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关于中国三十年改革的理解框架(7-11完)
国企改革的先声 就在79-81年的陈云经济调整的宏观大背景下,第一轮国企改革的试探开始了。 要说国企改革,先要说改革之前的国企是啥样子的。我们用过“人-钱-物-生产决策-销路”五维来分析,这里修改一下用词,更清晰一点:“人-钱-原料设备- 生产决策-产品销路”。计划经济的核心是后三条,都是关于具体物质生产资料的流动。理论上,计划部门针对每一个国企,都制定了明确的生产任务,你从哪家上游厂进原料设备,进哪种,进多少,什么价(价格其实是无所谓的),然后你要生产什么东西,生产多少,生产出来的产品出货给哪家下游厂家(对于消费品,则是出货给哪家商业企业、供销社),出多少,都是定死了的。全社会所有的企业都服从这一套指令安排,加总起来,就是全社会所有的物质生产的供和需,全都严丝合缝的对接在一起。此为理想的中央指令计划经济。所以,在“原料设备-生产决策-产品销路”这三个维度上,企业是毫无自主权的,厂长乃至以下全部工作人员,都只是命令的执行者,是“管-管-管”模式。 在“人”这个维度上,各前社会主义国家有点不一样。中国把人也管死了,企业用人也毫无自主权,干部由政府里面的人事局管,工人由劳动局管,雇用终身制,铁饭碗。调动个工作,比上天还难。苏联呢,据说比中国要松一点,苏式计划经济下,工人也是可以自由跳槽的。 对比之下,苏联人当年对“物”的计划做得好,中国人“物”方面做得很差劲(比如经常无法完成生产计划、比如频繁的削弱中央计划而支持各地的地方独立计划,等等。其中有老毛的浪漫主义时不时出来“捣乱”的原因。),但是在“人”的计划上做的比苏联要夸张。 最后,“钱”这个环节,严格说来,在计划经济下意义不大——所有的产品物资交易都是上面指令的,一个厂若要扩大生产,所需的额外货币也都是上面拨付的,一个厂有了货币盈余,也要全交给上面来支配。这是从企业角度看。从个人消费上看,钱的意义也被“票证”冲淡。总之,“钱”在那时,在企业层面上,更多是一个算账的工具罢了。 正因为钱没有太实际的意义,所以每样产品的价格的确定也是相当任意的——没有市场供求嘛,就没有所谓的均衡价格。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价格关系扭曲“。 总之,改革前,原则上国企是处在“管-管-管-管-管”模式下。这个模式最大的问题就是企业没有自发的动力去提高生产,只有靠计划命令的层层加码,但是加到多少能完成,谁都没谱,计划加多了又完不成,成了大跃进浮夸风,后果是灾难性的;加少了,则下面企业也乐得任务宽松,反正多干活也没自己的好处,乐得歇着。 第一轮国企改革的试探时间是78-80,由zzy于78年中在四川的试验肇端,79年被推广到全国。此轮改革的核心是“扩大企业自主权”,引入了计划内外双轨制的概念。在“原料设备-生产决策-产品销路”三方面,都规定,只要你完成了计划给你的任务,超出的部分,你自己可以拿去卖钱,得来的钱,上缴一点,大部分自己留用,可以用于内部提高职工收入消费,也可以用于企业自己的扩大再投资。 “钱”的方面,也留更多给企业:利润不再全额上缴,部分可以自己支配;加速折旧;计划外销售收入自己支配。 当时一些改革派的经济学家,比如薛暮桥,就十分支持这样的改革。薛的改革计划走的更远,尤其是在钱的问题上,不仅仅要实现上面三条,而且要进一步明确政府和企业的资金关系:如果企业要扩大投资,不能向政府直接要拨款,而是要自己出钱,或者借钱(拨改贷)。企业的盈利,也不能说政府拿走就拿走,而是要变成税,按照一个既定的交税的规则来上交政府(利改税)。这样,就把政府和企业从原来的“财务一家人”变成了“两家人”,这才有利于发挥企业的盈利主动性,中国话叫“自负盈亏”,用匈牙利社会主义经济学家Kornai的话说,就叫“harden the soft budget constraints”。(这个思路,和前面第一篇讲过的政府层级之间的财政收入安排,相当类似,也是划清财权,刺激下级政府扩大收入。) 更重要的是,薛知道,“钱”上最大的问题在于价格体系。计划经济下,有些产品价格畸高,则生产这些产品的企业天生利润就多。反之,有些企业天生就因为产品价格的原因而亏损。从前企业盈亏其实都是无所谓的,政府拨款给调剂平衡就完了,但是现在,你在“钱”上给企业放开了自主的一个口子,那么就不公平了,会刺激高价品的生产企业盲目扩大生产,底价品的生产企业则缩小生产,这样会造成不正确的激励,和“扩大企业自主权以激励企业增产”的目标不符。 但是此时“钱”上的改革仅限于前面提到的三项,后面这些“拨改贷”“利改税”,仅在少数地方试点,并未推广;“价格改革”,则是一个政治上很有风险的事情,因为涉及到大量直接消费品的价格调整,弄不好会社会动荡。79年的时候,仅仅是提高粮食收购价格这一项,为了不导致城市粮价的上升,政府就不得不花很多钱来补贴这个粮食差价,实际上就是政府出了一部分钱帮城里人买粮。如果搞全面的价格改革,需要补贴的品类还不知道要多到哪里去,政府根本受不了。(价格改革之后多次尝试,都失败了,尤其88年价格闯关,还间接造就了89的风波。可见人们对价格改革的担心是不无道理的。直到90年代初期,价格改革才算完成—— 至于为什么,往后看。。。) 至于“人”的方面,这一时间内,则毫无改革动作。铁饭碗依旧。 总之,79-80年的第一轮国企改革,改完之后,在“人-钱-原料设备-生产决策-产品销路”维度上,是这么个状况: 人:管得死,在“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下,人力的雇佣和岗位分配是党说了算的,不能自由雇佣、自由解雇; 钱:多留一部分给企业自己支配,但是距离“价格理顺”“自负盈亏”,还很遥远; 原料设备-生产决策-产品销路:在完成计划任务的前提下,可在计划外市场上自由扩大投资购进原料设备、自由增加产量、自由销售。 这段时期的改革带来了以下结果: 1. 国企职工收入增加,生活水平提高。企业获得了大量利润的支配权,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要么盖了房子给大家住,要么给大家发奖金。奖金这事儿,名义上是鼓励先进,但实际上,往往就是平均分配了。 别忘了,此时也是大幅提高农产品收购价、农民收入大增的时间。所以,无论城乡,消费资金一下膨胀了。 2. 企业的市场化行为增多。虽然制度上允许企业可以做市场交易,但是是有条件的,就是你的先完成了计划。如果计划指令把你的产能占满了,那也无从进行市场交易。但是,别忘了,上篇我们讲到,这段时间是陈云经济调整的时间,就是压缩重工业计划、增加轻工业计划的时期。那么,对于被压缩的重工业、尤其是机械工业来说,计划任务就减小了,而闲置的产能不用白不用,政策又允许自己找销路了,那太好了,我自己找市场自己卖去。。。 结果是啥呢,就是机械工业当时算是全国最先大规模投入市场交易行为的行业之一——当然,多余机械产品的买家,除了想要在计划外扩大生产设备的国企之外,还有大量刚刚兴办的乡镇集体企业——这就对接上了我们前面讲过的乡镇企业的兴起。 (Naughton 有个很有意思的结论,就是市场化的动力恰恰来源于计划的波动。哪个产业的产出被计划压制了、进入产能过剩、供过于求的状态了,该产业就不得不转向市场寻找销路,因此也就越变得市场化。市场是占剧了计划一涨一缩之后留下的空间,而计划的一涨一缩,本来是出于经济结构健康的考虑,出于过冷过热之间宏观调控的考虑,却意外的为市场提供了生存和发展的条件——一旦你政策上允许企业在计划之外的市场行为,又想搞经济总量和结构的调控,那么,市场的比例越来越大,是不可避免的,这不是改革初期政策制定者主动追求市场化的结果,而是一个美丽的意外。) 3. 陈云的经济结构调整效果不明显。由于给了企业太多的自主权,中央计划调整的威力打了折扣。陈云通过计划指标来压缩重工业投资,结果重工业企业通过市场的渠道来抵消计划的压缩,导致轻重结构的调整并不那么给力。而轻工业和农业的发展又赶不上城乡人民手中钞票的增长速度,结果就是,结构没调整好,通货膨胀就先来了。 陈云很生气。从前的陈云有两个经济主张,一方面主张经济结构的优化、农轻重比例的协调(陈云不喜欢超速增长),另一方面他也主张给予企业适当的自主权,以增加主动性。但是到了80年底,陈云很生气,因为这些有了自主权的企业不听调遣了,它们为了自己牟利而各自都盲目增产,牺牲了宏观经济结构的健康,它们滥发奖金导致消费层面的通胀。 从这时候起,陈云开始对“扩大企业经营自主权”的改革方向产生怀疑。如果企业自主权换来的那点生产积极性的改善需要以整个宏观经济的失控作为代价,那么,这是不合算的。79年的这轮改革,正是在他“计划市场相结合”的号召下开启的,而到了80年底,他开始保守了,开始强调“计划为主,市场为辅”。也正是在此时,75岁的陈云退休了,日常的经济管理责任交给了61岁的zzy。但是陈云依然把握着大方向。从此,他成为80年代中国经济改革的保守派的代表,开启了他和邓胡赵改革派的长达十年的路线斗争。 81年,鼓吹扩大改革的薛暮桥受到批判。企业的自主权改革停滞了,财权上收了,投资愈加削减了,滥发奖金被禁止了,经济进入更深的调整。 国企改革82-83 上回讲到,81年初开始了为了对抗通胀而进行的经济紧缩,投资削减,工资增长受到控制,整个经济一下子硬着陆了。 紧缩政策施行几个月之后,总得重启经济吧,所以还是得调动企业积极性啊。而且,经过前两年的轻工业投入,现在新一轮的刺激政策,重点轮回到能源原材料交通等上游重工业了。上回讲到的那些企业自主经营的手段,比如利润留成,比如计划外销售,慢慢又回来了。不仅如此,82-83年间,还有了很多更激进的刺激方式,比如有的地方开始搞企业的利润包干,就是指上交一个固定基数,余下的全归企业。这也有点象前面讲不同层级政府之间税收分配的激进模式,能够更加刺激企业的生产主动性。 但是这些都是在给企业让利的方向上进行的改革。上回讲过,完整的“自负盈亏”模式,还得包括企业不能从政府自由获得好处,必须建立“拨改贷”之类的制度。但是这些损伤企业利益的制度却得不到企业的支持,进展缓慢。结果就是,企业从政府获得资源依然容易,分给政府的利润却越来越少。对于政府而言,就是散财容易收财难。这也和80年代以来中央政府对地方政府财政的尴尬处境是一致的。 此期间,改革者还心存着在计划内搞价格改革的幻想。81年,专门成立了一个研究中心,建立了253个部门的投入产出表,希望能够通过数学优化的方式,找到用计划手段达到“最优价格”的方法。结果很不幸,算不出来,失败了。到了84年,zzy基本上死了在计划范围内搞价格改革的心,意识到必须依靠市场来优化价格。 另外,又一个有趣的事情发生了。因为害怕又出现通胀,81-84年间,严控居民收入增加,使得终端消费品的需求增幅受到限制,那么,79-80年大力扶持的轻工业所造成的巨大产能,尤其是纺织行业,一下子就变得供过于求了。到了83年,由于布匹衣服供给的宽松,布票这种东西甚至都渐渐没有必要了。广大纺织企业不得不下力气“开拓市场”,寻找销路。这又一次重现了我们上一回讲到的Naughton论断:中国的改革是从一个供给短缺的经济过渡到一个供给过剩的经济,在供给短缺紧俏的时候,企业不需要市场,执政者也害怕市场,因为此时的市场会价格高涨,造成社会不和谐。只有当供给进入相对过剩的时候,企业才有寻找市场销路的压力,才会学习怎么在市场里面做生意,学习怎么迎合消费者的口味来改进产品,增加自己的竞争力。也只有在供给相对过剩的时候,执政者才不担心放开市场交易带来的社会动荡。 联系起上回讲到的内容来看,79年的经济整顿,削减了重工业(尤其是机械工业)的需求计划,使重工业供过于求,从而迫使重工业开始学习在市场中游泳;81年的经济进一步整顿,连轻工业的需求计划(就是消费)也削减了,使轻工业供过于求,轻工业也开始学习在市场中游泳。在这过程中,以及之后的多轮刺激和紧缩的轮回中,整体上看,中国工业的产能在不停地增大,短缺的情形越来越少,供过于求的情况越来越频繁,也就有越来越多的企业学会了如何按照市场的规则来获得销路,而最核心的价格改革问题,甚至也在90-91年那轮大紧缩大萧条之中,无声无息的解决了。 回到82-83年,这两年发生的事情不多,除了上述几条之外,就是银行的改革。如果有机会专门写金融机构改革史的话,再细说之。关于国企,这两年给84年的大改革做了铺垫,使得当政者意识到,“计划为主市场为辅”的做法,有着内在的不可调和的矛盾,计划和市场是必然要打架的,完美的协调两者的方案是不存在的。这成为84年改革的大背景。 国企改革84-88 偏向市场的双轨制 到了84年,zzy心里面基本已经打定主意,放弃“计划为主市场为辅”的“保守双轨制”,而要走向以市场为主导的经济体制。这里面有三个原因: 1. 上篇提到过,通过数学计算来优化计划价格的努力失败了; 2. 在农业(包产到户)、能源(比如集体和私人的小煤矿的大发展)产量大发展的前提下,意识到,这些非国有、非计划的经济事实上增长动力很大,比计划内的国企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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