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China周刊 | 薛巍:斯蒂芬•平克谈征服暴力
“进化形成了我们的大脑的基本结构,因此也决定了我们的认知和情感机能。这一过程赋予了我们暴力倾向 —— 内心的恶 魔,以及我们本性中更好的天使。我们的物质环境以及文化输入决定了是恶魔还是天使占上风。” 为何暴力减少了? 平克以六种趋势或变迁勾画了暴力活动减少的各种主要形式:从狩猎、采集的无政府状态到农业文明的变迁,欧洲文明化过程中暴力的减少,启蒙运动开启的人道主义革命,“二战”结束以来国家之间战争的停息,世界范围内包括发展中国家战争实现的和平,最后是战后各种权利革命的兴起。 平克所说内心的五种恶魔是虐待、复仇、控制、为了实际利益而使用暴力、为了意识形态的目标而使用暴力,它们与四种林肯所说的“我们本性中更好的天使”——自控、同情、道德和理性——斗争。“在人性中,我们能找到三种争吵的主要原因:一是竞争,二是猜疑,三是荣耀。竞争使人抢夺所得,猜疑使人抢夺安全,荣耀使人抢夺名声。第一种使用暴力,使自己成为他人及其妻子、孩子和畜群的主人;第二种使用暴力保护自己;第三种因为琐事而使用暴力,因为言语、不同的观点或任何鄙视的信号而使用暴力。” 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暴力活动急遽降低了?是因为暴力从我们的本性中消除了,使我们变得更和平了吗?这好像不可能。进化有速度限制,要以“代”为单位来计算,而暴力的减少展开于几十年甚至几年这么短的时间内。幼儿们仍在踢、咬和打,小男孩仍在打架,各种年龄的人仍在相互中伤和斗嘴,大部分人仍拥有暴力幻想,喜欢暴力的娱乐节目。更有可能的是,人性一直包含暴力与反暴力的倾向,暴力活动的减少是因为历史条件越来越促进我们更好的天使。 最明显的和平力量是国家,它垄断了暴力的合法使用。在权力被集中到统治权威手中之前,人类的生活状态确实接近于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好政府,哪怕是坏政府,都比没有政府好,政府远不如传统的匪帮或部落那样暴力。洛克在《政府论》中嘲弄霍布斯所说的把对暴力的垄断交给政权,他写道:“这就是认为人们竟然如此愚蠢,他们注意不受狸猫或者狐狸的可能搅扰,却甘愿被狮子所吞食,并且还认为这是安全的。”洛克说得有道理,因为有时暴君会非常吓人,但霍布斯本质上是正确的。以法治代替私人暴力的压迫是第一步。在国家中,在法庭上的争辩取代了在树林中或街道上的打斗。不偏不倚的司法和警察可以消除攻击的诱惑与复仇的冲动。在部落社会与中世纪的欧洲,政府的力量扩张和强化的地方,杀人的比率就会降低。在无政府、国家垮台或由黑手党和街头匪帮控制的地区经常爆发暴力活动。 另一个和平力量是商业,一种所有人都能赢的游戏。随着技术进步使得商品与创意在更远的距离内、在更多贸易伙伴中交换,其他人活着比死去更有价值。他们从妖魔化、非人化的目标变成了潜在的相互利他的潜在伙伴。城市的兴起对行为准则提出了更严格的要求。往地上甩鼻涕等行为不再被认为可以接受。平克引用德国社会学家诺贝特·埃利亚斯在《文明的进程》中的论述,提出随着历史的发展,新的行为规范变得内在化,以致人们的基本心理都改变了。人们能更加容易地控制他们的冲动,使他们更多地考虑他人,从而变得更加文明。 第三种和平力量是世界主义,人们狭隘的小世界通过识字、流动、教育、科学、历史、新闻和大众传媒扩展了。这些形式的虚拟现实能够推动人们采取不同于他们自己的视角,扩展他们同情的范围。 这些技术还推动了人类事务中理性与客观性的扩展。人们变得不太会使自己的利益优先于他人的利益。他们更多地反思自己的生活方式,考虑如何改善它。“暴力往往被认为是有待解决的问题,而非要打赢的一场比赛。我们把更多的脑力用来指引我们更好的天使。随着集体理性被不断打磨,它将克服短视和嗜血冲动,希望理性的主体如何对待我们,我们就怎样对待他们。” 对和平的幻想? 平克是一位心理学家,而他的新著更像是一部计量历史学著作。平克说:“我是一位实验心理学家,一位社会科学家。我的新书以计量史学为中心:以数据为基础做研究,得出一个图表。这要用到统计学和社会科学的方法,都是我本科时就开始用的东西,样本、分布、时间序列、多重回归、区分相关与因果。” 平克为什么会对作为科学问题的暴力感兴趣呢?他说:“我一直认为,人类的心灵不是一块白板,而是通过进化获得了一系列复杂的情感、动机,以及推理、学习和交往体系。倡导白板的人担心,人性这一概念会使我们陷入永久的冲突:如果我们是有地盘冲动、嗜血、有死亡本能和攻击性基因的灵长类,那试图让世界变得更美好就是徒劳的。我认为,这些担心是不符合逻辑的。人性也许包含导致攻击的动机,但它也包含同情、自控和理性等动机,在合适的环境下,可以超过攻击性动机。”他还想驳斥对过去的浪漫化、对现代性的妖魔化以及人性理论的低能化(认为人类天生是暴力的,或天生有同情心、热爱和平)。 平克说,关于暴力,一个让人感到意外的发现是,它很少跟资源有关。部落的战争往往是因为女人、巫术或复仇。刑事案件中的杀人往往是由侮辱、咒骂、撩拨等不敬的信号引起的。 平克意识到,他的提法会让人们感到沾沾自喜,因为如果他们发现世界已经很好了,就会觉得不用努力去改善它了。但他是一个乐观主义者,认为他的论点不会导致沾沾自喜,而是会让人们更卖力地行动起来,如果他们看到人们的行动会引起变化。 暴力的减少部分是由于现代性和启蒙运动,但德国在纳粹上台之前是世界上最有文化、最先进、最世界主义的社会。这是不是说明文化和知性上的先进并不能阻止野蛮?对此平克的解释是,一个社会并非拥有单一的心智。魏玛德国确实拥有精致、世界主义的亚文化,但它既有精英也有草根的亚文化,那种厌恶世俗现代性和启蒙运动的普遍主义,认同反启蒙的浪漫主义的黩武主义和民族主义。问题在于第二种亚文化的成员杀害第一种亚文化的成员。 英国哲学家约翰·格雷认为,平克所说的暴力减少是一种对和平的幻想。“霍布斯被平克引证了不只一次,但他错过了霍布斯最重要的洞见:哪怕人类不被对权力和荣耀的追求所动,匮乏和不确定性仍将驱使他们反复地陷入冲突。反复出现的暴力是人类生活正常的无序的结果。从某种意义上说,霍布斯对人类挣脱冲突的能力过于乐观了。他设想订立社会契约,把使用暴力的权力移交给实现和平的政府,没有考虑到人类已经适应了暴力,经常把它变成一种生活方式。小说家科马克·麦卡锡的《血色子午线》中描述了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当它不是一种生活方式时,暴力经常就是一种手段。人类出于许多理由使用暴力,一切情况表明在可预见的将来他们还会这么做。” 讽刺的是,平克的成名就是通过重新提出人类的心灵是固定的、有限的这一观念,而在新著中他描述的变迁不正证明了我们的本性不是生理的,而是文化的产物?他在2002年出版的《白板:对人性的现代否定》一书中攻击人类行为是无限可塑的这一观念。他在书中说,进化形成了我们的大脑的基本结构,因此也决定了我们的认知和情感机能。这一过程赋予了我们暴力倾向——内心的恶魔,以及我们本性中更好的天使。我们的物质环境以及文化输入决定了是恶魔还是天使占上风。“教养治不好暴力罪犯,分开抚养的双胞胎显示出惊人的相似性,临睡前读故事对孩子的智商影响不大。研究显示,控制环境不能使人们更快乐、更聪明、更老实。”该书引发了自由主义学者的批评,认为它对人性恒常性的强调限制了人类进步的空间。平克好像也具有这种焦虑,他的新书就是他的焦虑的结果。该书提出的暴力的减少对他以前拒斥的观点做了进步主义的变形。 (薛巍,笔名贝小戎,三联生活周刊记者。斯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哈佛大学心理系教授,世界著名实验心理学家、认知科学家和科普作家。原文链接: http://www.lifeweek.com.cn/2011/1107/35542.s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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