槽边往事|和菜头:回异乡的人
作为一个在异乡工作生活的人,最怕飞机落地是在黄昏。提着行李箱走在空港,世界一片寂静空旷,看见夕阳就会想着要回家。但是天地茫茫,去向何方? 人们说,在外面漂泊得越久,所谓家乡的概念也就越是淡漠。我想这话多半是真的,你会去新的地方,认识新的人,品尝新的菜式,凭借现代交通拼凑出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你最喜欢的咖啡厅可能分别在巴黎和加德满都,你最爱去的书店可能在北京和台北,你最吃的餐馆分别在东京、香港和上海。你在这个世界里撷取无数碎片,连缀出自己可以惬意栖息的小世界。不是一座城市,一条街巷,一栋楼宇,甚至不是相同的一张床。 有时候航班在午夜抵达,第二天早起,迷迷糊糊下楼去想去最爱的那家早点铺。推开公寓门,冷风扑面而来时才想起,它远在两千公里之外,在昨夜之外。身处这样一个消弭了空间距离的时代,家乡究竟是什么呢?或者我这样问:既然你可以随时动身前往一座2000公里外的城市,为什么你不时常返回故乡? 因为谁也没有办法在地理上走进回忆。故乡与其说是处所,不如说是河流。无论欢喜悲忧,它总要向前流淌,不断改变形貌,只有沉积在水底的几块石头能让你想起它的旧日模样。如果你一直沉浸在河流中,昨天、今天和明天都是连贯的,你没有生分,甚至不能觉察,因为你也属于这个变化的一部分。可惜你游远了,你要回去的家乡,是十年、二十年前那天下午的水光。 还有那个没人会公开说出口的理由:当初驱使我离开的理由还在。人们眼眶湿润只是因为回忆里的感觉,并不是为了真实重历那样的生活。关于远方的想象并没有随着岁月凋残,对于自我的选择依然顽固坚定。回忆并非是为了自己反对自己,在故乡最深处,依然埋藏着某种抗拒。它当年驱使你背转身离去,今天在抵御着你的亲近。仿佛蒲公英对种籽说:飞远点,再飞远一点。 我想,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搜集的诸多碎片里,一定有许多是带着家乡的印迹。就像一个云南人在台湾桃园中坜市会发现正宗的家乡味道,不带添加剂,仿佛回到了简单朴素的童年;他也会在南法看着蓝天白云怔怔发呆,因为那几乎是一样的颜色和温度,夏日清爽的凉风吹拂在此刻此身,也同时吹拂在彼时彼身。甚至是你无缘无故看了一眼之后觉得亲切的人,大概也是记忆中的笑容在此刻的投影。 在故乡之外更容易找寻故乡,在我所乐意的世界里做故乡的拼图,我以为这是许多人共同的命运,他们在出生那一刻就是个异乡人。从前慢,因为是单摆而非日晷、滴漏定义了什么是一秒,个人的存在感由于对时间的精确切割而强化到无以复加;年味淡,是因为美好的村落早已不复存在,再没有可以共同供奉的社神,也意味着让我们可以从宗祠和族法下得以逃脱。 为了自由选择,你必须忍受苦痛。 每年春节,我们终究还是会踏上回乡路,回到已经成为异乡的故乡。不是为了热泪盈眶,也不是为了渲染苦难,更不是让一处和一处分出高下,让选择和选择成为对立。故乡是此时此刻自己世界的起点,那里有美好的记忆,有等待的家人,还有当初离开的缘由。故乡也终究成为未来自己世界的边疆,让每一次出发都变成回归。 异乡人,祝你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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