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香港雜評 | 梁文道:不能不愛台灣

【蘋果日報】在外地偶而碰見台灣遊客,談着談着,他們就會問起我對台灣現狀的感受。當然,台灣很好,和我小時候相比真是變得太不一樣了。如今的台灣溫文、可愛,並且具有一個成熟公民社會所該擁有的特質。聽我這麼說,台灣人都挺高興。然而,仗着自己勉強算得上半個台灣人的身份,我也會直言批評:「可是台灣的視野好像有些內向,總是關心自己愛護自己。有時候我去台灣,會覺得自己好像與世隔絕了一樣,電視新聞裏頭看不見世界正在發生什麼事」。可能那些台灣人有些意外我的直接,臉色的變化十分明顯;偶然會有一兩人贊同這種講法,接着跟我討論下去。 不知道這些遊客出國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桃園機場離境大廳上的大型報板?每一個地區,每一個城市,都喜歡在機場這種場合再度提醒遊客這個地方的美好,秀一下當地風光,展示一下民族服飾。可是我曾在桃園機場的離境廳見過他們直接用巨大的文字硬銷,那行字是這樣寫的:「我愛台灣!台灣真好」!而且中英對照,這番話要是出現在島內任何一個地方,我都不會奇怪,無論政客,還是電視台的名嘴,乃至於一般百姓,台灣人都是那麼習慣地把這類字眼組合在口邊。他們真是愛死了他們的家鄉,我很瞭解。可是你把這句話放在機場,讓即將出境的旅客欣賞,那又是什麼意思呢?是要那些出國遊子別忘了這份愛戀?是要我們這些外地人認同這句話的份量,和你們台灣人一樣,打從心底慨嘆「台灣真好,我愛台灣」? 後來我和比較熟悉當地情況的朋友聊起這事,有人認為這是有關部門政治正確的表態,反正在台灣最無可爭議最絕對的口號一定是「我愛台灣」。但也有人覺得不必想得這麼複雜陰謀,那只是空了一塊地方,不知放什麼設計才好,偷懶隨便弄行大字而已。因為「我愛台灣,台灣真好」方便自然,想都不必多想。 我該如何對這些在外地碰到的台灣人述說我的奇怪感受?也許很多地方的人都會自然愛上自己的家鄉,但並不是每一個地方的人都會自然說出「我愛××」,甚至必須得說「我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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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雜評 | 梁文道:好戰的人

【新世紀】好幾回在印度和人家說起我來自中國,都會遇見當地人用一種略為誇張的聲調回應:「哦!中國,非常強大。」他們偶爾還要弓起手臂,做肌肉賁張狀,以示中國的強大。後來我才漸漸明白,這種姿態不一定意味著欽羨,反而可能是種不滿,甚至恐懼。恐懼?他們為什麼要恐懼呢?其中一個理由是:「你們入侵過我們,還打贏了我們,尼赫魯就是這樣被氣死的。」撇開雙方歷史觀點的差異不談,我感興趣的地方在於,為什麼不少印度人都還記得數十年前那場戰爭,反倒是作為「勝方」的中國,要是不說,一般人恐怕還真意識不到這段往事呢。 不僅印度「害怕」中國,從日本往南一直數到印尼,這些國家的國民對中國的觀感也常常混雜了一絲恐懼,他們似乎也在擔心中國的強盛,不曉得中國將來會怎樣對付他們。這等局面真是令人訝異。我們中國深秉孔孟之道,不是一向主張「以和為貴」嗎?在官方的外交辭令裡面,我們總是聽到一再重申「中國人民是熱愛和平的」。是呀,我們如此「和諧」,你們幹嗎要害怕我們呢?但不管怎樣,他們就是害怕,所以,我們便能夠理解這些地區和美國來往密切的原因了。儘管我們的網民時常批評他們和美國「勾結」,但我們不太會去想到他們「勾結」背後的動機,而只是看到了美國人的「險惡用心」。 反過來說,中國網民對這個國家的認知也是夠奇怪的。每次遇到保釣之類的對外糾紛,網上最常見的一個說法,便是「中國人不能再給別人欺負」;或者,「我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任人宰割的『東亞病夫』」。大家知道,順著這條思路談下去,接著大概便會談出這樣的話:「軍隊不能光說不練,該出手時就得出手」,「我們不能一味忍讓,必須亮劍」,「再不開打,就太沒血性了」等等。 我不曉得除了極端武裝勢力的跟隨者之外,其他國家有沒有我們看到的這麼多熱衷於戰爭的網上言論,平時研究軍備進展,假想未來國際局勢裡面的戰略規劃;非常時期則反覆進言國家用兵,甚至痛斥各種和平方案的不夠「血性」。要是東亞地區的百姓都懂中文,我猜他們一定會更加害怕中國。 最好玩的是我們這類話語背後假設了一個一直被人欺負、長年積弱的中國;更假設了中國政府總是「光說不練」,太過和平。但這些假設站得住腳嗎?回顧中華人民共和國六十多年的歷史,不僅和印度打過一仗,也不僅和越南打過一仗;甚至早在它剛剛成立沒多久,腳跟都還沒站穩的時候,便主動出境搦戰世界第一強權美國。到了1969年,這個國家又和另一個超級強權翻臉,在珍寶島一役上戰勝蘇聯。請問這個地球上還有哪一個國家像中國這樣,分別在二十年內和「冷戰」雙方的老大干過一場,並且幹得有聲有色?這樣的國家能夠叫做長年積弱、不敢武鬥嗎? 由此可見,東亞周邊地區對中國的恐懼並非毫無來由,而中國也實在不像我們口中所說的那麼虛弱和氣。但為什麼還是有這麼多人感到不滿,覺得我們「不敢打不能打」呢?我猜這裡面的關鍵並不在中國現代史上的軍事經歷,也不在我們今天是否真的太過柔軟,而在於大家心中的期待。一般而言,現在這個世界很少有人會像古羅馬那樣,把軍事勝利和對外征服視作不證自明的榮譽甚至義務;今天的好戰言論比較喜歡從防衛的角度出發,例如美國的右翼,總是把侵略戰爭形容成預先防禦。而中國的情況則是進一步強調自己的歷史恥辱,誇大自己被人瞧不起的「現狀」;然後才能反過來為戰爭賦上吐氣揚眉的正當地位。簡單地說,那便是先把自己描繪成一個不堪的弱者,方得伸張一戰洗恨的必要。 雖然官方極力為中國營造一個和平愛好者的形象,但是從民間輿情上看,有些國人其實並沒有那麼喜歡和平。在這類格外響亮、格外引人注目的好戰話語裡面,戰爭的暴力成了一種和「血性」與「骨氣」相關的雄性氣概,成了一種愛國熱情的真正表達。與其說他們非常在乎現實中的中國與國際情勢,倒不如說他們真正關注的是一個想像中的我武惟揚的壯美圖景。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它和我們日常生活中所見的暴力又有什麼關係呢(例如贊同北航大學韓德強教授打人的那些網民,恰好也是這類想法的支持者)?我們下回接著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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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雜評 | 梁文道:姐弟

【蘋果日報】現在他們叫做「民工」,從前卻被稱為「盲流」,這些離開農村湧到城市的年輕人。他們期待一種更好的生活,相信城市就是一個預許之地;就算根本沒有人預許過什麼,他們也無從確認自己究竟可以找到什麼,可他們還是來了。 「盲流」年代,我在中國許多大城的火車站前見過他們,黑鴉鴉的一群,或坐或蹲,時常要躲避警察驅趕,但盡量堅守原地等待工作的機會。這些人離鄉背井,隱身人海之中,應當如何給家裏報訊,又該怎樣被家人聯絡呢?作家夏榆有篇非常著名的文章,可以解答我的疑惑。 那時候他自己也是盲流,從山西礦區漂流到了北京。據他說,原來市郊區鎮政府的某個部門會給大家接送信件,權充公共郵箱。這座建築裏頭有一個大竹簍,堆放了無數信件,「盲流」可以不時過去翻動,看看有沒有寄給自己的隻言片語。有一回,夏榆發現一張因為放得太久而泛黃的明信片,上頭簡單寫着一句話:「姐姐,我這裏開始冷了,可不可以寄些過冬的衣服過來,我就快受不了了」。寄出這張明信片的地址,是遙遠他方的一座監獄,可見這個弟弟或許正在坐牢。 許久之後,這張明信片仍然無人來取,卻又多添了另一張,這次上頭寫的是「姐姐,我病倒了,可不可以寄些衣服給我。正在發燒,很難受」。夏榆再也忍不下去,主動騎車去打聽那個姐姐的下落,做一回信差,替那弟弟專程送信。 終於,他在一處龍蛇混雜的破公寓找到了那個叫做周潔的姐姐所租住的小房間。只是他來晚了,房東埋怨道:「周潔前兩個禮拜割斷自己的靜脈,自殺死了。她倒死得方便,留給我一屁股麻煩」。所以這兩張明信片就此走到了終點。而那個乞憐姐姐的弟弟,他可知道自己正在等待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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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雜評 | 梁文道:飢餓的莫言(吃與命運三之二)

【飲食男女】莫言在他的朋友圈子裏曾經以「吃」聞名,倒不是因為他很會吃,是個美食家;而是因為他太能吃,吃得太狠,甚至吃到了難看的地步。 何以致此?那全是小時飢餓的緣故。在《吃的恥辱》這篇小文章裏,他引述過他母親的自白:「娘在六○年裏,偷生產隊的馬料吃,被李保管吊起來打,當時想,放下來乾脆一頭碰死在樹幹上算了,可等到放下來時,還不是爬着回了家。你大娘去西村討飯,討到痲風的家裏,見過堂裏一張飯桌,桌上一隻碗,碗裏半碗吃剩的麵條,痲風病人吃過的麵條,髒不髒?但你大娘撲上去就用手挖着吃了,還生怕被人家看見罵」。 另一篇文章《忘不了吃》,他說到「大躍進」時,鄰居一個男孩在食堂打翻了手上一罐稀粥,「罐碎粥流。男孩的母親一邊打着那男孩一邊就哭了。男孩高喊着:娘哎,別打了,快喝粥吧!他忍着打趴在地上,伸出舌頭,舔地上的粥吃。他說,娘,快喝,喝一點賺一點。他的母親,聽了他的話,跪在地上,學着兒子的樣子,舔粥吃。在場的人,無不誇獎男孩聰明,都預見到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莫言兒時也和這男孩一樣,餓到了幾乎甚麼都幹得出來的地步。他說:「我也曾多次暗下決心,要有志氣,但只要一見了食物,就把一切的一切忘得乾乾淨淨。沒有道德,沒有良心,沒有廉恥,真是連條狗也不如。街上有賣熟豬肉的,我伸手就去抓,被賣肉人一刀差點把手指砍斷。村裏幹部托着一只香瓜,我上去摸了一把,被幹部一腳踢倒,將瓜砸在頭上,弄得滿頭瓜汁。那些年裏,我的嘴巴把我自己搞得人見人厭,連一堆臭狗屎都不如。吃飽了時,我也想痛改前非,但一見好吃的,立刻便恢復原樣」。 莫言後來當兵,倒不是想要報効國家,他入伍主要還是為了醫肚。在那個年代,對許多農村少年而言,最能管你飽肚的方法,大概就是從軍了。但以他的身體狀況,又實在不是拿槍做戰的料,於是才被派去圖書館當文職。當年他一到新單位的第一頓就吃了八個饅頭,激得管理員聲稱要殺豬,好叫他們這夥新人長見識。「第二天果然宰了一頭肥豬,切成拳頭大的塊兒,紅燒了半鍋。饅頭是新蒸的,白得像雪花膏似的,豬肉燉得稀爛,入口就會融化。啥叫幸福?啥叫感激涕零?啥叫欣喜若狂?這就是了。這頓飯吃罷,我們幾個新兵,走起路來都有些搖搖晃晃,吃豬肉吃醉了」。 為甚麼村子裏苦到要吃樹皮地衣,一進部隊就能吃豬肉吃到醉呢?在當時的環境底下,軍隊難道不正是一種「特權單位」?事實上,過來人都會發現,在那場席捲全國的大饑荒裏,農村死了兩、三千萬人,而城市卻幾乎不受影響。村子裏種出來的東西全都安全無險地進城去了,村民卻只能趴在地上喝粥,村童只好在荒地上尋覓昆蟲來補充蛋白質。換句話說,那是一次鮮明的剝削,一次徹底的背叛;共產黨為了保住城市工業的發展,背叛了它賴以起家的農民。 可惜的是,莫言沒有明確地沿着這道軌迹往下講,也沒有意識到他從軍這條道路背後的結構。抄了這許多莫言的散文,是因為我不只把它們看成是憶苦思甜的好玩文字,更將它們當做嚴肅的樣本。這番自白是條線索,或許可以用來推測莫言今日惹人爭論的原因,亦是認知許多中國人如何被「吃」剋死的鎖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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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雜評 | 梁文道:到北京囉

【蘋果日報】當年第一次去北京旅遊,為了省錢,於是參加了那種典型對付遊客的「一日五遊」大巴團,號稱一日之內走遍居庸關十三陵,方便划算。上車沒多久,我就見識許多今日港人口中內地遊客「不文明」的舉止,例如丟到整個車廂地面上都是的果皮花生殼。大巴司機和兼任導遊的車掌看不過去,連聲制止同車遊客的惡行。那個司機剛朝車窗外頭吐了一口不知是何來歷的物體,便對着車內廣播喊話:「不准再把垃圾扔到車裏了,全都給我丟到外頭去」。 上車上得晚,只剩下車門後頭一排對着門口梯級的座位。一開始我們還覺得自己幸運,覺得如此鬆動的位子真叫舒服,後來才發現車門這小小三四級階梯原來是全車人的集體垃圾箱,大家手上有什麼不要的東西,統統扔到我的眼前。其中一名穿着軍裝的男子獨自帶了一個小孩,似乎是專程由外地過來遊玩的休假官差。他那小孩搗蛋搗足全程,我私下稱他「張無忌」,百無禁忌的意思。這個小無忌除了話多就是尿多,他每回尿急,他爸就領他來到我的腳前,對着下頭車門那排樓梯撒尿。一開始我們驚恐萬分,但見全車同遊沒有一個人露出不自然的神色,彷彿出問題的反而是我們。只好忍氣吞聲,讓自己習慣跟前那一陣陣童子尿騷。並且堅持禮讓,每回到得一個景點,都讓其他人優先下車,好把那灘尿水踩乾幾分,省得夜裏還要想法清除鞋底水氣。 至於那「一日五遊」,不說也罷。反正十三陵只去了一個,另外兩個說好了的帝墓,全在同車乘客「民主投票」下給否決掉了。經過司機和導遊的勸說,大家發現古蹟果然長得都很像,遂一致決定去一家新開張沒多久的「青龍水上世界」遊樂場,以及號稱集全世界珍異犬類的「神州愛犬樂園」。那愛犬樂園裏的狗病懨懨地鎖在籠裏,那遊樂場的機動遊戲壞了一半,自是不在話下。難得同車乘客還算滿意,都認為比「景陵」好玩。 然而,這一天最讓我難忘的,並不是這趟一日白遊,也不是那些遊客的粗野不文,而是那個軍裝老爸在車子經過天安門時緊緊摟住張無忌說的一句話。他說:「咱們總算到北京囉!」說這話的時候,他滿臉幸福,看着孩子的眼神慈愛溫柔,我永遠忘不了他這句話,以及這對父子那一刻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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