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香港雜評 | 梁文道 :寬恕與義憤

【蘋果日報】關於六四,柴玲說要寬恕,結果自然挨駡。我不知道她這番話的前言後語,不好妄議。但這件事倒讓我想起近日重讀高爾泰先生《尋找家園》,其中有一段特別令人難忘的話。 五八年夏天,高先生的父親被批成地主加右派,慘遭凌虐,有一天終於受不住背上灼熱沉重的磚頭,從建築地盤的高台上摔下來跌死了。他屍身上的衣服粘住了皮膚破開的水疱,脫不下來。見到這番情景,趕來收屍的妻女忍不住當眾哭號。可是虐待高老先生的革命群眾仍不罷手,覺得他是死有餘辜,這對母女如此哭鬧實有「示威的性質」。於是當場再批鬥,權作「階級鬥爭的活教材」。 數十年後,高爾泰回老家看望姐姐。就在那座專門安置拆遷戶的公寓樓裏,她姐姐「指着鄰家堆滿破爛雜物的陽台上一個曬太陽的老人,告訴我那就是五八年監管階級敵人的民兵隊長,直接虐殺我父親的凶手。可能睡着了,歪在椅背上一動不動。看不清帽檐子底下陰影中的臉,只看見胸前補丁累累的棉大衣上一灘亮晶晶的涎水,和垂在椅子扶手外面的枯瘦如柴的手」。 高先生接着說道:「僅僅這些,已足以使我對這個人的幾十年的仇恨,一下子失去支點」。 類似的情景,以前也曾在許多電影和小說裏頭見過。似乎時間便是最大的懲罰,能夠摧殘一個凶手的身心,使他在恐懼中孤獨凋弊;而且時間還是良藥,可以療癒受害人的創口,使他在悲憫中昇華獲救。每次聽到這類故事,我都忍不住要接着問:那麼正義該怎麼辦呢?可以寬容,可以慈悲,但這並不意味要放棄正義。憤怒這種情緒往往會讓我們誤把復仇當做矯正,於是情緒一過,助燃怒火的材料燒盡,便好像連恢復正義的需要都沒有了。說到底,守護正義畢竟是理性的事業。所謂「義憤」或許是個不錯的發動機,但情緒這種東西不只不可靠,而且可能根本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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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雜評 | 梁文道:拋棄幻想

【蘋果日報】老牌藝術團體「進念.二十面體」原來已經成立了三十年,前幾天和一些比較年輕的朋友談到它的風光歷史,自然得說《鴉片戰爭──給鄧小平的四封信》。那是一九八四年的事了,當年我還在台灣上學,沒來得及親睹這齣名噪一時的實驗劇。但我曉得這部一連四晚,每晚從11點半做到凌晨12點半的戲有多哄動;我還曉得港英政府聽說戲名之後非常緊張,曾經要求「進念.二十面體」事先呈交劇本審查。聽到這裏,朋友便問:「審查?那時候演話劇要審劇本嗎」? 我該怎麼解釋才好呢?當年港英手段機巧,表面上沒有正式的文化審查制度,實則暗藏機關,常常選擇性地調控讓它敏感的事物。說聰明,它確實要比今日特區政府聰明;說自由,我就無論如何都不能承認當年的香港有多自由了。 現在有一批沒怎麼經歷過港英統治的青少年喜歡懷舊,時時浪漫過去,把它形容為一段人間罕見的黃金歲月。就好比大陸最懷念毛澤東的人群中居然包括一些根本沒見識過毛時代的八零後。懷舊總是政治的,我們懷舊往往是因為我們厭惡現況,希望對抗它改變它,於是美化昔日,把它當成一種資源,以記憶擷取力量。類似的情況還包括大陸近年來的「民國熱」,大家總愛對比民國之美好與共和國之糟糕,拿過去嘲諷現在。 然而事實殘酷,民國要是真有那麼好,它就不用垮得這麼慘了。同樣地,我們也不必為了當前的抗爭而美化港英年代的政府統治。請注意,我並不是真的要比較今昔,也不是說回歸之後其實要比從前還好,更不是想宣說一種既然大家都很爛所以什麼都應該接受的歷史虛無主義。 真正的重點在於我們自己;當年港英若有「仁政」,那是香港人抗爭的成果,絕非政府開恩;今天想要民主公正,就不能期待中央開明梁振英開竅;歷史的動力只在我們身上,歷史也只應該由我們自己書寫。拒絕懷舊,不是為了頌揚現況,而是勇敢地承擔該輪到這一代人去承擔的責任;否則我們又怎能對得起昔年努力過的人呢?例如巧妙抗衡過劇本審查的「進念.二十面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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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雜評 | 梁文道:演化

【飲食男女】很多年前我就聽說,過年過節不該吃甚麼大餐,就算大餐,也不能龍蝦生蠔烤肉野味,因為現代人日常飲食的養分已經足夠好了,再也用不着在特定的節慶吉日大魚大肉。良藥畢竟苦口,這些金玉良言說歸說,但根本沒人理會,生日派對不大魚大肉,難道只吃青菜? 後來讀過一些關於演化生物學的書,我才曉得這種改不了的習慣根本不是習慣,而是深深埋在身體裏的天然傾向。採獵年代,我們的祖先特別崇拜成功的獵手,因為他的勇氣和技能可以給同伴帶來大量難得的肉食。比起採集回來的蔬果,肉類包含了更多的脂肪、卡路里與蛋白質,人人都喜歡。那時候,祖先就已經有了共食的習性,經過一天勞累,夜裏聚在一起分享食物是整個家族甚至整個部落的高潮時刻。在這種場合裏面,強壯靈敏的男獵手奉獻上一般人打不到的珍稀獵物,自然值得艷羨仰慕。很生物地講,這些好獵人是在透過他們獵捕回來的好肉展示自己的好基因,如同他們身上掛着的虎牙雀毛等裝飾品,女人一看就明白這些傢伙的種好。 現在我們不打獵了,但是依然喜歡坐下來一齊大餐,依然享受各種珍貴奢華的食材;只不過獵人的地位換成了老闆。一個大老闆在大酒家筵開百席,是在表現他的能力;一個男子不惜萬金請心儀女性上星級餐廳,就和古代獵人一樣,是在暗示自身基因特性之精良。此所以約會總是離不開wine and dine,因為那才是最赤裸最原始的性刺激。 正所謂沐猴而冠,儘管衣冠楚楚,但我們離那些茹毛飲血的老祖宗不遠,他們數十萬年前養成的習性至今還被寫在我們的基因裏頭。於是問題就來了。比如說朱古力和牛扒,大家都曉得多吃無益,可是沒有人不想多吃。漢堡薯條總被認為是垃圾快餐,不過很多人就是戒它不掉,沒多久就想用它comfort一下自己。為甚麼?因為這些食物又油又甜,熱量極高,乃遺傳下來的人類口味。幾十萬年前的直立人最愛這些味道,嘗到它們就表示自己的熱量需求可以得到滿足。 愈來愈多學者發現,今天困擾人類的好幾種疾病很可能是適應演化的問題。我們用了兩百萬年的時間採集捕獵,再用一萬年的時間農耕畜牧,後面這短短時間根本來不及適應漫長過去所養成的基因特性。例如慢性糖尿病,這在當年祖宗身上可是種罕見的疾病,因為他們沒有米飯麵包,光吃蔬果獸肉很難吃到血糖過多的程度。有些研究古病理學的專家甚至認為舊石器時代的人要比新石器時代之後的人類健康。沒錯,他們死得比我們早,或許是傷口發炎,或許是嬰兒夭折;但他們身體健壯,絕少癌症心臟病。反倒是農耕時代之後的人類,體格縮小,傳染病增加,牙齒、骨骼與皮膚都大不如前,這全都和我們耕種的方式及耕種出來的穀物相關。 於是我們繼續享受豐盛的宴席,帶着一具古老的軀體承受這新世界的衝擊,不知下一步的演化何日方得,更不知究竟等不等得演化適應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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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雜評 | 梁文道:惡法

【蘋果日報】幾乎每次在大陸談到有關香港的話題,都會有人問起港人爭取民主的理由。他們很不理解,「為什麼英國人統治了香港一百五十年,都不見港人爭取民主。偏偏等到回歸祖國之後,你們才吵着要民主」?這當然是個十分嚴重的誤解,順着這種誤解,你很容易就能推出香港民主運動是「西方反華勢力」煽動操控的結論。所以每一次我都得再三強調,早在回歸之前,香港人就已經開始爭取民主了,並且不只爭取過「八八直選」,不只開過「高山大會」,還有之前各式各樣或大或小的民主呼求。 回到香港,我發現原來還有一種結構與此類似,但立場徹底顛倒的歷史敍述,那就是把九七之前的港英統治說得無限美好,然後將九七之後這十多年間發生的壞事全算在中共頭上。根據這種頗為流行的觀點,以前的英國人比較聰明比較寬容,不僅建立了迥異於「東方專制主義」的法治制度,還賦予港人那傳說中的「沒有民主,但有自由」的好生活。 自由?九七前我們真的很自由嗎?就在這幾天,葉寶琳、王浩然和朱凱迪等八位示威人士正在東區裁判法院受審,因為他們在去年六四維園集會結束之後,繼續遊行到北角警署抗議警權大張。而政府用以控告他們的罪名之一,則是《公安條例》中的「非法集結」罪,一條非常著名的「惡法」。根據法例,只要有三個或以上的人聚集在一起,不管是約定好的還是臨時碰見,不管你是快閃遊戲還是老友約會,警方都能說你是「非法集結」。如此荒謬絕倫的惡法,一直是官方手中的利器,既可以用來對付黑社會,也可以拿來收拾任何它看不過眼的公民行動。這條法令正是當年六七暴動之後,由前港英政府引入香港的英國舊法。 曾經,它是港英政府箝制「左派」活動的百搭武器;現在,它是特區政府打壓社民連等新興政團及社運人士的法寶。如果曾德成等「左派」過去抗議過這條惡法,那麼他們今天就應該聲援被告的社運份子;如果香港市民今天不滿這條法例的粗暴,就不能忘記它的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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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朝鲜 看得到星星的国度

从人造卫星拍摄的图片来看,整个东北亚的夜空有一片奇异的黑暗地带。除了一小个光点之外,这片地带的其他地方几乎都呈墨色,就好像是东亚世界热闹光芒中突然凹陷进去的一块黑洞。可想而知,这片地带晚上不点灯,不只不排放二氧化碳,而且还没有光害;站在那里抬头一看,肯定是繁星灿烂。这片地带就是朝鲜民主人民共和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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