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

彭晓芸:抗议者的想象力―特立独行的艺术家艾未未

2011年4月3日上午,北京艺术家艾未未在北京首都机场被带走。时至今日,其家人始终没有接到任何有关其下落的法律文书。广州媒 体人彭晓芸近日发表文章《抗议者的想象力―特立独行的艺术家艾未未》,介绍“艾未未究竟是谁?谁会喜欢艾未未,谁在害怕艾未未?” 此篇文章的删节版在已在香港《明报》刊出。本台在此刊登文章完整版,以飨读者。 —法广编辑部 抗议者的想象力―特立独行的艺术家艾未未 广州媒体人  彭晓芸 2011年4月3日上午,艺术家艾未未在北京首都机场被带走。官方对此的说法是艾未未「涉嫌经济犯罪」,但新华社该英文消息很快被删除,外交部发言人答记者问有关艾未未的部分也在官方网站中不见踪迹。看起来,这似乎仍然是一个未有定性的问题。 但网络舆论已经沸腾,网民们以各种方式表达了他们与这位艺术家站在一起面对这场厄运的决心:像蝗虫一样让网络管理员删不完的帖子,像克隆一样衍生的艾未未头像遍布微博,这在过去极为罕见。 那么, 艾未未究竟是谁?谁会喜欢艾未未,谁在害怕艾未未? 从告别革命说起 1989年,艾未未已经旅美8年,天安门的消息传到纽约后,他曾经绝食抗议数天。天安门事件后,他得到了美国绿卡。但在1993 年4月,获知父亲艾青患病,艾未未返回了北京。从此,这个不在场的「抗议者」来到了经历八九阴霾、水深火热的复杂的中国。 此刻,国内思想界开始沉潜,旅美学者李泽厚、刘再复1995年发表了对话体论著《告别革命:回望二十世纪中国》,该书出版后立即引起了中国学术界广泛关注,知识分子谈起了「为学术而学术」,整个社会的思潮开始转向谋求个体发展和经济效益。 艾未未对这种死气沉沉的状况表示不满,在他看来,艺术家同行们「丧失了独立批评的能力」,并且「在庸俗的实用主义和机会主义中」寻找避难所。 如果没有这种不满,他完全可以像其它艺术家那样风光:赚钱,成名,利用体制内最主流的盛大活动作为舞台——他一度参与2008年北京奥运会场馆的设计工 作,但最终他以此类宏大叙事的盛况遮蔽了当下真实的中国面貌为由,断绝了与这场盛事的联系。 艾未未写博客,参与对公共事务的评论,由于犀利的批评和对公共事件高度的介入姿态,他的几个国内博客后来被关闭了。他开始上Twitter,截至被 带走时,艾未未的粉丝有七万多,这个数目比不上墙内意见领袖动辄上百万的规模,却是实打实的铁杆粉丝,都是翻山越岭来「爱未」。 艾未未每天在Twitter上花不少时间,回应粉丝的讨论,公布艾未未工作室的工作进展情况,纽约客记者Evan Osnos问他这是否影响他进行艺术创作的时间时,艾未未告诉他:「我认为我的立场和生活方式是我最重要的艺术。其它艺术品或许是可收集的——你可以把它 们挂在墙上——但那只是一种传统观点。我们不该就以这种方式做事仅仅因为伦勃朗 (Rembrandt)曾经这么做。如果莎士比亚(Shakespeare)活在今天,他可能是在Twitter上写作。」 艾未未在推特上最著名的写作,就是日复一日地在每一个汶川地震遇难儿童的生日那天,公布他们的姓名、年龄,有一度一些推友甚至觉得这些信息很干扰他 们,有的人宣称要取消follow「话唠」艾未未。但这些信息对于艾未未来说,意义非同寻常,这是他通过艰难的独立调查获得的——他为此付出了代价,脑部 遇袭受伤,日常行踪遭遇严密监控等等麻烦。 艾未未越来越成为一位公共知识分子,他呈现了艺术家如何介入社会的一种可能性。而他幽默、耿直、玩世不恭并且拒绝与体制配合的特质,则让他少了中国 传统的知识分子那种明哲保身的小聪明和迂腐气,他流利的英语,诙谐的形象,成为了媒体宠儿,只要有机会,中外媒体总是愿意让他成为封面人物,成为年度精 英。 边界与新鲜的抗争剧码 在艾未未吸引更多眼球和展示他富有号召力的社会能量的同时,一些体制内艺术家或学者并不赞同他,他们攻击他哗众取宠,认为他没有看到中国经济发展得 如此迅速。在物欲横流的社会氛围之下,加之对动乱的恐惧,人们越来越有理由相信,稳定的社会秩序和一个具备国家强制力的全能政府能够带来一种民主国家难以 企及的高速发展。 实际上,很多人不习惯的是艾未未那种在国人看来桀骜不羁的高调,却少有人注意到艾未未缜密而富有分寸感的行动能力。艾未未不是书呆子型知识分子,即 便他不通晓社会运动理论中关于政治机会结构的阐释,却凭借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敏锐的政治直觉很好地把握了体制对公民集体行动的开放性程度和容忍度,正如他的 艺术家朋友陈丹青所言,「他想看看一个个体的力量能走多远。」 如果深入追究,艾未未从未有一套系统的政治异见论述,而他的公开行动所涉范围,不过是诸如信息公开、记录真相之类的公民权利,可以说,艾未未一直践 行的,只是单议题社会运动的内容,并无进行对政权直接挑衅的政治抗争。艾未未和他的工作室其所追求的,当是公民行动范畴,距离成为一股政治力量还很远,甚 至可以说,艺术家的游戏姿态和插科打诨也昭示着艾未未无意发展成为一名职业政治活动家或革命者,否则,他今天的每一个嬉笑怒骂的小动作,都会成为所谓职业 政治活动家的瑕疵而遭人挑剔——而目前,他的粉丝们并不介意他爆点粗口,他们自称「草泥马」,这代表了一个想要表达公民之不服从意愿的群体。 在那些宣称告别革命、投身体制的国人看起来,艾未未是那么地难以理解,他的一系列有限抗争简直就是「革命」,这一回,不排除在决策者眼里,艾未未就 是妨碍「维稳」的潜在革命者。尽管艾未未一直嘲笑「茉莉花革命」,尽管艾未未从来不屑于匿名行动,他甚至还记录并公开与警察周旋的实况,在他看来,「公开 化是公民面对专制的利器,仅有的利器。」 在革命与犬儒之间,太多国人已经失去了想象力,包括官方的决策者在内,他们在「要么沉默,要么叛乱」的二元对立之间,只看见那个「特立独行」的艾未未,这实在是对全球范围内已经高度制度化、常态化的社会运动所获得的正面评价的无知。 痛感于「八九风波」的悲剧收场,现为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终身教授的赵鼎新从昆虫学博士转而研究「八九北京学运」、社会运动与革命,他在社会运动理论 基础上,增进中国历史的问题意识,辨析了社会运动、革命、叛乱、游说、改革等等概念,探讨在已经「脱魅」了的现代国家中,竞争性的、程序的选举就成为国家 核心合法性最为稳定的基础,而靠绩效(经济发展)、道德表率、打江山等等合法性维持政权,总有内在的不稳定,在此基础上,赵鼎新认为,一个社会真正的稳 定,在于能够多大程度将健康的社会运动制度化。在公民社会发育不良的阶段,社会运动更容易受情感主导,从而发生类似骚乱、狂欢的集体行动,而在公民社会发 育良好的社会中,社会运动发展主要由运动组织的策略来主导。 按照查尔斯•蒂利的说法,在民主国家中,处于政治生活之外的人们借助于有效的社会运动手段来宣告自己的存在和提出集体诉求,它借助群体的价值、团 结、规模以及承诺等持续的、公开的展示,向有权者持续地提出抗争要求,这一定义排斥了政变、内战、叛乱(起义)、夙仇以及抗争政治的其它形式。 严格来说,艾未未一直以来所从事的,只是介乎于一般的公民行动和社会运动之间,他借助艺术的表现形式,表达了公民追求知情权和社会公正的权利,譬如 这样的作品,呈现了作为一种公民行动可能的抗争剧码:在慕尼黑的德国艺术之家(Haus der Kunst)展览馆的一面巨大的外墙上,用马赛克的方式铺开了九千个定制的彩色学生书包,组成了一幅巨大的拼图,不同颜色的书包组成几个巨大的中文字—— 「她曾在这个世界上快乐地生活过七年」,这是一位地震中失去孩子的母亲留给艾未未的一句话。 艾未未是擅于把艺术家的想象力运用到公民抗争领域的,他也深谙传播、资源、动员及政治机会等一系列行动要素,他进行有限度的集体活动的尝试,诸如作 品《童话》、《念》、《河蟹大会》等等,但这些行为和刺激官方神经的群体性事件有着本质区别,它们更多是一种行为艺术,作为一种公民认同的建构而存在,是 任何现代社会都没有理由排斥的公民表达及社交自由。 但召集这一类集体行动的机会对艾未未来说并不多,多数时候,艾未未只是和他的助手们进行一些独立的调查。最近的一项调查,是关于那个引发了舆论震荡 的村长之死的案子——浙江乐清钱云会事件,而在此之前,则是艾未未工作室介入帮助上海大火的家属组织会议,向政府提出了「先问责任再要赔偿」的要求。这一 系列举动,只不过是公民的有限联动互助,连稳定组织都谈不上,更遑论结社了,但遗憾的是,这些动作在已经高度陷入体制性拘谨和维稳恐慌的当局看来,也是极 其挑衅的行为,他们宁愿花钱买稳定,也不愿意看见公民互动起来,谋求程序正义。否则,难以解释艾未未何以成为官方报纸《环球时报》社评所论的「经常有惊人 之语和惊人之举,游走法律边缘,一再测试法律底线」了。 窒息公民社会的危险 假如时间允许倒退,在去年8月深圳特区成立30周年之际,深圳市委书记王荣接受国内官方媒体采访时,大力宣扬「建设公民社会」,曾称:「中国特色公 民社会的建设,深圳一定会走在全国前列。」深圳「公民社会建设」的主要内容,包括改革行业协会管理体制、将社会组织民间化、向社会组织购买公共服务、支持 扶植社会团体组织等。这本来是政府向民间社会让渡一部分权力的极好尝试,然而政治空气很快彻底转向,不仅深圳的公民社会建设扼杀于萌芽阶段,而且全国媒体 也被要求不得再有「公民社会」提法。这显然是一个非理性的决策,一个有宪法的国家,当然就有公民,而不是臣民,一个由公民组成的社群,怎么会没有「公民社 会」呢? 决策的非理性是一个社会法治不够完善、规则未能在官民之间普遍确立的必然代价。而决策的非理性程度则直接成为测试国家社会治理当中是否把持政治伦理底线的指标。假如一个曾经呈现开放姿态的社会突然开始逆转为去民主化走向,那么,这个社会肯定出了一些结构性的问题。 在鼓吹「中国模式」的人看起来,中国依然生机勃勃,经济仍然有望走高,但在更多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看起来,中国模式的提法并不成立。美国麻省理工学 院商学院终身教授黄亚生认为,如果有什么「中国模式」,唯一的元素就是,那是中国人做的事情,就叫中国模式。而美国华盛顿「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的驻会 学者裴敏欣,则坚称中国的制度不再是发展型的了,相反的,中国将成为「分权化的掠夺型国家」(decentralized predatory state),而在这样的国家中,「政府官员的私利」──在经济持续繁荣时大捞一笔,用尽各种手段快速致富——将缓慢瓦解政治稳定。结果是经济无法持续成 长,「造成社会不平等扩大,在人力资源上的投资不足,环境遭到破坏,官员普遍贪腐。」 的确,中国社会的阶层分裂已经越来越显著,近期发生的药家鑫杀人案件隐含的议题便是:社会各个阶层不再有互信。这将进一步恶化当前中国社会的社会冲 突,加上遏制公民理性力量,驱逐呼应温家宝政改主张的媒体评论员,对知识分子冉云飞、艺术家艾未未的这一轮动作,则更是极大地加剧了这种胶着状态,潜在的 危险在于,历史的钟摆将再一次失去平衡,激进与暴力因素更容易浮出水面。 在《纽约客》那篇艾未未报道中,维权律师浦志强曾经这样评价艾未未:「他完全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他和我正在努力拓宽限制合法权益的绝对边界。我不愿意成为政府的敌人,我相信艾也同样不愿意。」 艾未未被带走后,浦志强对我说:「艾未未是当代中国的佐拉,直言不讳地表达反对的声音,他的勇气远远超越了鲁迅,因为当今中国没有了租借地没有治外 法权,可以供假冒伪劣的鲁迅们躲进小楼成一统。我们没有了佐拉,没人胆敢去说出他的反对,用章诒和先生的话说,他是一个英雄,在他的人格和勇气面前,我们 应该汗颜,我们深感羞愧。」 在近年来中国公民社会发育的过程中,如果说从厦门PX事件的散步到广州番禺反垃圾焚烧厂运动、广东南海工人罢工等一系列公民行动还是鲜明的利益驱动 型,那么,在艾未未身上,则开创了利他型的公民行动模式,恰如他的姐姐在艾「失踪」后接受媒体采访时所说的,他做的事情,都不是为了自己的权益。 无疑,艾未未是这个时代罕见的理想主义者 。 关于理想主义者与威权统治,台湾社会运动研究专家何明修有过这样一段发人深省的论述:「威权统治者宁愿他们面对的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子民,而不是有公 德心的公民。尽管威权主义会诉诸于某种响亮的道德宣称,但是很少统治者会认真地将道德与政治接合,因为这样容易封闭了被统治者追求他们琐碎私人利益的机 会,也拆解了威权政权维系的社会安全瓣。在过去台湾的威权体制下,特权、走后门、送红包、拉关系、包娼包赌、官官相护是被默许的现象,也成为普遍的社会运 作法则,但是要批评这些现象却会受到极大的制裁。换言之,威权统治者喜好犬儒主义,畏惧理想主义。」 是的,谁在畏惧理想主义?谁在培养因为「怕农村人难缠」就要行凶的臣民? 官官相护的体制虽然在替统治者创造各种好处和便利,但同时也在制造巨大的麻烦甚至灾难,因为一个缺乏公民意识和契约精神的社会,公民既是受害者,也 可以反过来成为威胁政权合法性的要挟者,一个普通的交通肇事案或拆迁事件,只要当事人把事件扩大化、政治化,即可成为要挟政府进行议价的筹码,这也是当前 中国社会面临的一个巨大难题:维稳成了一把双刃剑,既可损害公民的权益,也可以成为公民乃至地方政府要挟更高一级政府的法宝,花钱买稳定将成为一个无底 洞,总有超出政府承受极限的一天。 而像艾未未这样的社会精英致力的,不过是夯实民间社会的基础,为长远的社会稳定和民主转型奠定中坚力量,艾未未所呈现的公民精神和自觉担当,恰恰是 遏制社会撕裂的有力中和元素。悲哀的是,在当前的非理性决策机制中,他们看不见真正的敌人——法治缺失而潜规则横行即将损害包括当权者在内的社会全体,以 及那些埋藏在社会地基里的怨恨和暴戾在蔓延,他们几乎延续了未经彻底反思的文革治理模式,只看见那些激昂文字的书生和浪漫主义的艺术家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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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晓芸: 抗议者的想象力——特立独行的艺术家艾未未

来源:http://xiaoyunpeng.blogspot.com/2011/04/blog-post.html 2011年4月3日上午,艺术家艾未未在北京首都机场被带走。官方对此的说法是艾未未「涉嫌经济犯罪」,但新华社该英文消息很快被删除,外交部发言人答记者问有关艾未未的部分也在官方网站中不见踪迹。看起来,这似乎仍然是一个未有定性的问题。 但网络舆论已经沸腾,网民们以各种方式表达了他们与这位艺术家站在一起面对这场厄运的决心:像蝗虫一样让网络管理员删不完的帖子,像克隆一样衍生的艾未未头像遍布微博,这在过去极为罕见。 那么,艾未未究竟是谁?谁会喜欢艾未未,谁在害怕艾未未? 从告别革命说起 1989年,艾未未已经旅美8年,天安门的消息传到纽约后,他曾经绝食抗议数天。天安门事件后,他得到了美国绿卡。但在1993 年4月,获知父亲艾青患病,艾未未返回了北京。从此,这个不在场的「抗议者」来到了经历八九阴霾、水深火热的复杂的中国。 此刻,国内思想界开始沉潜,旅美学者李泽厚、刘再复1995年发表了对话体论著《告别革命:回望二十世纪中国》,该书出版后立即引起了中国学术界广泛关注,知识分子谈起了「为学术而学术」,整个社会的思潮开始转向谋求个体发展和经济效益。 艾未未对这种死气沉沉的状况表示不满,在他看来,艺术家同行们「丧失了独立批评的能力」,并且「在庸俗的实用主义和机会主义中」寻找避难所。 如果没有这种不满,他完全可以像其它艺术家那样风光:赚钱,成名,利用体制内最主流的盛大活动作为舞台——他一度参与2008年北京奥运会场馆的设计工作,但最终他以此类宏大叙事的盛况遮蔽了当下真实的中国面貌为由,断绝了与这场盛事的联系。 艾未未写博客,参与对公共事务的评论,由于犀利的批评和对公共事件高度的介入姿态,他的几个国内博客后来被关闭了。他开始上Twitter,截至被带走时,艾未未的粉丝有七万多,这个数目比不上墙内意见领袖动辄上百万的规模,却是实打实的铁杆粉丝,都是翻山越岭来「爱未」。 艾未未每天在Twitter上花不少时间,回应粉丝的讨论,公布艾未未工作室的工作进展情况,纽约客记者Evan Osnos问他这是否影响他进行艺术创作的时间时,艾未未告诉他:「我认为我的立场和生活方式是我最重要的艺术。其它艺术品或许是可收集的——你可以把它们挂在墙上——但那只是一种传统观点。我们不该就以这种方式做事仅仅因为伦勃朗 (Rembrandt)曾经这么做。如果莎士比亚(Shakespeare)活在今天,他可能是在Twitter上写作。」 艾未未在推特上最著名的写作,就是日复一日地在每一个汶川地震遇难儿童的生日那天,公布他们的姓名、年龄,有一度一些推友甚至觉得这些信息很干扰他们,有的人宣称要取消follow「话唠」艾未未。但这些信息对于艾未未来说,意义非同寻常,这是他通过艰难的独立调查获得的——他为此付出了代价,脑部遇袭受伤,日常行踪遭遇严密监控等等麻烦。 艾未未越来越成为一位公共知识分子,他呈现了艺术家如何介入社会的一种可能性。而他幽默、耿直、玩世不恭并且拒绝与体制配合的特质,则让他少了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那种明哲保身的小聪明和迂腐气,他流利的英语,诙谐的形象,成为了媒体宠儿,只要有机会,中外媒体总是愿意让他成为封面人物,成为年度精英。 边界与新鲜的抗争剧码 在艾未未吸引更多眼球和展示他富有号召力的社会能量的同时,一些体制内艺术家或学者并不赞同他,他们攻击他哗众取宠,认为他没有看到中国经济发展得如此迅速。在物欲横流的社会氛围之下,加之对动乱的恐惧,人们越来越有理由相信,稳定的社会秩序和一个具备国家强制力的全能政府能够带来一种民主国家难以企及的高速发展。 实际上,很多人不习惯的是艾未未那种在国人看来桀骜不羁的高调,却少有人注意到艾未未缜密而富有分寸感的行动能力。艾未未不是书呆子型知识分子,即便他不通晓社会运动理论中关于政治机会结构的阐释,却凭借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敏锐的政治直觉很好地把握了体制对公民集体行动的开放性程度和容忍度,正如他的艺术家朋友陈丹青所言,「他想看看一个个体的力量能走多远。」 如果深入追究,艾未未从未有一套系统的政治异见论述,而他的公开行动所涉范围,不过是诸如信息公开、记录真相之类的公民权利,可以说,艾未未一直践行的,只是单议题社会运动的内容,并无进行对政权直接挑衅的政治抗争。艾未未和他的工作室其所追求的,当是公民行动范畴,距离成为一股政治力量还很远,甚至可以说,艺术家的游戏姿态和插科打诨也昭示着艾未未无意发展成为一名职业政治活动家或革命者,否则,他今天的每一个嬉笑怒骂的小动作,都会成为所谓职业政治活动家的瑕疵而遭人挑剔——而目前,他的粉丝们并不介意他爆点粗口,他们自称「草泥马」,这代表了一个想要表达公民之不服从意愿的群体。 在那些宣称告别革命、投身体制的国人看起来,艾未未是那么地难以理解,他的一系列有限抗争简直就是「革命」,这一回,不排除在决策者眼里,艾未未就是妨碍「维稳」的潜在革命者。尽管艾未未一直嘲笑「茉莉花革命」,尽管艾未未从来不屑于匿名行动,他甚至还记录并公开与警察周旋的实况,在他看来,「公开化是公民面对专制的利器,仅有的利器。」 在革命与犬儒之间,太多国人已经失去了想象力,包括官方的决策者在内,他们在「要么沉默,要么叛乱」的二元对立之间,只看见那个「特立独行」的艾未未,这实在是对全球范围内已经高度制度化、常态化的社会运动所获得的正面评价的无知。 痛感于「八九风波」的悲剧收场,现为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终身教授的赵鼎新从昆虫学博士转而研究「八九北京学运」、社会运动与革命,他在社会运动理论基础上,增进中国历史的问题意识,辨析了社会运动、革命、叛乱、游说、改革等等概念,探讨在已经「脱魅」了的现代国家中,竞争性的、程序的选举就成为国家核心合法性最为稳定的基础,而靠绩效(经济发展)、道德表率、打江山等等合法性维持政权,总有内在的不稳定,在此基础上,赵鼎新认为,一个社会真正的稳定,在于能够多大程度将健康的社会运动制度化。在公民社会发育不良的阶段,社会运动更容易受情感主导,从而发生类似骚乱、狂欢的集体行动,而在公民社会发育良好的社会中,社会运动发展主要由运动组织的策略来主导。 按照查尔斯•蒂利的说法,在民主国家中,处于政治生活之外的人们借助于有效的社会运动手段来宣告自己的存在和提出集体诉求,它借助群体的价值、团结、规模以及承诺等持续的、公开的展示,向有权者持续地提出抗争要求,这一定义排斥了政变、内战、叛乱(起义)、夙仇以及抗争政治的其它形式。 严格来说,艾未未一直以来所从事的,只是介乎于一般的公民行动和社会运动之间,他借助艺术的表现形式,表达了公民追求知情权和社会公正的权利,譬如这样的作品,呈现了作为一种公民行动可能的抗争剧码:在慕尼黑的德国艺术之家(Haus der Kunst)展览馆的一面巨大的外墙上,用马赛克的方式铺开了九千个定制的彩色学生书包,组成了一幅巨大的拼图,不同颜色的书包组成几个巨大的中文字——「她曾在这个世界上快乐地生活过七年」,这是一位地震中失去孩子的母亲留给艾未未的一句话。 艾未未是擅于把艺术家的想象力运用到公民抗争领域的,他也深谙传播、资源、动员及政治机会等一系列行动要素,他进行有限度的集体活动的尝试,诸如作品《童话》、《念》、《河蟹大会》等等,但这些行为和刺激官方神经的群体性事件有着本质区别,它们更多是一种行为艺术,作为一种公民认同的建构而存在,是任何现代社会都没有理由排斥的公民表达及社交自由。 但召集这一类集体行动的机会对艾未未来说并不多,多数时候,艾未未只是和他的助手们进行一些独立的调查。最近的一项调查,是关于那个引发了舆论震荡的村长之死的案子——浙江乐清钱云会事件,而在此之前,则是艾未未工作室介入帮助上海大火的家属组织会议,向政府提出了「先问责任再要赔偿」的要求。这一系列举动,只不过是公民的有限联动互助,连稳定组织都谈不上,更遑论结社了,但遗憾的是,这些动作在已经高度陷入体制性拘谨和维稳恐慌的当局看来,也是极其挑衅的行为,他们宁愿花钱买稳定,也不愿意看见公民互动起来,谋求程序正义。否则,难以解释艾未未何以成为官方报纸《环球时报》社评所论的「经常有惊人之语和惊人之举,游走法律边缘,一再测试法律底线」了。 窒息公民社会的危险 假如时间允许倒退,在去年8月深圳特区成立30周年之际,深圳市委书记王荣接受国内官方媒体采访时,大力宣扬「建设公民社会」,曾称:「中国特色公民社会的建设,深圳一定会走在全国前列。」深圳「公民社会建设」的主要内容,包括改革行业协会管理体制、将社会组织民间化、向社会组织购买公共服务、支持扶植社会团体组织等。这本来是政府向民间社会让渡一部分权力的极好尝试,然而政治空气很快彻底转向,不仅深圳的公民社会建设扼杀于萌芽阶段,而且全国媒体也被要求不得再有「公民社会」提法。这显然是一个非理性的决策,一个有宪法的国家,当然就有公民,而不是臣民,一个由公民组成的社群,怎么会没有「公民社会」呢? 决策的非理性是一个社会法治不够完善、规则未能在官民之间普遍确立的必然代价。而决策的非理性程度则直接成为测试国家社会治理当中是否把持政治伦理底线的指标。假如一个曾经呈现开放姿态的社会突然开始逆转为去民主化走向,那么,这个社会肯定出了一些结构性的问题。 在鼓吹「中国模式」的人看起来,中国依然生机勃勃,经济仍然有望走高,但在更多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看起来,中国模式的提法并不成立。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商学院终身教授黄亚生认为,如果有什么「中国模式」,唯一的元素就是,那是中国人做的事情,就叫中国模式。而美国华盛顿「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的驻会学者裴敏欣,则坚称中国的制度不再是发展型的了,相反的,中国将成为「分权化的掠夺型国家」(decentralized predatory state),而在这样的国家中,「政府官员的私利」──在经济持续繁荣时大捞一笔,用尽各种手段快速致富——将缓慢瓦解政治稳定。结果是经济无法持续成长,「造成社会不平等扩大,在人力资源上的投资不足,环境遭到破坏,官员普遍贪腐。」 的确,中国社会的阶层分裂已经越来越显著,近期发生的药家鑫杀人案件隐含的议题便是:社会各个阶层不再有互信。这将进一步恶化当前中国社会的社会冲突,加上遏制公民理性力量,驱逐呼应温家宝政改主张的媒体评论员,对知识分子冉云飞、艺术家艾未未的这一轮动作,则更是极大地加剧了这种胶着状态,潜在的危险在于,历史的钟摆将再一次失去平衡,激进与暴力因素更容易浮出水面。 在《纽约客》那篇艾未未报道中,维权律师浦志强曾经这样评价艾未未:「他完全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他和我正在努力拓宽限制合法权益的绝对边界。我不愿意成为政府的敌人,我相信艾也同样不愿意。」 艾未未被带走后,浦志强对我说:「艾未未是当代中国的佐拉,直言不讳地表达反对的声音,他的勇气远远超越了鲁迅,因为当今中国没有了租借地没有治外法权,可以供假冒伪劣的鲁迅们躲进小楼成一统。我们没有了佐拉,没人胆敢去说出他的反对,用章诒和先生的话说,他是一个英雄,在他的人格和勇气面前,我们应该汗颜,我们深感羞愧。」 在近年来中国公民社会发育的过程中,如果说从厦门PX事件的散步到广州番禺反垃圾焚烧厂运动、广东南海工人罢工等一系列公民行动还是鲜明的利益驱动型,那么,在艾未未身上,则开创了利他型的公民行动模式,恰如他的姐姐在艾「失踪」后接受媒体采访时所说的,他做的事情,都不是为了自己的权益。 无疑,艾未未是这个时代罕见的理想主义者。 关于理想主义者与威权统治,台湾社会运动研究专家何明修有过这样一段发人深省的论述:「威权统治者宁愿他们面对的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子民,而不是有公德心的公民。尽管威权主义会诉诸于某种响亮的道德宣称,但是很少统治者会认真地将道德与政治接合,因为这样容易封闭了被统治者追求他们琐碎私人利益的机会,也拆解了威权政权维系的社会安全瓣。在过去台湾的威权体制下,特权、走后门、送红包、拉关系、包娼包赌、官官相护是被默许的现象,也成为普遍的社会运作法则,但是要批评这些现象却会受到极大的制裁。换言之,威权统治者喜好犬儒主义,畏惧理想主义。」 是的,谁在畏惧理想主义?谁在培养因为「怕农村人难缠」就要行凶的臣民? 官官相护的体制虽然在替统治者创造各种好处和便利,但同时也在制造巨大的麻烦甚至灾难,因为一个缺乏公民意识和契约精神的社会,公民既是受害者,也可以反过来成为威胁政权合法性的要挟者,一个普通的交通肇事案或拆迁事件,只要当事人把事件扩大化、政治化,即可成为要挟政府进行议价的筹码,这也是当前中国社会面临的一个巨大难题:维稳成了一把双刃剑,既可损害公民的权益,也可以成为公民乃至地方政府要挟更高一级政府的法宝,花钱买稳定将成为一个无底洞,总有超出政府承受极限的一天。 而像艾未未这样的社会精英致力的,不过是夯实民间社会的基础,为长远的社会稳定和民主转型奠定中坚力量,艾未未所呈现的公民精神和自觉担当,恰恰是遏制社会撕裂的有力中和元素。悲哀的是,在当前的非理性决策机制中,他们看不见真正的敌人——法治缺失而潜规则横行即将损害包括当权者在内的社会全体,以及那些埋藏在社会地基里的怨恨和暴戾在蔓延,他们几乎延续了未经彻底反思的文革治理模式,只看见那些激昂文字的书生和浪漫主义的艺术家们。 删节版刊于《明报》2011-04-10 http://news.mingpao.com/20110410/vzc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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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千荣:从灾难看日本国民性

他几乎每天早晨一起床就不断报告最新情况,直到深夜。   近期的日本连发灾难中,日本东海大学教授叶千荣先生的微博成为众多网友最为信任的即时消息来源。他几乎每天早晨一起床就不断报告最新情况,直到深夜。趁他回沪赴约的短暂间歇,《上海书评》请他详谈日本人面对灾难的表现及其所反映出的国民性。   您从最开始就在微博上直播地震新闻及观感,当时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叶千荣:是震后日本国民的自律意识。三次激烈的晃动结束后,我从酒店地下车库将车开到了大街上,看到一幢幢大楼都在“吐出”滚滚的人流,每条大街的每条车道上都排满了车,两旁的人行道上全是摩肩接踵的人群。但是,他们都在一种异样的沉默中缓缓移动脚步。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像遗体告别仪式时的那种静默和步履。虽然没有哀乐,但是所有人脚步挪动的节奏都是一致、有序的。大部分的人戴着口罩,背着包,穿着大衣,互相没有交流,也没有人抢先或插队,上百万人在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这一刻他们肯定都明白至少要步行三四个小时才能回到在郊外的家。但他们依旧平静地走着,车道上虽然塞车,但没有一个人试图走到车道上,尽管这样可以走得更快。当时感觉仿佛这个民族在一个巨大悲剧到来的时刻,开始了一场全民族的出征。于是,我在车里发出了地震后第一条微博,说好像是一个巨大的无声电影的场面,仿佛是《出埃及记》里的一幕。   在地震之前,不可能进行过几千万人同时参加的地震演习,也未告诉大家在震后将用这种节奏步履回家。我想,那一刻,他们之所以统一在一个节奏、一种秩序里,是因为他们潜意识中有着深深的自律意识。那么,什么是日本人的自律意识呢?很多学者经常指出中国和日本之间的共性,还有学者会经常告诉大家,日本的文化都是从中国过去的。但是在日本,通过那样的场面,你可以感到这个源自中国的儒家文化,在日本有了不同的发挥。我觉得,中国的儒家文化就像李泽厚先生说的那样,是一种“实践理性”。这个词听上去很潇洒,因为是“理性”,但也有善于计算的成分,向你点明尊儒后面的“功利”,让你懂得“损”与“得”。   而日本虽有外化了的儒家道德礼仪存在,但道德的目的性和中国不太一样。日本人把它的目的上升到美学意义上了,于是他不多谈这样做如何对你有用,而总是提示你怎样做才美。日本列岛位于四大板块冲撞之地,是个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和地震、台风、海啸、火山这四种自然灾害为伍的民族。这种宿命形成了生命观中的“无常”意识,人们普遍接受“人生、自然都是无常”的观念判断。自觉或不自觉地在此前提下追求即便短暂也美的人生,让生命好似樱花一样在瞬间绽放。这种对瞬间美、短暂美的追求,以及把“有终之美”作为目标,是日本人潜意识中的一个关键,依然在影响着思维和行动范式。   梁文道最近在“开卷八分钟”中问:“日本是一个凡事都归纳到美的民族。这样子,道德的位置该放在什么地方呢?”   叶千荣:追求美,保持美,最终以美的方式结束,是日本道德意识的重要依据。道德和美互为一体。我想有读者会说,可是他们当年侵华时做了很多极其不美、极其卑劣的事情。是的,这是不容否认的历史事实,在那个军国主义跋扈的时代,日本国民“富国强兵”的民族意识和政*府的对外扩张野心上下呼应,使这个民族在它自身历史上留下了极其耻辱的一页。但是,我并不认为那个年代的日本是它传统的必然延伸,相反,我认为那在日本自身的历史上也是一种异常,一种出轨,一种疯狂。由那段历史,我们可以看到,即便是一个有着悠久儒家文化传统的民族,一旦吸食了国家主义的鸦片之后也会由日渐亢奋的张狂,走向政治上军事上从自大到自灭的“暴走”程序。战后六十多年过去了,我并不是说日本所有的个人和团体都已否定了当年,但毕竟绝大部分人都认为那是极其丑恶的。用日语说那是日本的一个“耻部”。然而,正因为是“耻部”,所以你不揭他,他也清楚那是恶,但你揭他一下,他往往就会因为“耻部”被触而反弹,乃至强词夺理。这就是“耻的意识”的另一特点。但是今天,在这个有各种声音存在的社会里,尽管还有肯定当年军国主义的声音,但绝大部分人是清醒的,于是基本的局面很难撼动。这就像那天震后人们都一律有序地移动脚步一样,其实可以断言,他们中一定也有人想抢前想走到车道上来,但是如果有七成*人保持自律的话,其他人便会在这个整体中随大流也自律起来。这也是日本人行为范式的一个特点,日文叫“横並び”(Yokonarabi)。这其中“美”与“不美”和“耻辱”的意识相互制约着——不美则耻,知“耻”近乎美。所以,追求美、避免被认为不美,是对自律的一个诱导。大部分的人并非不知道自律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损失,或者说并非不知道摆脱自律的话会得什么便宜,但还是超越了合理和功利的计算去自律。这是很多日本人的行为准则。日语里有个词叫“けじめ”(kejime),说的是武士或者领袖用一种美的方式来做一个不追求苟活的自我了结,这在过去是自杀,在今天则往往是辞职或引退。对这种“美意识”,他人有时会觉得很不合理,很不合算。可是在日本人的思维中,这些东西不可轻易放弃,你无法用利益计算来说服他,因为他们会告诉你“那不美”。当然,现实中并非如此的日本人也很多,苟活的、浑浑噩噩的到处都有。目前东京电力在核泄漏上所暴露出的一连串的过失正是一例,这家养尊处优的大公司在危机面前的丑态如同当年号称精锐的关东军的溃败。这些也是一个侧面。   很多日本人到中国来之后,换了环境,行为也会自然而然放松起来。您认为他们的自律到底是血液里的,还是会根据环境进行调适的?   叶千荣:是啊,很多派驻中国的日本人,住着比日本的家要宽敞很多的高级公寓,虽然回到东京后是只能挤地铁的级别,却在中国坐着由公司司机开的轿车,享受着在本土无法享受的优越感。这些人虽然也会不断诟病“中国人欠缺公共道德”,但并不希望回日本,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回到那个大部分人都自律夹起尾巴做人的地方,他也要随大流,否则就很不美。这一点,他们比谁都清楚,他们会调节,会给自己找借口说“为了入乡随俗”或“首先要融入中国社会”。这也因为,刚才我说的日本人的“美的意识”、“耻的意识”以及自律心等等,都不是宗教水准的坚固信仰。那么,日本人的宗教意识何在?其实这恰恰是个有意思的切入口,就此,日本人多半会和我们谈日本的佛教或神道,但我却关心在那之外的、在日常生活中的准宗教意识。   什么是日本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宗教意识?   叶千荣:中国有“书法”、“武术”,都从“法”和“术”的角度构建了一套有目的有技法的系统,但到了日本,则一一变成了“书道”、“武道”,乃至“花道”、“茶道”。为什么非要上升为“道”?为什么非要再神圣化?实际上,“道”,是一种准宗教的境界,它的特点是将一个日常行为——比如插花或喝茶——加以反复的排练,即所谓“お稽古”(Okeiko)。相信这个追求“道”的过程会潜移默化从而净化内心。这一无止境地追求“道”的排练过程中,既没有对彼岸的描述,也没有偶像崇拜,更没有圣经般的史诗故事,只是把一个个动作像京剧一样程式化后反复排练,反复鉴赏。但他们相信这个去除杂念的动作过程一再反复后会对内心起作用。这就是类似性宗教体验。这一切仅仅是追求美,衡量的标准也只是美。排练本身超越了该行为原本的目的,写字本来是为了达意,武术是为了防身搏斗,上升为“道”之后,就不再追求这些实用层面的功能,于是武道不再是防身技法,不再是对抗输赢,而是尊敬。西方人看日本人的茶道,起初很难理解它的目的是什么,当最后总算喝上那口茶时,有人问,既然最终目的也是喝,为什么不直接喝?的确,日本发明了最便捷的解决口渴的方式——“自动贩卖机”,一投币就可买饮料,但恰恰又保留了世界上最繁琐的饮茶方式——茶道。茶道要求从跪着打开和室拉门的动作、眼神开始,到最后端上茶杯时的头部姿态和视线,都一点一滴地练,很多人都练了一辈子。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就是相信将一个日常行为美化、程式化后反复排练的过程可以净化内心,可以脱俗,从而变得更美。   这种对美的追求在现代社会中好像有些格格不入了。   叶千荣:凡事都有利弊两面。我常会感到这个民族头脑僵化,拘泥形式,尤其是事无巨细一律遵从习惯的思维定式。这种乏味感无处不在,小到婚礼前的一次枯燥致辞,大到一次会议的繁文缛节,乃至许许多多应该改革、应推陈出新的,都仅仅因为两个原则而不作任何改动:一个是“此地独有”,一个是“古已有之”,即具有本地性与历史性的东西是不可改动只可恪守的。虽然传统中很多来自中国,但文化守成主义的空气比“本家”要浓厚许多。通过在日本的生活,我能感到“文明”和“文化”这两个范畴的不同。文明是人类生活的一种技术,人类出于渴望更舒适、更便捷和更合理的本能,会不断发明出新的技术手段。因此,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无法抗拒这股潮流,只要它的确比原先的更合理便捷舒适,所以文明的潮流是超地域的,评价文明的尺度则是合理主义。但文化则相反,它常常是以不合理而具存在意义的。日本到处都有“祭”的活动,类似于中国的庙会。每年很多小镇、乡村都会举办“祭”。有时在这个日子里,男人们会半赤裸着在厚厚的雪地里去抬一根形似男人阳具的木雕。这些活动完全不会给GDP带来任何增长,也并不会使人们的生活更方便,但他们一定年年花大力气去认真做,他们做这件事只是因为一点——心里快乐。正如和服是那么不合理、不方便甚至不舒服,却无法废止一样,因为它是本地独有的,而且是古已有之的,所以它是美的,美的就是能满足内心的。因此,日本在“文明”和“文化”上分得很清楚。在追求或评价文明的时候,他们用“更舒适,更便捷,更合理”的尺子,不怕引进,不拒模仿。在西方文明强势到来的时候,是“尊皇攘夷”还是学习引进曾是关系存亡的大问题,结果所谓“洋不分东西,是好的就拿来”的思维胜了,用这种态度解决了维新与否的论争。鲁迅的“拿来主义”就是受了这个影响。但另一方面,在文化范畴里,依然并不一切都是拿来主义,并不使用合理主义的、唯物的尺子,而是用关注内心的唯心的尺子,认定只要是古已有之并是日本独有,就是美,就能充实内心。所以,他们是一个既追求科技文明又坚持文化守成的民族。   我记得司马辽太郎演说里引用过这么一个例子,日本作家代表团一行从尼泊尔回日本时,飞机正好在正午时分飞过喜马拉雅山上空。当时他们发现正副驾驶员都离开了驾驶舱,在驾驶舱与客舱的那块小小的空间里跪下祈祷,这令日本作家们都大惊失色,于是立即让翻译去提醒他们,但驾驶员答复说没有关系,说飞机正是在自动驾驶模式上。作家们就很不理解地说:你们至少得留一个人守在那里吧,都离开岗位不妥吧?但对方不予理睬。司马辽太郎说:现在才知道,对尼泊尔人来说,在正午时分跨越那个山峰,是一种神圣,是一定要祈祷的。然后他说:“其实我们是根据文明的准则在判断他们的行为客观上是否合理,而他们是根据文化的准则在主观的世界里作祈祷。”司马辽太郎觉得对此应该理解,因为日本人自己也是这样的。总之,日本很追求这种文明和文化的两全其美。当代很多新技术诞生在日本,他们会把录音带做成盒式带,又会发明投币饮料机,不遗余力地追求更为便捷。但同时他们又极其重视传统和内心。日本的文化守成主义在整个东亚地区是很明显的,不论是精华还是糟粕,他们都守护着。中国人常说”扬弃“的概念,要去其糟粕,而对日本人来说,文化没有合理不合理,只须守住。   日本的媒体在地震中如何反应?   叶千荣:这次不但是大地震,还是大海啸。在这种将一个民族逼到困境的时刻,你可以获得平时不易发现的观照。但你会发现,这场大悲剧并未被引向高喊加油和捐款的运动,并未推演成一场多难兴邦的精神高潮,媒体也似乎不考虑如何引导人们激昂。但是,到3月24日,已有了三百五十亿日元捐款。有一个著名节目主持人叫久米宏,捐了两亿日元,这件事还是别人发现的。有记者问他是怎么想的,他说:无可奉告,没有什么要说的。他为什么不说?因为知道说了就不美。   再有,电视台镜头始终对准灾区和灾民。菅直人在震后的早上6点,乘直升机去了福岛第一核电站高辐射的厂区。这是一个有风险的行为,他穿着一身工作服,具备一切“秀”的要素,但是没有一个电视台去追踪拍摄,这并未给他带来一部电视专题。这是因为,这不构成新闻要素,因为谁让你是首相呢?可就在那天下午,富士电视台实况转播灾区的节目在航拍中发现了一列失踪三天的火车。主持人惊呼:找到火车了!不知道旅客们是否还活着?看了报道后救援队立即赶赴现场,结果全部旅客都生还了。如果那天他们去追踪菅直人的话,火车就不会被发现了。媒体和政*府的关系基本是对峙的,但这种对峙迫使政*府要不断公开信息,即便公开得比阪神大地震时进步了很多,也还是要敲打,在这种敲打和对峙中政*府不得不发布负面信息,反而带来了平静。所以,虽然这个国家的核电站发生了这么大的危机,而且所有的国民都从电视上看到了爆炸的画面和滚滚的浓烟,但并未引发一场大逃难。试想一下,如果这发生在别的国家大城市,人们看到距自己两百公里的地方发生了这样连番的核电站爆炸的话,会不会有几百万人大逃难?虽然现在日本超市里很多东西断货了,有些人坐飞机去国外或到大阪等相对安全的地方了,但平心而论,总体上大部分民众依然是平静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媒体的作用。在震后信誉扫地的东京电力一度曾希望将一天四次发布会改为两次,但记者们当场谴责拒绝,结果只好继续一天四次发布。就这样,一个是平时被市民和媒体批得几乎体无完肤的政*府,一个是因为核泄漏而信誉扫地的大企业,两者天天被媒体抨击,但抨击并未带来混乱,曝光并未导致失控,不断发布的信息稳定了局面遏制了谣言。这种大灾大难时的稳定,不是用强力维持出来的结果,在“稳定”这个形容状态的宾语前不需加一个动词。   在未来的重建中,日本的这种国民性将会如何发挥?   叶千荣:以前日本在灾后也产生过很多混乱,1928年关东大地震时就发生过相当悲惨的混乱,那是日本政治史上非常耻辱的一页。当时很多在日朝鲜人被杀,因为谣言说朝鲜人要抢东西。这次地震,很多中国人说日本民族是冷静的。其实我始终感到日本人是极其情绪化的,他们很感性,只是那种对美的追求和对不美的回避所带来的自律、控制产生了展现在大家面前的冷静、节制的状态。我平时很不欣赏日本人的情绪化思维,不欣赏他们动辄整体行动的范式,每每看到这种集体性的情绪化反应,我就要在自己的节目上抨击。我会提起当年“庆祝南京陷落”时日本全国大街小巷男女老少都举着灯笼行游的丑陋场面,这就是我常常在节目里谈到的“历史的延续和非延续”,要触及这个“耻部”,并提醒一种曾带来悲剧和耻辱的习惯不可延续,这是负的一面。但是也应看到,大灾大难之后,日本的这种集团心理会给这个国家提供新的动力。   近代史上,日本两度遭遇国家存亡的危机,一次是明治维新,一次是二战战败。但两度危机居然带来了两次大发展,这也是少见的。今天它所遭遇的这种打击,在日本国内被认为是第三度危机,日本民主党前党首小泽一郎说现在可以和战后荒废期匹敌。那么,直面这第三度的大危机时,那种曾经将大危机化为大发展的集体性会不会再度释放?这是关注的焦点。历史上,一到逆境乃至绝境,他们便会在一种巨大的悲怆感袭上心头后形成仿佛要走向最终诗篇的凝聚力,然后散发出一种他们认为美的光辉。这时哪怕是赴死,他们也会觉得能显出“有终之美”便在所不惜。那些进入福岛核电高辐射区作业的人,是知道那里面的辐射量的,但是他们不具国家、人民之类的意义认识,而是在一种由悲情带来的力量下去做这件事。这既是他们的感性思维使然,也会使他们和电视机前的国民都有内心情感的升华。   3月21日,在东京消防厅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三位在现场灭火的消防队长也出席了,他们都不善言辞。记者问其中一位:“你觉得最危险的是什么?”他像高仓健一样沉默后说道:“是队员们。”然后是一个十秒钟的大停顿,如话剧关键台词中的大静场,接着就看到眼泪从他眼眶涌出,随后咬着下嘴唇轻轻说道:“我觉得对不起队员们……的家属。”以往我们看到三船敏郎、高仓健的表情,会觉得他们在演戏,但这时你会发现,那,有时是他们民族的集体表情。 相关日志 2011/04/05 — 日本核泄漏进展:太平洋就是垃圾筒,一万吨核废水随便排,只要说一句”ごめんね”就完事了?不要脸 (0) 2011/04/05 — 叶千荣: 根据日媒的最新调查综合整理的日本核危机起因全过程内幕 (0) 2011/04/02 — 日本人和日本远没有你想的那么严谨 (0) 2011/04/02 — 萨苏:砸了自己饭碗的中国工程师 (1) 2011/04/02 — 从另一个角度分析日本政府的处理核泄漏事件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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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灾害与日本的国民性

自然灾害与日本的国民性 刘 柠(北京)   在此番袭击日本东部的巨震中,通过日本和海外媒体及手机、Twitter、Facebook等各种3D社交媒体的“地毯式”报道,灾区的人们在化作一片泽国和废墟的家园上,如何坚忍而淡定地避难求生;灾区以外的市民如何自发而有序地组织起来,默默地支援灾区;新闻工作者如何不事渲染、煽情——没有任何一家媒体擅自发表一帧罹难者的照片,也不见把灾民请到演播室来声泪俱下,而是从职业伦理和新闻专业主义的立场出发,通过及时、准确的公共信息披露,来化解社会的不安。日本人在旷世的灾难面前的表现,赢得了世人的尊敬,乃至在中国的网络、媒体上,不约而同地被网民和读者从“国民性”的高度来加以观察、评价。 在我国,因长期以来对拿国民性开刀的鲁迅的过分推崇,尤其是八十年代以降几次“文化热”的影响,“国民性”在主流知识社会基本上成了一个负面词汇。至少在今天的大众媒体上,大谈中国国民性如何如何,被认为是政治不正确的。公知们认为,过于强调文化因素与国民性,会遮蔽政治与社会制度等方面的真问题,而陷入从文化到文化的玄学性空泛议论中,甚至流于“蝴蝶效应”——最后无法解决任何具体问题。可是,文化毕竟是一种客观存在,它不仅存在于其国民从待人接物到纵论天下时的仪态举止,在某些特定的场合,它还构成了国民的集体无意识,影响,甚至决定了某些公共舆论和政策的走向。因此,了解异文化及基于文化之上的国民性,有助于我们更贴切地认识邻国,重构一个客观、理性、立体的日本观。   自然环境决定危机意识 到过日本的人,无不感动于其环境的优美整饬。而若实际滞留一段时间的话,更能感到其自然环境的险恶和生态的脆弱。日本的天气预报,凡台风,必伴随暴雨;暴雨,必伴随有关何处塌方、山体滑坡的信息。周末在家看电视辩论节目,突然感觉动了一下,抬头一看,灯在晃。电视屏幕上立马滚出一行字幕:几时几分,何处发生地震;震级多大,烈度如何,震中在哪儿,距地表深度多少;最后,一准会告诉你,此次地震有无伴生海啸的危险。 国土狭小,信息高度发达,让你觉得,无论哪里发生自然灾害,都在你身边,都与你有关。记得十几年前的一个冬天,笔者去北关东地区的茨城县日立市出差。跟客户喝完酒,觥筹交错之间,把该谈的事情谈了,晚9点整,乘事先预约的出租车赶到车站。一刻钟之后,便坐进了直达东京上野的特快列车。座位系指定席,整洁、舒适,可以工作、阅读,或睡觉。150公里的距离,中间只停三四站,一个半小时必达。可车刚开出一会儿,窗外竟下起雪来。随着离东京渐进,雪越来越大,路灯下,但见漫天鹅毛絮状物飞舞,能见度很低。终于,在距终点还有不到半小时车程的地方,列车因雪太大而临时停车。而这一停,就停了大半宿,到上野已经是凌晨4点了。我找了家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吃早点、喝咖啡,然后便乘头班电车径直去了公司。我相信,在日本居住生活过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类似的体验。台风、豪雨、暴雪、地震……大自然在赋予岛国以四季分明、温润的季风气候和旖旎多姿的风土的同时,也带来了极富震慑力的一面。 四面环海,多山多震,资源贫瘠,人口众多。频仍的自然灾害,让日本人有种与生俱来的危机意识,近乎本能。这种危机意识无处不在,稍遇风吹草动,无论政经社会,或国际纷争,顷刻间便会放大。因此,日本特别盛产社会幻想小说。小松左京的SF小说《日本沉没》,两度被搬上银幕,广为人知;著名双料学者、前内阁经济企划厅长官堺屋太一的畅销小说《油断》,可以看作是这个严重依赖进口原油的国家对1973年石油危机的本能性反应。 仿佛是一种宿命似的,日本东北方向的太平洋,是世界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地质观测表明,通常的年份,日本列岛平均每年向东北方向移动10厘米。就是说,从纯理论上说,日本终有一天会跌进马里亚纳海沟——这也是《日本沉没》等社会幻想剧的地质学基础。据美国地质调查局的科学家勘测,此番东日本巨震,使本州岛一下子便向东俯冲了2.4米!这让日人不宿命论也难。   灾难也是恩赐 构成一个民族深层社会文化心理的最重要因素无疑是宗教。对日本而言,则是神道教。神道教本质上是一种泛神论,日本人相信,在视野可及的森罗万象的背后,有超自然的神灵在主宰,山川湖海、风雨虹霓,乃至草木枯井,莫不有神专司其事。而这些神,便是日本人的祖先。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是诸神所赐,而作为子孙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使命,便是崇拜、服从于这些神灵。 还有一点,神道教不讲地狱极乐的轮回,而认为人的肉身一死,便获得了超自然力,亦成神。且不论生前之贫富贵贱,有无业障,死后一律神化。也正是这一点,近代以来为政治所利用,神道教成为所谓“国家神道”,开始政教化,靖国神社为其最高的招魂社——此乃后话,姑作别论。即使在今天,在“神舆” [①] 等民间宗教行事中也能看出这种神道教信仰的影子。英国学者、后归化日本的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n)在《神国日本》中,谈到与世界其他民族的多神教信仰相比,神道教还有两种独有的“后世发达”起来的“伟大的力量”:一是“不管是善是恶,现世的事件,如四季和顺、丰收、洪水、饥馑、暴风雨、海啸、地震等,都是死者的所为”;二是“不论善恶,所有人的行为,是给死者支配的”。从而,他认为:“日本的历史,实在是这个宗教的历史。” [②] 既然是祖先和神的恩赐,那么无论善恶好坏,只有照单全收,统统接受。巨震、海啸发生后,包括灾区的灾民在内,日本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美国著名东方学者、前驻日本大使埃德温·赖肖尔(Edwin O. Reischauer)认为:“台风使日本人习惯于忍受自然灾害并泰然处之。这种听天由命的思想甚至可以称之为‘台风心理’……总之,日本人既有一种宿命论的思想,承认自然界可怕的威慑力量,但也有一种坚强的毅力,在灾难发生后重振旗鼓,发奋图强。” [③] 换句话说,如果无法做到在任何时候都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话,至少应谋求共存共生。 笔者注意到,在近几天中国媒体连篇累牍的对日本巨震的报道中,有太多所谓“人定胜天”式的解读。面对灾区人民万众一心,奋起救灾、共渡时艰的感人场面,来自邻国的记者,内心受到震动可以理解,但这种解读却是一种典型的中国式解读。应该说,在日本文化中,是没有“人定胜天”这回事的。首先,作为人,要接受神的恩赐,也包括灾难;其次,人本身也是神的恩赐,所以保全生命是题中应有之义。更何况,人在危急时刻有保命的本能驱动。   自然灾害的审美化 荷兰学者伊恩·布鲁玛(Ian Buruma)在其东洋学著作《日本文化中的性角色》中的结论部分写道:“日本人,一个文雅的民族。” [④] 照我的理解,这是对日本民族审美性一面的强调。 中国也被认为是一个审美的民族,但中国人的审美基本上囿于儒学范畴,以伦理为核心,是相当理性的;但日本人的审美,则更多源自原始神道的神话传说,神秘而极端,相当非理性。《古事记》中描述的二神交媾、孕育神国的神道观念长久渗透在日本文化和日人的心理结构中。江户时代东洋“国学”的集大成者本居宣长一语道破神道与儒学的分野:“我皇国的神道,从皇祖的神开始传下来的,叫做道,在这意味是和汉籍的道绝不相同。”李泽厚则认为:由于日本人的这种基于神道的文化心理,“保留着更多的自然情欲、本能冲力的原始状态和非理性的因素”,所以“日本精神或日本文化中常常可以看到矛盾的两个方面”; [⑤] 同时,“由于多山岛国异常艰苦的生活环境,死亡的降临常有突发性、袭击性和不可预计、不可理解、不可抗拒性(如多地震、台风)的特点,这使得人生无常的观念比中国带有更为沉重的悲凄感伤而无可如何”。 [⑥] 没有什么比日人赏樱更能表现这种极致审美的了。三月底、四月初的某个周末,人们或阖家,或与同事友人相携,三五成群坐在巨大的樱花树下,把酒狂欢,纵情歌舞。入夜,射灯向上打在树上,灿若白昼。连成一片的浓樱,像云一样,衬托出天上的朗月疏星。花期充其量只有短短一周的时间,用旅日作家李长声的话说,“樱花像泼妇,哗地开了,又哗地落了”。往往随着一场春雨,便化作了地上的红泥。日人觉得樱花美,是因为它像极了生命。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浮世如斯,人生无常。幸福时喝点小酒,悠着点,所谓“九分不足,十分则溢”;不幸时,须隐忍,更要四海行脚,怡情于月雪花。海啸多可怕,连英语中的海啸都源自日文(Tsunami,日文写作“津波”)。可你看看喜多川歌麿和葛饰北斋笔下的冲浪图,那真是连大自然恐怖的震慑力都被审美化了。日人极致审美化的一面甚至传染了一些与东洋多有瓜葛的中国文人,黄遵宪的《日本杂事诗》中多有咏叹,如咏(地)震:“一震雷惊众籁号,沉沉地底涌波涛。累人日夜忧天坠,颇怨灵鳌戴未牢”;如咏(台)风:“神仙楼阁立虚空,海飓狂吹压屋风。四面涛声聋两耳,终年如住浪花中。” 在这次震灾中,很多赴灾区采访的中国记者注意到一个细节:面对如此巨创深痛,绝少见到哭泣者,更没有喧嚣、吵闹。人们安静地走路、排队、避难,在心中默默地追缅逝去的亲人,却并不形于色。笔者身边的故事也许更有说服力:巨震前两天(3月9日)的深夜,日本作家朋友J女士结束了在北京为期一周的访学,回到横滨的家中。尽管她在北京经历了非常不愉快的事情,但翌日便参加了于东京某大学举行的与中国学者的学术交流活动,并担任翻译。震后第一时间,在首都圈交通通讯瘫痪的情况下,她想方设法确认了几位中国学人的安全,并辗转给其北京的亲友们发信,报平安。震后翌日(3月12日),她与负责送行的人取得联系,得知一行人于当夜即可经上海回北京后,再次给这些学者的亲友们发了电子邮件。然后,她才着手安排自己的生活,等待仙台方面亲人的消息。因大规模计划停电,无法长时间使用电脑,她给北京的中国友人们群发了邮件,感谢大家的关心,感谢中国救援队。谈到自己仙台老家的情况时,说,上过的小学、车站等,“完全毁灭了,什么都没有了,就是一片湖面……到现在为止,家乡的亲戚一个都没有联系上,心里非常紧张。”(删节版发表于《新京报》2011年3月26日) [①] 神舆,写作mikoshi,日本祭日神时,装上神牌位,抬着游街的轿子。 [②] 见《神国日本》,(日)小泉八云著、曹晔译,吉林出版集团2008年9月版,第27页。 [③] 见《当代日本人——传统与变革》,(美)埃德温·赖肖尔著、陈文寿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8月版,第12页。 [④] 见《日本文化中的性角色》,(荷)伊恩·布鲁玛著,张晓凌、季南译,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年4月版,第229页。 [⑤] 见《乙卯五说》,李泽厚著,中国电影出版社,第213页。 [⑥] 见《乙卯五说》,李泽厚著,中国电影出版社,第2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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