府发布的通报,连日来数量众多的市民聚集在市政府大门前,6月9日,越聚越多的市民“向执勤民警投掷杂物并强行推倒电动铁栅栏门”。 10日,继巴东检察院检察长郑雪松被引咎辞职、反贪局长曾正平被停止调查以及两名检察官被刑拘后,终于传来“主角”利川市委副书记、纪委书记李伟被停职调 查,以及“配角”利川纪委常委、检查二室主任牟来俊被停职调查、巴东检察院直接办理案件的检察官任中海被刑拘的消息,民怨才暂被平息。 就在人们视线被冉建新死亡事件转移的同时,利川市内民众抢建的私房如雨后春笋般在全城每个角落里冒出来。这个导致了李伟和冉建新剧烈冲突、最终引发了死亡事件的群体行为,终于山洪般不可阻拦地恣肆汪洋起来。 清江横贯利川境内,山川肥沃,人称“有利之川”;但现在,人们称它为“夺利之川”,多年来因土地而起的官民争利场面不断上演,而冉建新,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牺牲者。 小标题: 冉二哥之死 6月5日,在巴东县的官方通报中称:巴东县检察院在4日的提审过程中,办案人员发冉建新“身体不适,送院后不治”,死亡原因正在调查中。 49岁的冉建新是利川本地人,曾历任湖北省利川市检察院反贪局长、副检察长、司法局局长,在市民的眼里,他“同情老百姓”、“脚踏实地为老百姓着想”、“和别的官儿不一样”,在私下和半公开场合,人们昵称他为“冉二哥”。 官方的说法让家属和市民们“感到愤怒”,他们认定,冉建新死于残酷的刑讯逼供。冉建新家属公布了5日拍摄的冉建新尸体照片,在这些照片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遍布冉建新身体各处的恐怖伤痕。 截止记者发稿为止,官方尚未公布冉建新的尸检结果,死因尚未揭开,但是利川市检察院一名检察官说,巴东检察院数名直接办案人被刑拘的原因是“在办案中涉嫌 职务犯罪”,这个措辞表明,巴东方面“羞羞答答地暗指”,这几人对冉建新有刑讯逼供行为,已经涉嫌触犯刑律——按照刑法规定,刑讯逼供致人死亡,当以故意 伤害致人死亡论处。南方周末记者通过调查证实,至少在冉建新被关押于恩施期间,曾被利川市纪委牟来俊等众人连续残酷殴打数日。 经查,冉建新被“双规”到死亡,共分三个阶段:2010年11月12日上午,冉建新在滨江路接线工程现场接到利川市纪委副书记向贤忠电话,通知他到纪委, 向找他谈话,要求其去警示教育基地,就“三违”治理工作中的相关问题做说明,就此被“双规”;2011年2月15日,冉建新被移送至恩施州纪委警示教育基 地。3个月后,又被送到巴东县检察院。 冉建新在恩施州期间,住在警示教育基地三楼的一个套间,里面包括一个审讯室,一个客厅,一个卧室,一个大卫生间。除卫生间外,其他的三个房间都装有摄像头和窃听器。 南方周末记者调查到:4月22日晚上22点钟,包括利川纪委牟来俊、巴东检察院任中海等六七个办案人员,分两次进入三楼套间。后有陆续有七人进入房间。 现场有两名看护人黄泽清和杨燕森正在审讯室陪护冉建新,在一名来自某县的纪委李姓副书记的示意下,二人退出房间,坐在监控室旁边休息。 大约五分钟后,黄泽清二人就听到了喝令冉建新“站起来”的声音,接着是两巴掌的声音,冉建新在房间里大声吼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紧接着就是桌子啪啪的响,随后从房间里又传来一阵乱打、乱砸的声音……嘈杂的情况持续到晚上12点钟黄泽清二人交班时仍未停歇,深夜,窃听器传送到监控室的声音十分清晰地 飘到了走廊上;而随后接班的谢作荣两人被勒令“在外面等”,直到4个小时后下班,办案人员仍未从冉建新的房间里出来。 23日早上8点,黄泽清去接班时,看见冉建新的白衬衣挂在黑杆上,衬衣上有一道道黑色血渍,从上往下数第二颗、第三颗扣子都扯掉了,另有一件栗色大衣,腋下两边都已撕烂。 黄泽清陪护冉建新上厕所,冉建新无法蹲下,他的股、胯两边,都有明显的青痕。随后,冉建新在卫生间洗头,大量头发脱落到脸盆里,在水上飘了一层。 从22日起一直到26号,专案小组由利川市纪委常委牟来俊带领,白天睡觉,晚上22点以后开始三个专班的轮番审讯。 四天中,冉建新在审讯室每天24小时不能睡觉,“他没有睡过一秒钟”。晚上接受审讯,白天就一直坐在塑料凳子上,离墙30公分。工作组给他在凳子周围画了线,不能出线,也不能靠墙。 工作组只允许冉建新四小时上一次厕所,“他不敢吃饱,也不敢多喝水。白天黑夜都没有睡觉的连续审讯很快就让他的精神崩溃了。 27号左右下午2点半,牟来俊在309住宿间召开安保、陪护和办案人员工作会议,公开鼓动看护人士殴打冉建新。一名看护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说,牟来俊让大 家“你们可以随便搞,冉建新关了几个月,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如果你们搞不赢,就打开防盗门,外面外面还有4名办案人员,一涌就进来了,帮你们打”,“如果冉建新把你们搞倒了,我们送你们去医院,医药费全付,工资照发;如果你们把冉建新搞倒了,我们利川纪检监察这么大一块牌子替你们扛(土话,盖的意 思)了”。 黄泽清、杨燕森和另外两名看护因为无法接受如此残忍的工作方式,先后结清工资离开。 又过了半个多月后,转移到巴东县检察院的冉建新在4日接受了审讯,这次提审由牟来俊、恩施纪委干部牟泽忠等主导,其间发生的情况,有待调查组公布,冉建新终于支撑不住,宣告死亡。 村民况兴背后,是7家村民联合修建的楼房,当然,他们引进了投资者,竣工后,村民将得到一般楼层的房屋,毫无疑问,冉建新支持的村民自拆自建,让村民们得到了好处,但却触怒了当地的谭、李利益集团。 铁腕李书记 在冉建新的死亡事件中,利川市委书记李伟关系重大。冉建新写于卫生纸上的遗书亦给调查抛出重要线索。此间既有深刻的官场权力逻辑,亦有外帮本地官员的人情私恨。 李伟原在恩施州委组织部担任科长,后赴湖北省纪委挂职,2006年11月调入利川市,担任纪委书记。 李伟在当地人脉宽广、权柄极大,建立了纪委、检察院、法院“铁三角”的权力架构,对付不听话的官员,首先双规,然后由检察院批捕起诉,法院判决,“几人喝喝茶就可以决定一个官员或者一个普通人的命运”,利川市政府一位对李伟持“痛恨”意见的官员说。 一则可多方考证的事实在利川官场流传甚广。利川林业局一位副局长驾公车外出,转弯时与李伟擦车,该副局长不久即被李伟约谈并“双规”。那辆公车也被纪委扣留,林业局车辆紧张,经反复求情,48天后公车方被利川市纪委退回。 李伟热衷于组织各局、乡镇党委书记参观纪委的警示教育基地。基地里面谈话室设计成羁押室的样式,屋中摆有老虎凳。警示教育基地被当地干部私下称为“白公馆”。 冉与李结怨始于利川市区的拆迁改造。冉担任书记的都亭街道办事处位于利川城区核心,近年来市政建设的十大工程均集中该地。 有利川市政府官员认为,在拆迁过程中,冉建新等本地出身的官员照顾老百姓利益,被认为是抹不开情面,办事不力,招致领导不满。尤其是冉建新多次与李伟冲 撞,冉曾公开反对李伟领导下的“三违办”,称其“做法太左”,而李伟则在会议上公开对冉建新点名批评,并在其他场合明确表示要“整”冉建新。 事实上,冉家在利川颇有威望。冉父母年轻时皆为利川官员,声望颇佳,其父曾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后转入利川政法系统。其母从“土改”时期始便担任村、居委会干部,40余年后方才退休,深受基层群众尊重。 冉建新本人在当地也声望极好,教场村众多村民说,拆迁改造期间,屡次遇到大雨,只有冉建新一个官员,撑着油纸伞四处查看群众危房。 冉建新被“双规”后,利川官场上同情者众。利川市的正科级干部大部分是本地人,他们绝大多数不认可此事,其藏有遗书的棉衣即是在同情者的帮助下,才送到其家人手中。本地干部通常称李伟和另一位谭姓市委领导、法院徐姓院长等为“巴东帮”,这也反映了本地官员与外地官员的微妙关系。 提及李伟,本地出身的干部均怨气十足。一位利川市检察院的检察官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了多起李伟主持操作下的“双规”案例。李伟曾经对利川市法院法官赵龙实 施“双规”,但赵龙既非党员,亦非领导,根本不能“双规”,但李伟不仅强行“双规”赵龙141天,还在其间指使牟来俊、蒲朝权等对赵龙残酷殴打,导致赵龙多处受伤,直到现在还在医院住院治疗,不仅如此,赵龙还被强行起诉,在多名检察官、法官认为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被判有罪,后经湖北省高院判决,赵龙无罪。 另有一名规划局工作人员,不是公务员,也不是党员,同样被李伟“双规”,强行要检察院批捕、起诉,最后被判刑两年。 在此次调查冉建新“经济问题”过程中,教场村八组的一位村民也被纪委关押,他在村委会及村民小组没有担任任何职务,也并非党员。“他们就是问我有没有给冉 书记送钱。”这名村民说,“牟来俊亲自带队审问,他对我的回答不满意,冲过来卡住我的喉咙。”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教场村7组合8组多达数十村民被“双规”,——纪委的术语是“两指”,一名纪委干部解释说,“双规”和“两指“是有区别的,“双规”是针对党员干部的,“两指”则针对非党员干部或者既非党员也非干部的一般群众。 按相关规定,“双规”的权力在地市纪检监察部门,县级纪委无权决定对谁双规,必须报批地市纪委,符合严重违纪违法,并且证据确凿的才能决定双规。 被开发商圈占的土地,每一寸土地都是一本血泪拆迁史 “三违”背后的土地财政 在保护群众利益上不妥协,日益将作为官员的冉建新推向一个尴尬的风口浪尖。 自从2005年烟草工业被上划之后,国家级贫困县利川失去了唯一的支柱产业,不得不开始大规模卖地创收。从那时起,冉的仕途即由此驶入利益错综复杂的险滩。 2004年利川市规划、修建环绕教场村的体育路、滨江路两条交叉道路,并且滨江路将作为旅游景观区和城市重点发展方向,2005年后拆迁力度不断加强,不 仅沿途村民土地被强行征收,整个教场村的土地被陆续征收,政府的补偿价格仅为3.2万/亩(栽种果树的每亩多给9500元),引起群众激烈反弹,双方冲突不断。 当地失地农民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这3.2万元中包括青苗费9000元和三十年过渡安置费2.3万元,平摊下来每亩每年仅补偿几百元安置费,“几乎等于白抢”,更关键的问题是,村民们今后的生计问题,包括就业、养老、医疗等等,政府一概不管。 与此同时,对失地农民的生活保障措施极为不力。按利川市人民政府2010年发布的利政规[2010]4号文件中制定的标准,被征地农民养老生活补助仅为每 人每月180-280元,未成年人为每人每月80-100元,这还只是理论上的,因为文件规定,必须是2006年后出生的才能享受这个待遇,而村民们大多数不在这个范畴。 冉建新面临的是其街道办事处辖下村民的生计问题。最后在冉建新的争取下,村民获得了平均每人48平方米宅基地,市政府采纳了按照统一规划、由村民自行建房 的方案。在实际操作中,由当地村民以其自建房宅基地吸引外来资金共同建房,建成的房屋再进行租售。这一模式极大地缓解了拆迁矛盾。 2009年3月份,自建房破土。李伟还曾到现场视察,高度赞扬这一模式。 然而到了2010年,拆迁过半,村民却发现风向已变。利川市政府决定由纪委书记李伟牵头成立“三违办”(“三违”指“违法占地、违法建设、违法开发”),撤除老百姓沿滨江路摆设的营生摊点,冻结一切危房改造,众多拆迁后的自建屋也被禁止。 因为失去土地,教场村诸多村民无业,只得自谋生路。滨江路改造完成后,成为当地著名休闲场所,入夜后,村民在道路两侧搭起桌椅,做起烧烤生意。冉建新认为 老百姓补偿太少,没有生计,顶住“三违办”压力,与李伟据理力争,他在会议上提出“为了政绩,应考虑老百姓的利益,不能太左”。冉李二人的梁子由此结下, 李伟扬言要整冉建新。 与“三违办”严控自建房形成鲜明对比,商业地产在利川发展凶猛。在利川随处可见商业楼盘项目,目前仅城区正建大楼盘有近20处。其中一些楼盘就位于教场 村,一些房产开发商被认为与李伟即谭姓主政官员关系密切,房产商依靠他们曾导演了多起血泪拆迁史。利川目前房价3000元/米,高则达到5000元/米,利川市是全省GDP倒数第三的国家级贫困县,而其房价却排名全省第三。 政府以3.2万元/亩从村民手中收购来的土地,倒手卖给开发商,最高价格达到380万元/亩,获利百倍。 大量出卖土地的结果是“三违办”对村民自建房控制变本加厉,恶性循环。 利川市因大量卖地在2009年国土资源卫星片区检查未过关,主政官员面临着国土资源部追究压力。在这样的背景下市政府又决定一切相关职能部门停止办理建房手续。如果是公职人员,修房一律开除公职;老百姓建房一律铲除。 知情人士介绍,李伟还曾经一度将土管和规划局两个部门办证公章封存。教场村八组部分村民的危房,甚至征地拆迁户的房屋均无法修建,导致至今仍有很多村民住在路边的工棚之中。群众积怨日深。 冉建新试图在群众利益和经济发展中找到平衡点,被李伟视为刺头,伺机“收拾”,这在利川官场不是秘密。许多人打电话提醒冉建新注意,冉曾数次专程到李办公室道歉,并找相关领导说情。 冉建新的宦海浮沉,乃至最后的死亡,既与这个鄂西小城的转型密切相关,也与权力失衡有关。最终,冉建新仍然惨死密室。 教场村8组,村民杨通成被征收土地后,到现在一家六口只能挤在一个十几平方米的窝棚里,而背后,则是冉建新支持的村民“自拆自建”正在施工的楼房。 冉建新之后的利川 冉建新死的利川并未平静。随着李伟等官员被停职调查或刑拘,大规模群众集会散去,一场遍布全城的自发性房屋拆建运动开始。被铁腕的“三违”政策压抑多年的自建房需求井喷式地释放。 在清江大道“一口鲜”餐馆旁边,冉建新死亡消息传出的当天,旁边房屋就开始拆除,现在已打好地基;利川民族实验小学幼儿园(全市最大公办幼儿园)大门前,有五家紧挨着的居民拆掉了房屋,他们要在800平方米面积的地基上联合修建一座宏伟的大楼。 2011年6月14日上午,南方周末记者沿利川市中心三条主要的大道查看市民拆房建房的情况。其中,清江大道因穿过中心生活区,是最繁华的一条大道,在以前,这条街执行建房程序最为严格,但现在也最乱。 和平北街整条大街都在拆建,车辆都难以通行。许多楼房已经修到6至9层,街道上几乎每隔几米就可以看到堆在人行道和路边的砖头、沙子、木板、钢筋、水泥等建筑材料,拉着货物的小三轮车、板车等来来往往,摩肩接踵。 记者统计了下,和平北街300多米的街面上,共有16处在拆建房屋。 现在的利川已经很难找到建筑工人和师傅,大部分人已经被雇用,建筑工人的工资由几个月前的70元每天涨到现在的150元每天,依然供不应求。 “这代表李伟的用‘堵’治‘三违’的思路彻底破产”,当地一位官员说。失序造成的后遗症依然严峻——“今后你说他违法要强拆,但满城都建你怎么拆?满城老百姓都反对你,你怎么拆?但从法律层面讲,这全是违法建筑——当然有些本来应该是合理的,但他办不了手续,职能部门不敢办,这是李伟定的铁律。” “政府不让我修,我偏要修。等我修起了,到时候不过罚点钱、补办下手续就没事了。”一个市民说。 在一个小城的权力失控和利益失衡的激流暗涌中,官员冉建新被夺走生命。而在冉的身后,小城的躯体依然像悬在钢丝绳上,艰难地寻找着平衡。   本台选刊网友来稿及网上时评类稿件。所刊文稿为一家之言,期望大家评头品足,也希望大家推荐稿件。摘选文稿以文明、理性、独立、多元为准则,本栏以此自励,并同大家共勉。 —法广编辑部 关键词 网文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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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命之利,积怨之川 —一个官员的非正常死亡

网传将于6月16日《南方周末》见报稿被宣传部门”点射”强删,报道为《夺命之利,积怨之川—-一个官员的非正常死亡》,作者:南方周末记者曹勇、陈鸣。 不少网民发问:【明天南方周末无法发出的报道?求证】。此稿正赶中共七一90周年党庆,被删除的可能性极大。 原定6月16日《南方周末》见报的新闻调查报道《夺命之利,积怨之川 —-一个官员的非正常死亡》全文: 南方周末记者 曹勇 陈鸣 (原博文已和谐) 6月5日凌晨,亲属在(湖北省恩施州)巴东人民医院8楼最后一次见到冉建新,”七窍流血,全身淤伤,一只眼睛始终睁着”。这是湖北利川市都亭办事处书记冉建新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幕。 冉建新”暴死”巴东的消息瞬间通过网络发散开来,利川方面两次召开干部大会,意图强力阻止市民议论,但此举全面点燃了市民的积怨。 按照(湖北)利川市委市政府发布的通报,连日来数量众多的市民聚集在市政府大门前,6月9日,越聚越多的市民”向执勤民警投掷杂物并强行推倒电动铁栅栏门”。 10日,继巴东检察院检察长郑雪松被引咎辞职、反贪局长曾正平被停止调查以及两名检察官被刑拘后,终于传来”主角”利川市委副书记、纪委书记李伟被停职调查,以及”配角”利川纪委常委、检查二室主任牟来俊被停职调查、巴东检察院直接办理案件的检察官任中海被刑拘的消息,民怨才暂被平息。 就在人们视线被冉建新死亡事件转移的同时,利川市内民众抢建的私房如雨后春笋般在全城每个角落里冒出来。这个导致了李伟和冉建新剧烈冲突、最终引发了死亡事件的群体行为,终于山洪般不可阻拦地恣肆汪洋起来。 清江横贯利川境内,山川肥沃,人称”有利之川”;但现在,人们称它为”夺利之川”,多年来因土地而起的官民争利场面不断上演,而冉建新,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牺牲者。 小标题:冉二哥之死 6月5日,在巴东县的官方通报中称:巴东县检察院在4日的提审过程中,办案人员发冉建新”身体不适,送院后不治”,死亡原因正在调查中。 49岁的冉建新是利川本地人,曾历任湖北省利川市检察院反贪局长、副检察长、司法局局长,在市民的眼里,他”同情老百姓”、”脚踏实地为老百姓着想”、”和别的官儿不一样”,在私下和半公开场合,人们昵称他为”冉二哥”。 官方的说法让家属和市民们”感到愤怒”,他们认定,冉建新死于残酷的刑讯逼供。冉建新家属公布了5日拍摄的冉建新尸体照片,在这些照片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遍布冉建新身体各处的恐怖伤痕。 截止记者发稿为止,官方尚未公布冉建新的尸检结果,死因尚未揭开,但是利川市检察院一名检察官说,巴东检察院数名直接办案人被刑拘的原因是”在办案中涉嫌职务犯罪”,这个措辞表明,巴东方面”羞羞答答地暗指”,这几人对冉建新有刑讯逼供行为,已经涉嫌触犯刑律—-按照刑法规定,刑讯逼供致人死亡,当以故意伤害致人死亡论处。南方周末记者通过调查证实,至少在冉建新被关押于恩施期间,曾被利川市纪委牟来俊等众人连续残酷殴打数日。 经查,冉建新被”双规”到死亡,共分三个阶段:2010年11月12日上午,冉建新在滨江路接线工程现场接到利川市纪委副书记向贤忠电话,通知他到纪委,向找他谈话,要求其去警示教育基地,就”三违”治理工作中的相关问题做说明,就此被”双规”;2011年2月15日,冉建新被移送至恩施州纪委警示教育基地。3个月后,又被送到巴东县检察院。 冉建新在恩施州期间,住在警示教育基地三楼的一个套间,里面包括一个审讯室,一个客厅,一个卧室,一个大卫生间。除卫生间外,其他的三个房间都装有摄像头和窃听器。 南方周末记者调查到:4月22日晚上22点钟,包括利川纪委牟来俊、巴东检察院任中海等六七个办案人员,分两次进入三楼套间。后有陆续有七人进入房间。 现场有两名看护人黄泽清和杨燕森正在审讯室陪护冉建新,在一名来自某县的纪委李姓副书记的示意下,二人退出房间,坐在监控室旁边休息。 大约五分钟后,黄泽清二人就听到了喝令冉建新”站起来”的声音,接着是两巴掌的声音,冉建新在房间里大声吼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紧接着就是桌子啪啪的响,随后从房间里又传来一阵乱打、乱砸的声音…… 嘈杂的情况持续到晚上12点钟黄泽清二人交班时仍未停歇,深夜,窃听器传送到监控室的声音十分清晰地飘到了走廊上;而随后接班的谢作荣两人被勒令”在外面等”,直到4个小时后下班,办案人员仍未从冉建新的房间里出来。 23日早上8点,黄泽清去接班时,看见冉建新的白衬衣挂在黑杆上,衬衣上有一道道黑色血渍,从上往下数第二颗、第三颗扣子都扯掉了,另有一件栗色大衣,腋下两边都已撕烂。 黄泽清陪护冉建新上厕所,冉建新无法蹲下,他的股、胯两边,都有明显的青痕。随后,冉建新在卫生间洗头,大量头发脱落到脸盆里,在水上飘了一层。 从22日起一直到26号,专案小组由利川市纪委常委牟来俊带领,白天睡觉,晚上22点以后开始三个专班的轮番审讯。 四天中,冉建新在审讯室每天24小时不能睡觉,”他没有睡过一秒钟”。晚上接受审讯,白天就一直坐在塑料凳子上,离墙30公分。工作组给他在凳子周围画了线,不能出线,也不能靠墙。 工作组只允许冉建新四小时上一次厕所,”他不敢吃饱,也不敢多喝水。白天黑夜都没有睡觉的连续审讯很快就让他的精神崩溃了。 27号左右下午2点半,牟来俊在309住宿间召开安保、陪护和办案人员工作会议,公开鼓动看护人士殴打冉建新。一名看护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说,牟来俊让大家”你们可以随便搞,冉建新关了几个月,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如果你们搞不赢,就打开防盗门,外面外面还有4名办案人员,一涌就进来了,帮你们打”,”如果冉建新把你们搞倒了,我们送你们去医院,医药费全付,工资照发;如果你们把冉建新搞倒了,我们利川纪检监察这么大一块牌子替你们扛(土话,盖的意思)了”。 黄泽清、杨燕森和另外两名看护因为无法接受如此残忍的工作方式,先后结清工资离开。 又过了半个多月后,转移到巴东县检察院的冉建新在4日接受了审讯,这次提审由牟来俊、恩施纪委干部牟泽忠等主导,其间发生的情况,有待调查组公布,冉建新终于支撑不住,宣告死亡。 村民况兴背后,是7家村民联合修建的楼房,当然,他们引进了投资者,竣工后,村民将得到一般楼层的房屋,毫无疑问,冉建新支持的村民自拆自建,让村民们得到了好处,但却触怒了当地的谭、李利益集团。 铁腕李书记 在冉建新的死亡事件中,利川市委书记李伟关系重大。冉建新写于卫生纸上的遗书亦给调查抛出重要线索。此间既有深刻的官场权力逻辑,亦有外帮本地官员的人情私恨。 李伟原在恩施州委组织部担任科长,后赴湖北省纪委挂职,2006年11月调入利川市,担任纪委书记。 李伟在当地人脉宽广、权柄极大,建立了纪委、检察院、法院”铁三角”的权力架构,对付不听话的官员,首先双规,然后由检察院批捕起诉,法院判决,”几人喝喝茶就可以决定一个官员或者一个普通人的命运”,利川市政府一位对李伟持”痛恨”意见的官员说。 一则可多方考证的事实在利川官场流传甚广。利川林业局一位副局长驾公车外出,转弯时与李伟擦车,该副局长不久即被李伟约谈并”双规”。那辆公车也被纪委扣留,林业局车辆紧张,经反复求情,48天后公车方被利川市纪委退回。 李伟热衷于组织各局、乡镇党委书记参观纪委的警示教育基地。基地里面谈话室设计成羁押室的样式,屋中摆有老虎凳。警示教育基地被当地干部私下称为”白公馆”。 冉与李结怨始于利川市区的拆迁改造。冉担任书记的都亭街道办事处位于利川城区核心,近年来市政建设的十大工程均集中该地。 有利川市政府官员认为,在拆迁过程中,冉建新等本地出身的官员照顾老百姓利益,被认为是抹不开情面,办事不力,招致领导不满。尤其是冉建新多次与李伟冲撞,冉曾公开反对李伟领导下的”三违办”,称其”做法太左”,而李伟则在会议上公开对冉建新点名批评,并在其他场合明确表示要”整”冉建新。 事实上,冉家在利川颇有威望。冉父母年轻时皆为利川官员,声望颇佳,其父曾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后转入利川政法系统。其母从”土改”时期始便担任村、居委会干部,40余年后方才退休,深受基层群众尊重。冉建新本人在当地也声望极好,教场村众多村民说,拆迁改造期间,屡次遇到大雨,只有冉建新一个官员,撑着油纸伞四处查看群众危房。 冉建新被”双规”后,利川官场上同情者众。利川市的正科级干部大部分是本地人,他们绝大多数不认可此事,其藏有遗书的棉衣即是在同情者的帮助下,才送到其家人手中。本地干部通常称李伟和另一位谭姓市委领导、法院徐姓院长等为”巴东帮”,这也反映了本地官员与外地官员的微妙关系。 提及李伟,本地出身的干部均怨气十足。一位利川市检察院的检察官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了多起李伟主持操作下的”双规”案例。李伟曾经对利川市法院法官赵龙实施”双规”,但赵龙既非党员,亦非领导,根本不能”双规”,但李伟不仅强行”双规”赵龙141天,还在其间指使牟来俊、蒲朝权等对赵龙残酷殴打,导致赵龙多处受伤,直到现在还在医院住院治疗,不仅如此,赵龙还被强行起诉,在多名检察官、法官认为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被判有罪,后经湖北省高院判决,赵龙无罪。另有一名规划局工作人员,不是公务员,也不是党员,同样被李伟”双规”,强行要检察院批捕、起诉,最后被判刑两年。 在此次调查冉建新”经济问题”过程中,教场村八组的一位村民也被纪委关押,他在村委会及村民小组没有担任任何职务,也并非党员。”他们就是问我有没有给冉书记送钱。”这名村民说,”牟来俊亲自带队审问,他对我的回答不满意,冲过来卡住我的喉咙。”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教场村7组合8组多达数十村民被”双规”,—-纪委的术语是”两指”,一名纪委干部解释说,”双规”和”两指”是有区别的,”双规”是针对党员干部的,”两指”则针对非党员干部或者既非党员也非干部的一般群众。 按相关规定,”双规”的权力在地市纪检监察部门,县级纪委无权决定对谁双规,必须报批地市纪委,符合严重违纪违法,并且证据确凿的才能决定双规。 被开发商圈占的土地,每一寸土地都是一本血泪拆迁史”三违”背后的土地财政在保护群众利益上不妥协,日益将作为官员的冉建新推向一个尴尬的风口浪尖。 自从2005年烟草工业被上划之后,国家级贫困县利川失去了唯一的支柱产业,不得不开始大规模卖地创收。从那时起,冉的仕途即由此驶入利益错综复杂的险滩。 2004年利川市规划、修建环绕教场村的体育路、滨江路两条交叉道路,并且滨江路将作为旅游景观区和城市重点发展方向,2005年后拆迁力度不断加强,不仅沿途村民土地被强行征收,整个教场村的土地被陆续征收,政府的补偿价格仅为3.2万/亩(栽种果树的每亩多给9500元),引起群众激烈反弹,双方冲突不断。 当地失地农民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这3.2万元中包括青苗费9000元和三十年过渡安置费2.3万元,平摊下来每亩每年仅补偿几百元安置费,”几乎等于白抢”,更关键的问题是,村民们今后的生计问题,包括就业、养老、医疗等等,政府一概不管。 与此同时,对失地农民的生活保障措施极为不力。按利川市人民政府2010年发布的利政规[2010]4号文件中制定的标准,被征地农民养老生活补助仅为每人每月180-280元,未成年人为每人每月80-100元,这还只是理论上的,因为文件规定,必须是2006年后出生的才能享受这个待遇,而村民们大多数不在这个范畴。 冉建新面临的是其街道办事处辖下村民的生计问题。最后在冉建新的争取下,村民获得了平均每人48平方米宅基地,市政府采纳了按照统一规划、由村民自行建房的方案。在实际操作中,由当地村民以其自建房宅基地吸引外来资金共同建房,建成的房屋再进行租售。这一模式极大地缓解了拆迁矛盾。 2009年3月份,自建房破土。李伟还曾到现场视察,高度赞扬这一模式。 然而到了2010年,拆迁过半,村民却发现风向已变。利川市政府决定由纪委书记李伟牵头成立”三违办”(”三违”指”违法占地、违法建设、违法开发”),撤除老百姓沿滨江路摆设的营生摊点,冻结一切危房改造,众多拆迁后的自建屋也被禁止。因为失去土地,教场村诸多村民无业,只得自谋生路。滨江路改造完成后,成为当地著名休闲场所,入夜后,村民在道路两侧搭起桌椅,做起烧烤生意。冉建新认为老百姓补偿太少,没有生计,顶住”三违办”压力,与李伟据理力争,他在会议上提出”为了政绩,应考虑老百姓的利益,不能太左”。冉李二人的梁子由此结下,李伟扬言要整冉建新。 与”三违办”严控自建房形成鲜明对比,商业地产在利川发展凶猛。在利川随处可见商业楼盘项目,目前仅城区正建大楼盘有近20处。其中一些楼盘就位于教场村,一些房产开发商被认为与李伟即谭姓主政官员关系密切,房产商依靠他们曾导演了多起血泪拆迁史。利川目前房价3000元/米,高则达到5000元/米,利川市是全省GDP倒数第三的国家级贫困县,而其房价却排名全省第三。 政府以3.2万元/亩从村民手中收购来的土地,倒手卖给开发商,最高价格达到380万元/亩,获利百倍。 大量出卖土地的结果是”三违办”对村民自建房控制变本加厉,恶性循环。 利川市因大量卖地在2009年国土资源卫星片区检查未过关,主政官员面临着国土资源部追究压力。在这样的背景下市政府又决定一切相关职能部门停止办理建房手续。如果是公职人员,修房一律开除公职;老百姓建房一律铲除。 知情人士介绍,李伟还曾经一度将土管和规划局两个部门办证公章封存。教场村八组部分村民的危房,甚至征地拆迁户的房屋均无法修建,导致至今仍有很多村民住在路边的工棚之中。群众积怨日深。 冉建新试图在群众利益和经济发展中找到平衡点,被李伟视为刺头,伺机”收拾”,这在利川官场不是秘密。许多人打电话提醒冉建新注意,冉曾数次专程到李办公室道歉,并找相关领导说情。 冉建新的宦海浮沉,乃至最后的死亡,既与这个鄂西小城的转型密切相关,也与权力失衡有关。最终,冉建新仍然惨死密室。 教场村8组,村民杨通成被征收土地后,到现在一家六口只能挤在一个十几平方米的窝棚里,而背后,则是冉建新支持的村民”自拆自建”正在施工的楼房 冉建新之后的利川冉建新死的利川并未平静。随着李伟等官员被停职调查或刑拘,大规模群众集会散去,一场遍布全城的自发性房屋拆建运动开始。被铁腕的”三违”政策压抑多年的自建房需求井喷式地释放。 在清江大道”一口鲜”餐馆旁边,冉建新死亡消息传出的当天,旁边房屋就开始拆除,现在已打好地基;利川民族实验小学幼儿园(全市最大公办幼儿园)大门前,有五家紧挨着的居民拆掉了房屋,他们要在800平方米面积的地基上联合修建一座宏伟的大楼。 2011年6月14日上午,南方周末记者沿利川市中心三条主要的大道查看市民拆房建房的情况。其中,清江大道因穿过中心生活区,是最繁华的一条大道,在以前,这条街执行建房程序最为严格,但现在也最乱。 和平北街整条大街都在拆建,车辆都难以通行。许多楼房已经修到6至9层,街道上几乎每隔几米就可以看到堆在人行道和路边的砖头、沙子、木板、钢筋、水泥等建筑材料,拉着货物的小三轮车、板车等来来往往,摩肩接踵。记者统计了下,和平北街300多米的街面上,共有16处在拆建房屋。现在的利川已经很难找到建筑工人和师傅,大部分人已经被雇用,建筑工人的工资由几个月前的70元每天涨到现在的150元每天,依然供不应求。 “这代表李伟的用’堵’治’三违’的思路彻底破产”,当地一位官员说。失序造成的后遗症依然严峻—-”今后你说他违法要强拆,但满城都建你怎么拆?满城老百姓都反对你,你怎么拆?但从法律层面讲,这全是违法建筑—-当然有些本来应该是合理的,但他办不了手续,职能部门不敢办,这是李伟定的铁律。””政府不让我修,我偏要修。等我修起了,到时候不过罚点钱、补办下手续就没事了。”一个市民说。 在一个小城的权力失控和利益失衡的激流暗涌中,官员冉建新被夺走生命。而在冉的身后,小城的躯体依然像悬在钢丝绳上,艰难地寻找着平衡。 {lang: ‘zh-CN’} 相关日志 2011/06/10 — 湖北冉建新案持续发酵中:涉嫌受贿干部异地受审死亡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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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命之利,积怨之川——一个官员的非正常死亡

6月5日凌晨,亲属在巴东人民医院8楼最后一次见到冉建新,“七窍流血,全身淤伤,一只眼睛始终睁着”。这是湖北利川市都亭办事处书记冉建新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幕。   冉建新“暴死”巴东的消息瞬间通过网络发散开来,利川方面两次召开干部大会,意图强力阻止市民议论,但此举全面点燃了市民的积怨。   按照利川市委市政府发布的通报,连日来数量众多的市民聚集在市政府大门前,6月9日,越聚越多的市民“向执勤民警投掷杂物并强行推倒电动铁栅栏门”。   10日,继巴东检察院检察长郑雪松被引咎辞职、反贪局长曾正平被停止调查以及两名检察官被刑拘后,终于传来“主角”利川市委副书记、纪委书记李伟被停职调查,以及“配角”利川纪委常委、检查二室主任牟来俊被停职调查、巴东检察院直接办理案件的检察官任中海被刑拘的消息,民怨才暂被平息。   就在人们视线被冉建新死亡事件转移的同时,利川市内民众抢建的私房如雨后春笋般在全城每个角落里冒出来。这个导致了李伟和冉建新剧烈冲突、最终引发了死亡事件的群体行为,终于山洪般不可阻拦地恣肆汪洋起来。   清江横贯利川境内,山川肥沃,人称“有利之川”;但现在,人们称它为“夺利之川”,多年来因土地而起的官民争利场面不断上演,而冉建新,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牺牲者。    小标题:冉二哥之死   6月5日,在巴东县的官方通报中称:巴东县检察院在4日的提审过程中,办案人员发冉建新“身体不适,送院后不治”,死亡原因正在调查中。   49岁的冉建新是利川本地人,曾历任湖北省利川市检察院反贪局长、副检察长、司法局局长,在市民的眼里,他“同情老百姓”、“脚踏实地为老百姓着想”、“和别的官儿不一样”,在私下和半公开场合,人们昵称他为“冉二哥”。   官方的说法让家属和市民们“感到愤怒”,他们认定,冉建新死于残酷的刑讯逼供。冉建新家属公布了5日拍摄的冉建新尸体照片,在这些照片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遍布冉建新身体各处的恐怖伤痕。   截止记者发稿为止,官方尚未公布冉建新的尸检结果,死因尚未揭开,但是利川市检察院一名检察官说,巴东检察院数名直接办案人被刑拘的原因是“在办案中涉嫌职务犯罪”,这个措辞表明,巴东方面“羞羞答答地暗指”,这几人对冉建新有刑讯逼供行为,已经涉嫌触犯刑律——按照刑法规定,刑讯逼供致人死亡,当以故意伤害致人死亡论处。南方周末记者通过调查证实,至少在冉建新被关押于恩施期间,曾被利川市纪委牟来俊等众人连续残酷殴打数日。   经查,冉建新被“双规”到死亡,共分三个阶段:2010年11月12日上午,冉建新在滨江路接线工程现场接到利川市纪委副书记向贤忠电话,通知他到纪委,向找他谈话,要求其去警示教育基地,就“三违”治理工作中的相关问题做说明,就此被“双规”;2011年2月15日,冉建新被移送至恩施州纪委警示教育基地。3个月后,又被送到巴东县检察院。   冉建新在恩施州期间,住在警示教育基地三楼的一个套间,里面包括一个审讯室,一个客厅,一个卧室,一个大卫生间。除卫生间外,其他的三个房间都装有摄像头和窃听器。   南方周末记者调查到:4月22日晚上22点钟,包括利川纪委牟来俊、巴东检察院任中海等六七个办案人员,分两次进入三楼套间。后有陆续有七人进入房间。   现场有两名看护人黄泽清和杨燕森正在审讯室陪护冉建新,在一名来自某县的纪委李姓副书记的示意下,二人退出房间,坐在监控室旁边休息。   大约五分钟后,黄泽清二人就听到了喝令冉建新“站起来”的声音,接着是两巴掌的声音,冉建新在房间里大声吼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紧接着就是桌子啪啪的响,随后从房间里又传来一阵乱打、乱砸的声音……嘈杂的情况持续到晚上12点钟黄泽清二人交班时仍未停歇,深夜,窃听器传送到监控室的声音十分清晰地飘到了走廊上;而随后接班的谢作荣两人被勒令“在外面等”,直到4个小时后下班,办案人员仍未从冉建新的房间里出来。   23日早上8点,黄泽清去接班时,看见冉建新的白衬衣挂在黑杆上,衬衣上有一道道黑色血渍,从上往下数第二颗、第三颗扣子都扯掉了,另有一件栗色大衣,腋下两边都已撕烂。   黄泽清陪护冉建新上厕所,冉建新无法蹲下,他的股、胯两边,都有明显的青痕。随后,冉建新在卫生间洗头,大量头发脱落到脸盆里,在水上飘了一层。   从22日起一直到26号,专案小组由利川市纪委常委牟来俊带领,白天睡觉,晚上22点以后开始三个专班的轮番审讯。   四天中,冉建新在审讯室每天24小时不能睡觉,“他没有睡过一秒钟”。晚上接受审讯,白天就一直坐在塑料凳子上,离墙30公分。工作组给他在凳子周围画了线,不能出线,也不能靠墙。   工作组只允许冉建新四小时上一次厕所,“他不敢吃饱,也不敢多喝水。白天黑夜都没有睡觉的连续审讯很快就让他的精神崩溃了。   27号左右下午2点半,牟来俊在309住宿间召开安保、陪护和办案人员工作会议,公开鼓动看护人士殴打冉建新。一名看护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说,牟来俊让大家“你们可以随便搞,冉建新关了几个月,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如果你们搞不赢,就打开防盗门,外面外面还有4名办案人员,一涌就进来了,帮你们打”,“如果冉建新把你们搞倒了,我们送你们去医院,医药费全付,工资照发;如果你们把冉建新搞倒了,我们利川纪检监察这么大一块牌子替你们扛(土话,盖的意思)了”。   黄泽清、杨燕森和另外两名看护因为无法接受如此残忍的工作方式,先后结清工资离开。   又过了半个多月后,转移到巴东县检察院的冉建新在4日接受了审讯,这次提审由牟来俊、恩施纪委干部牟泽忠等主导,其间发生的情况,有待调查组公布,冉建新终于支撑不住,宣告死亡。   村民况兴背后,是7家村民联合修建的楼房,当然,他们引进了投资者,竣工后,村民将得到一般楼层的房屋,毫无疑问,冉建新支持的村民自拆自建,让村民们得到了好处,但却触怒了当地的谭、李利益集团。    铁腕李书记   在冉建新的死亡事件中,利川市委书记李伟关系重大。冉建新写于卫生纸上的遗书亦给调查抛出重要线索。此间既有深刻的官场权力逻辑,亦有外帮本地官员的人情私恨。   李伟原在恩施州委组织部担任科长,后赴湖北省纪委挂职,2006年11月调入利川市,担任纪委书记。   李伟在当地人脉宽广、权柄极大,建立了纪委、检察院、法院“铁三角”的权力架构,对付不听话的官员,首先双规,然后由检察院批捕起诉,法院判决,“几人喝喝茶就可以决定一个官员或者一个普通人的命运”,利川市政府一位对李伟持“痛恨”意见的官员说。   一则可多方考证的事实在利川官场流传甚广。利川林业局一位副局长驾公车外出,转弯时与李伟擦车,该副局长不久即被李伟约谈并“双规”。那辆公车也被纪委扣留,林业局车辆紧张,经反复求情,48天后公车方被利川市纪委退回。   李伟热衷于组织各局、乡镇党委书记参观纪委的警示教育基地。基地里面谈话室设计成羁押室的样式,屋中摆有老虎凳。警示教育基地被当地干部私下称为“白公馆”。   冉与李结怨始于利川市区的拆迁改造。冉担任书记的都亭街道办事处位于利川城区核心,近年来市政建设的十大工程均集中该地。   有利川市政府官员认为,在拆迁过程中,冉建新等本地出身的官员照顾老百姓利益,被认为是抹不开情面,办事不力,招致领导不满。尤其是冉建新多次与李伟冲撞,冉曾公开反对李伟领导下的“三违办”,称其“做法太左”,而李伟则在会议上公开对冉建新点名批评,并在其他场合明确表示要“整”冉建新。   事实上,冉家在利川颇有威望。冉父母年轻时皆为利川官员,声望颇佳,其父曾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后转入利川政法系统。其母从“土改”时期始便担任村、居委会干部,40余年后方才退休,深受基层群众尊重。   冉建新本人在当地也声望极好,教场村众多村民说,拆迁改造期间,屡次遇到大雨,只有冉建新一个官员,撑着油纸伞四处查看群众危房。   冉建新被“双规”后,利川官场上同情者众。利川市的正科级干部大部分是本地人,他们绝大多数不认可此事,其藏有遗书的棉衣即是在同情者的帮助下,才送到其家人手中。本地干部通常称李伟和另一位谭姓市委领导、法院徐姓院长等为“巴东帮”,这也反映了本地官员与外地官员的微妙关系。   提及李伟,本地出身的干部均怨气十足。一位利川市检察院的检察官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了多起李伟主持操作下的“双规”案例。李伟曾经对利川市法院法官赵龙实施“双规”,但赵龙既非党员,亦非领导,根本不能“双规”,但李伟不仅强行“双规”赵龙141天,还在其间指使牟来俊、蒲朝权等对赵龙残酷殴打,导致赵龙多处受伤,直到现在还在医院住院治疗,不仅如此,赵龙还被强行起诉,在多名检察官、法官认为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被判有罪,后经湖北省高院判决,赵龙无罪。另有一名规划局工作人员,不是公务员,也不是党员,同样被李伟“双规”,强行要检察院批捕、起诉,最后被判刑两年。   在此次调查冉建新“经济问题”过程中,教场村八组的一位村民也被纪委关押,他在村委会及村民小组没有担任任何职务,也并非党员。“他们就是问我有没有给冉书记送钱。”这名村民说,“牟来俊亲自带队审问,他对我的回答不满意,冲过来卡住我的喉咙。”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教场村7组合8组多达数十村民被“双规”,——纪委的术语是“两指”,一名纪委干部解释说,“双规”和“两指“是有区别的,“双规”是针对党员干部的,“两指”则针对非党员干部或者既非党员也非干部的一般群众。   按相关规定,“双规”的权力在地市纪检监察部门,县级纪委无权决定对谁双规,必须报批地市纪委,符合严重违纪违法,并且证据确凿的才能决定双规。   被开发商圈占的土地,每一寸土地都是一本血泪拆迁史    “三违”背后的土地财政   在保护群众利益上不妥协,日益将作为官员的冉建新推向一个尴尬的风口浪尖。   自从2005年烟草工业被上划之后,国家级贫困县利川失去了唯一的支柱产业,不得不开始大规模卖地创收。从那时起,冉的仕途即由此驶入利益错综复杂的险滩。   2004年利川市规划、修建环绕教场村的体育路、滨江路两条交叉道路,并且滨江路将作为旅游景观区和城市重点发展方向,2005年后拆迁力度不断加强,不仅沿途村民土地被强行征收,整个教场村的土地被陆续征收,政府的补偿价格仅为3.2万/亩(栽种果树的每亩多给9500元),引起群众激烈反弹,双方冲突不断。   当地失地农民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这3.2万元中包括青苗费9000元和三十年过渡安置费2.3万元,平摊下来每亩每年仅补偿几百元安置费,“几乎等于白抢”,更关键的问题是,村民们今后的生计问题,包括就业、养老、医疗等等,政府一概不管。   与此同时,对失地农民的生活保障措施极为不力。按利川市人民政府2010年发布的利政规[2010]4号文件中制定的标准,被征地农民养老生活补助仅为每人每月180-280元,未成年人为每人每月80-100元,这还只是理论上的,因为文件规定,必须是2006年后出生的才能享受这个待遇,而村民们大多数不在这个范畴。   冉建新面临的是其街道办事处辖下村民的生计问题。最后在冉建新的争取下,村民获得了平均每人48平方米宅基地,市政府采纳了按照统一规划、由村民自行建房的方案。在实际操作中,由当地村民以其自建房宅基地吸引外来资金共同建房,建成的房屋再进行租售。这一模式极大地缓解了拆迁矛盾。   2009年3月份,自建房破土。李伟还曾到现场视察,高度赞扬这一模式。   然而到了2010年,拆迁过半,村民却发现风向已变。利川市政府决定由纪委书记李伟牵头成立“三违办”(“三违”指“违法占地、违法建设、违法开发”),撤除老百姓沿滨江路摆设的营生摊点,冻结一切危房改造,众多拆迁后的自建屋也被禁止。   因为失去土地,教场村诸多村民无业,只得自谋生路。滨江路改造完成后,成为当地著名休闲场所,入夜后,村民在道路两侧搭起桌椅,做起烧烤生意。冉建新认为老百姓补偿太少,没有生计,顶住“三违办”压力,与李伟据理力争,他在会议上提出“为了政绩,应考虑老百姓的利益,不能太左”。冉李二人的梁子由此结下,李伟扬言要整冉建新。   与“三违办”严控自建房形成鲜明对比,商业地产在利川发展凶猛。在利川随处可见商业楼盘项目,目前仅城区正建大楼盘有近20处。其中一些楼盘就位于教场村,一些房产开发商被认为与李伟即谭姓主政官员关系密切,房产商依靠他们曾导演了多起血泪拆迁史。利川目前房价3000元/米,高则达到5000元/米,利川市是全省GDP倒数第三的国家级贫困县,而其房价却排名全省第三。   政府以3.2万元/亩从村民手中收购来的土地,倒手卖给开发商,最高价格达到380万元/亩,获利百倍。   大量出卖土地的结果是“三违办”对村民自建房控制变本加厉,恶性循环。   利川市因大量卖地在2009年国土资源卫星片区检查未过关,主政官员面临着国土资源部追究压力。在这样的背景下市政府又决定一切相关职能部门停止办理建房手续。如果是公职人员,修房一律开除公职;老百姓建房一律铲除。   知情人士介绍,李伟还曾经一度将土管和规划局两个部门办证公章封存。教场村八组部分村民的危房,甚至征地拆迁户的房屋均无法修建,导致至今仍有很多村民住在路边的工棚之中。群众积怨日深。   冉建新试图在群众利益和经济发展中找到平衡点,被李伟视为刺头,伺机“收拾”,这在利川官场不是秘密。许多人打电话提醒冉建新注意,冉曾数次专程到李办公室道歉,并找相关领导说情。   冉建新的宦海浮沉,乃至最后的死亡,既与这个鄂西小城的转型密切相关,也与权力失衡有关。最终,冉建新仍然惨死密室。   教场村8组,村民杨通成被征收土地后,到现在一家六口只能挤在一个十几平方米的窝棚里,而背后,则是冉建新支持的村民“自拆自建”正在施工的楼房    冉建新之后的利川   冉建新死的利川并未平静。随着李伟等官员被停职调查或刑拘,大规模群众集会散去,一场遍布全城的自发性房屋拆建运动开始。被铁腕的“三违”政策压抑多年的自建房需求井喷式地释放。   在清江大道“一口鲜”餐馆旁边,冉建新死亡消息传出的当天,旁边房屋就开始拆除,现在已打好地基;利川民族实验小学幼儿园(全市最大公办幼儿园)大门前,有五家紧挨着的居民拆掉了房屋,他们要在800平方米面积的地基上联合修建一座宏伟的大楼。   2011年6月14日上午,南方周末记者沿利川市中心三条主要的大道查看市民拆房建房的情况。其中,清江大道因穿过中心生活区,是最繁华的一条大道,在以前,这条街执行建房程序最为严格,但现在也最乱。   和平北街整条大街都在拆建,车辆都难以通行。许多楼房已经修到6至9层,街道上几乎每隔几米就可以看到堆在人行道和路边的砖头、沙子、木板、钢筋、水泥等建筑材料,拉着货物的小三轮车、板车等来来往往,摩肩接踵。   记者统计了下,和平北街300多米的街面上,共有16处在拆建房屋。   现在的利川已经很难找到建筑工人和师傅,大部分人已经被雇用,建筑工人的工资由几个月前的70元每天涨到现在的150元每天,依然供不应求。   “这代表李伟的用‘堵’治‘三违’的思路彻底破产”,当地一位官员说。失序造成的后遗症依然严峻——“今后你说他违法要强拆,但满城都建你怎么拆?满城老百姓都反对你,你怎么拆?但从法律层面讲,这全是违法建筑——当然有些本来应该是合理的,但他办不了手续,职能部门不敢办,这是李伟定的铁律。”   “政府不让我修,我偏要修。等我修起了,到时候不过罚点钱、补办下手续就没事了。”一个市民说。   在一个小城的权力失控和利益失衡的激流暗涌中,官员冉建新被夺走生命。而在冉的身后,小城的躯体依然像悬在钢丝绳上,艰难地寻找着平衡。    本文为最新一期《南方周末》未刊报道 Chat about this story w/ Talki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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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识网 | 陈毅之子痛说“革命家史”(二)

陈小鲁,陈毅元帅之子,1946年7月生于山东,文革前为北京第八中学1966届高中毕业生。文革初,他曾任学校文化革命委员会主任,因不同意血统论的对联,没有参加红卫兵。后为维护社会秩序,他倡议并组建了首都红卫兵西城区纠察队(“西纠”),成为文革中第一个跨校际的红卫兵组织。文革中有关他的谣言四起,难辨真伪,甚至影响到了他的父亲,于是1968年4月被周恩来送到部队监护锻炼。一年半后,因表现优异被准予入伍,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任解放军第39军244团政治处主任。1976年调入总参二部,后任驻英武官助理、副武官。1985年任北京国际战略问题研究学会副秘书长。1986年参加中共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小组,翌年10月任中共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究室社会改革局局长。1992年以上校军衔转业,以后,任(海南)亚龙湾开发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标准国际投资管理公司董事长。现为博时基金管理有限公司、江西长运股份有限公司独立董事。 ◇ 发起成立“西纠” 八月份,“天下大乱”。红卫兵在苏联驻华大使馆前开大会、游行,把那条街改名为“反修路”。八中也有人参加,他们回来告诉我说,总理讲了:中学红卫兵是一盘散沙,不知道谁是头儿,找不着头儿,也管不起来,有些精神也传不下去。总理意思是,主持这次“更名”活动的红卫兵联络站不能解散,是不是可以变成一个常设机构?八中的红卫兵就说,我们做不了主,我们学校有头儿。他们回来就告诉我了。 从这个信息里,我觉得,现在太乱了,中央找不到头绪,也着急。那我们就根据《十六条》说的,“自己教育自己”嘛。红卫兵自身的缺点、错误,也要有人来管呀。别人不管,也管不了,但自己应该管一管自己。有人说,你成立的组织管得了别人吗?我说,咱们可以串联呀。我就去找四中、六中的朋友商量,提出成立“首都红卫兵西城纠察队”。每个学校红卫兵组织,抽出十几个优秀的人,做纠察队队员,管理好自己的学校,再组成一个联合的指挥部,来统一调度。为什么是“西城纠察队”呢?因为我的想法是,我们“四、六、八中”都是在西城区,我们最好只管好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儿,海淀的、东城的,太大了我们管不了。结果我们一拍即合,马上就召开了一个西城区各校红卫兵组织都参加的会。 1966年8月25日,“西纠”成立,马上就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最典型的一件事就是,西单商场来人了,说你们能不能让我们继续卖“米老鼠”奶糖呀?有红卫兵来商场说“米老鼠”是“四旧”,不能卖,要封存起来。天这么热,糖都化了,国家财产受损失啊。我说,那你们换个包装呀。他们说,奶糖都是一块块用糖纸包起来的,怎么能一块块地换呢?最后,我说,这样子吧,我给你们发个“布告”,宣布为了保护国家财产,你们可以把现有的存货卖掉。以后,你们就别再进货了了。 成立“西纠”,我没有后台。这件事父亲根本就不知道,因为我们早就约定划清界限了。当时,八中一些同学曾跑到外交部去“造反”,说外交部副部长们搞“封、资、修”什么的。我父亲自出面解释,并保证将来把处理结果告诉他们。父亲最后问:“怎么跟你们联系啊?”“你告诉陈小鲁就行了。”父亲没有反应过来,就问他们,“陈小鲁是谁啊?”“陈小鲁是你的儿子,你不知道?”他们回来,就和我开玩笑:你是不是假的呀?你爸爸说不认识你? 8月31日,毛主席第二次接见红卫兵。因为上天安门大家都穿“制式服装”,我没有,只好借来一套军装穿上。我还弄了几个编有号码的“西纠”臂章。1号准备给毛主席,2号给林彪,我这个发起人自己戴了个3号,没给总理准备。 我刚上了天安门,下面就出事了。那一次,毛主席先坐车到广场转一圈,然后回到天安门城楼。回到金水桥的时候,一个鞍山的学生,要见毛主席,就扑倒在毛主席车下。一下子就把车队逼停了,群众都向毛主席的车挤去,很危险。不知道谁说,你们红卫兵还不赶快去维持秩序啊?一帮西纠的人就解下皮带,当着毛主席的面就打挤上来学生。据说毛主席看了很不高兴。当时我在天安门城楼上,看见了他们在打人。我估计那件事的结果,让毛主席对“西纠”印象很不好。后来还有不少红卫兵,有“西纠”的,在天安门底下闹,说要“揪黑手”,说卫戍区的有关人员失职,把毛主席困在金水桥上了。这么一闹,大会组织者控制不住局面了,让我下去做工作。结果我在天安门上根本就没见到毛主席。 “西纠”是我发起成立,是要纠察红卫兵的,但那时我根本没参加过红卫兵。不过大家都以为我是当然的红卫兵。发起成立“西纠”靠的是我在学校里的威信。但是成立以后呢,我在“西纠”的总部里只呆了一天,以后就再没去那里了。四中的同学就成为主要负责人了,在那里主政。我比较随和,也自觉地不管什么事了。有一次,叶帅、谢富治等来西纠驻地视察,我也没去。那时“西纠”与总理那里保持着密切联系,总理、叶帅都很支持西纠的事。 这之后,我在北京火车站维持了一段时间的秩序。上面提到的那次会议之后,因为北京站比较宽敞,就决定把北京站拿出来专门走红卫兵专列。当时所有的外地红卫兵都在车站广场上,然后打一个牌子,只写目的地是什么地方。各地红卫兵就在牌子后面站队候车。我们主要是跟北京铁路局配合工作,负责维持秩序,因为上面就怕外地的红卫兵冲击车站,那就乱了。这时乘警什么的都不行了,没人听。有北京红卫兵的西城纠察队守在那,还有点威信,外地红卫兵就不敢冲进去。 我们那一路是三四百人吧,是各个学校来的,都不认识,反正组织起来大家一块干就是了。我们就在北京车站室内大厅睡地铺,然后分配轮流把守各个门。北京车站正门上面有一个平台,平台上搭了个临时指挥部,可以看到广场的整个情况。然后根据排队的状况,去哪个地方的人差不多够一车了,当场就下指令,说去哪里的到几站台。就把这个队伍带过去,上车以后车就开走了。当然在后台有一个铁路的调度,我们说广场上去哪里的人很多了,他们就马上安排去那里的专列。来北京的人下车就走了,不会在车站停留,主要是往回送的人比较紧张,压力比较大。紧张的时候我们几夜没睡,困了就躺一躺,起来就调度。我主要任务就是调度红卫兵,把红卫兵纠察队这个轮流值班安排好。维持好秩序,不要发生挤伤人、踩死人的现象。我在的那段时间,受伤的可能有,还没有发生死人的事情。 我当时在北京站也看到一些所谓的“地富反坏右”被遣送回家,很惨啊。当时我心里也挺难受,也没办法。这些人被扫地出门了,什么也没有了,拉家带口的,回去怎么生活呀。人皆有恻隐之心,我总是觉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我还想象过,我要遇到这样处境,会怎么样啊? ◇ 西纠二三事 “西纠”成立之前,八中红卫兵取缔了民主党派,这事儿是我挑头干的。“破四旧”中,红卫兵到处发“通令”,看到什么不顺眼,就发通令“破”掉。我们也不能无所事事啊,就琢磨,搞点什么呢?于是就想起民主党派来了。我们先学习了毛主席著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毛主席说,共产党和民主党派“长期共存、互相监督”,是有“前提条件”的:一个是共产党政策没有错误——那是肯定的了;第二个就是民主党派必须“接受改造”——我们可以说它不接受改造啊。于是,前提条件不存在了,我们就写个通令,要这些民主党派解散。通令不是我一个人写的,是大家一块凑的。 后来我看到米鹤都写的《聚焦红卫兵》,书里记述了事件的过程。我记得很清楚,就是我们商量过,觉得这个事可以干,就发了通令,要求民主党派3天,也就是72小时内解散。发完通令,就把这事忘了。还没到72个小时呢,民主党派机关的群众组织就来电话问,期限到了,你们怎么办?我就说,收大印。他们说,那好,我们来车接你们。当时收印的时候,我没去,别人去的,八个大印全部收回来了。 大概过了一两天,我在中南海见到李富春。我回家时,从他家的门前经过。他正走出来,把我叫住,问:解散民主党派,是不是你们八中干的?我说是。老头说,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就擅自作主?我们党、我们中央,对民主党派有统战政策,你们知道不知道?他批了我一顿。我说,那怎么办?我们把大印都收回来了,再还给他们吗?老头半晌才说:“你们以后做事,要多动动脑筋,不要轻举妄动!” 文革后那位派车接我们的民主党派的工作人员,告诉我的一个同学,当年我们发了通令以后,民主党派非常紧张,不知怎么办好。后来总理知道后出个主意,就是“先发制人”,先“缴枪投降”。投降了,红卫兵就不会再找麻烦了,民主党派就保护起来了。事情真相可能就是这样。 1966年9月,我出去串联了。回到北京,“西纠”总部的人来找我,说他们也要去串联,但“十一”要有活动。我说,那我来负责这个活动吧。“十一”的庆祝活动是白天游行,晚上在天安门广场联欢。我们的任务是在金水桥前组织红卫兵纠察队,维持秩序。那次我也和东纠的、海纠的红卫兵头头联系过。大家都同意,这次就由西纠挑头全部负责,以后如果需要,几个区的纠察队再联合行动。 当时西纠调动了500多人,来自西城区的50多所中学。大家在六中集合时乱哄哄的一大片,别人都束手无策了。我就拿起麦克风,喊:请各校红卫兵带队的人到前面来。来了以后,我根据他们报告的人数,把这500多人编成了5个方队。每队推选出带队的人。这样,这个队伍就算组织起来了。然后,我带队来到公安部的一个礼堂,和卫戍区的一个师长联合调度。他先讲话,政治动员,提要求。他讲了45分钟,大家听得都不耐烦了。然后,让我讲话。我就喊了三个口号: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这帮学生“轰”地一下情绪就起来了,热烈鼓掌。那个师长没想到,动员就这么简单,一下就把大家调动起来了,直说:“向红卫兵小将学习”。然后我就带着队伍来到在金水桥前,任务完成得很圆满。 ◇ 困惑和迷惘 11月份以后,风向就很明显了,中央已经提出了“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当时觉得比较迷茫,而且那个时候揪斗我父亲也开始了。一个朋友告诉我,谢富治嘱咐自己的儿子,他是四中的红卫兵,以后不要到“西纠”那里去了。听了这个以后,我就明白了,上面对“西纠”不满意了。我们成立的时候,给我们又送车、又送东西,“西纠”的办公地点都是中央给的,领导还去驻地去看望,没几天又不满意了。于是我产生了为“西纠”善后的想法。 我召集西纠的人说,现在形势对我们很不利,坚持下去,可能比较困难,因为中央也不太支持了,而且里面的矛盾也很大。“西纠”面临三个选择:一是“散摊儿”;二是“倒旗”,三是对着干。我用的是“散摊儿”这个词,不是解散。不过,“散摊儿”心有不甘,我没做错事,干吗解散?顶着干,风险太大,上面不支持了嘛。我主张“倒旗”,就是停止办公。纠察队本来就是大家集合起来的,我现在停止办公,但是随时都可以树旗再干,卷土重来。但是,这时“西纠”又换了一茬人主政,他们不干,说,你们这帮人当“官”过了瘾了,我们还没干过,我们还得干呢!结果西纠停止办公的想法没有实现。 “西纠”的作用,从我的想法来讲,就是当时红卫兵有点出格了,打人呀抄家呀,中央怎么认为我不知道,至少我认为已经出格了。所以我们组织起来,红卫兵要自己教育自己,这是我的想法。它在整顿社会秩序上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吧,它是斗争的产物,以后变成斗争的工具。那时,造反派冲击这个部、那个部,西纠都出去制止嘛,这才引起和三司、中央文革的矛盾。当然这个作用有多大也不一定,只不过是我们这一群小青年在文化革命中的一个实践,这里头也可能有对左倾路线的抑制或者是抗争,但是西纠本身也有人打人啊,后来取缔西纠就是因为六中搞了一个集中营之类的,实际上这个跟我们没关系,我们也不知道。 这时,文化革命搞得国家已经面目全非啦,斗来斗去,父亲也受冲击了。我更加迷惘了。我们这边,“西纠”也解散啦,八中有的同学成了“西纠造反派”,就是“哪里摔倒了,哪里爬起来”那种。中央文革认可了,还让他们在大会上发言。然后呢,另一部分人转而对抗,就参与了“联动”。“联动”的事,我是知道的,但跟我没什么关系,没有参与。此后,我更觉得没意思,就主动下工厂劳动。我们去了大山子那里的738厂,我当时用的名字是“陈卫东”。我们在那儿劳动了一段时间。也是在那儿,听到了谣言。有一天突然听工人们讲:哎,昨天晚上出事了!公安部把陈小鲁抓走了。 当时关于我的谣言特别多。这可能主要跟我父亲有关。因为中央这些领导人里,我父亲性格爽直,爱“放炮”。大概是在1967年1月,父亲也当我面发过脾气,我记得特别清楚。父亲有次对我说,现在社会这么乱,陶铸是中央常委嘛,是四号人物,说打倒就打倒了,连我都不知道!共产党还有没有组织原则啊?说倒就倒? 当时,社会上有“两个俱乐部”的说法,说陈毅在这两个俱乐部之间联络。我父亲是军委副主席,又是国务院副总理。他一定是在国务院这边开会听到些“天下大乱”之类,然后到军委那边会上讲一讲。军委也受到了压力,所以他到国务院这边,可能就跟谭老板〔8〕他们又讲一讲。 1967年“二月逆流”,他又首当其冲,几个老帅的讲话中,他讲的比较多,而且敢讲些实话,当然人家附会的东西也比较多。陈老总的威望比较高,他的谣言也就多,那么他的儿子也会如何如何。另外,也有人打着我的旗号,到处去惹事。 ◇ 销毁黑材料 1967年的三月份,学校就军训、复课闹革命了。接着,红卫兵分成“四三”、“四四”两派。我们学校“四四派”红卫兵,是我组织起来的。这次我参加了,但是后来又退出了。我说,为了你们的安全,我退出,因为我父亲的影响毕竟比较大,别连累你们。正因为这样,军训团对我就比较信任,让我当了军训团的政治保卫组组长。 文革初期,因为工作组、校文革整了一些老师和同学们的“材料”,这时群众闹得很厉害。我原来是校文革的负责人,所以人家说这些材料是我整的。我解释,我参加校文革的时候,这些材料都已经在那儿了。不过大家可以一起开个会,我建议把那些材料,就是所谓的揭发材料烧了。当时有几个老师挺激进的,要求公布这些“黑”材料。这些材料我都没看过,但是据说有些是涉及什么“生活问题”的,还有秘密揭发的材料。这些东西拿出去,不就乱了嘛!所以我也急了,我说,你们代表谁?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所有人讲这个话?他们就蔫了。有人就说,他不代表我们!我说,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我负责保存,然后公开销毁。这件事最后处理得让这些老师同学都感到满意。 我还记得有个事儿:大概是大串联的时候,师大女附中的一个女生来找我。我跟她讲到林立果、毛远新。我的意思是说,他们这么年轻,没有什么实践经验,将来还是要接受实践的考验。没想到,她都写到日记里面去了,而且还写上是陈小鲁说的,并在他们的名字上打了X。后来,这日记被人家抄出来,她被打成了“反革命”。女附中的人就跑来调查陈小鲁。谁知我就是保卫组组长,我往那儿一坐,一报名,他们一听就傻了!看看我没什么事,他们就走了。估计是各学校军训团之间有一些交流,而我和我们学校的军训团关系很好。所以以后也没找我的麻烦。 军训团来后,就面临春雨季节。当时,学校房顶多年失修,要漏雨,但又没有工人修。军训团长很着急,说怎么办啊?我说,好办,我们自己干。我就找了几个同学爬上房去,干了一天,把漏雨的瓦全都换了。换完了以后,军训团团长感动得恨不能流泪,他说:“红卫兵小将真好啊!”他知道我们这些人的家庭背景,但他没想到,高干子弟居然也能干这个。他说,你们适合去部队,将来当兵去吧! ◇ 这辈子不回中南海了 1968年,总理真的送我当兵去了。送我当兵,一方面是保护起来,另一方面也是监管起来,免得我出事。因为在外面,实在是谣言太多了。我属于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二月逆流”过后不久,有个朋友,是个干部子弟,他跟我讲,你们老爷子这次够呛。我说,我不知道,因为父亲没给我讲,我也没问过。朋友说,你好自为之吧。这时,我每星期六都回家,主要看看父母还在不在,有没有问题,有没有需要给我们交代的事。那时候,我父亲已经不大上班了,平常就在家里呆着。有一天他突然问我:有没有人找你谈话?我说没有。他说,没有就算了。后来他才告诉我,总理那两天跟他讲,关于小鲁谣言很多,你们俩互相影响。所以总理说要把我送到部队去。其实,我跟我父亲互相之间没什么联系。我父亲可能跟他讲了,说我住在学校,星期六才回家。 4月14号是个星期日,我刚回到家里,总理就把我找去谈话。他首先就问:你有没有“联动”思想?我说,我有。总理很高兴,说:你很坦率。你应该到部队去,到工农兵当中去,要去和工农“结合”。你父亲现在犯了错误,你们不要互相影响。总理还强调:“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我心里说,不是总理个人意见,还有谁呀,就是毛主席的意见呗!总理还问了一些事,包括什么我携款到香港去啊,什么我杀了人的事儿啦。我说,对我的安排我坚决服从,但是这些事儿我都没干过,都是谣言,我希望中央做一些调查。总理说,我没有时间调查,所以安排你到部队去,如果表现好,你可以在那里成长起来,如果表现得不好,我们就要采取更严厉的措施。 谈话中,总理对我父亲也有些批评,这些话我回家后都没跟父亲讲,怕增加父亲的负担。第二天,总理的卫士长杨德中就把我送到39军去了。不过在这样的误解中离开北京,还是心有不甘,我给八中的同学留了一个条子,写到“相信党中央,相信毛主席,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临行前,父亲深情地对我说:我们当年都是这样走出来的。你母亲16岁就参加新四军了,我也是19岁就到法国了。你就做好准备,这辈子不回中南海了!就靠自己奋斗! ◇ 从监管到入党 我刚到部队的感觉,就像到了天尽头了。坐火车到沟帮子,从沟帮子再坐汽车,后来干脆都成了土道。视野所见,只是一片泛着白的、长着野蒿子的大碱滩。团部也只是一些平房,有些连队还是半地下的地窨子。全团一共只有10辆卡车,两辆吉普,那时候“战备”,只能让一辆车动,其他车只能定期保养保养。 我去的连队是个步兵连,军训不多,当时主要是种水稻,很艰苦。驻地开始还点煤油灯,干活儿全部是靠肩挑手抬。连里的北京兵就我一个,也没有什么干部子弟。我到部队不是入伍,是所谓“锻炼”,有被“监管”的意思,也有保护的成份。我和外界被完全隔离,跟家里也不准通信,不能戴领章、帽徽。按现在的说法,有点“双规”的味道。后来见到团政委,我说,不戴领章、不戴帽徽,在部队不是很特殊、太显眼了吗?政委往上请示后对我说:可以戴领章、帽徽,但是不准照相。#p#分页标题#e# 在连队,我是编制外的,没有我的口粮和津贴,开始连军装都不发。我当时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就是老老实实地干活,慢慢也不觉得什么了。这次我没改名字,他们也都知道我父亲是谁。最后班长、连长都跟团里提意见了。他们说,这个人怎么办呢?表现还不错,挺好的,也得为人家进步着想啊。我记得大约一年多以后,团政治部主任找我谈话,问我一年多花了多少钱?我说我带了100块钱到部队,到那时才花了14块钱,就买点儿牙膏什么的?,差不多一个月一块钱。他很感动,后来部队给了我200块钱的补助。团里的干部们都觉得,我还真的不错。 我是1970年3月8号入的党,记得挺清楚。我入伍以后表现不错,三年里,我年年被评上“五好战士”,因为抗洪抢险“表现优异”,还荣立了三等功。他们也到学校调查了,反映非常好,不但一派反映好,两派、三派的反映都好,老师的反映也很好。之后,部队专门给中央、给总理打报告,问我能不能入伍?能不能入党?能不能提干?总理批示说,如果他表现好的话,可以。等这个报告批回来后,副指导员跟我说:“支部准备发展你入党,你写份申请书吧。”我就说,指导员,你也知道,我没主动写入党申请书,是不想给连里添麻烦。现在入伍问题解决了,我也有入党的要求。他说,你就写申请书吧,我做你的介绍人。 党支部讨论我入党时,也有不同意见。有人说,陈小鲁这个人不交心,他有话不说,不暴露思想。指导员说:你让他暴露什么思想?他的经历跟我们不一样,他知道的事不能跟你们讲。再说,他跟你讲能讲清楚吗?团里交代了,你们就看他入伍这两年的表现,过去的事情,组织上管。这些干部的大度让我很感动。 就在这之前,我妹妹要入党的时候,人家就问她:你对你父亲什么态度啊?你对“二月逆流”什么态度呀?这些怎么回答呀?这等于逼着你得批判你父亲。所以我们部队还比较好。我的入党介绍人后来对我说,“那时候,每个礼拜我都向军区打报告,我把你写得跟雷锋一样啊。” ◇ 军史和野史 我们连是39军115师344团3营7连。7连是在大比武时“突出政治”出的名。大比武中很多人作假,比如从全连各班挑出来的尖子凑成一个班,那比什么成绩都要好很多。当时的指导员比较正派,不搞弄虚作假,在部队威信挺高。他有自己的想法,反而把连里的炊事兵、号兵、通讯员这些后勤兵组织起来,参加大比武。大比武的时候他不出众,但后来一突出政治、批判单纯军事化思想,翻过来他就是“硕果仅存”的了,成为突出政治的典型。 那时候部队以军为单位讲军史。我们军长讲39军的军史,是从红15军团开始,第一任徐海东,第二任刘志丹,第三任黄克诚……,先说一遍我们的历任军长,到当时的朱军长,也不知道是第九任还是第十任了。他数完了说,哎呀,“好”的不多了,都“打倒”了,“现在好的就剩吴法宪了”。其实吴法宪只当过政治委员,还不是军长,听着挺寒心的。 讲完概况后,就要讲一些战斗英雄。我们团最出名的叫赵旺,是一个“孤胆英雄”。他这个人就像农村讲的二愣子,有点缺心眼,一打仗老睡觉。抗美援朝中,我们连有次守一个山头,前面山头还有一个连。晚上大家在“猫耳洞”里睡觉,后来紧急集合撤退。没有灯,也不能出声,大家就是掏洞子,摸到一个洞子里的战士,抓起来,摇一摇,把他摇醒,拉起来就走。到他这儿,一掏,摇一摇,这小子没醒。大军撤了,他还在那儿睡觉。我们连撤得快了点,前面的连还没撤出来,美国鬼子就已经占领了我们连的阵地,把前面连队的后路切断了。赵旺这时醒了,一看不对啊,隐隐约约的光线下有钢盔,是美国鬼子!他拿起枪,乒乒乓乓就打。其实就他一个人,可美国佬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黑灯瞎火的怕中埋伏,就撤了。前面那个连队一听打起来了,加紧往后冲,就这一会儿工夫撤出来了。 两个山头挨着很近,那个连的指导员撤出来说,山上还有我们的人,就带着通讯员跑到山根底下接应。赵旺打了一阵,美国兵一听,哎,没多少人!就又往上冲。这下赵旺就招架不住了,抱着枪从山上滚下来了,正好被那个指导员接住了。回来,他就成英雄了。因为没他,那个连就被敌人切断了,肯定完了。那时领导当然不是这么讲,讲的是赵旺如何是“孤胆英雄”。散了会,就有老兵叫我们:“过来过来,给你们再讲讲”,其实是这么怎么回事儿。我记住的,就是这个老兵说的。领导讲的是写在军史上的,老兵讲的是口口相传的口述史。 赵旺回国以后,就被提为干部。他没文化,不能带兵,就专门派文化教员教他,可教也教不会。有记者问他:“你怎么这么英勇啊?”“那怎么了?我不打他,他还不打我呀”。记者问他,你身后有什么?“山呀”。山后有什么?“还是山呀”。记者是想让他说身后是“祖国”,他就说不出来。后来派他去北京参加志愿军英模会。开完会了是宴会,他还跟毛主席碰了杯。回部队后,军长特别问他:“你见到了毛主席了吗?毛主席怎么样?”“毛主席呀,好胖啊!”他六十年代转业了,他从来没有以英雄自居,就是种地。这就是真实的中国农民,中国士兵,中国社会的中坚。 我们还有一个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是个号兵,外号叫“吹破天”。军长不让他转业,说英雄全转业了哪行,“传统”哪去了?他当时是连队的号兵,这个连队全部打光了,他也没有弹药了。他就藏着。鬼子冲到前沿了,他突然就站起来吹号,“哒哒哒”一吹。美国鬼子知道这是中国的冲锋号,突然一下子,吓坏了,马上就退了。愣是一个号就把一个连的敌人给“吹”下去了。吹下去以后,没打呀。鬼子跑了半天,觉得不对,“共军虚张声势”!又上来了,而就这几分钟,我们的后续部队占领了山头,鬼子刚快到山顶,一顿子弹打下来,美国鬼子就又下去了。就是这么一点点时间,否则,如果是美国人占了山头,我们在山底下,那不知道死多少人才能夺回来。多有戏剧性,但这就是真事。 这些英雄和老兵都很有特点。我对他们都很尊重,听这些经历,就是传统教育呀。 ◇ 一死何须万岁泪 部队都是搞正面教育,就是讲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八届十二中全会关于“二月逆流”的事是团政委亲自传达的。传达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我家的事。毛主席讲得很严厉,但是政委在我们连传达,就比较委婉,讲得轻描淡写:“‘二月逆流’嘛,就是几个老同志犯错误,也不是什么大错误,就是发发牢骚,对文化大革命不理解,所以就放炮嘛。”“这些老同志经过革命锻炼,还是能够改正错误的。毛主席说了嘛,‘他们说一说也是可以的’”。 后来,1971年传达“庐山会议”〔9〕,当时有个“二陈合流”的说法。政委传达的时候就说了一句:“陈老总爱放炮,他跟陈伯达不一样,他一点火就着。”据说别的部队传达,这两次讲得都比较严厉。我这人容易安于现状,即使在“监管”期间,觉得能够到部队锻炼,内心感觉也挺好。我也没有提心吊胆,因为我自信没犯什么事。当时我最关心的还是父亲,当时规定不让我通信,只能在报上看父亲活动的报道。终于在1971年五一节,他又上天安门了。这是大好消息,我就放心了。批就批吧,能出来,那就说明他没倒。 突然有一天,连长告我:军区首长通知,让你赶快回家。等我到了北京,因为一直被隔绝,三年未通音信,我都不知道家是不是还在中南海?我就先去中南海的小南门,报了名字,问:我们家还在这儿吗?他们说,你父亲还在老地方住,你还走西门。这样,我到了西门,我父亲的秘书出来接我,说,哎呀,指导员回来了。我说,什么指导员?他说,听说你都当了指导员了嘛。我说,没有啊,你看我的军衣,两个兜儿啊〔10〕。 后来听父亲讲,才知道是怎么回事。1971年初开批陈整风会的时候,父亲见到沈阳军区司令员陈锡联,就问了一句,“陈司令啊,我一个儿子还在你那儿当兵呢,怎么样啊?”“哎,表现很好啊,现在已经提干部了,当指导员了。”“他三年没有消息了,没有回过家。”“哎,我立刻让他回家。”于是,他就打了个电话让我回家。实际上我探亲的时候,父亲已经发现是癌症了,1970年10月动的手术。他想见见我。 我回来以后,跟父亲讲起当时我们团传达“二月逆流”的问题和九届二中全会的情况,他挺受感动。但是,我大哥他们带给他的消息,跟我讲的完全不一样,负面的多。后来,父亲跟母亲讲了一句话:“小鲁可能知道很多东西,但是不跟我们讲,他怕我们伤心。”我当时对父亲,确实是只讲比较好听的。不过实际上,我们部队批“二月逆流”,态度也确实很好,我也是非常受感动。 后来父亲又见到陈锡联,说,我儿子回来了,谢谢你啊。不过他还是战士嘛,没有提干部呀。陈锡联反应快,连忙说,噢,还没提?报告我已经批了啊,可能还需要一些手续。他回去打电话就问军里,陈小鲁的工作,你们怎么考虑的?就不能好好安排一下?怎么搞的?这样,不久就给我提了排长,一两个月后就当了副指导员,等于是陈锡联下了命令的。 不久,林彪就出事了。“十一”以后,一个排长收到家信。他把信给我看了,信里说:“你还不赶快回来?你们国防部长都跑了!”这是我最早得到的关于“9?13”事件的消息。我们39军是四野的主力部队,号称林彪的“三只虎”之一。当时我有一个思想疙瘩没有解开,林彪都副主席、接班人了,他为什么还反毛泽东?他干嘛呀?吃饱了撑的?实际上,以前“四野”的干部可能都有所疑虑,但是不敢说。最后说他是因为等不及了,想“抢班夺权”。但是这还是不足以服人。 也就是那时候,对毛主席的怀疑,也慢慢大了。父亲去世时,毛主席去参加了追悼会,当时毛主席哭了。对此我很感动,但也有点儿想法。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因为林彪事件一出,大家很明确了嘛,林彪才是你信任的人啊。 我当时写了一首诗:“五年忍听千夫啐,一死何须万岁泪。且喜碧血润中华,磊落生平应无愧”。 这个牢骚诗我没敢发表。“何须万岁泪”,当时太那个什么了,所以改成“何须万人泪”了。后来,赵朴初去看我母亲,也看了我的诗。朴老说,这个诗写得不错,但是不太理解,为什么叫“何须”呢?我说,那就改成“难得”吧。他说好,就改成“难得万人泪”。后来这首诗就改成了“一死难得万人泪”。 ◇ 部队生活 我真正接触工农兵,就是在部队这个时候。当时觉得部队精神面貌还是不错的,特别在危急时刻,都能够顶得上。有一次辽河决堤了,我们团去堵口子。平常干活的时候,当兵的扛着锹在水里干,当官的都是指指划划、溜溜达达的。但抗洪救险最后堵口子的时候,军长亲自来了。军长往前一站,师长、团长在旁边陪着。营长以下的,全部一个人扛一个麻包,干部带头上。我想,连长平常那么神气,真到了关键时刻,营长带头,然后连长,再后面才是我们小兵,挺有意思。另一方面也觉得,这才是部队战斗力的真正体现,说动就动得起来。 再有那时我们跟老百姓的关系,绝对比现在好。遵守群众纪律,我们走到哪儿,都是“缸满地光”。另外比较强调官兵平等,我就给新兵洗过衣服,做思想工作什么的,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跑官儿”的。那时候部队整体比较单纯,也还有点民主。1968年12月份,部队搞整党。那些“后进战士”“讲评”指导员,真是很厉害。我们指导员当时在营口“支左”,连长主持整党,指导员也得回来听战士讲评。全连都坐在地窨子里头,一个平常老泡病号的“后进战士”说,指导员平常要我们讲自己的思想,都讲得很好,我就想问他一下子:为什么他到营口,要搽雪花膏?为什么在盘锦就不搽?这是什么思想啊?“你知道不,这是资产阶级思想!”。讲的一针见血,指导员脸红耳赤,说不出来话。 我当了团里的干部以后,政委就跟我讲,你表现很好,就是对部队管教不严。我说,我可能是在北京看的事儿多了,觉得这些事都不是什么大事儿。他说,我也认为你是这样。但是你想,我们团里有什么大事啊?这个小事你都不管,这个部队就不叫部队了嘛。政委讲了以后,我注意了许多,但在实际中,我还是经常采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方针处理问题。 当时,有一个干部闹家庭纠纷,女方怀疑他有外遇什么的,闹翻了,就告到军里,说他反“中央文革”。上面把这问题交给我处理。我觉得,文革后期大家对文革有不满情绪很正常。我对女方说,你们打架,有些事情也不能乱告状。我问你:他这话是什么时候说的?她说有两年了。我又问:那你怎么现在才告他呀?这些事绝对不能轻易上纲上线的,后来调解调解就算了。1976年“天安门事件”的时候,我们有一个排长路过北京,把所见所闻到处乱说,结果把他追查出来了。我找他谈话,我说,你不要胡说八道,你说的那些东西啊,就说你是听来的,不要说是你自己看到的。传谣能把你怎么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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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选举与治理 | 陈毅之子痛说“革命家史”(二)

相关链接: 陈毅之子痛说“革命家史”(一)  〔编者按:本文选自米鹤都主编《回忆与反思——红卫兵时代风云人物》第二册(香港中国书局,2011年3月出版);陈小鲁口述;徐绥之,黄晓一采写;编辑:陈晓彬 米鹤都〕 陈小鲁,陈毅元帅之子,1946年7月生于山东,文革前为北京第八中学1966届高中毕业生。文革初,他曾任学校文化革命委员会主任,因不同意血统论的对联,没有参加红卫兵。后为维护社会秩序,他倡议并组建了首都红卫兵西城区纠察队(“西纠”),成为文革中第一个跨校际的红卫兵组织。文革中有关他的谣言四起,难辨真伪,甚至影响到了他的父亲,于是1968年4月被周恩来送到部队监护锻炼。一年半后,因表现优异被准予入伍,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任解放军第39军244团政治处主任。1976年调入总参二部,后任驻英武官助理、副武官。1985年任北京国际战略问题研究学会副秘书长。1986年参加中共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小组,翌年10月任中共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究室社会改革局局长。1992年以上校军衔转业,以后,任(海南)亚龙湾开发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标准国际投资管理公司董事长。现为博时基金管理有限公司、江西长运股份有限公司独立董事。 ◇ 发起成立“西纠” 八月份,“天下大乱”。红卫兵在苏联驻华大使馆前开大会、游行,把那条街改名为“反修路”。八中也有人参加,他们回来告诉我说,总理讲了:中学红卫兵是一盘散沙,不知道谁是头儿,找不着头儿,也管不起来,有些精神也传不下去。总理意思是,主持这次“更名”活动的红卫兵联络站不能解散,是不是可以变成一个常设机构?八中的红卫兵就说,我们做不了主,我们学校有头儿。他们回来就告诉我了。 从这个信息里,我觉得,现在太乱了,中央找不到头绪,也着急。那我们就根据《十六条》说的,“自己教育自己”嘛。红卫兵自身的缺点、错误,也要有人来管呀。别人不管,也管不了,但自己应该管一管自己。有人说,你成立的组织管得了别人吗?我说,咱们可以串联呀。我就去找四中、六中的朋友商量,提出成立“首都红卫兵西城纠察队”。每个学校红卫兵组织,抽出十几个优秀的人,做纠察队队员,管理好自己的学校,再组成一个联合的指挥部,来统一调度。为什么是“西城纠察队”呢?因为我的想法是,我们“四、六、八中”都是在西城区,我们最好只管好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儿,海淀的、东城的,太大了我们管不了。结果我们一拍即合,马上就召开了一个西城区各校红卫兵组织都参加的会。 1966年8月25日,“西纠”成立,马上就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最典型的一件事就是,西单商场来人了,说你们能不能让我们继续卖“米老鼠”奶糖呀?有红卫兵来商场说“米老鼠”是“四旧”,不能卖,要封存起来。天这么热,糖都化了,国家财产受损失啊。我说,那你们换个包装呀。他们说,奶糖都是一块块用糖纸包起来的,怎么能一块块地换呢?最后,我说,这样子吧,我给你们发个“布告”,宣布为了保护国家财产,你们可以把现有的存货卖掉。以后,你们就别再进货了了。 成立“西纠”,我没有后台。这件事父亲根本就不知道,因为我们早就约定划清界限了。当时,八中一些同学曾跑到外交部去“造反”,说外交部副部长们搞“封、资、修”什么的。我父亲自出面解释,并保证将来把处理结果告诉他们。父亲最后问:“怎么跟你们联系啊?”“你告诉陈小鲁就行了。”父亲没有反应过来,就问他们,“陈小鲁是谁啊?”“陈小鲁是你的儿子,你不知道?”他们回来,就和我开玩笑:你是不是假的呀?你爸爸说不认识你? 8月31日,毛主席第二次接见红卫兵。因为上天安门大家都穿“制式服装”,我没有,只好借来一套军装穿上。我还弄了几个编有号码的“西纠”臂章。1号准备给毛主席,2号给林彪,我这个发起人自己戴了个3号,没给总理准备。 我刚上了天安门,下面就出事了。那一次,毛主席先坐车到广场转一圈,然后回到天安门城楼。回到金水桥的时候,一个鞍山的学生,要见毛主席,就扑倒在毛主席车下。一下子就把车队逼停了,群众都向毛主席的车挤去,很危险。不知道谁说,你们红卫兵还不赶快去维持秩序啊?一帮西纠的人就解下皮带,当着毛主席的面就打挤上来学生。据说毛主席看了很不高兴。当时我在天安门城楼上,看见了他们在打人。我估计那件事的结果,让毛主席对“西纠”印象很不好。后来还有不少红卫兵,有“西纠”的,在天安门底下闹,说要“揪黑手”,说卫戍区的有关人员失职,把毛主席困在金水桥上了。这么一闹,大会组织者控制不住局面了,让我下去做工作。结果我在天安门上根本就没见到毛主席。 “西纠”是我发起成立,是要纠察红卫兵的,但那时我根本没参加过红卫兵。不过大家都以为我是当然的红卫兵。发起成立“西纠”靠的是我在学校里的威信。但是成立以后呢,我在“西纠”的总部里只呆了一天,以后就再没去那里了。四中的同学就成为主要负责人了,在那里主政。我比较随和,也自觉地不管什么事了。有一次,叶帅、谢富治等来西纠驻地视察,我也没去。那时“西纠”与总理那里保持着密切联系,总理、叶帅都很支持西纠的事。 这之后,我在北京火车站维持了一段时间的秩序。上面提到的那次会议之后,因为北京站比较宽敞,就决定把北京站拿出来专门走红卫兵专列。当时所有的外地红卫兵都在车站广场上,然后打一个牌子,只写目的地是什么地方。各地红卫兵就在牌子后面站队候车。我们主要是跟北京铁路局配合工作,负责维持秩序,因为上面就怕外地的红卫兵冲击车站,那就乱了。这时乘警什么的都不行了,没人听。有北京红卫兵的西城纠察队守在那,还有点威信,外地红卫兵就不敢冲进去。 我们那一路是三四百人吧,是各个学校来的,都不认识,反正组织起来大家一块干就是了。我们就在北京车站室内大厅睡地铺,然后分配轮流把守各个门。北京车站正门上面有一个平台,平台上搭了个临时指挥部,可以看到广场的整个情况。然后根据排队的状况,去哪个地方的人差不多够一车了,当场就下指令,说去哪里的到几站台。就把这个队伍带过去,上车以后车就开走了。当然在后台有一个铁路的调度,我们说广场上去哪里的人很多了,他们就马上安排去那里的专列。来北京的人下车就走了,不会在车站停留,主要是往回送的人比较紧张,压力比较大。紧张的时候我们几夜没睡,困了就躺一躺,起来就调度。我主要任务就是调度红卫兵,把红卫兵纠察队这个轮流值班安排好。维持好秩序,不要发生挤伤人、踩死人的现象。我在的那段时间,受伤的可能有,还没有发生死人的事情。 我当时在北京站也看到一些所谓的“地富反坏右”被遣送回家,很惨啊。当时我心里也挺难受,也没办法。这些人被扫地出门了,什么也没有了,拉家带口的,回去怎么生活呀。人皆有恻隐之心,我总是觉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我还想象过,我要遇到这样处境,会怎么样啊? ◇ 西纠二三事 “西纠”成立之前,八中红卫兵取缔了民主党派,这事儿是我挑头干的。“破四旧”中,红卫兵到处发“通令”,看到什么不顺眼,就发通令“破”掉。我们也不能无所事事啊,就琢磨,搞点什么呢?于是就想起民主党派来了。我们先学习了毛主席著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毛主席说,共产党和民主党派“长期共存、互相监督”,是有“前提条件”的:一个是共产党政策没有错误——那是肯定的了;第二个就是民主党派必须“接受改造”——我们可以说它不接受改造啊。于是,前提条件不存在了,我们就写个通令,要这些民主党派解散。通令不是我一个人写的,是大家一块凑的。 后来我看到米鹤都写的《聚焦红卫兵》,书里记述了事件的过程。我记得很清楚,就是我们商量过,觉得这个事可以干,就发了通令,要求民主党派3天,也就是72小时内解散。发完通令,就把这事忘了。还没到72个小时呢,民主党派机关的群众组织就来电话问,期限到了,你们怎么办?我就说,收大印。他们说,那好,我们来车接你们。当时收印的时候,我没去,别人去的,八个大印全部收回来了。 大概过了一两天,我在中南海见到李富春。我回家时,从他家的门前经过。他正走出来,把我叫住,问:解散民主党派,是不是你们八中干的?我说是。老头说,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就擅自作主?我们党、我们中央,对民主党派有统战政策,你们知道不知道?他批了我一顿。我说,那怎么办?我们把大印都收回来了,再还给他们吗?老头半晌才说:“你们以后做事,要多动动脑筋,不要轻举妄动!” 文革后那位派车接我们的民主党派的工作人员,告诉我的一个同学,当年我们发了通令以后,民主党派非常紧张,不知怎么办好。后来总理知道后出个主意,就是“先发制人”,先“缴枪投降”。投降了,红卫兵就不会再找麻烦了,民主党派就保护起来了。事情真相可能就是这样。 1966年9月,我出去串联了。回到北京,“西纠”总部的人来找我,说他们也要去串联,但“十一”要有活动。我说,那我来负责这个活动吧。“十一”的庆祝活动是白天游行,晚上在天安门广场联欢。我们的任务是在金水桥前组织红卫兵纠察队,维持秩序。那次我也和东纠的、海纠的红卫兵头头联系过。大家都同意,这次就由西纠挑头全部负责,以后如果需要,几个区的纠察队再联合行动。 当时西纠调动了500多人,来自西城区的50多所中学。大家在六中集合时乱哄哄的一大片,别人都束手无策了。我就拿起麦克风,喊:请各校红卫兵带队的人到前面来。来了以后,我根据他们报告的人数,把这500多人编成了5个方队。每队推选出带队的人。这样,这个队伍就算组织起来了。然后,我带队来到公安部的一个礼堂,和卫戍区的一个师长联合调度。他先讲话,政治动员,提要求。他讲了45分钟,大家听得都不耐烦了。然后,让我讲话。我就喊了三个口号: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这帮学生“轰”地一下情绪就起来了,热烈鼓掌。那个师长没想到,动员就这么简单,一下就把大家调动起来了,直说:“向红卫兵小将学习”。然后我就带着队伍来到在金水桥前,任务完成得很圆满。 ◇ 困惑和迷惘 11月份以后,风向就很明显了,中央已经提出了“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当时觉得比较迷茫,而且那个时候揪斗我父亲也开始了。一个朋友告诉我,谢富治嘱咐自己的儿子,他是四中的红卫兵,以后不要到“西纠”那里去了。听了这个以后,我就明白了,上面对“西纠”不满意了。我们成立的时候,给我们又送车、又送东西,“西纠”的办公地点都是中央给的,领导还去驻地去看望,没几天又不满意了。于是我产生了为“西纠”善后的想法。 我召集西纠的人说,现在形势对我们很不利,坚持下去,可能比较困难,因为中央也不太支持了,而且里面的矛盾也很大。“西纠”面临三个选择:一是“散摊儿”;二是“倒旗”,三是对着干。我用的是“散摊儿”这个词,不是解散。不过,“散摊儿”心有不甘,我没做错事,干吗解散?顶着干,风险太大,上面不支持了嘛。我主张“倒旗”,就是停止办公。纠察队本来就是大家集合起来的,我现在停止办公,但是随时都可以树旗再干,卷土重来。但是,这时“西纠”又换了一茬人主政,他们不干,说,你们这帮人当“官”过了瘾了,我们还没干过,我们还得干呢!结果西纠停止办公的想法没有实现。 “西纠”的作用,从我的想法来讲,就是当时红卫兵有点出格了,打人呀抄家呀,中央怎么认为我不知道,至少我认为已经出格了。所以我们组织起来,红卫兵要自己教育自己,这是我的想法。它在整顿社会秩序上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吧,它是斗争的产物,以后变成斗争的工具。那时,造反派冲击这个部、那个部,西纠都出去制止嘛,这才引起和三司、中央文革的矛盾。当然这个作用有多大也不一定,只不过是我们这一群小青年在文化革命中的一个实践,这里头也可能有对左倾路线的抑制或者是抗争,但是西纠本身也有人打人啊,后来取缔西纠就是因为六中搞了一个集中营之类的,实际上这个跟我们没关系,我们也不知道。 这时,文化革命搞得国家已经面目全非啦,斗来斗去,父亲也受冲击了。我更加迷惘了。我们这边,“西纠”也解散啦,八中有的同学成了“西纠造反派”,就是“哪里摔倒了,哪里爬起来”那种。中央文革认可了,还让他们在大会上发言。然后呢,另一部分人转而对抗,就参与了“联动”。“联动”的事,我是知道的,但跟我没什么关系,没有参与。此后,我更觉得没意思,就主动下工厂劳动。我们去了大山子那里的738厂,我当时用的名字是“陈卫东”。我们在那儿劳动了一段时间。也是在那儿,听到了谣言。有一天突然听工人们讲:哎,昨天晚上出事了!公安部把陈小鲁抓走了。 当时关于我的谣言特别多。这可能主要跟我父亲有关。因为中央这些领导人里,我父亲性格爽直,爱“放炮”。大概是在1967年1月,父亲也当我面发过脾气,我记得特别清楚。父亲有次对我说,现在社会这么乱,陶铸是中央常委嘛,是四号人物,说打倒就打倒了,连我都不知道!共产党还有没有组织原则啊?说倒就倒? 当时,社会上有“两个俱乐部”的说法,说陈毅在这两个俱乐部之间联络。我父亲是军委副主席,又是国务院副总理。他一定是在国务院这边开会听到些“天下大乱”之类,然后到军委那边会上讲一讲。军委也受到了压力,所以他到国务院这边,可能就跟谭老板〔8〕他们又讲一讲。 1967年“二月逆流”,他又首当其冲,几个老帅的讲话中,他讲的比较多,而且敢讲些实话,当然人家附会的东西也比较多。陈老总的威望比较高,他的谣言也就多,那么他的儿子也会如何如何。另外,也有人打着我的旗号,到处去惹事。 ◇ 销毁黑材料 1967年的三月份,学校就军训、复课闹革命了。接着,红卫兵分成“四三”、“四四”两派。我们学校“四四派”红卫兵,是我组织起来的。这次我参加了,但是后来又退出了。我说,为了你们的安全,我退出,因为我父亲的影响毕竟比较大,别连累你们。正因为这样,军训团对我就比较信任,让我当了军训团的政治保卫组组长。 文革初期,因为工作组、校文革整了一些老师和同学们的“材料”,这时群众闹得很厉害。我原来是校文革的负责人,所以人家说这些材料是我整的。我解释,我参加校文革的时候,这些材料都已经在那儿了。不过大家可以一起开个会,我建议把那些材料,就是所谓的揭发材料烧了。当时有几个老师挺激进的,要求公布这些“黑”材料。这些材料我都没看过,但是据说有些是涉及什么“生活问题”的,还有秘密揭发的材料。这些东西拿出去,不就乱了嘛!所以我也急了,我说,你们代表谁?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所有人讲这个话?他们就蔫了。有人就说,他不代表我们!我说,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我负责保存,然后公开销毁。这件事最后处理得让这些老师同学都感到满意。 我还记得有个事儿:大概是大串联的时候,师大女附中的一个女生来找我。我跟她讲到林立果、毛远新。我的意思是说,他们这么年轻,没有什么实践经验,将来还是要接受实践的考验。没想到,她都写到日记里面去了,而且还写上是陈小鲁说的,并在他们的名字上打了X。后来,这日记被人家抄出来,她被打成了“反革命”。女附中的人就跑来调查陈小鲁。谁知我就是保卫组组长,我往那儿一坐,一报名,他们一听就傻了!看看我没什么事,他们就走了。估计是各学校军训团之间有一些交流,而我和我们学校的军训团关系很好。所以以后也没找我的麻烦。 军训团来后,就面临春雨季节。当时,学校房顶多年失修,要漏雨,但又没有工人修。军训团长很着急,说怎么办啊?我说,好办,我们自己干。我就找了几个同学爬上房去,干了一天,把漏雨的瓦全都换了。换完了以后,军训团团长感动得恨不能流泪,他说:“红卫兵小将真好啊!”他知道我们这些人的家庭背景,但他没想到,高干子弟居然也能干这个。他说,你们适合去部队,将来当兵去吧! ◇ 这辈子不回中南海了 1968年,总理真的送我当兵去了。送我当兵,一方面是保护起来,另一方面也是监管起来,免得我出事。因为在外面,实在是谣言太多了。我属于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二月逆流”过后不久,有个朋友,是个干部子弟,他跟我讲,你们老爷子这次够呛。我说,我不知道,因为父亲没给我讲,我也没问过。朋友说,你好自为之吧。这时,我每星期六都回家,主要看看父母还在不在,有没有问题,有没有需要给我们交代的事。那时候,我父亲已经不大上班了,平常就在家里呆着。有一天他突然问我:有没有人找你谈话?我说没有。他说,没有就算了。后来他才告诉我,总理那两天跟他讲,关于小鲁谣言很多,你们俩互相影响。所以总理说要把我送到部队去。其实,我跟我父亲互相之间没什么联系。我父亲可能跟他讲了,说我住在学校,星期六才回家。 4月14号是个星期日,我刚回到家里,总理就把我找去谈话。他首先就问:你有没有“联动”思想?我说,我有。总理很高兴,说:你很坦率。你应该到部队去,到工农兵当中去,要去和工农“结合”。你父亲现在犯了错误,你们不要互相影响。总理还强调:“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我心里说,不是总理个人意见,还有谁呀,就是毛主席的意见呗!总理还问了一些事,包括什么我携款到香港去啊,什么我杀了人的事儿啦。我说,对我的安排我坚决服从,但是这些事儿我都没干过,都是谣言,我希望中央做一些调查。总理说,我没有时间调查,所以安排你到部队去,如果表现好,你可以在那里成长起来,如果表现得不好,我们就要采取更严厉的措施。 谈话中,总理对我父亲也有些批评,这些话我回家后都没跟父亲讲,怕增加父亲的负担。第二天,总理的卫士长杨德中就把我送到39军去了。不过在这样的误解中离开北京,还是心有不甘,我给八中的同学留了一个条子,写到“相信党中央,相信毛主席,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临行前,父亲深情地对我说:我们当年都是这样走出来的。你母亲16岁就参加新四军了,我也是19岁就到法国了。你就做好准备,这辈子不回中南海了!就靠自己奋斗! ◇ 从监管到入党 我刚到部队的感觉,就像到了天尽头了。坐火车到沟帮子,从沟帮子再坐汽车,后来干脆都成了土道。视野所见,只是一片泛着白的、长着野蒿子的大碱滩。团部也只是一些平房,有些连队还是半地下的地窨子。全团一共只有10辆卡车,两辆吉普,那时候“战备”,只能让一辆车动,其他车只能定期保养保养。 我去的连队是个步兵连,军训不多,当时主要是种水稻,很艰苦。驻地开始还点煤油灯,干活儿全部是靠肩挑手抬。连里的北京兵就我一个,也没有什么干部子弟。我到部队不是入伍,是所谓“锻炼”,有被“监管”的意思,也有保护的成份。我和外界被完全隔离,跟家里也不准通信,不能戴领章、帽徽。按现在的说法,有点“双规”的味道。后来见到团政委,我说,不戴领章、不戴帽徽,在部队不是很特殊、太显眼了吗?政委往上请示后对我说:可以戴领章、帽徽,但是不准照相。 在连队,我是编制外的,没有我的口粮和津贴,开始连军装都不发。我当时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就是老老实实地干活,慢慢也不觉得什么了。这次我没改名字,他们也都知道我父亲是谁。最后班长、连长都跟团里提意见了。他们说,这个人怎么办呢?表现还不错,挺好的,也得为人家进步着想啊。我记得大约一年多以后,团政治部主任找我谈话,问我一年多花了多少钱?我说我带了100块钱到部队,到那时才花了14块钱,就买点儿牙膏什么的?,差不多一个月一块钱。他很感动,后来部队给了我200块钱的补助。团里的干部们都觉得,我还真的不错。 我是1970年3月8号入的党,记得挺清楚。我入伍以后表现不错,三年里,我年年被评上“五好战士”,因为抗洪抢险“表现优异”,还荣立了三等功。他们也到学校调查了,反映非常好,不但一派反映好,两派、三派的反映都好,老师的反映也很好。之后,部队专门给中央、给总理打报告,问我能不能入伍?能不能入党?能不能提干?总理批示说,如果他表现好的话,可以。等这个报告批回来后,副指导员跟我说:“支部准备发展你入党,你写份申请书吧。”我就说,指导员,你也知道,我没主动写入党申请书,是不想给连里添麻烦。现在入伍问题解决了,我也有入党的要求。他说,你就写申请书吧,我做你的介绍人。 党支部讨论我入党时,也有不同意见。有人说,陈小鲁这个人不交心,他有话不说,不暴露思想。指导员说:你让他暴露什么思想?他的经历跟我们不一样,他知道的事不能跟你们讲。再说,他跟你讲能讲清楚吗?团里交代了,你们就看他入伍这两年的表现,过去的事情,组织上管。这些干部的大度让我很感动。 就在这之前,我妹妹要入党的时候,人家就问她:你对你父亲什么态度啊?你对“二月逆流”什么态度呀?这些怎么回答呀?这等于逼着你得批判你父亲。所以我们部队还比较好。我的入党介绍人后来对我说,“那时候,每个礼拜我都向军区打报告,我把你写得跟雷锋一样啊。” ◇ 军史和野史 我们连是39军115师344团3营7连。7连是在大比武时“突出政治”出的名。大比武中很多人作假,比如从全连各班挑出来的尖子凑成一个班,那比什么成绩都要好很多。当时的指导员比较正派,不搞弄虚作假,在部队威信挺高。他有自己的想法,反而把连里的炊事兵、号兵、通讯员这些后勤兵组织起来,参加大比武。大比武的时候他不出众,但后来一突出政治、批判单纯军事化思想,翻过来他就是“硕果仅存”的了,成为突出政治的典型。 那时候部队以军为单位讲军史。我们军长讲39军的军史,是从红15军团开始,第一任徐海东,第二任刘志丹,第三任黄克诚……,先说一遍我们的历任军长,到当时的朱军长,也不知道是第九任还是第十任了。他数完了说,哎呀,“好”的不多了,都“打倒”了,“现在好的就剩吴法宪了”。其实吴法宪只当过政治委员,还不是军长,听着挺寒心的。 讲完概况后,就要讲一些战斗英雄。我们团最出名的叫赵旺,是一个“孤胆英雄”。他这个人就像农村讲的二愣子,有点缺心眼,一打仗老睡觉。抗美援朝中,我们连有次守一个山头,前面山头还有一个连。晚上大家在“猫耳洞”里睡觉,后来紧急集合撤退。没有灯,也不能出声,大家就是掏洞子,摸到一个洞子里的战士,抓起来,摇一摇,把他摇醒,拉起来就走。到他这儿,一掏,摇一摇,这小子没醒。大军撤了,他还在那儿睡觉。我们连撤得快了点,前面的连还没撤出来,美国鬼子就已经占领了我们连的阵地,把前面连队的后路切断了。赵旺这时醒了,一看不对啊,隐隐约约的光线下有钢盔,是美国鬼子!他拿起枪,乒乒乓乓就打。其实就他一个人,可美国佬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黑灯瞎火的怕中埋伏,就撤了。前面那个连队一听打起来了,加紧往后冲,就这一会儿工夫撤出来了。 两个山头挨着很近,那个连的指导员撤出来说,山上还有我们的人,就带着通讯员跑到山根底下接应。赵旺打了一阵,美国兵一听,哎,没多少人!就又往上冲。这下赵旺就招架不住了,抱着枪从山上滚下来了,正好被那个指导员接住了。回来,他就成英雄了。因为没他,那个连就被敌人切断了,肯定完了。那时领导当然不是这么讲,讲的是赵旺如何是“孤胆英雄”。散了会,就有老兵叫我们:“过来过来,给你们再讲讲”,其实是这么怎么回事儿。我记住的,就是这个老兵说的。领导讲的是写在军史上的,老兵讲的是口口相传的口述史。 赵旺回国以后,就被提为干部。他没文化,不能带兵,就专门派文化教员教他,可教也教不会。有记者问他:“你怎么这么英勇啊?”“那怎么了?我不打他,他还不打我呀”。记者问他,你身后有什么?“山呀”。山后有什么?“还是山呀”。记者是想让他说身后是“祖国”,他就说不出来。后来派他去北京参加志愿军英模会。开完会了是宴会,他还跟毛主席碰了杯。回部队后,军长特别问他:“你见到了毛主席了吗?毛主席怎么样?”“毛主席呀,好胖啊!”他六十年代转业了,他从来没有以英雄自居,就是种地。这就是真实的中国农民,中国士兵,中国社会的中坚。 我们还有一个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是个号兵,外号叫“吹破天”。军长不让他转业,说英雄全转业了哪行,“传统”哪去了?他当时是连队的号兵,这个连队全部打光了,他也没有弹药了。他就藏着。鬼子冲到前沿了,他突然就站起来吹号,“哒哒哒”一吹。美国鬼子知道这是中国的冲锋号,突然一下子,吓坏了,马上就退了。愣是一个号就把一个连的敌人给“吹”下去了。吹下去以后,没打呀。鬼子跑了半天,觉得不对,“共军虚张声势”!又上来了,而就这几分钟,我们的后续部队占领了山头,鬼子刚快到山顶,一顿子弹打下来,美国鬼子就又下去了。就是这么一点点时间,否则,如果是美国人占了山头,我们在山底下,那不知道死多少人才能夺回来。多有戏剧性,但这就是真事。 这些英雄和老兵都很有特点。我对他们都很尊重,听这些经历,就是传统教育呀。    ◇ 一死何须万岁泪 部队都是搞正面教育,就是讲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八届十二中全会关于“二月逆流”的事是团政委亲自传达的。传达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我家的事。毛主席讲得很严厉,但是政委在我们连传达,就比较委婉,讲得轻描淡写:“‘二月逆流’嘛,就是几个老同志犯错误,也不是什么大错误,就是发发牢骚,对文化大革命不理解,所以就放炮嘛。”“这些老同志经过革命锻炼,还是能够改正错误的。毛主席说了嘛,‘他们说一说也是可以的’”。 后来,1971年传达“庐山会议”〔9〕,当时有个“二陈合流”的说法。政委传达的时候就说了一句:“陈老总爱放炮,他跟陈伯达不一样,他一点火就着。”据说别的部队传达,这两次讲得都比较严厉。我这人容易安于现状,即使在“监管”期间,觉得能够到部队锻炼,内心感觉也挺好。我也没有提心吊胆,因为我自信没犯什么事。当时我最关心的还是父亲,当时规定不让我通信,只能在报上看父亲活动的报道。终于在1971年五一节,他又上天安门了。这是大好消息,我就放心了。批就批吧,能出来,那就说明他没倒。 突然有一天,连长告我:军区首长通知,让你赶快回家。等我到了北京,因为一直被隔绝,三年未通音信,我都不知道家是不是还在中南海?我就先去中南海的小南门,报了名字,问:我们家还在这儿吗?他们说,你父亲还在老地方住,你还走西门。这样,我到了西门,我父亲的秘书出来接我,说,哎呀,指导员回来了。我说,什么指导员?他说,听说你都当了指导员了嘛。我说,没有啊,你看我的军衣,两个兜儿啊〔10〕。 后来听父亲讲,才知道是怎么回事。1971年初开批陈整风会的时候,父亲见到沈阳军区司令员陈锡联,就问了一句,“陈司令啊,我一个儿子还在你那儿当兵呢,怎么样啊?”“哎,表现很好啊,现在已经提干部了,当指导员了。”“他三年没有消息了,没有回过家。”“哎,我立刻让他回家。”于是,他就打了个电话让我回家。实际上我探亲的时候,父亲已经发现是癌症了,1970年10月动的手术。他想见见我。 我回来以后,跟父亲讲起当时我们团传达“二月逆流”的问题和九届二中全会的情况,他挺受感动。但是,我大哥他们带给他的消息,跟我讲的完全不一样,负面的多。后来,父亲跟母亲讲了一句话:“小鲁可能知道很多东西,但是不跟我们讲,他怕我们伤心。”我当时对父亲,确实是只讲比较好听的。不过实际上,我们部队批“二月逆流”,态度也确实很好,我也是非常受感动。 后来父亲又见到陈锡联,说,我儿子回来了,谢谢你啊。不过他还是战士嘛,没有提干部呀。陈锡联反应快,连忙说,噢,还没提?报告我已经批了啊,可能还需要一些手续。他回去打电话就问军里,陈小鲁的工作,你们怎么考虑的?就不能好好安排一下?怎么搞的?这样,不久就给我提了排长,一两个月后就当了副指导员,等于是陈锡联下了命令的。 不久,林彪就出事了。“十一”以后,一个排长收到家信。他把信给我看了,信里说:“你还不赶快回来?你们国防部长都跑了!”这是我最早得到的关于“9•13”事件的消息。我们39军是四野的主力部队,号称林彪的“三只虎”之一。当时我有一个思想疙瘩没有解开,林彪都副主席、接班人了,他为什么还反毛泽东?他干嘛呀?吃饱了撑的?实际上,以前“四野”的干部可能都有所疑虑,但是不敢说。最后说他是因为等不及了,想“抢班夺权”。但是这还是不足以服人。 也就是那时候,对毛主席的怀疑,也慢慢大了。父亲去世时,毛主席去参加了追悼会,当时毛主席哭了。对此我很感动,但也有点儿想法。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因为林彪事件一出,大家很明确了嘛,林彪才是你信任的人啊。 我当时写了一首诗:“五年忍听千夫啐,一死何须万岁泪。且喜碧血润中华,磊落生平应无愧”。 这个牢骚诗我没敢发表。“何须万岁泪”,当时太那个什么了,所以改成“何须万人泪”了。后来,赵朴初去看我母亲,也看了我的诗。朴老说,这个诗写得不错,但是不太理解,为什么叫“何须”呢?我说,那就改成“难得”吧。他说好,就改成“难得万人泪”。后来这首诗就改成了“一死难得万人泪”。 ◇ 部队生活 我真正接触工农兵,就是在部队这个时候。当时觉得部队精神面貌还是不错的,特别在危急时刻,都能够顶得上。有一次辽河决堤了,我们团去堵口子。平常干活的时候,当兵的扛着锹在水里干,当官的都是指指划划、溜溜达达的。但抗洪救险最后堵口子的时候,军长亲自来了。军长往前一站,师长、团长在旁边陪着。营长以下的,全部一个人扛一个麻包,干部带头上。我想,连长平常那么神气,真到了关键时刻,营长带头,然后连长,再后面才是我们小兵,挺有意思。另一方面也觉得,这才是部队战斗力的真正体现,说动就动得起来。 再有那时我们跟老百姓的关系,绝对比现在好。遵守群众纪律,我们走到哪儿,都是“缸满地光”。另外比较强调官兵平等,我就给新兵洗过衣服,做思想工作什么的,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跑官儿”的。那时候部队整体比较单纯,也还有点民主。1968年12月份,部队搞整党。那些“后进战士”“讲评”指导员,真是很厉害。我们指导员当时在营口“支左”,连长主持整党,指导员也得回来听战士讲评。全连都坐在地窨子里头,一个平常老泡病号的“后进战士”说,指导员平常要我们讲自己的思想,都讲得很好,我就想问他一下子:为什么他到营口,要搽雪花膏?为什么在盘锦就不搽?这是什么思想啊?“你知道不,这是资产阶级思想!”。讲的一针见血,指导员脸红耳赤,说不出来话。 我当了团里的干部以后,政委就跟我讲,你表现很好,就是对部队管教不严。我说,我可能是在北京看的事儿多了,觉得这些事都不是什么大事儿。他说,我也认为你是这样。但是你想,我们团里有什么大事啊?这个小事你都不管,这个部队就不叫部队了嘛。政委讲了以后,我注意了许多,但在实际中,我还是经常采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方针处理问题。 当时,有一个干部闹家庭纠纷,女方怀疑他有外遇什么的,闹翻了,就告到军里,说他反“中央文革”。上面把这问题交给我处理。我觉得,文革后期大家对文革有不满情绪很正常。我对女方说,你们打架,有些事情也不能乱告状。我问你:他这话是什么时候说的?她说有两年了。我又问:那你怎么现在才告他呀?这些事绝对不能轻易上纲上线的,后来调解调解就算了。1976年“天安门事件”的时候,我们有一个排长路过北京,把所见所闻到处乱说,结果把他追查出来了。我找他谈话,我说,你不要胡说八道,你说的那些东西啊,就说你是听来的,不要说是你自己看到的。传谣能把你怎么样啊? 部队里工作都是讲按资排辈的。我是年轻干部,我当团政治处主任的时候,我原来的指导员、我的入党介绍人,反过来给我当干事。当时,我们团的连级干部,最老的有1945年入伍的,比我出生还早。营职干部普遍是50年代入伍的。我在政治处当副主任时,正主任姓杨,是64年的兵,我是68年的兵。我们当时的老教导员,1956年的兵,到我们那儿开会什么的,我就提前在门口等着。来了以后,让进来坐下,我就说,教导员啊,现在有一些什么事儿,找你来请教请教。可是我们主任呢,教导员进来,他屁股都不抬。所以军政治部、师组织部来调查的时候,教导员就讲,杨主任不行。你看陈小鲁,人家还是高干子弟呢,我们到那儿,他都出门迎着我们,非常客气,非常谦虚,而且他能力挺强的。其实,有些主意可能就是教导员给我出的,可是他说陈小鲁什么事都办得挺好。 我当时当了团的干部,我就跟他们说,我当团政治处主任,不见得我比你们就高多少,我是有机遇,我们老爷子或者领导关注什么的,这不等于我的水平比你们高。我就是这个想法,可能和我的秉性相关,但是充分表示了对老领导的尊重。 后来军区组织部长来考察我,考察完专门跟我谈话。他说,我们在军区调查这么多年轻干部,像你这么反映好的,没有。他说,不但战士说你好,干部说你好,关键是老同志都说你好,这就非常难得。你的老上级、你的营长、你的老连长,都说你好,一般的青年干部做不到这点。军长也跟我说,沈阳军区1976年对全军区的青年干部做调查,你是表现最好的。所有老干部都说你好。 ◇ 道不同不相与谋 我是1975年结的婚。我跟粟裕的二儿子粟寒生很熟。1971年我父亲去世之前,我第一次探家,寒生也从部队探家。他可能有意,约我出去玩儿时,把他妹妹也带着一起去了。我当时没意识到这点,可能她看完我以后,觉得还挺满意。后来寒生就给我讲了,我们就这样开始了。 我结婚前后,老邓重新出来工作了,大家感到欢欣鼓舞。但是没多久又开始“批邓”。当时对毛的情况,我们不太了解。我们在部队比较闭塞,总是听说毛主席身体很好,没有这些小道消息。我后来听说,毛参加我父亲葬礼以后,感冒了,后来得了心脏病。但是当时毛主席在我们心中,确实是“神人”的形象,从来没往这上面想过。总理去世后,老岳父跟我讲,总理去世了,今后斗争更加复杂,你们也要做准备。老邓当时已经下台靠边站了。这时忧虑的是,“四人帮”今后是不是会比较得势了。结果,华国锋上台,我松了一口气,因为不是王洪文、江青上台。但是我面临着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确实需要考虑,作为团政治处主任,我将来在部队怎么办? 沈阳军区当时比较左,毛远新是政委。我们那个团是“学习小靳庄”典型。沈阳军区对抓典型挺重视的,搞大批判、搞文艺演出,后来还有“批邓”什么的。我那时候是团政治处主任,副团级,28岁,是沈阳军区最年轻的团级干部。这些事情都归我管,但是搞这一套我自己心里头就接受不了,干不下去了。我就给岳父粟裕写信,说能不能给我调动一下?他说,当兵,还是要从部队提拔。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是野战军的团级干部,他还是希望我继续在那儿干。但是,我就给他写了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与谋”,表明了我的意思。 我老岳父一下就理解了,他找了伍修权〔11〕。伍修权就让总参二部给我下了调令。下调令以后,军长找我谈话,说你干嘛要离开呢?到总部有什么好处?你这么好的基础,怎么说走就走,太可惜了吧?你去当参谋,就会老死在部里,你在我这个地方,我这个位置将来就是你的,没几年了。这些话语重心长,我都知道,可是我不能说出我的真实想法。我就说,老岳父身体不好,我爱人也来不了,家庭问题没法解决。 我回到北京,关系已经到总参了,但是还没报到上班。这时毛主席刚刚去世,我感到后面有戏看了。记得有次和几个朋友聊天,我说,要“动外科手术”了。那段时间,我并没有接触高层,也没有这方面的信息。不过我当时有这个感觉,觉得当时那个局面不会再僵持下去,要最后见分晓了。没几天,“四人帮”就被抓起来了。老岳父跟我讲:“你看,着什么急呀?你要不着急,现在不就好了吗?”他意思是说,你应该还在野战军,因为已经有基础了。当然,谁也想不到会那么快翻盘。 Chat about this story w/ Talki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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