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绩伟

中国选举与治理 | 毛泽东接班人问题至少存在明暗两份名单

新华社发布的讣告和配发的文章 2008年8月21日出版的各类报纸,都登载了新华社发布的华国锋逝世的讣告,所用的统一标题是:“华国锋同志逝世”。全文如下: 新华社北京8月20日电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无产阶级革命家,曾担任党和国家重要领导职务的华国锋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08年8月20日12时50分在北京逝世,享年87岁。 这条以电讯形式发布的讣告,代表官方对这位历史性人物的“政治结论”。“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无产阶级革命家”,这是对其政治品质作出的正面评价。对他所任党政军职务,则定格为“党和国家重要领导职务”。有何政绩,未加一词,似乎留给人们一个可供思索的空间。 8月31日,新华社又以电讯形式发布了华国锋遗体在京火化消息,并报道了胡锦涛、江泽民等中央领导前往八宝山革命公墓送别,以及华病重期间和逝世后,前往医院看望或通过各种形式表示哀悼慰问的国家党政军(包括各民主党派)领导人名单,长达180人之多,其规格之高、规模之隆重,不说是国葬,也可说是准国葬了。 值得重视的是,新华社这次同时配发了《华国锋同志生平》的长篇专文,历叙讣告和新闻中未曾提及的他在位执政期间“作出的重要贡献”,以及在领导和动员全党全国方面作出的“很大努力”。文章最后的结语说: 华国锋同志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战斗的一生,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一生。他的品格和风范,受到人民群众的广泛赞誉。 华国锋同志永垂不朽! 这与1980年12月5日十一大中央政治局会议一致通过的一份通报中对华国锋的评价(见《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册,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以及随后20多年间在一些党史著作和文章中的负面评论,形成鲜明对照。 2007年和2008年,笔者先后写过两篇当代史文章,都曾论及华国锋当政时的政治作为。 前一篇《回看“四人帮”覆亡之日》(载2007年11月15日《北京日报》),其中说:“毛主席晚年喜爱起用‘厚重少文’的周勃型人才,以为可托付大事赖以安邦定国,华国锋、吴德、许世友都在他注目重用之列,而华国锋更被选为接班人。现在看来,至少在粉碎‘四人帮’这件事上,他是选对了。” 后一篇《赫鲁晓夫在中国》(载2008年第3期《书屋》),其中说:“华国锋主要做了两件大事:一、把‘四人帮’与毛泽东本人成功地划清界线,施行突然袭击,抓捕了‘四人帮’,出了广大人民积之已久的怨怒之气。二、为邓小平复出扫平了道路,并起用胡耀邦任中央党校常务副校长,为随后的思想解放、邓胡新政和改革开放,开启了曙光之窗。”又说:“但他缺乏开创一个新时代、新社会的意志和能力,为‘凡是’派包围,下台是难以避免的。” 现在,随着这位历史性人物的逝去,对他的政治品质和政治业绩,已有新的定位,我想不妨在前述两篇文章基础上,再作一番回顾与叙说。已讲过的不多重复,仍求言必有据。 接班人问题 华国锋是继刘少奇、林彪后毛泽东指定的第三任接班人,与前两任接班人不同,他是实际接上班的接班人。接班人的选择,有一个漫长多变、错综复杂的过程。这个过程,若从1945年党的七大算起,至1976年10月6日抓捕“四人帮”为止,长达31年之久。多变,指立废起落难以捉摸。各派系、势力你争我夺,却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故而关系错综复杂。但稍作观察,主要是两条线路活动:一条是明线,叫选贤与能;一条是暗线,叫选亲与信。明线,大家看得清;暗线,看不清,时隐时现,与明线纠缠在一起。 刘少奇、林彪、华国锋,是明线受到公开承认的接班人。彭真、邓小平也在明线的预备名单上。“文革”初期刘、邓尚主持中央工作,在一次向民主党派通报“彭罗陆杨反党案”时,刘少奇在会上说:彭真曾是我们党培养的接班人。这当然是来自毛泽东讲过的话。邓小平于“文革”开始被打倒,1973年起恢复国务院副总理职务;1975年被委以党政军重任:中共中央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中央军委副主席及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虽名位尚次于周恩来,“四人帮”又不断从中作梗,但可能接班的架势,已搭起来了。 暗线之起,后于明线,但也有一个名单,这就是江­青、张春桥、王洪文、毛远新。姚文元虽名列“四人帮”,只是笔杆子,还轮不上接班人位置。暗线的初始形态,是《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和《林彪同志委托½­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两篇文章的先后发表,这是吹响“文化大革命”的号角。接着江青出任中央文革小组第一副组长,后又升任代理组长,总揽“文革”大权,频频亮相。 毛泽东为接受赫鲁晓夫大反斯大林的教训,防止“中国赫鲁晓夫”的出现,曾提出接班人必须具备5项条件,先发表在1964年7月14日的《人民日报》,题目是《关于赫鲁晓夫的假共产主义及其在世界历史上的教训》。这是中苏大论战“九评”的最后一篇,也是分量最重的一篇。1966年,这篇文章中关于接班人条件的一段被编入《毛主席语录》(林彪写了有名的《再版前言》)。现引《语录》所载要点如下(每条前数码为引者所加): 条件一他们必须是真正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 条件二他们必须是全心全意为中国和世界的绝大多数人服务的革命者。 条件三他们必须是不但要团结和自己意见相同的人,而且要善于团结那些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还要善于团结那些反对过自己并且已被实践证明是犯了错误的人。 条件四他们必须是党的民主集中制的模范执行者,而不能像赫鲁晓夫那样,破坏党的民主集中制,专横跋扈,对同志搞突然袭击,不讲道理,实行个人独裁。 条件五他们必须是富于自我批评精神,勇于改正自己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而绝不能像赫鲁晓夫那样,文过饰非,把一切功劳归于自己,把一切错误归于别人。 但是,这段占有三个半页面的《毛主席语录》,却不大为人注意,几乎未见有人提及或引用,连“两个凡是”派对此也避而不提。它其实是一份重要的文献,见证了毛在接班人问题上推行标准化(5项“必须是”)的努力。伟人亦无法预料或规定他的接班人接班后会做些什么,或不做些什么。唯一的办法,只是接班前的主观考察。毛曾对周恩来、王洪文说:“江­青有野心。你们看有没有?我看是有。我比你们了解她,几十年。”又对为江­青传话的王海容、唐闻生说:“江青有野心。她是想叫王洪文做委员长,她自己做党的主席。”(见逄先知、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1949—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毛的这些带批评口吻的话,当然不能仅从字面理解。 林彪自我爆炸后,在相当长时期内接班人位置空缺。毛泽东于周恩来逝世后,在同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邓小平与华国锋二人之间,最终选中被他评价为“讲老实话,是老实人”的华国锋作接班人。这时他需要的是“老实人”,可以起辅助作用的人,而不是能人,这明显带有过渡性质。 关于毛泽东的这项安排,《毛泽东传(1949—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根据第一手资料,有较翔实的记述。如第43章《临终的日子》,在“重病中的毛泽东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段落中,引用张玉凤未刊稿《回忆毛主席去世前的一些情况》所叙: 这些天,主席醒来,也不光听文件了,总是在扳手指头,考虑问题。还问我政治局同志的名字,我就一个一个报出当时政治局委员的名字。一月中旬,毛远新来见主席。他问主席对总理的人选有什么考虑。主席考虑了一下说:要告诉王洪文、张春桥让一下。然后主席扳着手指数政治局同志的名字,最后说,还是华国锋比较好些。毛远新点头说是。就这样,主席提议华任代总理,主持政治局工作。 在这后面,毛泽东还说了下面的话:“就请华国锋带个头,他自认为是政治水平不高的人;小平专管外事。”这条材料是《毛泽东传(1949—1976)》作者根据1976年1月21日毛远新笔记《毛泽东听取毛远新关于中央政治局会议情况汇报时的谈话》补充上去的。毛泽东明确指示华国锋作头、邓小平作助手,把华提到了邓的前面。 毛泽东可谓世纪伟人了,在接班人问题上,天马行空,大启大阖,做了一篇大文章,最后又作了两处补笔:第一,没有直接向“四人帮”交班,此民之幸、国之幸;第二,没有选择别的什么人,而是选了“老实人”华国锋作过渡阶段接班人,为粉碎“四人帮”和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提供了先行条件。 华与叶:粉碎“四人帮”的勇气和智慧 新华社播发的《华国锋同志生平》这篇文章,关于粉碎“四人帮”斗争一事说:“华国锋同志在粉碎‘四人帮’这场关系党和国家命运的斗争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党和人民不会忘记他作出的重要贡献。”这比1981年“历史问题决议”中关于这次斗争所说“华国锋、叶剑英、李先念等同志起了重要作用”的提法,有明显提高。 近年来陆续出版的一些有关回忆文章或书籍,透露这方面的细节,使人逐步看清了这段历史真相。现在知道,这次抓捕的直接参与者和知情者,有名字可查的,开列如下: 华国锋叶剑英李先念汪东兴吴德吴忠 陈锡联纪登奎倪志福丁国钰张耀祠李鑫武健华 此外由汪东兴亲自从中办和中央警卫团挑选50多人,分成几个行动小组,一个组负责抓一个人。吴德、吴忠负责北京卫戍区部队抓捕迟群、谢静宜、金祖敏等人,并把人民日报社以及清华、北大等单位用内紧外松方式戒备起来。北京卫戍区这部分军人,人数不详,他们只是执行者,不是参与者或知情者。几位领导人的秘书、警卫、司机等,也有若干人,他们都被拦阻场外,并不知情。 上面13人名单中,李先念、陈锡联、纪登奎3人未参加当晚现场抓捕行动。李鑫负责准备有关文件,归汪东兴领导;张耀祠是汪东兴副手,是行动执行者,抓江青和毛远新时对他们宣读了中央命令,所以留下了名字。武健华为中央警卫局副局长,此次负责怀仁堂“里面”的警卫工作。 名单中的前5人,是行动的主要决策者与组织者。华国锋、叶剑英是5人中的核心,华更是最后的决定与发令人。由于是暗中串联,分头谈话,5人并没有一起开过会。据吴德所记(《十年风雨纪事》,当代中国出版社2004年版),1976年9月26日或27日晚上,华国锋约李先念、吴德安排解决“四人帮”办法,一是抓起来,二是召开中央政治局会议,用投票办法解除他们的职务。吴德倾向用开会办法解决,华、李分析,在会上投票要冒风险,采取隔离审查才是上策。华又提出解决时间“早比晚好,愈早愈好”。华通过这次讨论,下了最后决心,也作出了最后决定。 也是吴德所记,另一条线就是华国锋、叶剑英找汪东兴谈话,具体研究抓捕“四人帮”的办法,未注明日期,似应在9月26日至30日间。 这次抓捕行动的成功,李先念在华国锋、叶剑英之间奔走传话,决策定计,功不可没;也少不了处于要害部门的汪东兴掌控调动中央警卫团和吴德掌控调动北京卫戍区部队的支持之力,尤以前者起着主战场作用,所以吴德在回忆录中说:“在粉碎‘四人帮’的问题上,汪东兴同志是出了大力的。” 当然,成败关键仍在于华国锋与叶剑英的结盟。华刚上台,立足未稳,需要老同志的帮助;老同志渴望拨乱反正,也需要实力派配合。 在尚未获得共识共信前,二人曾互相试探,观察熟悉。在叶剑英一方,华的一言一行多有反馈过来,平日接触交往虽不多,但知道他不是“四人帮”一伙。1976年8月15日,老友熊向晖去西山见叶剑英,叶谈了他对华国锋的看法。熊的女儿熊蕾记录了叶的谈话: 叶帅讲了7月1日政治局开会研究毛主席病况的事。极左派们,主要是江­青,起草了一个下发各省部委关于毛主席病情的通知,其中说,毛主席病情比较稳定,不久就可以康复,主持工作。汪东兴反对写这句话,叶帅也认为不能用这句话。这就和江青他们发生了争论。争到凌晨1点,一直没吭声的华国锋说话了:争得差不多了吧?散会。叶帅有些纳闷。可等到叶帅看到那天凌晨两点钟发出的电文,乐了。他不同意写进去的那句话,电文里没有了。 叶剑英还跟熊向晖详细谈了去见华国锋的¾­过和谈话内容,也见于熊蕾的文章: 寒暄之后,叶帅问了华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你现在治国的方针是什么? 华说:举一纲抓两目——举一纲,是阶级斗争为纲;抓两目,就是把国民经济搞上去,安定团结。在那个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提出“阶级斗争为纲”是势在必然;而提把国民经­济搞上去和安定团结,却常常被认为是右倾。 听华这样讲,叶帅说,好。 第二个问题是:周总理逝世了,董老、朱老总也都逝世了,中央人事安排你怎么考虑? 华说:除非主席有指示,人事问题一概不动。 叶帅说,好。要知道,当时极左派们正在紧锣密鼓安插人员,人事问题非常敏感。华明确提出人事问题一概不动,叶帅说好,是由衷的。 华国锋向叶帅请教应该注意的问题。叶帅告诉他,要注意民兵。当时军委还在老帅们的掌控之中,“四人帮”动不了军队,正在抓紧搞民兵。 叶帅对他和华国锋的这次见面和谈话,非常满意。他觉得华说话做事很得体。他对父亲(指熊向晖)说,毛主席一下子把华国锋提为中央第一副主席,这是“非常之时,非常之人”,“还是毛主席巨眼识英雄啊!”叶帅不止一次说过这话。(原­载《周末》,此据2008年9月21日《文摘报》熊蕾文) 叶剑英欣赏华国锋的处事为人,赞华“含而不露”,其实叶本人就是这方面的“大师”。他住西山,聂荣臻是邻居,失职闲居的老将如肖劲光、粟裕、宋时轮、杨成武、苏振华、王震等常去看他,发点牢骚,对四个“上海帮”表示不满。这些人都奉叶为首。大多数时间,叶是只听不说,偶尔才会流露一点点内心想法。有一次中央开会,张春桥批评海军,批了一上午,肖劲光一声不吭,主持会议的叶剑英也不发表意见。中午散会,肖劲光只跟叶告别,好像其他人根本不存在,让一旁的张春桥很是尴尬。又传闻,中央政治局开会。“四人帮”常为一件小事,几个钟头争得不可开交。叶剑英净打瞌睡,一言不发,挨到散会,他方醒了。 可见华与叶的性格、作风,多有相近之处。二人分别或共同面对“四人帮”,同桌会议竟能不发言,不表态,以静制躁,以柔克刚。“四人帮”对之也莫测高深,真非常人能及。这使他们容易产生共同语言,走到一起,而在此非常时刻,这点更显重要。 大转折:十一届三中全会 1981年发布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第25、26节,有共同的标题《历史的伟大转折》。前一节指粉碎“四人帮”的胜利,“使我们的国家进入了新的历史发展时期”。后一节指十一届三中全会,“是建国以来我党历史上具有深远意义的伟大转折”,则与标题相适应,定为“伟大转折”。 于光远1988年有一个《答记者问》:“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伟大意义就在‘转折’这两个字上面。以三中全会为标志,把建国以来的历史划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在这之后我国进入了社会主义阶段中的改革阶段。”(《1978:我亲历的那次历史大转折?副编八》,以下简称《大转折》,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这也是为前后阶段的“胜利”与“转折”作出区别。笔者的看法是,中间还应有一个过渡阶段,否则第一代和第二代之间便出现一个断层,衔接不起来。华国锋即是这个过渡阶段的过渡性质接班人,并已完成他的过渡任务。这也符合历史事实。《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版)此节结语所述,就是这一事实:“在这次会后,虽然华国锋仍担任党中央主席(胡耀邦不久被任命为秘书长,负责处理中央日常工作),但是就党的指导思想和实际工作来说,邓小平已经成为党中央领导的核心。”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正式会议,开了5天,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会前的中央工作会议,却开了36天,11月10日至12月15日。两个会加起来共41天。今天人们回忆或评述十一届三中全会,事实上是把两个会合在一起说的。 既然说这个会是“历史大转折”,转折在什么地方呢?笔者以为不用多作描绘,就是华国锋把党政军领导权移交给邓小平,结束过渡阶段,转入一个新时代或新阶段。华国锋是后毛泽东时代平稳移交领导权的第一人,虽然不无出于形势所迫,但他本性平和,不作逆势之行,是识时务顾大局的政治家。这个选贤与能、平稳交接权力的先例开得好,首受其益的是人民大众,他们已饱受几十年政治折腾之苦。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权力移交全过程,是在大会上以几乎公开的、明确宣示的方式进行的。华国锋在工作会议上作开幕讲话,以开明的姿态,号召“思想再解放一点,胆子再大一点,办法再多一点,步子再快一点”(《大转折》曾大段评述华的大会讲话,未提这一至关重要的号召。此据此书附录《百年潮》1998年第3期胡绩伟文转引)。 华国锋又在闭幕会上最后一个讲话,作了总结,主要为他“两个凡是”提法作了自我批评;又希望今后各地区向中央写报告,抬头不要写华主席,中央党政军机关向下行文,也照此办理,不要提英明领袖;文艺作品不要宣传他个人。华讲话中最后讲的这个问题受到了出席者的欢迎。 邓小平在闭幕会上的讲话,题为《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发出了大转折的强烈信号。邓的这一讲话便成为接着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正式会议的主题报告。华国锋虽然还是接下来这个全会的主持人,但他的开幕词只宣布了会议开法、议程等程序安排。大家不难看出,与会的人更是明白,华已逐步退出权力核心,不再起主要领导作用了。这次中央权力的更替,便是这样平稳有序地完成的。 当然,若要更全面了解这次权力核心转移的全过程,还得等待有关档案(特别是为时36天工作会议的简报)的开放。但目前来讲,于光远《大转折》一书的出版与再版,以第一手资料,为读者提供了“实录”型著作,如副题“十一届三中全会台前幕后”所标示,是一位亲历其事者的真实记录。 《大转折》用相当篇幅记录了坚持“两个凡是”者的言行,这些人大都是“抬轿子、吹喇叭”的,其中一些“大秀才”,也一个个列出了名字。但从书中所写可知,华国锋并不是他们的后台。后台另有其人,书中也点了名。 于光远说,在中央工作时,他对华国锋每个时期都有些话可说,但都没有较多的接触,只能使用“印象”二字。他的印象是:华国锋工作认真细致踏实,记忆力不错,讲话慢条斯理,讲得很清楚。但有胆小怯弱一面,批邓时期,“连一个小小造反派头子都怕”。不是个“厉害”人,是一个不会“整人”的人,比较忠厚。报刊的报道或文章若有不利于他的东西,他不整这些媒体。于又说:总的说来,对华国锋有较好印象,不过他太容易受人左右了——“容易受人左右”,应指在华周围坚持“两个凡是”的一些人和他们的后台。 我看于光远的这些印象与评论,是公正的,也是实事求是的。这同《生平》的最后论定“为人宽厚,平易近人;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是一致的。 余话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华国锋等人的职位有所变化,中央征求一些老干部的意见。在广州的叶剑英看了这份意见说过这样的话:在抓“四人帮”时,当中的任何一人走漏了消息,后果不堪设想。他们是有功的,应该给予适当安排。 叶剑英的意见得到了重视和落实。据于光远记述,华下台后,他有时在会场上,有时在北京医院里遇见华,总是很友好的。可见,华退下后过着正常的生活,还参加一些会议,但名字是不公开见之于众了。华国锋逝世,中央举行了相当于国葬规格的告别仪式。早已在公众视线下消失的华国锋的名字和报道,立刻又在媒体上涌现了。 2008年9月4日的《文摘报》,摘录了《中国新闻周刊》2008年第32期韩凯­、韩永写的一篇关于华国锋27年退休生活的文章,题为《华国锋:远离政治的日子》,还加一个眉题:“他一直到去世时都头脑清醒,关心时事,但话题从不涉及国内政治。”这个眉题很有意思。现摘几段文字,并加几句按语—— 在华国锋政治上如日中天的1970年代中后期,华国锋的题字曾经获得广泛赞誉。隐退后,他的墨迹也渐渐消弭,只留下来“毛主席纪念堂”几个字,像是在折射历史。 按:“如日中天”与“渐渐消弭”两个形容短句,对比使用得好。人在台上时获之如宝;失意下台后,避之若浼。 华国锋刚退下来时,有一段时间因心脏病住在北京医院,当时《少林寺》刚开始热映,他就把片子调到医院来放。医生劝他别看,说里面打斗很凶,对心脏病无益。“勿扰,我知其戏均假”,华国锋说。 按:这是看透世情之语,若在台上,说不出这等话来。这两句话,文言不像文言,白话不像白话,但放在这里,又自刚从台上下来的华国锋说出,似又恰如其分,留有余味,耐人寻思。 吃完早饭,华国锋将大部分时间花在看报上。报纸的种类很多,不仅有党报,还有都市类报纸。华国锋看报纸很痴迷,“有时候叫他吃饭,都叫不走他”。王苏佳(外孙女)说。 他的话题从不涉及政治。一有人在他面前说起这些,他就摆手不听。 按:看报看到“痴迷”程度,可见关心国家大事和国际大事,人虽下台,心还在台上。但绝口不谈政治,又是大智慧处。在台上时,叶剑英已称他“含而不露”;今归居林下,修心养性,道行越发深了。保全令名,终老天年,是其宜矣。 华国锋一般要午休到下午四点。如果身体允许,他有时会见一到两拨客人,客人来自全国各地,有山西的老乡,有湖南的老部下,有同时代朋友的后代,还有党和国家的现任领导人。 国家领导人的到访则以慰问居多,有时候也会通报一些人事安排。这时,华国锋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们干得好!”并且能说出一些具体的事情。 按:国家领导人到访慰问,是表示尊重与安慰,体现了党所提倡的和谐精神。这时他的谈话恐怕不能不涉及一点政治,“说出一些具体的事情”,即他所看到的“你们干得好”的具体事例,但一般客人涉及政治话题,他摆手不听。有一种人大概不会上门看他,那就是往日起劲鼓吹“凡是”论的“抬轿子、吹喇叭”者,这些人是拣旺处跑的。 2008年10月5日,于上海 Chat about this story w/ Talki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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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之音 | 对比新闻:中共钳制言论,辛子陵遭审禁声

中共老干部、学者辛子陵因为言论大胆,被中共高层认为是“出位”而让他在家反省,和中央保持一致,不要乱说乱动。这位近年来活跃于时事政论界的政治历史学者,从三月下旬以来销声匿迹。海外中文“明镜网”报导,辛子陵希望早日解禁。 *辛子陵大胆直言犯禁忌* 辛子陵本名宋科,76岁,是解放军中资深中共现代史、党史研究者,正师级大校军衔,四级研究员,著作包括《毛泽东全传》、《红太阳的陨落》等,是中共体制内知名的“评毛批毛派”。 近年来,辛子陵在许多方面、特别是时政和党史方面,大胆进言,但是,3月以来,辛子陵销声匿迹。海外新闻媒体从辛子陵处获悉,这位资深研究员,得到“组织上”关照,对他“立案审查”。 *辛子陵引火烧身的一次讲话* 设在美国的明镜网站旗下的《大事件》杂志近日获得一些辛子陵被禁声之后给“组织上”递交的一些自辩书,其中说到:辛子陵是2月在一个退休科技人员聚餐会上即席发表《形势与前途》的讲话,遭到了北京市委和他所在单位国防大学政治部领导的约谈,让他不要乱讲话,闭门思过。 *辛子陵:我们是“救党派”* 辛子陵说,他是一个“救党派”,受到了毛泽东原秘书李锐的影响,所以才大胆进言的。 辛子陵说:“只有理直气壮走资本主义道路,经济才能发展起来….不过,我们的资本主义是共产党领导的,是新资本主义。”明镜网援引辛子陵的话说:“我对锦涛同志有两点谏言:对内不可批温家宝,对外不可发动第二次抗美援朝。” *辛子陵呼吁重新评毛* 据报导,辛子陵在这封给中共北京市纪委的信中说,“我们”从2007年以来,主要做的事情包括:推动重新评毛,‘李锐、谢韬、胡绩伟、何方以及炎黄春秋联系的上百名老同志写出了重要文章,对推动重新评毛做出重大贡献,‘我的贡献是出版了《千秋功罪毛泽东》’。”辛子陵说,他们还发出呼吁,要求“取消列宁主义;要求遏止国进民退。 *高官:辛子陵违背四项基本原则* 北京市委两名高级官员约谈辛子陵时说,他的讲话,违背了“四项基本原则”,挑拨中南海高层关系,公开传播“敌对势力捏造的关于‘曾庆红儿子在澳大利亚买栋豪宅,花了2.5亿元人民币’的不实之词。” 约谈他的领导宣布对辛子陵立案审查,“不许离开北京,不许在网上发表文章,不许在各种场合演讲,不许参加各种聚会,在家写检查作交代。” 辛子陵说,谈话时“张常委手持党章批评我违反了‘四项基本原则’。但辛子陵问道:“您想没想过,将来(中共)18大如果党章作了修改,采纳了我们的意见,我做得这些事情是功劳呢?还是错误呢?” 辛子陵还对他就曾庆红儿子在悉尼购买豪宅的事情发表的讲话做了澄清。他说,曾庆红儿子曾伟购买豪宅是悉尼报纸最先披露的,他们查到了土地交易的文件。在西方国家,这些文件都是公开的,任何人都可以去查。辛子陵说,如果曾伟不是曾庆红的儿子,“我可以公开澄清,向曾庆红道歉。但组织上得把根据给我,不能说引用《大纪元》的材料就是造谣。” *辛子陵:希望早日解禁* 明镜网还援引辛子陵的信中的话说,“您代表组织与我的谈话,我作正面的、积极的理解。用组织高压手段,不许我讲话,不许我写文章,不许我参加集会,不许我离京,不许我出国(探望女儿),可能有我不知道的深意,甚至有不让我‘出事’的好意。”他说,请相信一个“老党员的觉悟”。我将继续恪守救党派的立场,“不利于党的话不说,不利于党的事不做,在当前特别要维护社会稳定,这是大局。希望对我早日解除禁令。” *姚监复:辛子陵挨整是标志性事件* 针对辛子陵被立案审查一事,另外一位中共老干部老党员、原中共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研究员姚监复发表文章题目是:禁言辛子陵,是胡锦涛新一轮剥夺言论自由的开幕式。文章说,“正确区别与处理人民内部矛盾成为当前构建和谐社会、加强社会管理的首要问题。最近,解放军大校辛子陵失去部分自由的事件,是一个这方面的标志性事件。” 姚监复说,辛子陵当年按邓小平等人的授意,为朱德、彭德怀、刘伯承、贺龙被诬的冤案大喊大叫,为毛泽东历史错误秉公直书,官方一直认可,从未追究。辛子陵自称救党派,受到极左派和极右派两方面的夹击。他一心为了救党,却失去了发表救党言论的自由。党的领导人担心亡党的危险,辛子陵因此提出“救党三策”。 他在2月10日应邀出席十几位离退休科技人员的春节午餐,即席讲话,后来他发至网上,他讲话的主要内容是反腐败,建议对内不要批判普世价值,不应批判温家宝的加快政治体制改革的言论;对外,不要再搞第二次抗美援朝。 姚监复说,这些意见,绝不是“异质”的,也不实反对“四项基本原则”的“西化、分化”。姚监复说,限制辛子陵的言论自由、参加集会的自由、作报告的自由和迁徙、出行自由,这是违反宪法、违反党章的不合理、不合法、不合情的横蛮、粗暴的决定。 姚监复认为,这里对待辛子陵,是“新一轮的剥夺言论自由的辛子陵式事件的开幕式。” *亚洲周刊:辛子陵挨整,便衣上岗值勤* 针对辛子陵遭禁言和审查的事情,香港的中文《亚洲周刊》(5月初)发表记者江迅署名报导,题目是《中共老人辛子陵被审查》。报导说,在辛子陵居住的社区里,“每天都有多名便衣‘值勤’”。 报导说,辛子陵近年在北京学界、理论界相当敏锐而活跃,他抨击官商勾结、权钱交易、吏治腐败、分配不公、贫富悬殊,文字和演讲引起当局格外关注。 *辛子陵流年不利* 3月25日,他受江西南昌大学邀请去演讲,举办前夕,北京有关机构致电大学校方,下令取消其演讲,已经抵达南昌的辛子陵,只好无奈返回北京。2010年10月16日,他应北京三味书屋要求,发表有关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演讲,演讲前一天,组织上找他谈话,希望他放弃演讲,他再三争取,最后被迫放弃。 亚洲周刊的报导说,辛子陵在演讲中说,以胡锦涛为总书记的中央领导班子剩下不到两年的任期了。只求平安交班,平安下车,不会有大的作为了。舆论空前收紧也是怕出事,保平安。报导援引辛子陵的话说,2010年8月以来,温家宝7次谈体制改革,胡锦涛没有给予支持,“这是很大的失着”。 报导援引辛子陵的话说,“但千万不要和权贵集团联手整温家宝。最近,一个中选部副部长敢说温家宝是‘麻烦制造者’,这是整人的信号。” *辛子陵挨整前接受海外媒体专访* 旅居美国的作家高伐林,在辛子陵挨整之前,曾作为香港《新史记》杂志特约记者,采访了辛子陵,谈到了如何评价毛泽东。高伐林这篇专访的题目是:只有和毛切割,中共才能找回自信和光荣—–辛子陵接受《新史记》杂志特约记者高伐林专访。 这篇报导说,2011年3月29日,是辛子陵给高伐林发出的最后一封电子邮件的一天。而正是在这一天,北京市纪委常委张同生,和海淀区纪委领导人以及国防大学政治部副主任,下午3点在青龙桥干休所会议室与辛子陵谈话,对他宣布要“立案审查”。在中共政治术语中,立案审查,就是“组织上”决定要开始对干部进行正式和严肃的审查。而对有经济犯罪嫌疑的中共官员而言,则是等同于“双规”的政治处理信号。 *辛子陵评毛著作遭封杀* 至于辛子陵 所着《千秋功罪毛泽东》一书,在中国互联网搜索引擎百度查询,已被彻底封杀,搜索结果说:搜索结果可能不符合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未予显示。 输入“辛子陵 千秋功罪毛泽东” 这些关键词到谷歌搜索引擎查询,可得到6千多相关网页链接,有不少网页可以显示部分章节,但也有不少网页已无法打开。 *王子善严批辛子陵* 在中国左派网站“红色中国”网上,有作者王子善发表署名文章:辛子陵先生白日做梦。 文章全面对辛子陵的评毛观点和其他一些观点,展开了批判。文章认定,辛子陵是阶级异己分子,动摇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而这些称呼,都是文革中使用频率最高的打人政治词汇。 王子善的文章说,辛子陵批判马克思主义,但“马克思主义反映了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根本利益和要求。”文章说,马克思、恩格斯的巨著《共产党宣言》、《哥达纲领批判》、《资本论》等著作,反映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反映了人民的意志和要求,深刻揭露了阶级社会地主阶级、资本家阶级对工人农民的剥削和压迫,揭露了资产阶级剥削剩余价值的实质,是任何人也否定不了的。” 王子善的文章还说,诋毁否定毛泽东和毛泽东时代是不得人心的。王子善谈到了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一些事情。比如,大炼钢铁;兴修水利;工业调整,公费医疗和福利保障等等。王子善说,“饿死3755.8万人是20世纪最大的谎言”。 籍贯山西曾长期在天津工作的老干部王子善说,“辛子陵抓住一点不及其余攻击诋毁毛主席是不得人心的,广大工人农民每年的9月9日,12月26日自发的纪念毛主席的热潮,到处唱红歌的热潮,毛主席纪念堂和毛主席故乡韶山,汹涌澎湃的人潮就是广大工人、农民、士兵,革命知识分子对辛子陵之流的回答。” 中共老干部王子善说,资本主义道路是走不通的,阶级斗争是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王子善说,辛子陵(二月这次聚会)是受科技部邀请去讲话,是给老同志讲的。不知科技部党组织对辛子陵的讲话持何态度,是赞成还是反对。科技部老干部、老党员们是赞成还是反对,应有个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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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茉莉花革命发起者: 李锐、胡绩伟、李普、江平等给全国人大常委会的 …

中宣部 根据胡锦涛讲话和五中全会精神,把2010年10月11日,中共党内老干部李锐、胡绩伟、李普、江平等23人发表《给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公开信》与《零八宪章》并列,升格为“颠覆国家政权”的纲领。《公开信》要求中共执行宪法第35条,取消审批 …. 记者报道 群体性 事件 ,揭发官员贪污腐败,是为民请命的神圣事业,应受到保护和支持。立即制止某些地方政府和公安机关随意抓捕记者的违宪行为。追究谢朝平案的幕后操纵者,渭南市委书记梁凤民必须下台,以申党纪,以儆效尤。 三、取消限制媒体跨省进行舆论监察的禁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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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国涌:21世纪会是胡适的世纪吗?

“五四”时代,他提出要引进“易卜生主义”,也就是独立的个人主义,这是他所理解的自由主义的一个基础,包括他在20年代主张的“好政府主义”,与他理解的自由主义也是接近的,但他长期以来并没有打出自由主义的旗帜,直到他离开大陆前一年,他才在北平广播电台的一次演讲当中,全面地阐述了他对自由主义的见解。这次到浙大是他在大陆讲自由主义的最后一场,事实上,在此以后,他追求的自由主义在大陆就要长时期地退出历史舞台。     1948年12月17日,中国面临剧变,胡适将永远离开大陆,他跟当时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说过,他与共产主义“不共戴天”。早在1941年,胡适在美国密歇根大学做过一个《民主与反民主体系的对立》的英文讲演,他引用美国一个专栏作家的观点,列举了极权社会的21个指标,这21个指标几乎概括了极权社会的所有特征,对于这样的极权社会他是绝对不会认同的。其实,他到美国之后的生活并不容易,他最终选择到台湾落脚,与他在美国的处境也有关,这里面有现实的原因。     1949年后,北京发起了一场大规模的批判胡适思想的运动,11册的《胡适思想批判参考资料》出版于1952年,批判的高潮在1954年到1955年,有头有脸的知识分子如郭沫若、周扬、胡绳、艾思奇、李达、范文澜、金岳霖、冯友兰、侯外庐、黄药眠,《人民日报》的年轻编辑王若水,以及当时刚成名的蓝翎、李希凡等人,稍微有点知名度的知识分子几乎都站出来批胡适,当然也包括了胡适的学生、朋友、他曾关照过的那些人,他的北大同事们,几乎都写了批判文章,仅仅三联书店汇编出版的那套《胡适思想批判》就有8本,里面收录了150篇批判文章,超过两百万字。这套书海南出版社前几年翻印了一下,定价近千元,50年代出的原版本更是奇货可居了,收藏这套书的目的当然不再是批判胡适。当时,上海、浙江、河南等地也出版过批判胡适思想的文章汇编,或单行本,或多卷本,我手头有一册浙江人民出版社1955年4月出版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批判》。     为什么要批胡适?是毛泽东掀起了这场批胡适思想的运动,可就在那个时候他对一些知识分子当面说过,“批判嘛,总没有什么好话,说实话,新文化运动他是有功劳的,不能一笔抹杀,应当实事求是。21世纪,那时候,替他恢复名誉吧。”这是亲聆这番话的唐弢在《春天的怀念》一文中的回忆,时在1956年2月,毛泽东在怀仁堂宴请出席全国政协会议的知识分子代表。毛泽东心里是清楚的,他还抱怨了一句:“胡适这个人也顽固,我们托人带信给他,劝他回来,也不知他到底贪恋什么?”当年,毛泽东有意让胡适留下,可以做北京图书馆馆长,这个信号胡适也收到了,但他没有理会。他对司徒雷登说的那句话已经很清楚了,他是不会选择留下的。 1985年3月27日,天体物理学家方励之在浙大做了一次关于改革的讲演,引起轰动,浙大学生根据录音整理的演讲稿,到了北京的地摊上据说能卖到两元钱,不过是几页油印稿。那个时候,两元可以买一套很好的书,很精美的精装本。方励之对胡适之并不是很了解,也没有说出自由主义这个词,甚至压根没有联系到自由主义上来。但是从精神上,方励之到浙大演讲算是对1948年胡适之到浙大演讲的一次回归。从胡适之到方励之,已经过去了37年的光阴。 又过了17年,2002年5月25日,李慎之在浙大西溪校区做了一次讲演,一个偶然的机会,曾做过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的李慎之给浙大带来了一次小小的轰动,他的讲演最初安排在一个座位只有70个左右的报告厅,人还没到,从四楼报告厅一直到一楼的走廊就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临时换了一个大阶梯教室还是不够,许多人只能站着。浙大师生争睹李慎之的风采,想亲自听一听这位写出了《风雨苍黄五十年》的老先生的声音。那一天,李慎之其实也没有作准备,只是漫谈,他有关政治现代化、后期专制主义时代的观点也是大家熟悉的。但是李慎之的这次讲演构成了自由主义在浙大的链接。1948、1985、2002,胡适之、方励之、李慎之,借助李慎之的影响力,自由主义这个词在中国重新进入了国人的视野。1998年以来,李慎之为《北大传统与自由主义》一书写序,为《哈维尔文集》写序,公开地、旗帜鲜明地把自由主义这面大旗又扛了出来,胡适之倡导的自由主义又在中国大陆复活了。李慎之于2003年春天遭遇SARS时去世,他生前留下一句话,“如果说,20世纪是鲁迅的世纪的话,那么21世纪将是胡适的世纪。”这是一句注定要引起争议的话,从他说出口的那天起,就受到了“鲁党”的抨击,“鲁党”以那些研究鲁迅的专家为主,也包括大量的鲁迷。在他们看来,鲁迅是高山仰止,深不见底,伟大无边,骨头最硬,近乎于神,而胡适是一个浑身充满了奴颜婢膝的知识分子,是软骨头,胡适与政府是合作的,他们为什么会下这个结论?因为他们拒绝读胡适的书,拒绝了解跟胡适有关的历史,他们可以把《鲁迅全集》反复地读,从小读到老,但是拒绝接受胡适的一切。我们这个民族很特别,在当代构成这个民族判断力的主要是两样东西,一是新闻联播,一是教科书。至少长达半个世纪,胡适的作品根本就没有进入过教科书,自从上世纪50年代大批胡适思想之后,这个名字就在公众视野里消失了,这一消失就是数十年。而鲁迅的作品最多的时候在中小学教科书里占的份额是25篇,哪有一个作家在中小学教科书里可以占到这样的篇幅。绍兴的鲁迅故居每天都是门庭若市,那么多人都想去看一下鲁迅百草园与三味书屋,那就是教科书的影响。 当大陆大批胡适时,胡适告诉一个好朋友,新月派的才子,也曾是北大、清华、西南联大的外语系教授叶公超,自己通过香港把大陆批判他的文章基本上收集起来了,准备写一篇反驳文章,叶公超说:一个处女怎么好去跟强盗打交道呢?叶公超劝阻了胡适,胡适最终没有写反驳文章,任它去吧。但是胡适接受了几次采访,一次在台湾的广播上,一次在美国,内容大致相同。在台湾的广播上是跟《孽海花》作者曾朴的儿子曾虚白的一个对话。曾问,大陆在疯狂地批判你,从哲学、历史学、语言学、文学各个学科角度对你进行批判,全方位的,叫清洗胡适思想,要把胡适的思想从中国大陆每一个人的头脑中洗干净。胡适说:他们这样批判我?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点我一生都在倡导自由,也信仰自由,思想自由、言论自由,这是他们接受不了的,毛泽东接受不了的。第二点是怀疑,我一生都在倡导怀疑,对任何东西都要保持警惕、保持怀疑,都要问个为什么,问个一、二、三,这也正是信仰马克思主义者最忌讳的,他们要求人只能信马克思主义,不可以信别的主义,是绝对容不得怀疑的。胡适的概括基本上是准确的。毛泽东打平了国民党几百万军队,掌握了全部权力,江山在握,对一个远离本土、手无寸铁的知识分子为何耿耿于怀,要发动大规模的批判,别的不说,光是纸张就用掉很多,恐怕要用吨来计算吧,还有多少人力花费了多少精力来写批判文章,原因也就是胡适讲的他在大陆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必须要消除他的影响。 毛泽东批过很多人,比如俞平伯、陶行知,但是他批得最厉害的就是胡适,胡适是缺席批判,陶行知已经死了。毛泽东年轻时候是胡适的仰慕者,亲笔写给胡适的明信片,措辞极为谦卑,他对美国红色记者斯诺也亲口说过,当年最崇拜的人,小学是梁启超、康有为,到了湖南读师范之后是陈独秀、胡适。胡适误以为毛泽东对他始终是崇拜的,这是胡适书生气的一面,所以他说自己是“书傻子”,就是书呆子。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以后,胡适还没从美国回来,他竟然要发一封电报给毛泽东,说共产党只要把武器放下,就可以变成英国的工党一样,可以通过选举上台执政,代价又轻,效果又好,成功的先例已经摆在英国了,当时英国已是工党执政。既然以和平手段,通过竞选可以上台,何必要打打杀杀呢?当时包括毛泽东在内,没有人料到武力能打赢,而且这么快。胡适文集里有这个电报的底稿,不知道是不是发到延安去了,反正当时的报纸上已经报道。 胡适一生有很多从政的机会,但是几乎都放弃了,他珍惜自己的羽毛,要保持知识分子的独立性。汪精卫请他做教育部长,他坚决地拒绝了,蒋介石请他入阁,甚至请他做行政院长、考试院长,他都拒绝了,只有一次心动过,那也仅仅是心动而已,蒋介石请他做总统候选人,胡适日记里也记了。胡适跟他身边的秘书胡颂平说,我这个人不适合做宰相,可以做无为而治的君主,这句话记在《胡适年谱长编初稿》(大意如此)。这只是跟身边的人私下说说。蒋介石确实有意做行政院长,而让国民党外享有清望的知识分子来做虚位的总统。因为按照当时宪法学家张君劢执笔的宪法规定,行政院长才是掌实权的,这样做既落了好名声,又给美国人和国际舆论一个好面子,真是一箭三雕,并非假惺惺。 当然一方面他也是试探性的,既是对国民党内的一种试探,也是对舆论的试探。胡适最初没有答应。第二次王世杰又来跟他说,他表示蒋的承诺随时可以改变。这与他一贯坚持的独立性其实并没有什么矛盾。结果,蒋介石在国民党内的会议上提出这个方案,只有两个人赞同,一个是吴稚晖,一个是罗家伦,其他人一片哗然,极力反对。这件事就被否决了。这件事对胡适落下了一个话柄,就像当年他去故宫拜见过18岁的废帝溥仪,舆论讽刺他见了溥仪以后叫“皇上”,溥仪叫他“先生”,对胡适来说那不过是一种礼貌,退了位的皇帝,民国政府还用几百万的大洋养着他,容许他住在故宫,胡适去见他,称呼他“皇上”,也属正常,但是舆论认为胡适有奴性,奴颜婢膝。这次动了心做总统候选人,许多人更认为他的爱惜羽毛是假的。对胡适来说,如果真有这样的一个机会,从军政、训政到宪政,不就弄假成真了吗?至少总统不是国民党人了,即使他舍得一身肉去喂了老虎也值,不是天天盼民主吗?真的这个机会来了,牺牲一下自己的羽毛也是可以的。所以,光是从这几件事来认定胡适的政治人格、政治人品是不大站得住脚的。 胡适的一生,概括的讲,在他回答为什么要对批判他时指出的那两点之外,还可以加上他一贯倡导的宽容、容忍,以及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自由、怀疑、宽容、独立,这四个关键词就是围绕他一生的东西,作为一个学者,他当然是要做学问,但其实他不是很想做学问,在美国读大学的时候,他花了大量时间去参加美国的总统选举、议会选举,他亲身参与过给美国总统、议员辅选,亲身参与过四届学生会的竞选,担任过四届学生会的主席、副主席之类的职务,所以他对议会政治这一套非常熟悉,具备操作能力,他并不是一个空头书生。胡适1917年回国时雄心壮志,要回来改造中国,在中国建立宪政,他对教书的兴趣并不大。但是船到日本,国内发生张勋复辟的消息传来,他一想,民国创立不到五年,袁世凯闹了一场、现在张勋又来了,根基未固,共和政治无望,因此决定用20年时间去搞思想文化建设,培养一代公民,一代新人,就给自己定了一个主意叫“20年不谈政治”。其实他没有信守这一点,这个他自己作过解释,他回来三年就谈政治了,1920年,他跟陶孟和、高一涵、李大钊、蒋梦麟等七个人发表“争自由的宣言”,其中说,我们可以不去关心政治,但是政治要来关心你,这话其实是为他谈政治作了一个解释,你可以回避政治,不谈政治,但是政治要找上门来。他们说的这个“政治”是跟所有人都有关系的,就是关乎人的权利、关乎人的生活,关乎人的日常的一切,这种政治,也就是亚里斯多德意义上的政治,谁能回避?哪怕你是陈寅恪瞎了眼睛,整天做故纸堆的学问,你也回避不了,哪怕你是王国维,你关心的是甲骨文,是词,是曲,哲学,美学,不还是要到昆明湖去跳水吗?那就叫政治。政治是什么?这个政治就是天塌下来了,不光是高个子要顶,矮个子也要顶。胡适前面讲的二十年不谈的政治,我理解是指狭义的政治,他要直接参与政治,改变中国的政治制度。后面他要谈的那个政治,是广义的政治,是谁也回避不了的政治。胡适一生在本质上关心的是广义的政治,他与狭义的政治之间一直是若即若离,关系并不密切。 从1917年到1949年,胡适在大陆的时间不到32年,他有他的主线,在大学里教书是他的主要职业,这是他安身立命的饭碗。他在北大做教授这些岁月,包括后来做北大校长,那是他的职业,他的梦想则寄托在他业余的办刊生活中。可以说,他大半生的事业某种意义上是由几本同人刊物构成的,第一本当然是《新青年》,但《新青年》不是他创办的,陈独秀办的《每周评论》因为陈独秀被捕,由他接编,著名的“问题与主义之争”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胡适是不讲主义的,对于那种排他的主义,胡适始终很警惕。为时很短,这个杂志就被北洋政府关掉了。胡适亲自创办的第一个杂志是《努力周报》,比陈独秀原来的《每周评论》调子要温和一些,更包容一些。1922年,胡适他们最重要的一次书生论政行动——《我们的政治主张》就首先发表在《努力周报》上面,16个人签名,包括蔡元培、丁文江、陶行知、梁漱溟、李大钊、陶孟和、高一涵,都是有名的知识分子,还有四个很快进入内阁的人物王宠惠、罗文干等。结果发现他们即使做了内阁总理、总长,也对体制产生不了多大的影响,这对胡适打击很大,他一度对议政非常灰心。 从1923年以后,一直到1929年,这个中间相隔了6年,时局变换,从北洋军阀时代进入了国民党时代,他才再度恢复当年论政的热情,在文学杂志《新月》上发表了很多批判国民党的文章,那种调门我们今天听了可能觉得胡适胆子太大了,包括直接骂国民党“反动”,都是很直白的。胡适不是政治学家,他是用常识论政的,不像王造时、罗隆基这些人在西方都是学政治学的,有很多的理论,一套一套的,他只是凭常识说话。胡适的学问,一辈子都没有在哪个领域做得最好,但他只开风气不为师,人人都喜欢他,敬仰他,这就是他的魅力。他的魅力最根本的就是他的包容。他能包容跟他不同的意见。可以说说他与鲁迅的两件事,一是他对鲁迅的反应,鲁迅生前写了很多骂胡适的文章,但胡适没有还过一句嘴,鲁迅死后,胡适的学生苏雪林写了骂鲁迅的文章,他批评了苏雪林。《鲁迅全集》的出版,许广平去求胡适帮忙去跟商务印书馆说,胡适真的去说了,而且王云五同意了,合同都签了,而且从国民党中宣部那里得到了批文,只是一直拖在那里。 周策纵回忆,胡适50年代中期说过,“鲁迅是我们自己人”,认为鲁迅也是个自由主义者。其实,从根本上说,鲁迅是个虚无主义者,他不相信制度,不相信社会,不相信人性,世上的一切鲁迅都怀疑,他是彻底的虚无主义者,但他是个人道主义底色的虚无主义者,他内心有绝望,也有悲悯。他为什么不去谈制度,不去谈什么价值,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些东西,所以他显得很深刻。也许只有把世上的一切看透了,人们才会觉得深刻。而胡适是个浅白的人,甚至被认为是肤浅的人,浅薄的人,乐观的人。在中国,一个乐观的人,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肤浅的人。但胡适的乐观主义跟一般的乐观主义有一个区别,他是要继续努力、不断努力的乐观主义,不是把生活看得到顶的乐观主义。这就可以理解他一辈子不断地做事情,他不是躺在那里睡大觉的乐观主义。 他办完了《努力周刊》,对军阀政治很失望,很长时间不去谈论政治。等到国民党政权起来以后,他想挑战一下它的底线,与罗隆基等一干人写了一批攻击国民党文化、政治、人权等各方面的批评文章。即使今天来看,这些文章的水平还是很高,比如罗隆基那篇《论人权》。国民党当局虽然也有点无奈,但也对胡适动了手脚,不让他做上海的中国公学校长,不让罗隆基在光华大学做教授,罗隆基被迫北上到天津去做《益世报》的主笔。“新月派”也被国民党用不是很严厉的打击给打下去了,但是胡适没有被打下去,胡适离开上海之后到了北平,先在中华文化教育基金会,然后回到北大,做了文学院院长。在“九一八”事变后,他再度创办一本同人《独立评论》,从1932年一直办到1937年,在他办的杂志当中,这是寿命最长的一份,与《新月》、《努力周报》相比,锋芒和棱角似乎有点收敛,但是它恪守了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就是独立发言,不仅对政府保持独立,不臣服于国民政府,同时对公众情绪保持独立,不盲从流俗的意见。有的时候,知识精英要对政权保持独立相对还比较容易,而且这样做还可以赢得民间的掌声,要对大众保持独立更不容易,要挨骂、挨砖头、挨唾沫。在《独立评论》期间,胡适的影响力达到了他一生中最高点,此后就走下坡了,因为后面局势的演变是他所意想不到的,也是与他所主张的路径相悖离的。 胡适是个一辈子想保持自由、独立、怀疑、宽容的人,他在政治的道路上一直主张走一条和平的、渐进的转移政权的道路。他概括自由主义四个特征,其中最重要的两个特征是:第一是保护、容许反对党;第二是和平转移政权的途径。自由主义最核心的就是这两条,没有和平转移政权就不是真正的自由主义,没有反对派、反对党,就不是自由主义。自由主义不是排他的,而是兼容的,可以包容任何不同的观点。它不是用来标榜的,挂在嘴上或写在纸上的,而是用来践行的。胡适是一个不愿轻易用理论说话的人,他喜欢用常识来说话,喜欢在生活中推行自己的思路。 抗日战争的发生是一个天塌下来的事情,这个天塌下来,共产党要顶着,国民党要顶着,哪一个党派都要顶着,中国人都要顶着,在这样一个民族危亡的关头,胡适接受了出任中国驻美大使的职位,抗战如同救火,他要做一个过河卒子,如果这次选择算是从政的话,那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以后他只当过两个跟学术有关的职位(北京大学校长和“中央研究院”院长),他回国做北大校长的处境非常被动,面临着此伏彼起的学潮,整个时代的剧变,最后只能选择黯然离开。他最后一次在大陆过生日,就是1948年12月17日,当着很多人的面,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他内心有很多感慨,最根本的当然是他知道大半生所追求的那个梦想——用和平渐进的方式推动中国社会变革、进步的可能性没有了,他所走的和平道路失败了。这是他最痛苦的事情,也是很多跟他有着相同知识背景的人最痛苦的一件事。在这个带有根本性的要命问题上,胡适与鲁迅可能没有什么分歧,早在1934年4月底鲁迅就写信给曹聚仁说,如果天下崩溃之际,我如幸存,当乞红背心在上海扫马路。鲁迅去世前,跟延安派到上海做地下工作的冯雪峰也说过,如果你们的革命胜利,我第一个要逃跑。这是鲁迅晚年的朋友李霁野的回忆。 胡适深受晚清立宪派的影响,他曾以最高的赞美献给梁启超,还给张謇的传记写过序,对张謇的评价很高,张謇是南通的一个实业家,他在社会层面做的那些扎扎实实的经济建设、社会建设,最终会导向一个健康的文明社会。它走的那条路可能更慢一点,但是更扎实,可以成为通往未来的新的起点。胡适追求的以和平方式推进中国现代化的这条道路,在近代以来的中国曾得到很大程度上的认同,包括孙中山一生中第一个政治行动也是去给李鸿章上书,而不是搞革命。胡适在国民党内有很多的朋友,在知识界有最广泛的人脉,在企业界也有非常好的人缘,他曾做过老牌的化工企业久大盐业公司的董事长。以他的人脉、声望,本来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但事实上没有做到。当然主要是因为大的时代背景,但他个人性格上也有弱点,就是比较懦弱,比较好说话。但这种缺陷放在一个历史人物身上是非常正常的,与其他的历史人物相比,胡适个人的私德是比较完美的。中国是一个非常讲究私德的民族,其实更应该重视公德。像胡适这样一个人物放在历史上确实是非常干净的,也非常地值得后人尊敬。他的作为、一生的言行都没有背离他所信奉、所追求的原则、信念。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如果像李慎之先生说的那样,21世纪是胡适的世纪,乃是一件好事,而不是一件坏事。21世纪会不会成为胡适的世纪是一个未知数,是一个假设,但是从胡适之——方励之——李慎之,我们可以看到这条链条没有断,自由主义的链条没有断,历史的链条没有断,思想的链条没有断。胡适之的“阴魂”已经回来了,正如毛泽东说的:“21世纪我们给他平反吧”。其实不用得到21世纪,在20世纪后半叶,从八十年代开始,胡适就逐渐地还魂了。历史就是这样,不是说你打倒了他、清洗了他、批判了他,他就真的消失了。 今天胡适回来了,将来他在中国将发挥什么样的作用,这还是一个未知数。但一定会在这一轮新的历史转型中发挥他的作用。我想到了波兰思想家米奇尼克的观点,正好可以用来概括胡适的观点。胡适的表述可能不一样,但米奇尼克的观点在胡适那里都有。波兰团结工会的前台领袖是工人瓦文萨,但是波兰团结工会幕后的灵魂人物,一个叫库隆,一个叫米奇尼克。米奇尼克的书在大陆没有公开出版,只有一本崔卫平主译的《通往公民社会》自印本,在2004年印过几千本。米奇尼克当年是华沙大学历史系学生,以后成了波兰最有影响的知识分子之一。在波兰变革之后,瓦文萨当了总统,他也是以高票当选为议员,但是只有两个月他就辞职了。他认为自己就是一名知识分子,永远都是,不应该从政。他提出了两个重要的观点,这两个观点是他从年轻时代以来一步步琢磨出来的。第一个观点,我们不是为了追求一个完美的社会而奋斗,而是为了追求一个不完美的社会而奋斗。第二个观点,我们不是为美好的明天而奋斗,而是为了美好的今天而奋斗。共产主义就是一个美好的明天,共产主义也是一个完美的未来,但事实证明这样的乌托邦的许诺往往都是不可靠的。米奇尼克提出的这两点看似非常的简单、非常的平凡,太朴素了,简直就像胡适一样的浅薄,但它又很深奥,它把以往宣扬的理念解构了。为什么要为美好的明天奋斗,就为美好的今天而奋斗,明天你又不知道,哪怕明天更好,但明天也不会完美的,一定也是有缺陷的,只有更好、没有最好。 胡适恰恰就是这种理想的信奉者。胡适一辈子都是笑眯眯的,都很乐观,都是面对今天的,胡适和鲁迅的照片摆在一起,鲁迅很酷啊,横眉冷对,胡适总是笑着的,他的招牌的照片一定都是微笑着的,他只是含笑面对今天,所以,任何时候他都不会绝望、不会悲观,不是因为他相信明天有个完美的社会等他,而是他相信通过努力,简单的、持续的努力,去过更好的生活,并在这个过程中找到快乐。我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胡适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得到他所说的那种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政治的自由、哲学的自由、信仰的自由,但是他一生都在追求这样的自由的过程当中,所以他很快乐。他每一天的读书、写作、交友因此获得意义,有一度他每个星期都有一天接待开放日,任何人都可以到他家里来。他过得非常的充实,因为他把每一个今天都当成很好的,而不是抱怨今天的不完美,这是一种理念上的差异。他这样看待生活,所以他始终很乐观,而不是很阴暗。 有朋友说,鲁迅是闪电、胡适是阳光。这个比喻我认为基本上准确。有外国学者说,英美革命是阳光革命,法国革命是闪电革命,最终阳光革命比较健康,它能照到每个角落。而闪电闪过以后,大地仍旧一片漆黑。我们知道法国大革命虽然很过瘾、雷霆万钧。1789年一把火,就把旧社会烧掉了,但它缔造的第一共和,到1870年普法战争之后,第三共和才开始稳定下来,中间反反复复,曲曲折折。俄罗斯走过的道路也是如此,中国的道路,自戊戌变法以来,如果我们把戊戌变法当作中国近代转型的起点,是中国人第一次用和平方式开始追求现代政治,已经一百一十多年了。但我们还在路上,还在这个过程中。法国、俄国、中国不是没有革命,我们一次次的革命,不断地革命,但是我们的革命始终像闪电一样,一闪而过,又回到封闭的黑暗。阳光革命是温和的、少流血、甚至不流血的,按照“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逻辑也许不过瘾。 很多人不喜欢胡适,因为他不倡导用雷霆霹雳的手段解决社会纷争和变革问题,他倡导温和的、温文尔雅地去推动社会的进步,在很多激进青年那里毫无魅力。胡适在新文化运动当中暴得大名,在年轻人中的影响远在鲁迅之上,但是在“九一八”事变以后出现了小小的逆转,鲁迅的影响在年轻人当中超过了胡适。因为在大学校园里面左翼的青年要比非左翼的多。我们看何炳棣的回忆录《读史阅世六十年》,何炳棣们都是少数派,殷海光们在西南联大的时候就是绝对的少数派。事实证明,最终有眼光、有成就的是殷海光、何炳棣他们,许多人可能连自己也被革命吞噬了,革命吞噬自己的孩子,李慎之就是一个例子。李慎之、方励之这些人都曾经信仰过共产主义,李慎之是“一二九”一代,延安镀过金的,1957年以后成了右派,二十几年都在炼狱中煎熬,1989年他在中国社科院做副院长,不愿在刺刀下做官,又把官帽给摘了。像李慎之那样,他们那一代人的数字是非常庞大的。那是信仰共产主义最狂热的一代知识青年,连韦君宜那样的大家闺秀都去革命,投奔延安去了。在这样一种态势下,胡适所追求的那一条道路自然就被很多青年所漠视、所抛弃。但是我们回过头来看,凡是胡适的学生、听胡适话的人,无论后来是左的还是右的,留下来的还是走掉的,就是留下来的几个,比如罗尔纲、吴晗,那都是胡适帮助过的人,胡适所器重的青年,这些人在专业里面都是做得很好的。出去的就不用说杨联升这些人,包括小字辈的像唐德刚只是沾了胡适一点边的人,往往会去做一点扎扎实实的事,造福社会,而不是去寻求一次性的冲动。李慎之是非常有才华的人,是党内同僚非常佩服的人,满腹经纶、会写能说,记忆力极好,毛泽东欣赏他,邓小平也欣赏他,周恩来也欣赏,包括他对胡乔木都有知遇之感,超越不了个人的情感。2002年,他在在西湖边跟我讲,他青年时候是个典型的鲁迅派,认为鲁迅天才得不得了,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话,窗外一棵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多么天才啊!自己绝对想不出那么天才的表述。在鲁迅这种天才的表达面前胡适就黯然失色,所以,年轻人怎么会不抛弃胡适呢。李慎之说,那时候看见胡适就觉得胡适不怎么的。但他走了几十年坎坷的长路,走过八十年代末,走到九十年代,他最终发现年轻时选择的这条路走错了。他说自己在绞肉机里面绞过以后,再回头看自己走过的道路,那就是一条错误的道路。还是胡适之高明啊,当年怎么就不相信胡适之呢!但后悔来不及了,只有从头开始,所以他晚年要打胡适之的旗,重提自由主义。这不是李慎之一个人的选择,而是他们那一代许多人的选择。他是1923年出生的,比他大5岁的1915年出生的顾准,1916年出生的是胡绩伟(《人民日报》前社长、总编辑),1917年出生的李锐(曾是毛泽东秘书、中组部常务副部长、中顾委常委),1920年出生的许良英(自然科学史家,编译了《爱因斯坦文集》),比他小的就更多了,包括律师张思之、记者戴煌…… 1919年前后出生的那一代人,也就是“一二九”运动、抗日洪流的大背景下成长起来的青年人,在九十年代以后,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回归胡适的道路,这是一代人的选择,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选择。现在有一个词,叫“两头真”,就是指这些人,就是说他们在年轻的时代追求真理,走上共产主义革命的道路,到了晚年仍然追求真相,对一生走过的革命道路进行重新反思,又回到了“真”的起点上。那些当年曾抛弃胡适的人,在晚年重新选择了胡适。在21世纪即将到来的时候,这些人纷纷回到胡适,这是李慎之感到欣慰的一点,所以他才会说“21世纪将会是胡适的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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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绩伟病床评中共缺乏批评精神

胡绩伟病床评中共缺乏批评精神 记者: 陈苏 | 华盛顿  2011年 3月 20日 被视为争取中国新闻自由的领军人物、中共改革派元老胡绩伟前些日子被传病危。现证实他的健康正在恢复,精神良好,思路清晰,继续思考中国的出路与未来。 日前有报道说,95岁的《人民日报 》前社长、总编辑、全国人大科教文卫委员会前副主任胡绩伟病危入院,已经罩上氧气罩,情况不乐观。 *精神矍铄,思路清晰* 胡绩伟的友人,中国著名农业问题专家姚监复前不久刚刚到医院探视。他对美国之音说,胡绩伟由于年纪大了,身体不是很好,但这次只是心脏出了些问题,医院并没有发出病危通知。姚监复说,当他3月9日探视时,胡绩伟已经摘去氧气面罩,看上去精神很好,思路清晰,与他交谈90分钟。 *压制批评的人是党的死敌* 姚监复说,胡绩伟那天回忆了他为《人民日报 》所写的第一篇社论,题为“压制批评的人是党的死敌”,由邓拓审阅,刘少奇批准发稿。 姚监复说,胡绩伟60年后仍然记忆犹新,并将此话引伸到目前的中共现状:“他就引申到现在:‘我们很长时间就缺少批评和自我批评,包括党代会、人代会、政协、政府工作报告,都不是很严肃地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都是讲成绩多,很少说,我有什么错误。’” 胡绩伟1952年进入中共党报《人民日报 》。中国知名记者高瑜对美国之音说,胡绩伟称自己一生只做了一个工作,那就是当编辑。自1937年胡绩伟加入中共后,他先后在数家报纸出任总编辑。1983年他辞去《人民日报 》社长职后,任全国人代会常委,全国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副主任委员。89六四民运后,胡绩伟被撤消一切职务,受到留党察看的处分。 *善于反思 不断前进* 高瑜说,胡绩伟的一生随着《人民日报 》的起伏而起伏。由于中共前领导人毛泽东的想法都是通过《人民日报 》发出的,因此胡绩伟在《人民日报 》期间也放过卫星,说过假话,在57年的反右运动中犯过左的错误。 不过,高瑜认为,胡绩伟之所以杰出,就是因为他有反思能力,能够不断思辩、不断否定自我,不断随着时代前进。特别是在中国文革后,胡绩伟走马上任《人民日报 》社长的这几年,高瑜认为他给这份党报“带来了一段历史上最光辉的阶段”。 高瑜说:“他当时作为人民日报的领导人直接列席常委会,坚决支持一系列的改革,从平反冤假错案,一直到真理标准的讨论,他领着全国人的思想往前走,推动当时涉及到毛泽东思想的批评,关于个人迷信,关于真理标准的讨论。” *辛亥后人 追求宪政* 姚监复认为,胡绩伟在反思的道路走了很远,从中共需要批评与自我批评,到中国需要新闻自由,到新闻的“人民性高于党性”,一直到他提出废除“一个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的法西斯独裁政治的主张。 姚监复说:“他提出要废除‘一个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的法西斯独裁政治。这是毛泽东上个世纪40年代提出来的,他把这个观点重新宣传,认为共产党应该执行、实现毛泽东70年前向全国、全世界宣布的这项承诺。” 姚监复把胡绩伟称做是中共党内高举新闻自由旗帜的旗手,代表着中国一代新闻从业人员的良知与觉醒。并且他认为胡绩伟不是坐而论道,而是身体力行,全身投入,为争取中国的新闻自由,为建立第一部新闻法,他与中共党内的保守势力展开尖锐对战。 高瑜最近在《明镜周刊》上发表文章追溯了胡绩伟的家族与他叛逆的婚姻。胡绩伟家族出过两位辛亥革命的元老,都是同盟会会员,其中一位大伯父是辛亥革命烈士,被清政府砍头示众。高瑜说,与其祖辈一样,胡绩伟也是一位光明磊落、铮铮铁骨、不向权势低头的硬汉子,以他95岁高龄,仍在不懈追求中国的民主宪政制度。 收听   电邮此文   打印此页   发表评论   网友评论 (0) 提交评论 * 必须填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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