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

相似的命运,不同的结局——纪念林昭和柏杨

四十二年前的今天,北大学生林昭在上海提篮桥监狱被秘密枪杀。二年前的今天,台湾作家柏杨因病在医院逝世。两个因言获罪的“政治犯”,相似的命运,不同的结局,让我们后人唏嘘不已。在此,转发傅国涌老师和杨开亮老师写的文章,以此纪念两位先辈。 读林昭十四万言书 作者: 傅国涌 林昭(1932.12.16-1968.4.29),原名彭令昭,苏州人。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因公开支持北大学生张元勋的大字报而被划为右派。1960年起以“反革命罪”被长期关押在上海提篮桥监狱。1968年被秘密枪决。   1968年4月29日,不到36周岁的北大学生右派林昭在上海被秘密枪杀。两天后,公安上门向她母亲索取5分钱子弹费。1980年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重新判决她无罪。1981年,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宣布给她平反。 40年后,面对林昭的牺牲,世人不仅佩服她的勇气、壮烈和决绝,更惊讶她的思想。在整个民族几乎都陷入盲从、迷信和狂热的时代,她没有停止独立思考,在狱中没有纸和笔的情况下,她以血为墨,以白床单为纸,写下了大量血书。现在,我们只能看到极不完整的一部分。 超越时代的思索 笔者有幸,读到了林昭在1963年写给《人民日报》编辑部的长达14万言的信(现保存于林昭亲友手中,未刊稿)。她在其中提出的观点,她对时代和中国命运的思考,她使用的语言,都超越了同时代的人。她抛弃了当时无所不在的弥漫着火药味的斗争话语,找到了自己的话语方式,用自己的语言概括了那个时代。 她的批判不是破坏性的,而是建设性的。她的同伴黄政回忆,1962年林昭在谈到广大农村饿死人时,就说人民公社不合国情、不合情理,应当及早解散,在农村实行耕者有其田;对于“割资本主义尾巴”,她提出应当允许私人开业经营,主张私人办厂是她的罪名之一;她说要改变闭关锁国的政策,加强与世界的联系,包括引进外资,借外债加速经济和科技的发展。她还提出了地方自治等设想。这些今天有些已变成现实的想法,在当时的中国无疑是空谷足音。 她最终摆脱了简单的仇恨意识和你死我活的敌对思维:“我们反对什么,那是很清楚的,可是我们到底要建立什么呢?要把自由的概念化为蓝图而具体地按照它去建设生活,可不是一件简单轻易的事情,特别是要在这样一个广大分散痼疾深沉的国家里来建设它,就更其复杂艰巨!……只要生活中还有人被奴役,则除了被奴役者不得自由,那奴役他人者同样不得自由!然则身受着暴政奴役切肤之痛、再也不愿意作奴隶了的我们,是不是还要无视如此悲惨的教训,而把自己斗争的目的贬低到只是企望去作另一种形式的奴隶主呢?奴役,这是可以有时甚至还必需以暴力去摧毁的,但自由的性质决定了它不能够以暴力去建立,甚至都不能够以权力去建立!” 她在观念上找到了新的出路,对自由、生活、政治都有了全新的认识。她说:“高尚的目的根本不需要、更加不可能用卑鄙的方法去达成,只有卑鄙的目的才能够与卑鄙的方法相得益彰地‘配套成龙’。” 从右派到“反革命” 林昭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她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一步步走过来的,她也有过轻信、迷狂和个人崇拜,甚至不惜与家庭决裂。直到1957年之后,她才开始反省,开始追问,开始寻找,最终回归了良心,回归了人的本性,回归了生活本身。 1957年5月北大鸣放时,她并无右派言论,只是在张元勋等人遭到围攻时,挺身而出,说了几句公道话。她也参加了学生刊物《红楼》开除张元勋的签名。但终未能幸免于右派的命运。她在写给妹妹的信中说:“当我加冕成为‘右派’后,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体会我的心情的,我认为我热爱党的程度是压倒一切的,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与之相比拟。我不能忍受它对我的误解,而且误解得那样深。” 1958年7月,当右派同学刘发清痛苦得吃不下饭时,她开导说,自己一开始也是吃不下、睡不着,还自杀,现在想通了:“这不单是我个人的命运问题,北大划了多少个右派?全国有多少?”“反右斗争还在全国进行,它的性质、它的意义、它的后果、它对我们国家、对历史有什么影响?对我们自己有什么教训?我现在还搞不清楚。但我要认真思考,找寻答案。” 她不顾自己的处境,为大跃进等原因造成的大饥荒忧心如焚,和一些志同道合的青年右派一起办了油印刊物《星火》,坚持说出真相,并给领导人写信,试图以微弱的力量阻止悲剧的蔓延,终于以“反革命”罪被捕入狱。 她通往1968年4月29日的路,就此开始。 “我是个人” 自从1960年入狱,林昭就对自己的处境有着清醒的认识,她在这封长信中写道:“我很知道反抗者在我们的制度下意味着什么,而走反抗者的道路在我们的制度下又将遇到些什么。”对于自己的结局,她早有预感,做好了心理准备。1966年,她对前来探监的张元勋说:“顶多也就是死!他们杀机已定,哀求之与痛斥之,其结果完全相同!”1968年,当她被折磨得只剩下不到70磅,大咯血,最后一次被送进监狱医院时,对她怀有同情的医生悄悄说:“唉,你又何苦呢?”她则轻声答以“宁为玉碎”。 她热爱生,但她只能作为一个人活着。她有个说法,祖先已从猴子变成人,“我这不肖子孙无论如何,断难再从人变为猴子”。 她不愿意任人摆布而苟全,也就是不愿意变成人家手里的一张牌。她曾对审讯者说过在狱中做的怪梦:“魔术家跳上跳下,不断对我挥舞着魔棍,并指着一个木框子叫道:‘进去,进去!变成我的一张牌——我正缺一张黑桃皇后!’但我叫得比他更响:‘我是个人,知道吧?不是谁手里的牌!黑桃皇后?!你就是让我当金花菜老K,我也不干!’”“我是个人”,这是她的底线,不容突破,不可妥协。她在忍无可忍、多少镣铐加身的情况下,对狱警发出的最严厉的责问也只是:“你们究竟是不是人!?是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她说自己的思想和方法等都逐渐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东西,但她同时说:“我不曾理性地去考虑和制订它们:这与其说是由于政治上的幼稚和不成熟,毋宁说是由于青春时代刚毅热烈的气质!虽然这二者也许不可分开。过去对着人们我也不止一次坦然承认:这个青年反抗者所作的诸般战斗行动,大都源于直觉——感性,而不是源于理性。理性在我只不过是或用以检验、反省以至理解感性的决定罢了。理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加深感性,然而绝对无法代替感性!” 这段自白是理解林昭最后的道路和抉择的一把钥匙。她从来无意于做政治家,也做不了那种政治家。她被秘密枪杀前,曾几次在狱中自杀未遂,其中一次是1964年2月5日,因不堪凌辱,吞药皂求死,急救过来,狱方责怪她:“你也是搞政治的,怎就没有点儿政治家风度?”她回答:“可惜林昭不是政客”,“本来不懂啥子政治,到了被逼无奈闯进这滩不是人下的浑水,初志仍不过是凭着书生本色的一领青衫一腔热血。……要作个有‘风度’的‘政治家’,或者干脆地说:作个专门玩儿利害的冷酷的政客,自认不仅完全不是料坯,更毫无培养前途!” “我怎么能认错” 她致死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她的不认错,多位同学都提到,“反右以后,她死不认错,她是北大惟一不认错的”。入狱之后,“有人对她说:你只要承认一句自己错了,就可放你出去。她回答道:‘不,我没有错,决不向邪恶低头。”她母亲劝她“孩子,你就认个错吧,不然,他们会杀死你的”。她回答:“我怎么能认错!我没有错!” 她在信中自述:“林昭这份难移的该死的本性就是这样!——遇到外来的侵犯镇压之类,首先想到的永远只是反抗而不是其他什么!”“不怕你们把林昭磨成了粉,我的每一粒骨头渣儿都还只是一颗反抗的种子!”狱中人们都说她“有那么股子劲儿”,她自称这不过是“一股子书生气”,也就是她自己说的“感性”,这是她全部的力量源泉之一,本也是人身上最可宝贵的东西之一。 “有理都是林昭的” 1962年,林昭在保外就医期间为什么要给北大校长陆平写信?她在狱中为什么要一而再地给上海市长、给《人民日报》写信?不是因为她幻想会有什么结果,她解释说:“我确知我的呼喊不会有任何回声……然而林昭必须对自己的一切行为包括语言负责!有了这封给北大校长的信介于其中,将来编起文集来,从‘思想日记’到‘我们是无罪的!’,再到‘我呼吁,我控诉!’,这其间的一贯脉络就极其分明而一望可知,而且这年轻人完全占着个‘理’字!……没理都是你们的!有理都是林昭的。这个年轻反抗者不仅处在有利于占理的地位上,而且行事凡百皆先求得占理!理直则气壮!三人抬不过‘理’字儿!有理且能打得太公,况其余乎!” 她对审讯者说:“利害可以商榷,是非断难模糊!”“一切皆可引相对论,惟是与非断断不能二一添作五。”“是非之间绝无任何调和折衷的余地”。所以她只能选择向死而生。她骄傲地宣称自己作为反抗者所持的态度“相当光明磊落,甚至允称俯仰无愧!——可对世人,可质天日!” 回归人性 在 1957年以后的11年中,她之所以一步步地能在观念上攀得更高,走得更远,甚至把同时代其他人都甩在后面,关键还是因为她人性中最真实、最柔软、最美好的一面从来没有被磨灭,反而在严酷的现实中被激活、被唤醒,她向往人的生活的愿望,决定了不能苟且、不能屈从。加上她天性中就有的对自由的追求和她认死理的气质,这些合在一起,决定了她的命运。 她几次说:“因为这一份该死的‘人性’,正是造成林昭本身之悲剧的根本原因!”“作为林昭的个人悲剧,那是也只好归咎于我所怀抱之这一份该死的人性了。”她的全部追求包括她的牺牲,归根结底,可以说都根源于她的人性。 不了解这一点,就无法理解她的宁为玉碎,她这样选择不是因为否定生活,恰恰相反,是因为她太珍视生活、太珍爱生活了。她之所以反抗到底,完全基于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她说自己反抗的全部根据只是一条天人共许的铁则:“被践踏的公义必须得到伸张!这也就是我常爱提说的生活之价值观的基本内容之一部分。” 她憎恶与人的生活相对立的一切,她在送给一位同学的照片背面题了8个字:“什么是美?生活本身。”她理解的生活不是一个空洞的不着边际的名词,而是有着美好而充实的内容,在她的同学、友人的记忆中,她是一个很懂得生活并且会享受生活的人,一个有着丰富情感的人,她爱喝酒,爱吃,在狱中她给母亲的信中还能一口气开出几十种不同吃法的食物来,她喜欢跳舞,会随便采摘野花戴在头上,她会自己动手裁剪衣服……她对生活一直保持着美好的感觉。 幼承庭训 从林昭的家世、成长历程来看,她深受母亲许宪民的影响,而她母亲又深受她大舅许金元——一位在“四一二”事变中被杀的早期共产党人的影响,她妹妹说她身上有“家传的政治基因”。她多次讲到自己幼承庭训,其中之一“就是必须对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从来不怕担负自己应负之责。她在读中学时就参加了左倾的“大众读书会”和“大地图书馆”,类似中共的外围组织,读过马列的书和毛泽东的《论联合政府》、《新民主主义论》等手抄本。1948年暑假,她甚至做过三天地下党员,只是因为对秘密工作原则缺乏认识,失去了组织关系,为此懊悔多年。她满怀希望地迎来1949年,一心上进,为此不去上大学,不惜跳窗从家里出逃,还曾无中生有地揭发过母亲。 她的父亲彭国彦,受过英国教育、“沾上了威斯敏斯特的民主气息”,在国民党时代有过从政经历,一直清廉耿直、洁身自好。多年以来,父亲在林昭心目中只是一个“反动官僚”,直到她成为右派,回到家中后,才与父亲有了更多的交流,她对父亲产生了愧疚、亲情和敬仰。林昭第一次入狱后,她父亲选择了自杀。1962年,同学羊华荣见到保释中的她,发现她头上戴了朵小白花,问她为谁戴孝,她说是父亲。“我说:过去你不愿提你的父亲,现在怎么成了孝女,她只是笑笑。”父女之间的这些交流在她身上开始生根。她第二次入狱,到精神病院做鉴定,她对院长粟宗华说:“我父亲曾对我讲,利用青年人的纯真热情搞政治是最残酷的。……历史将宣告我无罪。” 她读过《扬州十日记》,深刻地觉察到民族的悲剧“仍不过是历史之一贯性的延续”,“几名清兵就可以赶着一大群中国人去宰杀,——像赶猪羊似地驱叱而行;到了地方喝令跪下便一齐跪下,听待人家拿着刀从前排逐一杀起而竟俯首帖耳得没有一个敢动!唉!中国人!中国人!!中国人啊!!!是故当读着辛亥革命先驱者陈天华的《警世钟》、《猛回头》,秋瑾的遗诗以及林觉民《与妻书》等时,这个未失赤子之心的年青人(按:此为林昭自称)不知多少热泪如注、纵横狂流沾湿篇幅!”她由衷地景仰这些杀身成仁的先行者,并自觉地接续他们的精神脉络,这是她重要的精神源头之一。但仅有这种资源,她只能走向以暴易暴的反抗之路。 为了迷途重归的良心 林昭早年就读的苏州景海女中,是一所教会学校。可以说,是基督教给了她内心的光亮和力量,使她流自己的血,却不想以血还血,而只是以自我牺牲的方式守护她深爱的一切。即使对于向她直接施暴的人,她心中也没有产生你死我活的念头。 1949年,她从景海女中毕业后,脱离了教会。1951年参加土改工作队时,她曾以“中央的通知”名义警告牧师,凡进行土改的地区应停止一般宗教活动。打成右派后,她开始逐渐回归,右派同学羊华荣跟她议论无神论和宗教等话题,“有次谈到基督教时,她说:你不要贬低上帝,我信奉基督教。” 她曾讲过林肯救一头陷入泥沼的猪的故事,有人称赞林肯,有人说林肯做得不值,而林肯只是回答:“我不是为那口猪,我为我自己的良心!”她称自己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迷途重归的基督徒的良心”。 1958年到1959年,她在人民大学资料室监督劳动时,每个星期天,她几乎都要带朋友甘粹到北京王府井大教堂做礼拜,并给毫无宗教知识的甘粹讲圣经故事。甘粹认为:“她从小信的是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反右是不平等的,不公平的。为了这个不公平,她出来替他们说话。” 她在狱中一度和基督徒俞以勒同室,成为好友。这大概是她在狱中最开心的时光。她自称是“一个奉着十字架作战的自由志士”,在追思被刺杀的美国总统肯尼迪时,她说;“作为基督门徒,我们各人诚实的灵魂无论何时永远共同呼吸、居住而活跃在基督的爱里。” 她自知有肺病,但不愿治疗,她说:“作为基督徒,我的生命属于我的上帝——我的信仰,我的教会——我的神灵,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愿意甚至希望从自己中学时代的导师、带领我受洗进教的美国传道士那里得到对于肺病的药物治疗的。”“既然我的生命属于上帝,而且已经活过那么些艰难困顿至于严峻地残酷的日子,那么,无论病躯怎么衰弱,假如上帝要使用我而要我继续活下去,我一定可以活得下去!……而假如上帝需要我成为一个自觉的殉道者,我也只会发自衷心地感激施赐与我这样一份光荣!”很显然,她把自己当作一个殉道者,在信仰中获得升华。 北大传统 我们同时不能忽略她的另一个思想资源,那就是北大传统对她的影响。1954年,她以江苏省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入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深受古典文学教授游国恩的赏识,建议她改为文学专业。因为她的文学才华,她成为北大校刊、《北大诗刊》和《红楼》杂志的编辑、编委,在北大度过了愉快的三年。她曾写过一诗《沿着五四的道路》:“北大的老钟,它曾在我们的时代的交响乐章里,奏了一支烈焰狂飙般的激情奏鸣曲……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蔡元培、李大钊这些北大先驱在她心目中有着沉甸甸的分量。她在成为右派、自杀获救后,愤怒地质问:“当年蔡元培先生在北大任校长时,曾慨然向北洋军阀政府去保释‘五四’被捕的学生,现在他们却把学生送进去,良知何在?天理何在?”她在1962年暂时出狱期间给北大校长陆平写信,无非也是要重申北大传统。 在1957年的风暴来临前,她在北大的《红楼》杂志第三期发表过一篇《种籽——革命先烈李大钊殉难三十周年祭》,其中引用了李大钊早年的几段话: 禁止思想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思想有超越一切的力量。监狱,刑罚,苦痛,贫困,乃至死杀,这些东西都不能钳制思想,束缚思想,禁止思想。……你要禁止他,他的力量便跟着你的禁止越发强大,你怎么禁止他、制抑他、绝灭他、摧残他,他便怎样生存、发展、传播、滋荣…… 真正的解放,不是央求人家,“网开三面”地把我们解放出来,是要靠自己的力量,抗拒冲决,使他们不得不任我们自己解放自己。不是仰赖那权威的恩典,给我们把身上的铁锁解开;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把他打破,从那黑暗的牢狱中,打出一道光明来! 这些话曾引起她深深的共鸣。这些思想资源也化入了林昭年轻的血液之中。后面这一段,她成为右派后还曾抄在日记里,从她最后的抉择来看,她走的无疑也正是这样一条自我解放之路。思想自由,正是北大最珍贵、最重要的传统之一。林昭无疑也是属于这个精神谱系的,她是这个链条上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 1957年春天,在纪念李大钊殉难30周年时,林昭曾写下这段话: 鲁迅先生说:路是人走出来的。但如果没有第一个,也便没有后来的,也仍然没有路。而那第一个遵着遥远的火光,走进没有路的地方去,直到倒下去,还以自己的鲜血为后来者划出了道路的人,将永远、永远为我们所崇敬。只要这条路存在一日,走在路上的后来者,便再也不会忘记他的姓名! 整整40年后,我们同样可以用这番话来纪念她。 毋忘柏杨:揭示真相 守护正义 ——纪念柏杨先生辞世二周年 作者:杨开亮 2008年4月29日,柏杨先生走了。 前年4月29日下午,我上网浏览新闻,忽然看到柏杨先生的名字,眼睛一亮,但标题“柏杨先生”后面紧跟着的却是“去世”两字。我当时愣愣地站着,一丝酸楚从心底涌出,窜入眼角。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残阳如血,余晖熠熠;斜阳脉脉,依依不去。忆及释氏《阿弥陀佛经》曰:执持名号,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乱。其人临命终时。阿弥陀佛与诸圣众。现在其前。是人终时心不颠倒。即得往生阿弥陀佛极乐国土。那么,阿弥陀佛,柏杨先生,去吧去吧,西方极乐国土,才是你的归宿。默祷完毕,我心释然。 可是,今日想到柏杨,心中却隐隐作痛。柏杨走了,柏杨精神何在? 柏杨先生一生的颠簸流离命运,映照出一个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的高大身影。 头破血流,身陷囹圄,矢志不渝,铮铮铁骨。他用一生的苦难书写了一个伟大的人生,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中国知识分子,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二零零六年九月,因年龄和健康的原因,柏杨宣布封笔。他最后的作品是为在中国大陆出版的《柏杨曰》作的序,在序的结尾,他写道:“不为君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https://chinadigitaltimes.net/space/%E5%8F%AA%E4%B8%BA%E8%8B%8D%E7%94%9F%E8%AF%B4%E4%BA%BA%E8%AF%9D%EF%BC%8C%E4%B8%8D%E4%B8%BA%E5%B8%9D%E7%8E%8B%E5%94%B1%E8%B5%9E%E6%AD%8C)](https://chinadigitaltimes.net/space/%E5%8F%AA%E4%B8%BA%E8%8B%8D%E7%94%9F%E8%AF%B4%E4%BA%BA%E8%AF%9D%EF%BC%8C%E4%B8%8D%E4%B8%BA%E5%B8%9D%E7%8E%8B%E5%94%B1%E8%B5%9E%E6%AD%8C)](https://chinadigitaltimes.net/space/%E5%8F%AA%E4%B8%BA%E8%8B%8D%E7%94%9F%E8%AF%B4%E4%BA%BA%E8%AF%9D%EF%BC%8C%E4%B8%8D%E4%B8%BA%E5%B8%9D%E7%8E%8B%E5%94%B1%E8%B5%9E%E6%AD%8C)”,竭尽全力奉献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和责任。 斯人已逝,中国人还丑陋么?我的观察是, “丑陋的中国人”似乎还是很“丑陋”,历史的暗角也还没有彻底清除。纪念柏杨先生,我想最紧要的,是把先生的独立精神和道德意识发扬开去,继续为中华民族尽一个知识分子的职责。告别丑陋,也才有资格告慰柏杨。 美国著名作家苏珊·桑塔格说过:“一个人之所以是知识分子,是因为他在言论中表现出了正直和责任”。知识分子的传统,就是鲁迅说过的: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为民请命的人,舍身求法的人。优秀的知识分子群体正是那些“为民请命”、“舍身求法”的“民族的脊梁”。正是“民族的脊梁”表现出了知识分子对社会的批判姿态和对正义的追求。 柏杨先生是独立的思想者,是用人类的普世价值引导人们走向世界主流文明的马前卒。他的犀利如刀的笔锋,曾令几乎整个中国为之震撼。 一位作家(惜忘其名矣)说过,独立批评者的可贵之处在于,因为责任,他们选择批评而不是粉饰,因为正直,他们拥有独立的判断而不是苟同。他们以社会的良心为标准,以不公平不正义的一切为靶标,而不会屈服于派别或阶层,更不会以自己的影响来交换利益戕害众生。柏杨的一生,展现了人性的复杂,展现了造物之奇妙,更重要的是展现了一个传统士人向独立批评者的进化。自古以来,士之作为一个阶层,总免不了“货于帝王家”的依附宿命。时代之变迁,文明之更进,终于使知识分子能够脱离对于正统的拘泥和对权力的依赖,而以独立批评者的身份屹立于人世之间。 柏杨终于确立了一个批评者的姿态,他的批评不独针对传统文化中的“酱缸”和民族性格中的“丑陋”,而且直指现实生活和时政之弊。这种现实指向也不仅仅局限于蒋氏政权,直到前不久他还在以绝食的方式,表达对民进党政权的失望和不满。对阿扁,他直言不能以选票为念来推行治理。对马英九,他赠送短命王朝史书以示讽喻。人们对于柏杨,或许更瞩目于他的关于中国人劣根性的刻薄。事实上在文化之外,他的批评也一直没有停止过。尽管他不遗余力地批判中国人的丑陋,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其实他的内心无比沉重。 柏杨的杂文如匕首般锐利,不仅针砭时局,还针对华人集体文化和性格上的缺点作出批判和探讨,批判「丑陋的中国人」与「酱缸文化」。柏杨的批评触怒了国民党当局。1966年,柏杨时任平原出版社社长。妻子倪明华(诗人)主编《中华日报》家庭版,他负责该版《大力水手漫画》专栏。1968年1月13日,因刊出一张漫画,内容是父子两人购买一个小岛,岛上只有他们父子两人,建立一个王国,并由父子两人竞选总统。这幅漫画触怒了台湾当局,定以“侮辱元首”、“通匪”等罪名,于3月4日逮捕了他。这就是震惊当时台湾的“大力水手事件”。柏杨身居囹圄长达9年零26天,身心受到严重摧残。但他的意志并不消沉,在狱中坚持完成了《中国人史纲》、《中国历代帝王皇后亲王公主世系》、《中国历史年表》三部书稿。1978 年出狱后,台湾当局勒令他约法三章:不准他提往事,不许旧调重弹,不许暴露台湾社会的黑暗,才准他为《中国时报》写专栏。出狱后和女诗人张香华结婚。1979年,韩国邀请柏杨和张香华出席诗人大会,但台湾当局以政治犯不能出境为理由拒绝。 柏杨写《丑陋的中国人》实在是胸中郁积已久,不吐不快。他以笔为剑,与专制统治、贪官墨吏、卑污政治孕育下的陈规恶俗、数千年来被奴化、矮化丑陋的国民性作着不懈的斗争。以单薄的身躯甚至是自己的生命为国家的民主自由,为国人的言论自由争取空间。甚至到了88岁高龄,他还因为抗议陈水扁而绝食,最后不得不被送进医院。 他热爱国家,希望国家强大,人民幸福。以耶稣殉道般的慈悲引领人们离脱苦海,走向光明,体现出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和铁骨。揭示真相、守护正义,正是柏杨精神所在,虽然这种精神常常被涂上浓浓的悲剧色彩。 柏杨的悲剧,并非只是一位个体文人的悲剧,柏杨遭遇的本身,可以反映出一党专制政体的一个死结:国家利益与党权的冲突,换句话说,是民主意识与专制政体的冲突。这种冲突造就了一个奇怪的政治现象:迫害方和被迫害方,都认为自己有理有据,都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基于爱国。但仔细分析不难发现,执政者与其说是爱国,不如说是爱权。在执政者眼中,即使这种主张有利于国、有利于民,但如果不利于党权,那么,即使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也不会为之,他会毫不犹豫牺牲国家利益、民族利益,而维护党权利益。因此,知识分子主张的国家利益、民族利益高于一切,与当局的稳定压倒一切,是水火不容的两个出发点。从中可以引发出一个次生结论:引领国家进步、推进民族前进的舆论力量是知识分子——当然是那些“在言论中表现出了正直和责任”的知识分子。柏杨正是这样的知识分子。国民党对其迫害的本身也证明了这个结论的正确性。马英九先生去年两次探望慰问遭受党国迫害的柏杨,当众表态“不做丑陋的中国人”,标志着台湾领导人的反思和检讨,已经完全适应了民主制度的基本要求。柏杨生前要求建一座“人权纪念碑”以资通鉴,当局欣然允诺。 1999年12月10日“人权纪念碑”在绿岛落成,台湾将绿岛规划为人权纪念园区,这是柏杨对台湾人权的重要贡献,也是台湾人民给予柏杨先生的最高荣誉。柏杨在台湾绿岛的《垂泪碑》上为政治受难者写的碑文:“在那个时代,有多少母亲,为他们囚禁在这个岛上的孩子长夜哭泣。”这段碑文正是他一生掷地有声的铿锵文笔精华。 揭示真相 守护正义,是柏杨一生追求的道义底线,我想,也应该成为中国有良知的知识分子追求的道义底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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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言正道是沧桑——纪念林昭

林昭 (1932 年12月16日-1968年4 月29日),原名彭令昭,苏州人,基督徒。林昭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因公开支持北京大学学生张元勋的大字报”是时候了”而被划为右派,后因”阴谋推翻人民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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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林昭被杀42周年

林昭与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强暴的政权的对抗,不仅是中国人的精神资源,甚至可以说人类共同的精神遗产。但对她抗暴的相关努力,由于至今尚未解档,官方的遮蔽掩盖,致使她的行止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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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林昭

怀念林昭 今天,是林昭女士逝世42周年纪念日。在推特上看到,今天早上,已经有40多人聚在苏州的林昭墓前拜祭。向这些朋友致敬,感谢他们带去我们对林昭的怀念。愿林昭女士安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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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受难记

作者:苏小和 | 评论(1) | 标签:时事观点

——1965年,林昭在上海提篮桥监狱狂写血书

缘起

多年前我无法理解耶稣为什么要被钉在十字架上,神赋予他大能,他斥责大海,御水而行,能叫瞎眼的人得看见,叫麻风病人皮肤光滑,还能叫死去的人重生,他完全有能力拯救自己。直到有一天我被耶稣拣选,才知道耶稣之死,乃是为这个世界赎罪,没有耶稣,这个糟糕的世界将彻底沉沦。

我无意将林昭与伟大的耶稣类比,但林昭显然是一名中国使徒,她心底纯净,完全无罪,可是人们却杀了她。我曾经沿着自由的向度、民主的向度、国家的向度、个人尊严的向度去理解林昭,但当生命就要被剥夺,当全体中国人匍匐在地、万马齐喑,为什么只有林昭一个人坚守住了正义的尺度?

大概在1961年左右,身处监狱的林昭遇到了俞以勒。以勒,出自《圣经》创世纪20章14节,“亚伯拉罕给那地方起名叫耶和华以勒,直到今日人还说,在耶和华的山上必有预备”。俞显然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因为虔诚,所以被关进监狱。几年之后,她出狱,去看望林昭的妹妹彭令范,如此陈述:“管理人员认为一个偏激的反革命和一个入魔的基督徒是没有共同语言的。事实恰好相反,我们成了好朋友。当时还约好用密码通消息,用敲击和停顿代表英文字母。不久,当局将我们分开。几个月以后,又巧遇在邻室。密码就用上了。”

感谢主的孩子俞以勒,她为我们保留了林昭的宝贵信息。由此我们知道林昭在监狱里写血书,纸笔没收以后,她把牙刷柄在水门汀上磨尖以后,再刺破血管,用血写在白色的被单上。我们还知道俞以勒给林昭带来了水和圣灵的福音,林昭变成了一名坚定的基督徒。她的话语系统由此走在了耶稣基督的道路上。在给《人民日报》编辑部的信中,在日记里,林昭写了“主历”这样的名词。她经常提到“我的路线,上帝仆人的路线,基督政治的路线”,还有“基督亲兵”,“作为一个基督徒”等等。

彭令范相信她的姐姐在监狱里已经是一名主的孩子,在抄写血书的时候,她读到了神与林昭同在的祷告词:

“不不!上帝不会让我疯狂的,在一日,她必需保存我的理智与保存我的记忆,但在如此固执而更阴险的无休止的纠缠与逼迫之下,我几乎真的要疯狂了。上帝,上帝帮助我吧,我要被逼疯了,可是我不能够疯,我也不愿意疯呀。”

“我默默地抠着墙上的血点,只有想到那么遥远而又那么切近的慈悲公义的上帝时,我才找到我要说的话,这个满腹委屈的孤愤的孩子无声地祷告过,天父啊,我不管了,邪心不死的恶魔这么欺负人,我不管了,我甚么都不管他了。”

林昭用血把这些祷告词写在监狱里的墙上,这个时候,一名或者多名女狱警反复毒打林昭,在满身伤痕和痛苦中,林昭一次又一次求告上帝,求上帝安慰他的孩子。

“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现在, 我要陈述林昭的道路,如同当年马太陈述耶稣一样。

1、林昭的家谱

林昭,苏州人。父彭国彦,母许宪民,妹彭令范,弟彭恩华。

父彭国彦,早年留学英国学习宪政,1922年考入东南大学主修政治经济,1926年毕业论文是《爱尔兰自由邦宪法述评》。1928年在国民政府举办的第一届县长考试中获第一名,被任命为苏州吴县县长。因书生意气,不擅逢迎,被调至苏北邳县去作县长,旋即因同样原因被政府开缺,赋闲在苏州老家。1945年以后在上海中央银行工作。1949年以后一直赋闲在家。1960年其女林昭被捕后月内服灭鼠药自戕。

母许宪民,1908年生,抗战名人,社会名媛。自16岁便在哥哥(许金元)影响下投身革命,为苏州第一个穿上军装之女兵。1936年任第战区上海淞沪三区专员。1946年,在史良支持下,参加国民党伪国大竞选并当选国大代表,在一系列有利身份掩护下,资助建立共产党地下电台,提供收发电报场所,并帮助地下党进行策反活动。日本投降后曾任苏州县银行董事、《大华报》总经理、苏福长途汽车公司董事长。1949年后曾任苏州市政协委员。暴死于1973年上海街头。

妹彭令范,毕业于上海第二医学院,从文革至一九八○年赴美前,在上海任医生。在美国达拉斯和威斯康辛大学获两个硕士学位,现在一家大学做研究工作。现已入籍美国,语言与文字均以英文为主。

弟彭恩华,现在美国加州大学任助教。

大舅许金元,曾任中共江苏省委青年部长、苏州特别支部书记,1927年“四.一二”事变中遇难,尸体被国民党装入麻袋抛入长江中。

堂舅许觉民,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叔叔彭国珩,随聂荣臻将军南下的时候,在三十年代牺牲。

2、林昭出生

林昭出生的事记在下面:1932年12月16日,生于苏州,系长女。原名彭令昭,乳名苹男。中学时发表文章曾署名令昭。林昭为笔名,大学入学时正式改名林昭。父亲为其取名令昭是望其效学班昭。

3、地下党员

中学时曾在共产党的外围组织大地图书馆工作,被发展为地下党员,并被列入苏州城防指挥部学生黑名单,在地下党组织黑名单上人员紧急转移时,未参加此次撤退,从此与地下党失去联系。

4、教会学校

从苏州景海女师附中高中毕业。该校与上海的中西女中属同一教会所办,系苏州一所名校。 景海教会学校课程与当时国民政府颁发的教学大纲一样,区别在英语课程稍微多一些,另外硬性规定学生每礼拜天去礼拜堂做礼拜。 在这所学校里,林昭受洗。

5、不出国留学

1949年7月,其母许宪民要求林昭出国留学,或报考北大。林昭自行报考了苏南新闻专科学校,录取后母亲不允许其入学,说,你要去,以后就不要再回来,林昭回答说,我不回来就是。母亲还要她立下契约,以后“活不来往,死不吊孝”,林昭说,好,我就写。从此离家三年无音讯。

10月,林昭写作《我们相亲相爱就象兄弟姐妹》,内含基督爱人如己思想。

6、迷上毛泽东

1950年5月,林昭从苏南新闻专科学校毕业。在给朋友的信中,说“现在我真是一无所求,就是对家庭的感情也淡多了。我心中只有一颗红星,我知道我在这里,他(毛泽东)却在北京或莫斯科,每一想起他,我便感到激动。” 信中多次将毛泽东称为“父亲”。8月,苏南新专的同学全部下到基层支援地方工作。林昭随苏南农村工作团参加苏南农村土改。

7、斯大林的故事

林昭参加完土改工作,以干部身份分配到常州民报工作《常州民报》、常州文联工作。在《常州民报》担任副刊编辑,深入工人之中撰写了大量报导,写有专栏“斯大林的故事”,在读者中影响甚广。

8、江苏省文科第一名

 

1953年,林昭以江苏省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新闻专业。任校刊编辑。期间阅读大量书籍,古典文学造诣和写作能力深得北大名教授游国恩等人赏识。 报考北大时名为彭令昭,入学时即改名为林昭。本年,其妹彭令范考入上海第二医学院。

9、《红楼》创刊

1955年秋,北大著名学生综合性文艺刊物《红楼》创刊,林昭任编委。编委会名单:主编:乐黛云先生、副主编:康式昭、张锺、编委:马嘶、李任、王克武、林昭、张元勋、谢冕、张炯。编辑部无办公场所,编辑工作往往挤在林昭在文科女生宿舍二十七斋二楼宿舍里进行。 《红楼》创刊号1957年元旦出版,发行组组长李鑫一。创刊号封面题名为「山雨欲来」四字;第二期三月一日出版,责任编辑林昭、张元勋;第三期为纪念「五四」专刊。 1957 三月版《红楼》“编后记”中,林昭写到:“我们希望能在《红楼》上听到更加嘹亮的歌声,希望我们年轻的歌手,不仅歌唱爱情、歌唱祖国、歌唱我们时代的全部丰富多彩的生活;而且也希望我们的歌声像炽烈的火焰,烧毁一切旧社会的遗毒,以及一切不利于社会主义的东西。”

10、为张元勋辩护

1957年5月19日黄昏时分,北大学生大餐厅东门外墙上出现了大字报。张元勋等随即贴出诗歌体大字报《是时候了!》(由沈泽宜和张元勋共同创作)。

次日,林昭在日记中写道:“在这样的春天,到处谈论着整风,我们怀着兴奋的心情,期待着……昨天出现了第一张责问主席团三大的代表由谁选出的大字报,随后出现了用大字报帮助党整风的建议……夜里,大饭厅前出现了更多的大字报。这可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傍晚,天气极闷热,在北大十六斋东门外的临时论坛上,林昭因见一群人攻击张元勋,仗义执言。有人怒问:你是谁?答:我可以告诉你,没关系。武松杀了人还写杀人者打虎武松也,何况我还没杀人。你记下来,我叫林昭。林,双木三十六之林;昭,刀在口上之日的昭。

是夜喝酒大醉,此后卧床两天。后沉默无语,每日在善本书库静读。

29日,上午,于《红楼》编辑部开除张元勋与李任会议中发言批判张元勋时言:“我有受骗的感觉!”。

不久,林昭成为北大八百名右派分子之一,并因此永远没能毕业。

6月,《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说随着运动的进展,出现了一些背离社会主义的言论,是右派分子乘机向党进攻。北京大学反右运动开始。同学陈爱文回忆:“其后几乎所有的右派都检讨了。惟一一个不肯检讨的,就是林昭。”

11、自杀未成

秋天,林昭确信自己与谭天荣、张元勋等学生一起被打成右派分子,吞服大量安眠药自杀抗议,被同学发现,及时抢救过来。被判劳教三年。后因新闻专业负责人罗列怜其体弱多病,经常咳血,冒险为之说情,未发配至西北劳改,改留新闻专业资料室接受群众监督改造。

12月21日,周六晚,于海淀新华书店与张元勋偶遇,对张说:“情况已到了最严重的关头,我们都要时刻作好被捕的思想准备”,并告之家庭住址,其一、上海茂名南路159弄11号,其二、苏州乔司空巷15号。

三日后(12月25日晨),张元勋欲往英国大使馆政治避难而被捕,判刑八年,羁押于山东省某监狱,一九六五年十二月释放。释放后仍被留置于劳改队继续改造。

 

12、资料室

1958年6月,北大新闻专业合并到人民大学新闻系(东城铁狮子胡同),由系主任罗列照顾安排,林昭和王前(刘少奇前妻)及另一青年右派甘粹同在人大新闻系书报资料室监督劳动。主要工作为学校编写《中共报刊史》收集资料。林昭独住于九楼宿舍九楼楼梯下一间小屋内。此段时间常徘徊于天安门英雄纪念碑前思索,苦苦寻求答案。

与人大新闻系右派学生甘粹相爱,并提出结婚申请,被斥为以恋爱抗拒改造,申请未获批准。

期间创作完成《海鸥之歌》和《普罗米修斯受难之日》两首长诗,并每周日带甘粹去王府井教堂作礼拜,给甘粹讲圣经的故事。

13、回上海养病

1959年,林昭心情恶劣,支气管扩张病情加重,冬天咳血加剧,请求回上海母亲身边养病,校方拖延不允。1960年初,人民大学校长吴玉章亲自批示准假,由母许宪民来北京接回上海养病。回上海后,疗、养皆好,日渐康复。

此时, 林昭心情尚好,于寄友人信中附一张自画贺年卡,上绘一艘帆船,旁注云:直挂云帆济沧海。

越几日,给在甘肃某地劳动的北大“右派”同学刘发清寄粮票35斤。 时刘发清每月口粮为20斤,没有菜及任何副食,因为饿得全身浮肿,医药室的药都被吃光了,周围的村庄更是“饿殍遍野”,“晚上可以听见遍地的哭声”。 靠这些粮票,刘发清每天多加了半斤粮食,撑过了冬季最艰难的两个多月。

14、张春元来上海

兰州大学历史系右派学生张春元和物理系研究生顾雁,因读林昭“海鸥之歌”,从甘肃天水农村慕名来到上海,与林昭相聚。十月,编辑《星火》杂志,为手刻蜡版油印,八开大小,无装订),发表《海鸥之歌》及长诗《普罗米修斯受难之日》。因主创人员纷纷以“反革命小集团”名义入狱,刊物只出版一期便告夭折。

这一年,林昭因为彭德怀冤情、大跃进、南斯拉夫等事撰文上书北京。

秋,致信张元勋青岛家中,欲往青岛。张元勋此时被押于山东省某监狱,张元勋大哥回信告知此情。林昭尚未收到信,到十月,上海公安局静安分局派人至苏州以“现行反革命”罪名将其逮捕。

15、父亲自杀

逮捕林昭时,其父彭国彦恰好进来,当即变了脸色,口中喃喃道:我们家完了,我们家完了!言毕踉跄离去。未及一月,其父服灭鼠药自杀身亡。

之前,林昭在苏州家中养病期间已经与父亲就观念问题彻底和解,这也是其父在林昭被捕后月内即自杀身亡原因之一。其父死前已被打为历史反革命,以糊火柴盒为生。

16、张春元被枪毙

 10月,兰州天水参与《星火》地下刊物的右派与当地群众30多人遭捕杀。其中武山县委副书记杜映华被判五年,谭蝉雪、胡晓愚、何之明十五年,中文系学生杨贤勇十年,生物系学生陈德根七年,化学系学生向承鉴十八年,苗新久二十年,顾雁判刑17年,关押20年,徐诚十年以上。当地40多岁的农民刘武雄十二年。 张春元被判无期徒刑,逃脱,几年后被捕并枪决。

中共中央监委副书记钱瑛带了一个工作组到甘肃调查,曾过问“《星火》反革命集团”案,建议从宽处理。但1962年台湾方面叫嚣“反攻大陆”,国内政治形势紧张,对政治犯从严处理,该案有十几人被判了重刑。

张春元、杜映华二人都被关在专门收押重刑犯的甘肃省第三监狱。杜映华刑满后,名曰“释放”,却如别的犯人一样不得回到社会,留在省第三监狱“就业”当工人,唯一区别是有一定的外出自由。1968年上海当局处决林昭的前后,甘肃当局诬指张春元“密谋暴动越狱”,杜映华被指为张传递消息,两人均被判处死刑,立即枪决。

17、与俞以勒关在一起

1961年,林昭羁押于静安分局看守所。她开始写作思想日记,并和基督徒俞以勒囚拘一室,相处甚好,相互影响甚多。狱方将林昭和监狱中最顽固的基督徒关在一起,原意是想让他们在信仰上相互打击。

基督福音通过俞以勒再次临到林昭身上,从此她真正走在了耶稣基督的路上。

18、林昭不回家

1962年3月,林昭在狱中病情严重,静安公安分局通知保外就医,由母亲和妹妹接回苏州乔司空巷15号家中休养。出狱时林昭抱着桌子脚不肯回家,对母亲和妹妹说:“他们还要把我抓进来的,放我是多此一举。” 后来知道,公安同意林昭保外就医确实是一条计,因为《星火》“主犯”张春元在逃,放林昭为了引蛇出洞。而林昭年底又再次入狱。

19、在苏州认识黄政

在苏州养病期间,林昭结识了刚从劳改农场释放回来的右派黄政。9月,与黄政、朱泓等人起草“中国自由青年战斗同盟“的纲领和章程。在上海市淮海中路与无国籍侨民阿诺联系,请阿诺将《我们是无罪的》、《给北大校长陆平的信》等带到海外发表。

12月23日,再次被捕,投入上海提篮桥监狱,因拒不认罪,虽不是主犯仍被重判二十年徒刑。此间,狱方曾安排去上海精神病院作精神鉴定,院长粟宗华亲自判定她精神不正常。文革中。粟宗华被指称“包庇反革命分子”林昭和陆定一的太太严慰冰,抑郁成疾含恨而终。

20、绝食书

1963年6月18日,林昭写《绝食书》:

“一息尚存,此生宁愿坐穿牢底,决不稍负初愿,稍改初志。”

“我经历了地狱中最最恐怖最最血腥的地方,我经历了比死亡本身更千百倍的更惨痛的死亡。”

8月8日,从上海市监狱移拘上海第一看守所。 有感于和鉴湖女侠秋瑾悲凉身世相似,借秋瑾断句为韵,写《秋声辞》。

21、血书(1)

1964年9月始,林昭的纸笔被狱方收缴,无法书写。此后一直用竹签、发卡、牙刷柄,牙刷柄在地上磨尖,先戳破自己皮肉,取血、书写,陆续在墙壁、衬衫和床单上用鲜血书写文章和诗歌计二十余万字。此书写方式,在人类思想史上,乃至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

11月始,林昭谢绝营养荤菜。 因与狱方谈话不投机,第四次加戴手铐,以玻璃片割破左腕血管自杀未遂,是日起绝食十日。

12月,林昭第一次给《人民日报》写信反映案情并表达政治见解,血书:“长期以来,当然是为了更有利于维持你们的极权统治与愚民政策,也是出于严重的封建唯心思想和盲目的偶像崇拜双重影响下的深刻奴性,你们把毛泽东当作披着洋袍的真命天子,竭尽一切努力在室内外将他加以神化,运用了一切美好词藻的总汇与正确概念的集合,把他装扮成仿佛是独一无二的偶像,扶植人们对他的个人迷信。” 无回音。

22、血书(2)

1965年2月21日晨,林昭再次开始拒食。第二次给《人民日报》写信反映案情并表达政治见解,血书:

“这怎么不是血呢?阴险地利用我们的天真,幼稚,正直,利用着我们的善良,单纯的心与热烈激烈的气质,欲以煽动加以驱使。而当我们比较成长了一些,关始警觉到现实的荒谬残酷,开始要求我们应有的民主权利时,就遭到空前未有的惨痛无己的迫害与折磨和镇压。怎么不是血呢?我们的青春、爱情、友谊、学业、事业、抱负、理想、幸福、自由,我们之生活的一切,这人的一切,几乎被摧残殆尽地葬送在这污秽不堪罪恶极权制度的恐怖统治之下。这怎么不是血呢?”

无回音。此信附有一封呼吁书,要求转给正在给非洲人效力的日本律师长野同治和智利记者罗哈斯,希望引起国际正义力量对自己事业及案情的关注。

3月6日,林昭交上血写的绝食书,狱方鼻饲流质,至5月31日共绝食八十天,此间天天写血书。到上海第一监狱22个月,仅于1964年11月5日家人送了一回副食品。

3月中旬某日,血书“有事要求立即提审“。3月至5月,期间一个半月没有张口说话。

23、血书(3)

3月23日,开始写血书《告人类》:

“作为一个人,我为自己的完整、正直而干净的生存权利而斗争那是永远无可非议的。作为基督徒,我的生命属于我的上帝││我的信仰,为着坚持我的道路,或者说我的路线,上帝仆人的路线,基督政治的路线,这个年轻人首先在自己的身心上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是为你们索取的却又是为你们付出的。先生们,人性││这就是人心啊!为甚么我要怀抱着,乃至于对你们怀抱着一份人性,这么一份人心呢?归根到底,又不过是本着天父所赋予恻隐、悲悯与良知,在接触你们最最阴暗,最最可怕,最最血腥的权利中枢,罪恶核心的过程中,我仍然察见到,还不完全忽略你们身上偶然有机会显露出的人性闪光,从而察见到你们的心灵深处,还多少保有未尽泯灭的人性,在那个时候我更加悲痛地哭了。”

6月1日,林昭刺破手指,在判决书的背面用鲜血写下《判决后的申明》:昨天,你们,那所谓的伪法院,假借和盗用法律的名义非法判处我徒刑20年,这是一个极其肮脏极其可耻的判决。但它确实也够使我引为判逆者无尚光荣的,它证明著作为一名自由战士的林昭,吾至清操大节正气。

7月至12月,林昭第三次给《人民日报》写信申诉案情并陈述政治思想,重点批评“阶级斗争“学说和集权统治,呼吁人权、民主、和平、正义,长达十万字。

24、张元勋看望林昭

1966年5月6日,上午8时,张元勋以未婚夫名义偕同林昭母亲许宪民至上海提篮桥监狱探监。这是林昭唯一一次得到同仁看望。林昭脸色失血般地苍白与瘦削,长发可抵腰间,半数皆白。头顶一方白布,上用鲜血涂抹成一手掌大小“冤”字。临别,林昭搜遍破布包,送给张元勋一帆玻璃纸叠成的小船,小船有白色的帆,鲜黄色的船身和桅杆,另赠诗一首。嘱将其文稿、信件搜集整理成三个专集:诗歌集题名《自由颂》、散文集题名《过去的生活》、书信集题名《情书一束》;并托张元勋关照其母及弟、妹,语未毕而泪如雨下,痛哭失声,悲噎不止。据管教干部言:在他们的记忆里也从未见林昭如此一哭。

中间,林昭取下头上“冤”字顶巾,以示张元勋:在半是白发的根部,所指之处,乃见大者如枣,小者如蚕豆般的头发揪掉后的光秃头皮。并指著周围狱警告诉张元勋:“他们想强奸我!所以我只能把衣服缝起来!”。张元勋发现:她的衣服与裤子都是缝在一起的。林昭在押期间被用两副手拷把双手拷在背后一百八十天,即便吃饭、大小便、妇女例假时也不给松开。

25、林昭被杀

1968年4月29日,整日瓢泼大雨。林昭接到由二十年年有期徒刑改判为死刑、立即执行的判决书。当即血书“历史将宣告我无罪!”。当天被从监狱医院病床上拖起,秘密处决。死刑判决书到底由谁颁发、签字,无从知晓。没有记录。

林昭被枪杀前,狱中曾召开公审大会,林昭被带出来,口中塞一橡皮塞子,此物专为禁止犯人出声设计,随人张口而伸缩,越反抗越胀大,会使整个面孔变形。同时颈上还勒有塑料绳子,这种对付特别“危险”犯人的双管齐下,令林昭的脸发红发青,在场犯人无不感到极为恐怖。开会时狱囚们竟惊呆到忘了喊打倒口号,令主持人大怒。

另据林昭母亲友人之子称,当日下午三时许,目睹林昭被两吉普车急挟至龙华机场,拖出车外,脚踢仆地,三弹殁命,立时将尸体拖入车中,疾驰而去。

林昭究竟被杀于何地,无人可知。骨灰遗落何处,亦无人可知。

26、5分钱子弹费

1968年4月1日,下午两点左右,公安人员至上海茂名南路159弄11号二楼林昭母亲家,索取五分钱子弹费。其妹彭令范送上五分镍币,母许宪民大哭:“我的苹!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妈妈对你是有罪的!如果我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那么我们家庭的悲剧都不会发生。我的苹!你受了多少苦啊”,随即昏厥。

林昭执刑后几天,狱方通知家人去提篮桥监狱取遗物,彭令范陪着神志恍惚的母亲同去。取得包裹一只,内有棉袄一卷已完全拆碎检查过,血迹斑驳的被单若干和不少白布条上模糊的血书,还有几件衣服。反复寻查所谓遗物,难觅片纸只字或林昭在狱中多年的别的留存。

许母几番至上海提篮桥监狱、上海公安局、上海高级法院询问林昭的遗体究竟被如何处理?如果掩埋,埋于何处?如果火化,骨灰何在?均全遭拒绝皆不奉告,且声厉色狞,拒于门外。

27、许宪民流落街头

1973年秋,冯英子于上海复兴中路陕西路附近街头偶遇一疯婆子,面无血色,目光迟钝,满含忧伤,披着一头乱发,穿一套油渍斑斑的破衣,鞋跟已失,说话时惶顾四周,面带恐怖神情。同冯英子擦身而过后,又回过头来向她招呼:“你的问题解决了没有?”冯英子惊诧之下,方认出此乃许宪民。

1975年11月24日,许宪民摔倒在上海街头,送上海第一人民医院。医院称反革命不予抢救,第二天离世。

(本文主要参考了摩罗先生整理的林昭年谱初稿,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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