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

共识网 | 许知远:“贱民”之骄傲

“来,中国人,喝一杯苏格兰的威士忌”,他喊道,脸通红,满是醉意。我到来时,这小酒馆的二楼已挤满了面红耳热、东倒西歪的青年人,盘中的秋刀鱼、墙上的日本老电影海报,都如历史的风干物。我喜欢这家小店,它的装修与名字都透着股台湾式的波西米亚。当年,台北的学生运动者与党外人士出没其中,在台啤与清酒的助兴下大声咒骂、密谋颠覆。昔日的革命者仍在到来,带着半是重温往日激越,半是颓唐的意兴——民主成功了,却与他们期待的不太相同。小酒馆成了另类的博物馆,是了解台湾民主历程的必经一站。   人群中的吴睿人散发着特别的活力,酒精让他更放松,神情更为恣意。这是他五十岁生日,前来助兴大多是他的学生,仿佛他仍是那个代联会主席。过去几年中,他在青年中的受欢迎度节节上升,成了一场新情绪与新运动中导师式的人物。   这因2008年末的学生运动而起。马英九政府在陈云林来台时的高压措施,令沉寂了多年的学生运动再度爆发,一些对现实政治与社会不满的学生占领了当年的“野百合”一代的自由广场,自称“野草莓”的一代——既然社会认定他们像“草莓”一样表面光鲜、却一碰即烂,禁不起任何挫折,他们就要用行动展现出某种“野性”。   不少“野百合”世代的人物以过来人的方式向新一代人提供鼓励,但没人比吴睿人更能抓住现场的情绪。   “有一种奇妙的想象在蔓延,拥抱我们破碎的岛,受伤的岛”,他的语言满是诗意与悲情,是一串接一串的排比,并不吝把所有赞扬与希望都给予这些青年人——“黑色的野草莓悄悄从土地深处长出、蔓生,以一种温柔的坚定,拥抱我们破碎的岛、受伤的岛。让野草莓团结我们吧。”或许看起来,这言辞不过是空洞的抒情,但倘若你在现场、在影像上看到,则很难不被它打动。吴睿人迷人嗓音与诚挚而热忱的表情,让这空洞的抒情变成了剧场式的感染力。这让人不禁想起朋友对他昔日的评价——这是很好的宣传,却不是知识的批判。   此后,他越来越频繁地卷入了各种青年人组织的讨论会,分享他对于台湾政治、民族主义的看法,他的英俊、抒情、不无表演式的真诚,轻易地俘虏了很多青年人的心。这多少有些意外的成功,似乎是对他人生的小小补偿。他总是错过历史现场,他尘封已久的才能得到少许释放。   当他在2003年完成了耗人的博士论文回到台湾,重要的故事似乎都已完成。谁也未曾料到国民党政权竟这样容易地结束,昔日的战友则已纷纷成为新的掌权者。轻易的胜利常蕴涵着新的危机,他们又迅速被权力腐蚀。谁也未曾料到,陈水扁与他的幕僚们不仅没把台湾带入一个新时代,反而陷入了新的困境。   “让我们回到台大研究图书馆旁的草坪上,追忆陈文成博士对祖国台湾怀抱的梦想。让我们回到义光教会的地下室,感受林家祖孙对生活,对阳光的深刻眷恋……那么我们就会有力量,有决心,要把民主运动从头做起。”吴睿人在2006年的夏天这样讲道,他与一群学者发起了“7·15宣言”,抗议陈水扁政府的政治与道德堕落。在发言中,他检讨了自己这一代人的失误,他们误以为历史在1996年首次总统大选中就终结,他们可以回归正常,却忘记了政治生活需要不断的监督与检讨。他还援引蒋渭水在1920年代的主张——台湾人解放运动不仅是政治运动,也是台湾人“作为人的人格”的道德与文化运动。因此,他提出“进步本土”与“转型正义”的概念,期望用此来激励政治与社会改造。   这学者气的宣言,很容易消散在纷乱的媒体泡沫中。怀着乡愁归来的吴睿人,或许发现自己变成了永远的异乡人,他的情怀与思考,在现实台湾无处安放,唯有青春与记忆给人安慰。   小酒馆里太吵了,我们什么正经话也没说,只连干了几杯。这威士忌让我想起苏格兰的冷峻天气与热烈的独立情绪,它与秋刀鱼的滋味形成一种奇妙的混合。   他的学生递给我一本由学生社团编辑的杂志,主题是史明。在封面的黑白照片上,这个常年的流亡者表情焦灼、银发飘散、胡子花白,手举麦克风,不知正在讲什么。一种“先知”式的味道从纸面上飘散而出,就像《指环王》中的甘道夫。   当年震撼了吴睿人的异端人物,又传到了新一代人手中,它不再有触碰禁忌的恐惧与快感,却有一种新的陌生。于是,当年的禁书偷读者,变成了新的桥梁。翻到第28页时,看到吴睿人的文章,题目“启式与召唤”,“他们需要一个伊迪帕斯来向他们解释他们一无所知的自己的谜,向他们教导他们所不了解的他们的语言和行为的意义”。这是再典型不过的吴睿人风格,充满了故作神秘的思想与诗意。历史以这样的方式传递下来,从台大医学院顶楼的复印本到此刻的纪念专号,史明期待的目标尚未实现,它仍激发起新一代人。   二   第二天,我前往中央研究院拜访吴睿人。位于南港的中研院像是台北城的一块飞地,充满异乡式的不合时宜,似乎在整个台北沉浸于那忙碌、浅薄、即兴的欢愉时,只有这里还坚守着那个庞大、厚重的中国传统与思想世界。它也是个混杂的世界,土地庙与胡适博物馆并存其中。上次来时,我见到了湘音浓重的张朋园,他是研究辛亥革命的权威,说起目睹胡适猝亡的那一刻,也见到了中气十足、一口标准普通话的哲学家钱永祥,他曾是1971年“保钓运动”干将,“台大哲学系事件”的受害者,如今不断哀叹这个岛屿在思想上的堕落——“它的眼界只能看到肚脐眼这么大”……   吴睿人的办公室在一座双子塔式大楼里,土地公公就在它的脚下。他是台湾史研究所的副研究员。这是个年轻的研究所,直到1986年才宣告成立,它的重要性随着台湾的自由化与民主化陡然增强,在被大中华意识压抑了多年之后,台湾意识迅速的生长。   他的办公室拥挤却雅致,堆满了书,墙上悬挂了一张日治时代的黑白照片,我们坐下来喝乌龙茶,唱机传出的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这正是他当年在芝加哥翻译《想象的共同体》时的背景音乐之一。   单独相处时,他的态度更为诚恳,交谈也更显迷人,声音一顿一挫、充满节奏感。似乎没有他人的注视,他可暂时收起姿态。他先是为昨天的失礼抱歉,不该用半玩笑的口气叫我“中国人”,似有某种敌对的意味。是啊,在台北,人们用“中国人”,在香港人,人们用“强国人”,来表明自己与共产党中国的不同。   他说起缓慢、充满日本风格的桃园镇,他的那个英俊、受挫、耽于醇酒美妇的伯父,台北的师大附中里的青春,七等生与赫尔曼·赫塞,是他最爱的两位作家。   如那个时代很多不安分的灵魂一样,文学是他的逃避烦闷、寻找自我的主要途径。前者那压抑、疏离的喃喃自语,恰似那个暧昧、沉闷时代的象征,后者对青春与成长的着迷,能击中每个少年的心。他日后对德国浪漫主义的兴趣,想必也是那个时刻埋下的种子。我明白了他那常滑向滥情的语调是从何而来,在很大程度上,他仍是个“我爱黑眼珠”的“彷徨少年”。这样一个敏感的文学少年变成了学生活动家,再变成一个精神的流亡者,又成了民族主义的阐述者,最后他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导师——用言辞鼓舞新的行动者……在这一连串角色中,文学特质始终没有离去,它带来了巨大的魅力,也成为了某种障碍,文学迥异于行动,当热情被保留、被延滞,它才有更有魅力,才能化作动人的文学特质,它是反行动的。   他注定是个渴望中心的边缘者,即使他身在故乡、身在台湾最权威的学术机构。他抱怨台湾社会的堕落、政治与文化上的普遍平庸,他回忆起1995年随林义雄竞选时,主题竟是托克维尔论的政治精神,如今想来,这是多么可爱又可笑的理想主义。他也说起“公共知识分子”的泛滥,这也是知识与思想廉价的象征。他也对日常生活感到压抑感。“我想搞丑闻”,他稍嫌夸张的说。是啊,他本是赫尔曼·黑塞笔下的哥尔德蒙,却被迫成为纳尔齐斯,用经院的理性来驯服他过分的激情。   三   即使对他的戏剧化表达有了充分的准备,当我听到他用“贱民”来形容台湾时,仍吃了一惊。这说法来自几年前那篇《贱民宣言》的文章。在其中,他流露出极端的绝望,台湾缺乏力量改变现状,它唯有通过自身的悲剧来提供某种道德启发,而台湾惟有在这种痛苦与绝望中,才能获得意义与新生,用自身的悲剧来映照出笼罩在它上方的帝国的黑暗。这帝国曾是清王朝、日本帝国、美利坚,如今是再度崛起的中国。   诅咒当下,是浪漫主义者的一贯方式。在一切被诅咒的对象中,最令人吴睿人不安的仍是台湾的在国际格局中的现状,它的“贱民”地位。台湾也与他的个人处境紧密相关,知识生产逃离不了政治权力的影响。他一心想把台湾送到世界知识的版图上,但倘若台湾无法回到世界政治版图,他的努力该是多么困难。对他来说,中国代表“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重”。“我们必须比中国学者更努力几倍,才能让别人听到我们的声音”,他提起常被忽略的台湾学者身份,“我花很大力气大胜吵,讲出自己的名字与认同,让你稍微尊重我的存在后,我们再开始聊”。他引用萨义德自勉——我要用我一生来证明巴勒斯坦的存在。于是,他一边批评台湾社会的浅薄时,一面又强调台湾所积累起的知识上、思想上的反思,中国不该小看,它不纯粹是民主与市场这一套,它有更深的东西。他也不断的重复“驯服又不太驯服的台湾人”的说法。但不管怎么自辩,他仍觉得一种被边缘化的惶恐与不满。   “我们都说蒋渭水的斗争精神,但他也是很绝望的“,他把这个时代与蒋渭水时代相比。在蒋渭水的最后几年,台湾经济起飞、教育与文化也不断发展,昭和时代日本国内政治日趋保守,帝国体制在台湾日益巩固了,台湾独立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而如今,台湾则处于一种新的固化结构中,动弹不得。在东北亚区,中国民族主义日益强大、它要收复台湾,日本仍是美国附庸,在这种情况下,台湾只能依附于美国,来对抗中国日益强大的中国影响。在这种情况下,台湾独立变得日益困难,它只能变成国际格局中的“贱民”。   我听着他这些诗化、常过分自溺的谈话,多少有点意外。大陆正洋溢着“台湾热”,人们被台北雅致、悠闲的日常生活吸引,向往于这个岛屿的民主试验,而作为台湾民族主义的最重要研究者,他却在诉说一个世纪来的羞辱,对中国的抗拒。是否作为一个“帝国“来客,我从未试图去理解他人痛苦与感受。   他的表达不无夸张,却又无比真实。那种经济纽带可能带来浅层的融合与依赖,但一个社会深层的焦虑与恐惧,被压抑的自尊,随时可能转变成巨大的历史力量,推翻之前所有的暂时的平静。19世纪来的民族主义浪潮,不断的印证了这一点,此刻的台湾,仍处于这股浪潮中。不管是北京政权还是普通的大陆人,倘若真的希望理解两岸的症结,就必须倾听到这些焦虑与不安。   四   再见到吴睿人,是在一个朋友的婚礼上。他在人群中不无孤傲的坐在那里,我想上去和他说话,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我想起他不久前的那场轰动一时的演讲。在一场反对媒体垄断的集会上,在很多人看来,台湾媒体正有被中国的红色资本吞噬的危险。   他煽动性十足地对着青年人说“我们台湾青年要搞一辈子的运动”。他的谈话充满了取悦的愿望,让我想起了他在将近30年前所说“新民粹主义“。他这一代是要反抗党国的政治压力,而新一代要摆脱消费与娱乐的世界,他们通过互联网、facebook联结成新的力量,从温室中走出,体验到政治、街头与权力。   几个月后,我读到一位左翼学者对他的批判,把他比成《唐倩的喜剧》中的人物,是知识上昙花一现的表演者,他沉溺与“政治的、道德的、美学”想象,把政治美学化与道德化,甚至宗教化,它构成吸引力,更有危险的诱惑,这完全是非学者式的,无法具体分析问题。   这批评或许有道理。但自始至终,吴睿人对我总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我总记得他为《想象的共同体》所写导读中的一句:“对他(安德森)而言,一切既存或曾经出现的民族认同都是历史的产物,惟有通过客观理解每一个独特的民族认同(包括自我的认同与‘他者’的认同)”形成的历史过程与机制,才可能真正摆脱傲慢偏执的民族中心主义,从而寻求不同的‘想象的共同体’的共存之道”   吴睿人个人经验与思考,正是帮助我这“帝国来客”摆脱中国这自我中心的解毒剂……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本文编辑刘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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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识网 | 许知远:时代的新语言

中国不仅代表着纠缠在一起、亟待解决的问题与困境,也代表着对个人理解力与创造力的激发与挑战。“未来的政治是社会政治”,约瑟夫·张伯伦曾这样写道。那是1883年的英国,这个国家处于历史的另一个转折时刻。工业革命、中产阶级的兴起、城市化、帝国的扩张,在重塑这个国家的一切,包括它的政治制度与政治文化。   自17世纪的光荣革命,尤其是18世纪的启蒙运动以来,自我限制的政府、议会制、扩大选举权、人权法案,这些宪政政治的思想已获得了普遍性赞同。如何重新分配权力,是这一政治过程的核心。把曾经属于国王、贵族、教会的权威,转移到新兴的工业家、资本家、中产阶级手中,并用各种方式来减缓这一过程的动荡,困扰与激发了几代政治人物与思想家。   但历史来到了新节点。权力的根源正从土地转向资本、政治转向经济与社会。罢工浪潮、公众的养老金补贴、都市移民的就业与救济、城市的下水道、公共交通、少年管教法庭、公园与运动场的建立,这一系列问题迅速涌现,它们蕴含着新的愤怒、渴望与力量,给既有政治与社会结构带来强烈的冲击。   进步主义思潮弥漫在19世纪末与20世纪初的大西洋两岸。倘若18世纪的思想家们执着于怎样创造一个良好的政体,这一个时代想探讨的则是如何才能管理好一个迅速扩张的社会。应对方式可能有德国式的,推崇无所不包的国家来提供一切方案,在它背后是一种日益增长的“权力崇拜”与“国家崇拜”;还有英美自由主义式的,它是零散式的修正,鼓励各种社会组织的出现来应对,由此也产生两种看似不同,却又彼此促进的态度。一种是弊端揭露式的,它反映在迅速兴起的扒粪新闻业中,它传达出这个失衡社会中的黑暗与弊端,激发也释放出人们的愤怒与不满,当然也让当权者们陷入不安。另一种态度则强调好奇心与建设性,充满了对具体解决方案的要求,而避免陷入过分的情绪化。一位从揭露记者转型的社会活动家这样写道:“我厌倦了乱翻污秽,我已经尽到了自己的一份力量……我想开始砌墙,建造一个更美好的社会结构。”   重温这一个多世纪前的历史,对于此刻的中国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在这个历史性时刻,人们既感受到十年来的巨大成就——中国的崛起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迅速、更有力量,但同时,一种普遍的期待也无比热烈。人们普遍希望昔日生气勃勃的改革精神可以永续,希望中国进入一种既活力又有序的状态,希望整个国家能成功应对一种全面性的挑战。   这种共识也表现在迅速转变的社会情绪中。几年前,人们热烈谈论“大国崛起”与“中国模式”,而在过去一年中,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经济学家DaronAcemoglu与JamesA.Robinson的《国家为什么会失败?》大为流行。前一本书讲述了过分集中的中央权力可能导致的恶果,而后一本书中则重提政治制度的重要性——他们从南美到朝鲜半岛的广阔疆域里,从明治维新到光荣革命这漫长历史中,寻找了各种例证来说明,决定一个国家成败的不是地理位置、天气状况、资源储备,也不是政策,而是制度。比起经济制度,政治制度才是一切问题的核心。   在《国家为什么会失败?》中,两位作者强调,倘若“创新”是经济增长的动力,它需要这样的经济制度支持:它保护私人财产,有一个公正的法律系统,又能提供健全的公共服务,让人们感到安全,能自由地展开竞争。这是一种他们所称的“包容性经济制度”,它将鼓励人群广泛地加入到经济活动里,激发他们的创造力。反之则是一种“攫取型经济制度”,经济机会被一小群人掌握,他们牺牲掉大部分人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的需求。   但“包容性经济制度”不可能独自存在,它必须有赖于相应的政治制度。只有一种“包容性政治制度”——它容纳不同的政治团体,鼓励多元价值观,尊重个人权利,才可能带来长久的繁荣。而“攫取型政治制度”下,政治精英会轻易地把政治权力转化成经济权益。   作者也提到了中国。他们相信,中国过去30年的经济成就,是源于它在制度上的胜利,它从“攫取型经济制度”中摆脱出来,令广阔的人群参与到经济活动中。但是,这过程应该持续下去,它的关键点就是政治改革。在此刻,你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强大的既得利益阶层是如何阻碍社会创新的,它以牺牲市场效率与公平为代价,换取一个个小集团的巨大财富。   国家崛起并非顺理成章,它有可能被搁置在半途中,它可能变成“拉丁美洲化”——掉入转型的陷阱。在这样的国家里,一小群寡头与大批民众间的对峙,造就了持久的政治振荡与经济停滞或衰退。   但仅仅用经济语言或政治语言来理解此刻的中国,显然是偏狭的。它既处于18世纪欧洲所面临的重新界定权力的时代——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一直在寻找适合于自身的政治制度与政治秩序,它既要符合自身的传统,也需遵循普遍性的原则;但同时,中国也处于一个张伯伦所说的“社会政治”的时代。三十年来的中国是工业化、城市化、信息化、全球化、市场化这诸多力量的产物,它已经孕育出一个复杂的新现实。单纯的经济增长、政治改革,都不再能满足人们的需求。   你会发现,能否从拥挤的交通中摆脱出来,为自己孩子找到一所值得托付的小学,在医院里为父母找一张病床,食品卫生能够安全,周末能到一个安静一点的公园散步,都是让人焦虑的事情。经济增长的财富没转化成社会保障系统,也没建设出足够的公共设施,一个小小的家庭,经常要承担起整个社会失序的后果……   我们必须在多重战线上回应这些挑战。它不应该被简化成“政治改革”。“这是制度问题”,在今日中国,你与任何自以为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进行一场超过五分钟的谈话,几乎必定听到这样一句话。在过去几个月中,一个工程术语变成时髦概念。从经济学家、政府官员到人大代表、新闻记者,当他们谈论中国的现实与未来时,总不忘提到“顶层设计”。他们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倘若要解决中国面临的重重问题,再不能仅仅依靠“摸着石头过河”的实用主义,变革的动力也不仅仅来自基层,而要来自政治权力上层的精英,他们要提供更长远与全局性的方案。   人们的感受与期待都是合理的,只有当广泛的联盟形成,导致封闭的精英层做出让步,允许更多元的政治权力与价值观的竞争,才可能出现人们期待的结果,推动这理想中的制度建立。   而这是一个持续的、充满韧性的争取过程。人们应学会彼此妥协,令多元力量共存,既享有权利,也付出个人责任。倘若人人都持有这种信念:干等那个既具体又抽象的“制度”发生变化后,他们再随之而变,然后这个国家一切都会向良性的方向发展。这种状况是从不会发生的。   而这个“制度”也不仅是抽象的“民主”、“宪政”,而是由无穷多的细节构成,从重建一个城市的公共交通,到清理一条河流的污染,再到建立一所学校。   值此转折时刻,中国不仅代表着纠缠在一起、亟待解决的问题与困境,也代表着对个人理解力与创造力的激发与挑战,它需要一种深刻介入的热情与耐心。没有这种热忱与耐心,你的批评是浅薄与碎片式的,你的参与是短暂与表层的,你的离去与躲避则只能带来人生更多的无力感。   它是一个等待着重新发现、整理与建设的巨大实验场,它能够给几代人提供巨大的、值得奋斗的历史舞台,它能激发起对人生与世界的重新思考。在此刻的中国社会,我们常忘记了这充满希望与挑战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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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洲周刊 | 許知遠:茶垢與港獨

北京背離李瑞環的茶壺理論,香港政策失敗,把責任推給被極度誇大的「港獨」。 在一九九五年的一次談話中,李瑞環把香港的治理比作「宜興的茶壺」——茶壺中的茶漬才是名貴所在,不識貨的人刮掉它,反而毀了茶壺的價值。 這段講話在香港引發了高度的共鳴。主權的交替即將發生,香港人對未來半是期待、半是惶惶。不錯,中國的經濟改革已然取得驚人成就,但這個製造了大饑荒、發動了文化革命、又在六年前把槍口對準自己的青年的政權,一定不會把這套方式引入香港嗎?即使它不使用暴力,這個滿口教條的黨能明瞭香港人對民主、自由、法治的感受嗎?它又能克制自己偏執狂式的控制慾,讓「港人治港」嗎? 時任中國政協主席的李瑞環的講話,讓很多人獲得一時寬慰。這個準確的比喻,令人覺得至少黨內的開明人士仍能把握到問題的本質。 十七年過去了,北京部分遵循了諾言,香港「馬照跑,舞照跳」,它也動用自己獲得的龐大物質力量,來幫助香港保持繁榮。但在政治上,似乎再沒有一位領導人能發出「宜興茶壺論」式的論調。它一方面意味中國崛起給北京帶來的傲慢,不再需要敏感於香港的感受;另一方面,它也表明著政治能力的顯著衰敗——伴隨著早期領導人的離去,極權系統難以生產出富有洞察力的新人。 國力的興起與政治能力的衰退,造就了今日中國的面貌,而香港則成為這種症狀的最佳折射。在剛剛結束的中國共產黨的十八大中,胡錦濤對於港澳部分的發言在香港引發了一陣驚恐,香港人的民主訴求、對中聯辦日益明顯的干預表現出的不滿,被北京理解成「港獨」力量。這是極權政治再熟悉不過的論調,它把任何不同於自己的聲音視作異端,把異端又視作敵人,而不斷創造敵人,則是它保持自身權力與合法性的方法。在昔日,當你創造了「階級敵人」、「幕後黑手」這樣的概念時,也意味著你可以把自己的政治與經濟失敗,全都推給這些力量。而在香港的問題上,當北京使用出「港獨」來形容不滿聲音時,也表明北京不承認自己在香港政策的失敗與技窮,把責任推給即使不是無中生有、也是被極度誇大的「港獨」勢力上。比起李瑞環通過茶壺理論來強調「兩制」,胡錦濤的講話則明顯著重於一國。 此刻的香港(西藏、新疆、台灣亦然),這傳統意義上的中國的邊緣地區,如今面臨著雙重的壓力。一方面是極權力量,它雖然衰竭、仍舊強大,你可以從十八大報告中瀰漫的意識形態腔調中感受到它,這種極權式思維仍試圖壓制一切不同聲音、不斷製造敵人。另一方面,中國崛起造就了新的帝國誘惑,這帝國也充滿了規訓一切的願望,它對於邊疆保持了本能性的恐懼與懷疑,憂慮它成為包藏反叛的據點。極權與帝國的衝動,都是難以控制的,它總傾向於不斷累積、擴張自身的權力,直至被自身的重量壓垮。 不論「宜興茶壺論」多麼巧妙,它也不再適合於此刻的香港。北京的新一代領導人有可能表現出更多的政治技巧、或是淡化意識形態色彩(這一代接受過八十年代的舉蒙運動),但香港已不是十七年前的香港,它需要的不是開明專制,而是更為徹底的民主體制。北京和香港的矛盾是根本性的,是體制上的對衝,無法僅僅通過政治手段來解決。 多年前,香港的民主領袖李柱銘也做過茶壺式的比喻,他說﹕「香港民主有如日本料理店的紙門,誰想硬闖,沒人可以阻攔。不過若懂得尊重,就會先敲門,獲得門內首肯才入內。香港與中國的關係亦如此。」在過去的幾年中,我們看到北京的大員們粗魯地清掉茶垢,大腳踏破紙門,還理直氣壯。當他們創造了「港獨」這樣的名詞時,一定不知道莎士比亞在《麥克白》中的警告,語言是有魔力的,你說出了它,它就會纏繞著你。就像一九九六年的導彈演習把台灣向外推一樣,「港獨」的討論則讓香港的心離北京更遠,在兩邊築起新的籓籬。 許知遠,二零零零年畢業於北京大學,現為《生活》雜誌的聯合出版人,也是《金融時報》中文網的專欄作家。他最近的一本書《極權的誘惑》由台灣八旗文化出版。 亞洲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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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外楼 | 许知远:西红柿与龙葵

一 脏话此起彼伏。比起七个字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与过度陈旧的”抵制日货”,”小日本,X你妈”、”野田佳彦,傻X”与”血洗东京”、”对日宣战”的口号,显得干脆有力,更带有一种暴虐式的快感。 游行是封闭循环式的。你先在德国学校门口,加入一个正在集合的队伍,等到人数到了一百多人以后,就可以出发了。在路上,它们形成一个接一个的松散的方阵。有的队伍人数众多,红旗招展,有更多的标语,声音更嘹亮,有的则松散、气势不足。但每个队伍第一排总有人举着毛泽东像,也总有人手中拿着扩音器,带头喊口号,还有一些人唱起了”我的中国心”与”义勇军进行曲”。 队伍时走时停,让人想起运动会的入场室。两旁则是栏杆与蓝色警服的警察,宣传车则一刻不停播放着这样的呼吁:政府与人们的心情是一样的,必将捍卫钓鱼岛的主权,但请人们理性地表达爱国热情。你熟悉那种音调,似乎粉碎四人帮、天安门事件,都是这样腔调的宣传,充盈着”党”的味道,它总和你站在一起、总理解你的内心、总有义务指导你,总用空洞的抒情的来表达。 在经过日本使馆时,口号声更嘹亮,人们甩出了手中的矿泉水瓶与鸡蛋,它们穿过一排排的手拿透明盾牌的防暴警察与漆黑铁门,进入了只有警察与两位摄影师的院落里,或是在砸在四层灰色楼房墙壁上,上面挂满蛋青与蛋黄。楼里似乎空无一人,比起马路上的吵闹,它散发出一种令人特别的镇定,像是一种高度压抑后的沉默。不知馆内的工作人员对这一切会做何想。他们一定会有一种深深的被围困感,其中混杂着屈辱和莫名的神秘,旧大使的车上的国旗被人路上抢走了,新大使在上任前却突然逝世。我突然想起了1999年夏天那一幕,当成群示威者向美国使馆仍石块后,尚慕杰颓然在只残存几片碎玻璃的窗前的向外张望。中国人仍很少意识到,在我们高呼”日本帝国主义”或”美国帝国主义”时,在世界的眼中,中国已经变成了一个新帝国。在我们仍觉得自己是历史的受害者时,很多地区的人们则认定中国正在给他们带来新的恐惧与伤害。 二 游行队伍沿着亮马桥路北侧向东,直到一个高澜大厦的路口再折回,最终回到德国学校门口,倘若你愿意,可以一直循环的走下去。 这是北京最富有的地区之一,你看得到凯宾斯基、四季酒店的高楼,也经过加拿大国际学校与好运街上的成串餐厅。它们都是一个迅速丰裕、开放的社会的象征。但是在过去的几天里,这新的繁荣显得如此脆弱。 我打量着周围的人,这些热衷于拿着手机拍照人们,真的在乎钓鱼岛,真的愤怒于日本的所为,真的有勇气冲进旁边的酒店,砸烂玻璃吗? 在过去的几天里,遍布中国的反日游行,演变成一场社会骚乱。除去层出不穷的暴力事件,还有令人瞠目的极端情绪的复苏。当你看游行队伍中的毛泽东像,或是”宁可大陆不长草,也要收复钓鱼岛;宁愿中国遍地坟,也要杀光小日本”的标语时,你真感到黑暗亡灵再度复活,扼住了这个民族的咽喉。这场反日游行,跳过了五四运动以来的游行传统,直接与义和团衔接了起来,它以空洞的仇外为名义,行所有的罪恶之事。 仅仅用”乌合之众”或是”非理性的民族主义”来概括吗?在骚乱发生后,香港人中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大陆人民以实际行动证明,洗脑教育的危害性。同样是群体示威,比起香港人,大陆人的表现混乱且残酷。这也令人想起埃里克•霍弗的著名比喻,他用西红柿与龙葵来比喻不同类型的群众运动——它们都属于茄科的植物,它们在形态与内在都有诸多相似之处,西红柿营养丰富,龙葵则有毒。 我们正品尝的龙葵,既与长期的扭曲历史教育有关,是一个失败的公民社会的必然后果,但更重要的是,它明显被上层的政治斗争操纵。 但这一次示威的暴力与粗鄙程度都超越了人们的想象,”杀光日本人”与”活捉苍井空”这样的口号并存。它与几年来日益加剧的社会矛盾相关,人们的不满需要宣泄,失意者很容易演变成狂热分子,钓鱼岛或是日本只是这种情绪的借口。但不要以为这是一群狂热分子的冲动。倘若你生活在中国,你一定知道倘若有大批的警察在旁,你是很难去砸毁路边的商场的,尽管人们哀叹道德沦丧,但是公共理性也在迅速提升,人们对于”非暴力”早已达成默契。 在这样超级的维稳状况下,只有官方的介入才可能把反日示威演化成一场普遍性的城市骚乱。而这一切,也必然与上层的权力斗争有关。倘若没有慈禧的默许,义和团不可能进京,没有毛泽东的上层权力斗争,文革式的混乱很难发生。而如今这场社会骚乱,也伴随着新的权力交替。 三 用了40分钟,我走完了示威路线。看得出,大部分人着迷于这行动本身。抗议仍是个新鲜事,或许在他们的一生中,也很少有机会走在马路中央,呼喊口号。他们拼命的拍路旁的景象、还有自己,享受着观看别人也被别人观看的过程。对于钓鱼岛、日本,他们必定都一无所知。倘若观察他们脸上的表情,你会知道他既很难热爱什么,也很难仇恨什么。他们是高度功利的,也是高度表演性的。即使走在了一起,喊了共同的口号,你也感觉不到陌生人之间萌发出的亲近感,激发出共同情绪,人们只是松散的凑到了一起。 不过,每个队伍的一头一尾,都看得到这样的活跃者,他们大多皮肤黝黑,留着平头或光头,他们举着毛泽东的画像,或者拿着话筒,他们带头喊口号,催促人们步子快一些,声音大一些。 “这画像从哪来”,在游行快结束时,我走到前面,问这个举画像的小伙子。 “是自己做的”,他说。 “那为什么每个队伍的都一样?”我继续问。 “哦……”他的表情有点尴尬。 “是发的,发的”,他身旁的一位光头大汉不耐烦的说,”问那么多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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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China周刊 | 许知远:内在的审查

“ 比起外在的束缚,更重要的是,人们缺乏对内在自由 的真正渴望。 ”   一   “ 如果你直接批评政府,会被关进监狱吗? ” 在学院的餐厅午餐时,我偶尔会被这样问道。剑桥的克莱尔堂里穿梭着来自不同国家、不同肤色的人群,人们相逢,又匆匆离去,表达着对别人短暂和浅薄的兴趣。 当坐在对面或旁边的人知道我是来自中国的记者时,除去感叹中国的经济增长外,就会对我的人身安全感兴趣。中国是两个截然不同形象的混合体,它是繁荣、也是禁锢的象征。尤其是对于新闻记者来说,可能只有朝鲜、古巴、缅甸等为数不多的国家比它更糟糕,甚至俄罗斯都更好些。 我该怎么向这些陌生人解释呢?一切没有他们想象得那样危险,但仍旧很危险。除去那些头脑最愚钝、心肝最麻木的人,没人不知道这是个专制、腐败甚至可以说邪恶的政权。但是,中国也不再是一个彻底的极权体制,你不必担心因私下的言论而获罪。事实上,从官员、商人、知识分子到出租车司机,他们在餐桌上、闲谈时咒骂、讥讽现行体制,已经变成了一项娱乐。 你在公共空间上,很难看到、听到这种不满,到处是国家富强、和谐社会的赞歌。人们生活在一个二元世界里。这二元世界又加剧了虚伪与嘲讽的蔓延。中国似乎进入这样一种状态,人们都感到目前的政治体制问题重重。人们表示不满、充满讥笑,却又很少人准备真的改变它。似乎嘲讽已经产生了足够的满足。在嘲讽中,人们自认已经改变了现实。整个国家已经陷入了犬儒主义的泥淖。 犬儒主义的盛行,是因为现实的困境不能被传达到公共空间,私下的议论无法转化成公开表达的辩论,缺乏社会组织来将不满转化成正常的行动。这种公开性、组织性,正是一个专制政权最恐惧的力量,它将不惜一切代价来压制它们的出现与存在。彻底的极权主义,会试图改造人的思想,甚至连私下的念头都要压制。而现在,政权给予以私下抱怨的自由,政权甚至会容纳、鼓励这蔓延的嘲讽,但千万记住,这只是私下的游戏。 但另一个同样重要、却常常被忽略的原因是,人们缺乏足够的内心力量去追求自己的主张,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主张是什么。比起外在的束缚,更重要的是,人们缺乏对内在自由的真正渴望。自由很少被视作生活的目的所在,它似乎仅仅是一种手段。当自由只是一种手段时,它也就经常被交易。政权轻易收买了大学、媒体,让知识分子们用灵魂来交换物质生活。此刻的中国最大的危机是这种内在价值观的坍塌,或者说我们从未建立起这种内心的价值系统。 新闻记者是将真实生活的困境转化成公共讨论的传递者,是把被遮蔽与忽略的事实,呈现在公共空间的人。双重危机阻碍着我们。一方面,我们要受到来自政治权力的威胁,很多议题是明确不能报道的,即使你报道了,你必然会被删除,你的个人可能也会遭遇不公对待,因为所有的媒体仍处于国家的监控之下。另一方面,我们变成了一个勤奋的自我审查者,自我麻痹者。即使没有得到明确的警告,我们已经率先提醒自己 —— 这个议题无法触碰,自己放弃了自己的自由;我们也可能变得热衷于在字里行间的小小文字游戏,沉湎于用双关、隐喻、联想来传递可怜的事实,长此以往,我们的所有兴奋都将集中于说出那一句常识。 我想不出改变这种状况的方法。但是在所有黑暗的历史时刻、所有专制的地区,说出真相、追求自由,都要付出对应的代价,都需要很多人为此而做出牺牲,是一颗颗自由心灵的相互鼓舞,是一代代人的持续的努力,才让自由得以实现。这些鼓舞也经常来自另一个地区与时代。   二   “ 那么,你是写两个版本,还是只写一个 ?” 米克洛斯 • 哈拉兹蒂问道。我们坐在维也纳市中心的一家闹哄哄、烟雾腾腾的餐厅里。虚伪的健康崇拜还没蔓延至此,很多人兴致勃勃地谈天、喝酒、大口抽烟。 餐桌中间摆着《天鹅绒监狱》,米克洛斯 • 哈拉兹蒂的一本旧作。一本薄薄的书,算上前言与作者简介,也只有 163 页。原书的封皮已经丢失,只剩下是红色绒布面硬壳,上面印有烫金的作者签名,潦草、有力,似乎表明作者曾是个不羁的诗人。 这本书有关匈牙利艺术家与知识分子的社会心理。在米克洛斯写下这些文字的 1970 年代末,匈牙利模式正大获全胜。匈牙利政府在 1960 年代中引入了市场经济,并放松了社会管制,它和普通人达成了这样一种默契 —— 我给你更好的物质生活,你放弃对政权的挑战。共产主义的体制并未改变,但比起仍旧严酷的东欧国家,匈牙利象是个天堂,它更富有、也更自由,人们说它是 “ 牛肉汤共产主义 ” 。 艺术家与知识分子也获得了某种新的空间,但是一种新的危险也随之到来。艺术家们主动放弃了自己的独立性,他们和现有政治权力不仅达成妥协,甚至变成了相互依赖。监狱的冰冷栏杆被套上了天鹅绒,人们忘记了它仍是监狱。 我在剑桥的一间小图书馆意外的发现了它。最初,我很不适应它的风格,通篇是陈述句,没有疑问,到处是斩钉截铁的判断。它也很少引用,除去提到了一次约翰 • 弥尔顿,似乎再没有引用过任何人的话,似乎它是从真空中跳出的。但它散发着一股奇特的魅力,似乎面纱被有力的撕开,污浊遭遇了强力去污剂,在不容置疑的口气的帮助下,混沌重又变得明澈。它似乎不是为了 30 年前的匈牙利,也是为此刻的中国而写。 我辨认出那么多中国社会的景象:艺术家们、知识分子集结在国家主义的旗帜下,获取社会认同与现实利益。传统的审查制度消失了,很少再看到艺术家与知识分子直面抗争,他们知道什么样的作品可以展览和发表,主动放弃了那一类的尝试。这令我愤慨,不止一次谈论他们的放弃。 但当米克洛斯直接询问我时,我不得不承认,我也是个自觉的自我审查者,我从未写过两个版本的文章,一个为我的编辑,另一个仅仅为我自己。我可以指责中国现行体制的严酷性,但这不意味着你不能创造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暂时隐藏起来,但它是一个作家对世界和自己更诚实的认识。 我从未有过地下写作的经历。我写下的所有东西,几乎都被发表。即使经常表现出的尖锐,都含有某种特定技巧。在批评政权时,我知道分寸在哪里,或者自认为知道。最好不要直接提到领导人的名字,不对他们做出具体、细微的批评。用执政党、政府、社会这些整体而模糊的词汇,作为批评的对象。自我审查的机制不仅来自于政治权力带来的恐惧,也来自于市场空间。我不能被市场遗忘,我要谈论公众感兴趣的问题,似乎积累起越多别人的注意,我自身的价值也随之提升。无形中,世界的一部分被遮蔽了,因为习惯了不去谈论它们,它们甚至开始变得不存在了。而对于另一些人,这些禁区则强烈地吸引着他们去探索,以至于除去禁区,他们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想谈论。他们变成了另一种自我审查者。生活在中国境内的作家与知识分子,与海外的异议人士,不正是这两个不同极端的自我审查者吗 ? 他们经常相互指责,却使用了同样的方法。他们被缓慢地侵蚀,逐渐丢失了自己。 二十年前,柏林墙的倒塌,意识形态的争端告一段落。它似乎也让 “ 自由 ” 、 “ 专制 ” 、 “ 审查 ” 这些名词过时,它们不是属于那个已经塌陷的共产主义社会吗 ? 而昔日的异议者们,则被人遗忘。但中国的崛起,则让他们的论述变得再次重要。     (许知远:作家,《商业周刊》执行主编。原文链接: http :// www . ftchinese . com / story /00103957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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