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

野夫:江上的母亲——母亲失踪十年祭

这是一篇萦怀于心而又一直不敢动笔的文章。 是心中绷得太紧以至于怕轻轻一抚就砉然断裂的弦丝。 却又恍若巨石在喉, 耿耿于无数个不眠之夜, 在黑暗中撕心裂肺, 似乎只须默默一念, 便足以砸碎我寄命尘世这一点点虚妄的自足。 又是江南飞霜的时节了, 秋水生凉, 寒气渐沉。整整十年了,身寄北国的我仍是不敢重回那一段冰冷的水域, 不敢也不欲去想像我投江失踪的母亲, 至今仍暴尸于哪一片月光下……   二   从母亲到晚年仍保持的决绝个性里,我相信她成为“右派”是一件必然的事。这样说并非基于纯粹的宿命观,而是指她诞生之初,血质里就被刻上了她父亲的烙印。她一生都在努力企图剪断她与那个“国军”将领的血缘联系,却终归徒劳无获。 我外祖母是江汉平原的大家闺秀,其父在民初留学扶桑八年,归国赴任甘肃省高法院长前,决定与天门望族刘家结为姻亲——那时的刘家三少爷[我外祖父]正成为黄埔八期的士官生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在可能存在过的短暂幸福之后,作为战祸频仍年代的军人之妻,外祖母便带着我的母亲步入了她的孤独一生。 抗战爆发,外祖父侍卫蒋公撤退西南。刘家太爷故世,大宅日见凋敝。该地区又是日寇国军和共军拉锯争夺之地,无论哪一部短暂占领,徒具虚名的刘宅便成了搜刮粮饷的目标。外祖母带着我少年的母亲东躲西藏,饱受乱离之苦。最后因怕女儿受辱,外婆只好托乡里客商将我母亲带到湘西伯父家避祸。母亲在那识尽炎凉,像一个女仆般做工求学。   三   日本投降当年,母亲独自踏上还乡寻母的艰难路程,当她找到捡棉花纺线度日的外婆时,劫后重逢的泪水湿透了她们的褴褛衣裳。次年,乡人传言外祖父衣锦还乡,授衔少将驻节武汉。母亲来到省城寻父,等待她的却是晴天霹雳——外祖父不信他的妻女还能侥幸存活,已经重新娶妻生子了。而且他隐瞒了婚史因此不敢相认。 悲愤的母亲闯进了他父亲的一场盛大酒会,一时舆论大哗,外祖父回乡逼迫外婆离婚,从此父女反目,我母亲坚决改名换姓以示恩断义绝。 天道往还,1948年,节节败退的外祖父奉命移师恩施,赴任途中被伏击,流弹洞穿了他壮年的胸脯——而最后为他扶柩理丧的竟是我终身寡居的外婆。 武汉次年易帜,“革大”招生,母亲投考,结业后竟又鬼使神差地被分往恩施剿匪土改——踏上了她父亲送命的路程。在这条充满险恶的山路上,她与我父亲邂逅相逢。一个平原遗弃的将门孤女,一个山中破落的土司遗孑,在那个伟大动荡的时代,偶然而又必然的结合了并从此扎根深山。   四   外婆早已原谅了她的丈夫,母亲却永远在仇恨她的父亲。她无法在现实中去惩罚他,便极力在精神上去满足一种虚构的报复——改名换姓,不承认有此父亲,甚至不允许外婆去原谅。 然而这种背叛只能停留在自我泄愤的地步,因为这个政党一向在意个人的血统以研究其阶级属性。在她报考革命大学那天起,她就要面对无数张表格。她总是试图说明她是她父亲那个阶级的弃婴,她和她母亲属于苦难平民。然而表格却限制了她的声辩,同时还作为一张早有预谋的标签贴上了她的面庞。 上个世纪流行一个充满杀机的词叫“历史不清”,母亲被这个语词压迫得痛不欲生。当任何一个批判她的人诘问——你是不是军阀女儿,她就仿佛陷入一个悖论。她比别人还恨她的父亲,却又偏被他们视为同一个敌人。她觉得这个父亲不仅在生前遗弃了她,还在死后长久地陷害着她,她完全无力跳出这一血缘的魔沼。 1957年的母亲正当而立之年,这个来自遥远省城的女人,试图把她的教养植入那个土家山寨。其直率和刚烈却往往好心换来敌意,她对党的意见和她的出身被联系一起时,只能戴上右派的高帽接受工人的监督改造。20年后终于彻底平反时,母亲已老去,所有曾经蒙受的屈辱和伤害不知向谁讨还。划处和平反都是一张纸,她深感前者重如泰山而后者却轻于鸿毛   五   文革开始时,父亲作为矿长很快被打倒,母亲微薄的工资要维持全家的生活,那时她是小镇供销社可以双手打算盘的会计。外婆陪着失学的大姐重返平原插队务农,二姐当了矿工,父亲病危在武汉住院,十岁的我也肺结核穿孔而命若悬丝,我们家一分四处进入了生命中最艰危的岁月。攻击母亲的大字报依旧贴满门窗,频繁的抄家连缝纫机头也被拎走,母亲带着我忍辱负重地在小镇访医求药,她不能垮,她要拉扯着这个破碎的家一个不少地走进那渺茫的明天。 一次她带我到县城看病,回来时求熟人找了个便车,司机走出城后竟威逼我们从车厢下来,一生不低头的母亲为了我哀婉乞求,她看着扬尘而去的汽车悲愤难耐,又不愿让儿子看到一个母亲的窘迫和尴尬,只好将泪水默默吞下。她永远不理解人世间的恶竟至如此,人性何以被一个时代扭曲得如此不堪。 我小学毕业后,学校又以我有传染病为由不录我上初中,我开始了短暂的少年樵夫岁月。当我在夕阳下挑着柴火蹒跚而归时,多能远远看见下班后又来接我的母亲,那时她已见憔悴了,乱发在风中飘飞,有谁曾知她的高贵?两个姐姐都已失学,她再不能让我沉沦泥涂,她不得不去求文教站站长,终于使我得以入学。   六   母亲终于带着全家迎来了1978年。父亲升迁,她获平反,大姐招工,我考上大学,外婆又回到我们身边。这时的母亲总算有了笑颜,她相信善良总有好报。即使那些迫害过他们的人也来我家走动,她依旧不假辞色。 1983年外婆辞世,85年父母离休,87年父亲患癌,89年我辞去警职,随后入狱,母亲又开始了她的忧患余生。 父亲总想等到儿子重见天日,因此而不得不承受每年动一至二次手术的巨大痛苦。他身上的器官被一点点割去,只有那求生的意志仍在顽强茁生。真正苦的更是母亲,她不断拖着她的衰朽残年,陪父亲去省城求医。父亲在病床上辗转,六十多岁的母亲却在病床下铺一张席子陪护着艰难的日日夜夜。只要稍能走动,母亲就要扶着父亲来探监,三人每每在铁门话别的悲惨画面,连狱警往往也感动含泪。每一次挥手仿佛就是永诀,两个为共和国效命一生的佝偻老人,却不得不在最后的日子里,因我而去不断面对高墙电网的屈辱。 我们在不能见面的岁月里保持着频繁通信,母亲总是还要在父亲的厚厚笺纸外另外再写几页。我在那时陷入了巨大的矛盾——既希望父子今生相见,又想要动员父亲放弃生命。他的挣扎太苦了,连带我的母亲而入万劫深渊。   七   1995年我回到山中的家时,只有母亲还在空空的房里收拾着断线碎布。那时父亲刚刚离去半年,他在楼顶奇迹般地种植的一棵花椒树,正盛开着无数只眼睛一如死不瞑目的悬望。 母亲依然如往昔我的飘流归来一样,为我炒好酸菜鸡杂。拿出一大坛药酒说你喝吧,这是你爸为你泡的劳伤药。她怎知儿子的伤原在心深处,却冀望一副古老的药方来疗慰。 为了求生,我不得不匆匆又出山。临行之际,母亲异样地拉着我的手说,你在武汉安顿好后,就接我过去吧,家里太空了,一个人竟觉得害怕。我突然发现母亲已经衰老了,她一生的坚强无畏似乎荡然无存,竟至一下虚弱得像一个害怕孤独的孩子。   八   我用朋友借的一点钱租了一所肮脏的房子,几件歪斜的家具也算撑起了一个家。母亲带着一个单开门的冰箱来了,我见上面许多修补的漆痕,心中无限酸楚——这就是两老一生节俭唯一值钱点的遗产了,无常的灾难耗尽了他们的一切,我又怎生才能报答。 母亲在阴暗的房里一点一点拆她的毛衣,漂洗那些弯曲的毛线,然后又一针一针为我编织出一条毛裤。她说这过去的纯羊毛,现在不好买了,你穿着会暖和些。 她拿出一大本装订好的信纸给我,说这是她这些年来写的她的家族的回忆,我看见密密麻麻的几十万字,几乎页页漫漶着泪痕。她的手颤颤巍巍,哽咽着说这就算是留给你们三姊弟的纪念了。 向来给我作饭的母亲突然不做了,每天要等着我回去做才吃。她又说这房子白天好阴冷,她感到恐惧。我带母亲到居委会去打麻将,她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她说她和那些老人没有话说。我知道清高的母亲一生不苟时俗,向来也不会娱乐。 我那时和几个朋友凑了点钱编书想卖,每天回去母亲就要问有钱赚吗,我说生意没有这么快,她就又感叹物价涨了,城里生活太贵,然后说她要病了就是我们的拖累,她真想找我的父亲去。我每天在这个冷漠的世界疲于奔命,我求朋友的妻子给她免费的药,她心脏开始不适,我说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九   陪我住了十几天后,母亲要求到大姐那里去住。大姐在同城的另一个区,在长江的边上有一套狭窄的居室。大姐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我想也许能给母亲多一些欢乐和安慰,就让大姐来接走了她。 我依旧在人海挣扎,在没有电话的时代也疏于问候。根本在于我忽略了母亲的所有暗示,我不知道那时她去意已决,她已在暗自料理后事,在与我们姐弟委婉话别。 1995年的深秋午后,大姐打电话给我朋友找到我说,母亲早上出门现在未回,他们四处找也未能找到,大姐的语气有些惊恐。我还说,不会有事的,你们再找找吧。傍晚大姐在电话那端痛哭——她找到母亲的遗书了。 我带着几个弟兄赶去,大姐交给我从被褥里翻出的母亲的两封信和一串钥匙,匙链上还挂着父亲当年给她的一个韭叶金戒指,我的心顿时如沉冰海。 母亲平静地写道——我知道我病了,我梦见我的母亲在叫我,我把你们的父亲送走了,又把平儿等回来了,我的使命终于完成了,我要找你们父亲去了。。。。。。请你们原谅我,我到长江上去了,不要找我,你们也找不到的。你们三姊妹要互相帮助,父母没能力给你们留下什么,我再不走还要拖累你们。。。。。。   十   我们连夜沿江寻找,多么希望母亲还徘徊在生死边上,给我们最后一线机会。 我们去公安局报案,他们说人失踪一月后再去备个案即可。我们去民政局求助,他们说没有寻人的职责。我们去电视台,他们说上级不允许播寻人启示,走失的太多了。我们自己复印招贴满街去贴,城管的跟着就撕,逮着还要罚款。整个国家没有一个救助机构可为我们分忧,我的母亲就这样走失在她的祖国。 码头工人见多识广,他们说武汉下游的阳逻镇是长江的回水处,水上死者都会在那里漂浮回旋,你可以去那找到你的母亲。 我只身来到那个码头赁居,先找当地派出所求助。他们客气地说,你看这墙上挂着多少寻人启示,我们根本顾不过来,这里每天都有浮尸。以前我们还每具100元请农民捞起来埋上,我们登记个特征。现在经费包干,我们也没闲钱管了,你自己租条小舟去找吧。 我只好请了个胆大的渔民每天划着他的扁舟,陪我在此江湾逡巡。江面上果然每天都有浮尸,我都得靠近查看是否我的母亲。有的被浪花卷到了沙滩上,在阳光下发胀腐烂,堆满了苍蝇,远远就散发出恶臭。我生怕错过我的母亲,总要一一去翻看。许多天了,渔民也厌了,码头工人感于我的孝情,劝我别找了,根据他们的经验,武汉下水的这时早该在此出现了,要没见到,一定是被沿江的船锚挂在水底了,又或者被漩流带出了江湾,那就永远找不到了。我最后还是又沿岸上溯找回武汉,母亲终于仍是一去无迹。而两个姐姐则同时找遍了所有的亲友寺庙,我们终于彻底绝望。   十一   整整十年过去了,秋水长天,物换星移,我们姐弟的隐痛和歉疚却从未平复。我们在一起相聚时,基本也尽量回避这个话题,谁都知道心上的创口还在暗夜渗血。 两个平民姐姐多少还有些迷信,早几年听说哪个神人,总要去花钱请教母亲的下落,并按所谓的高人指点去再做徒劳的追寻。又或者听某位故旧传言,在某处曾见疑似母亲的老人,便又要去打听,然后牵出万千余痛。只有我相信母亲真的去了,她一生的刚烈决绝,一生对我们的挚爱,在那个艰难勉强的时刻,她绝对会选择尊严而从容的赴死。她要用她的自沉来唤起我重新上路,来给我一个无牵无挂的未来。 一个68岁的老人,在经历了她坎坷备尽的生涯后,毅然地走向了深秋的长江。那时水冷如刀,朝阳似血,真难以想象我柔肠寸断的老母,是怎样一步几回头地走向那亘古奔流的大河的,她最后的回眸可曾老泪纵横,可曾还在为她穷愁潦倒的儿女忧心如焚。她把她的神圣母爱撒满那生生不息的浩荡之水,然后再将自己的苍老骨肉委为鱼食,这需要怎样一种勇毅和慈悲啊。她艰难的一跃轰然划破默默秋江,那惨烈的涟漪却至今荡漾在我的心头。 1995年的冬天,我为母亲砌了一个小小的衣冠冢,边上同时安埋下外婆的骨殖和父亲的灰烬,然后我只身踏上了漫游的不归路。 1996年我责编了第一本书稿《垮掉的一代》,看到金斯堡纪念他母亲的长诗《祈祷》,他不断回旋的一个主题就是他母亲最后的遗书—— 钥匙在窗台上, 钥匙在窗前的阳光里。 孩子,结婚吧,不要吸毒。 钥匙就在那阳光里……。 读到此时,我在北京紫竹院初春的月夜下大放悲声,仿佛沉积了一个世纪的泪水陡然奔泻,我似乎也看见了我母亲在阳光下为我留下的那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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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与质问——读野夫母亲失踪十年祭

罪恶还没有被追责,家国悲欢离合的苦难还没有抚平,我们怎么还能够心平气和、歌舞升平? 总有人应该赎罪,总有人需要忏悔,我们坚信而且等待着那样的日子。陆游说“家祭无忘告乃翁”,那样的时刻,所有含冤含辱屈死的父亲母亲们,所有被迫害被蹂躏被杀戮的孩子们,你们可以安息了!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368a060100ltlz.html   小远2010年6月22日星期二 17:09栖居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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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虚构的和尚

他黄昏撞进一个破败的寺院,推门投宿,禅房内只见一老僧打坐。他问道:请问师父,此处可有歇脚处?老僧喝道:此处不合驻,行脚更何处?关河任千重,下山只一路。施主是要上还是要下呀?   他恍然惊觉,若有所悟,迟疑说敢问师父,上又如何,下又如何?   老僧笑道:上至层云难见日,下到黄泉已无家。五十年来学剑客,铁杖逢春不著花。   他如闻棒喝,怔住,忽然丢下行囊,纳头便拜:谢谢师父点化。我就此歇下了。   次日,禅唱声中,老僧为他落发。念叨曰:自此而后,汝尽形寿,皈依佛法僧三宝,赐汝法号,上铁下笔。   ——以上,是我虚构的一个和尚出家的故事。这个人是民国年间的一个军官,久厌兵戈,忽然就出家了,这在那个还有道气的中国,是常事。   二   等到江山鼎革之年,这个寺庙周边,顿时又变成了两党的孤臣孽子拼杀的战场。剿匪的共军和也要剿匪的国军,都不免要随时来叨扰这方净土。来的人都想要请教师傅,这一带有土匪活动吗?   和尚这时老了,只能冷冷答道,佛门清修之地,向来忌禁刀兵。老衲也从不过问窗外之事,不知何为官何为匪。还请施主包涵。   军人要借宝地休息。和尚也只能自言自语——寒鸟歇翅,白云驻脚,清风往来,皆是善缘。施主请便吧。   共军那时还有一点礼貌,其中一军官问,法师刚才可曾看见一个军人进门?老和尚凛然说,敢问施主何谓刚才?千秋一梦,万劫不复,眨眼之间,已成隔世。施主刚才何处来,因何刚才在?刚才在哪里,何时是刚才啊?   军官解释他们追踪一个土匪来到宝刹,诚望法师指点。老和尚说佛门清净,魔道不侵。香火寂寥,无物可谋。老衲但见庭前花开叶落,不知人间匪去兵来。阿弥佗佛。老衲还有一言相赠二位施主,古语谓――穷寇勿追,各留一步。   那个被追的人,是他的旧部,突然遭遇,他就把他藏下了。那人感激地说,谢谢老师长救命之恩,真没想到,老师长竟然隐居在这里,可把弟兄们想苦了。老和尚毫无表情地说,没有老师长了,老僧现在法号铁笔。   那人随着铁笔和尚来到禅房坐定,感激涕零说老师长,您怎么突然就一走了之了,您就这样把弟兄们丢下不管了?和尚一边沏茶一边说老夫累了,厌了,该歇下了。你,也该歇下了。那人疑问,前辈一生功勋卓著,德高望重,为何突然厌兵呢?   和尚叹息说兵者,凶也。老夫从武备学堂开始从军,半生戎马,看见的都是国家久经战火,百姓迭遭兵燹,死者千万,流血飘橹。原以为自己可以匹夫报国,解民倒悬,最终却发现是犬奔豕突,虎去狼来。   那人还是不解地说,可是国家不能无兵啊。无兵则外侮凌辱,内乱横肆,前辈一生刚正不苟,原本军人楷模,怎能就此卸责呢?   和尚感慨,原来我留学东洋时,也曾迷信武力救国。从辛亥首义,南北战争,再造共和,几度北伐,再到国共合作,共襄抗日,几乎每一场大战我都是身先士卒。可是结果呢?外敌才去,内战又起。我身上的血腥太重了,打来杀去,死在我枪下的却多是自己的同胞兄弟,我们的罪孽太深了。   那人说前辈,卑职不解,如果没有我们这些军人浴血奋斗,难道这个国家就会和平安康吗?您和我,都是有理想的军人,我们确实是在为中华民国而战啊。没有一个独立统一的民国,民众则仍然将在水深火热之中,难道我们都错了吗?   和尚苦笑道,可怕的就是所谓的理想军人。军阀有军阀的理想,政党有政党的理想,理想不一,而各方又怀抱利器,那势必刀兵相见,血流成河。在所谓理想的大旗下,多少热血青年横卧沙场,万里江山,如今已是枯骨累累,难道你还不该醒悟?   那人陷入沉默,古寺的烛光也只剩残焰在闪烁了。   那人伤愈,轻轻地来到他身边坐下说,前辈,再次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和尚知他要走了,微睁双眼摇头叹息说,不,老衲没有救到你的命。因为你没有真正放下,一念放下即是佛啊;你却执迷不悟,看来老衲救不了你的命。他惊慌地说请前辈指点迷津,和尚叹道性命性命,有性才有命;人若迷失本性,如何能救其命?他问何谓本性?和尚答曰趋利避害,去恶向善,斯乃本性也。   那人质询——眼看河山倾覆,士民荼毒,身为军人,袖手旁观,这,难道是善吗?和尚说末法时代,在劫难逃。个人永远不足以对抗历史,只有菩萨才能普渡众生。想扮演救世主的人越多,这个世界的灾难就越重。阁下以为你是谁啊?   那人追问——没有金刚手段,如何显菩萨心肠?前辈真能面对生灵涂炭而坐视不顾吗?和尚继续开示说,兰因絮果,前世今生,人世的一切皆有因缘定数,不是你我可以逆转的。即如眼前,老衲想要超度阁下都束手无策,况乎整个世界。   三   一个好端端的女人,因为身处变局,却成了一个暴动者的“匪属”。她去留两难,偶然来到了这个寺庙,准备离开时,和尚微睁眼看着她,心念一动说道,施主,人事匆匆,何不留步小憩呢?   她回身合十礼敬道阿弥佗佛,师父您好,师父有何指引吗?和尚指着对面的蒲团说,施主何不稍歇倦足呢?她过去拍拍蒲团的灰尘欲坐。和尚一笑道,呵呵,座上原无土,是你心中久蒙尘啊。   她惭愧地苦笑坐下说,愿听师父为我开示。和尚捻动佛珠说,施主愁眉深锁,想必是未破情关啊。她被击中心病,顿时关切地问,那敢问师父,如何是好呢?和尚淡然一笑说,前贤说过啊――好便是了,了便是好。施主了犹未了,终归好不是好啊。   她似懂非懂地说,原知不好,却是不知如何能了啊。师父有何妙法吗?和尚苦笑摇头说除却世法无佛法,锄尽心田即福田。眼前道路迷经纬,拈花一笑见南山。妙法只能在施主的心中去求啊。   她若有所悟地说,可是我心乱如麻,飞花迷眼,什么也看不清了,我该怎么办呢?和尚举起手中的念珠问施主,你看这是什么?她迷茫答道是念珠啊。和尚一把扯断,满地散珠,手上只剩一根丝绳,问道施主还见到什么?她答一根断丝。和尚紧逼问道念珠呢?她答道没了。和尚喝道——斩断一丝,方无一念。串珠成泪,断丝留线。一念既无,山水重现。山高水长,一丝不绊啊。施主还没明白吗?   四   和尚总是难免要下山的。他稳健地行走到一座凉亭,坐下小憩。恰好一个暴动者也匆匆经过这个凉亭,在阶石上绊了一下,差点冲到和尚的怀里。和尚一把扶住他微笑道,年轻人,何必如此行色匆匆?他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说抱歉,差点冲撞了师父。和尚笑道吃得完的饭,走不完的路,当行直须行,当驻还得驻啊。   他似有所悟,在石凳上坐了下来。问道师父的道场在哪里啊?这是要行脚何处?和尚随口答道,云山深处,皆是道场;烟火人间,无不行脚啊。他不解地问,那此行总该有个方向嘛?和尚说托钵行乞,随喜四方,何处有善缘,何处即佛堂。出家人没有个方向倒是不打紧,老衲看施主却是不能也迷了方向啊。   此前那个剿匪的军官,在街上邂逅和尚,便邀请他去新政府喝茶。军官端茶相敬说,这是今年的松峰春雪,明前茶,法师品鉴品鉴。和尚用碗盖荡去浮沤,小酌一口,慢慢品味然后说呵呵,果然佳茗,今年的雨水不多,稍嫌采得早了一点。回甘钢而不绵,大抵三泡之后就形同白水了。   军官换茶,和尚端起先闻,再看,再品,然后说此茶确可列为神品,即以龙井云雾诸般名茶做比,也未见逊色。此茶性本清寒而失之香艳,错在不该加上花熏啊。正如村姑着旗袍,有婢学夫人之嫌,也算是白璧微瑕了。罪过罪过。   军官道歉说那天晚辈失敬之处,还请法师海涵。和尚合十谢答惭愧惭愧,承蒙施主甘露布施,老衲感激不尽。老衲看施主骨相清奇,宅心仁厚,而今驻跸一方,当为百姓造福啊。军官说听法师讲茶道,大开眼界啊。   和尚淡然地说老衲不过徒自好饮而已,哪里能辨茶中真谛。军官问相传佛门中的高僧大德,讲究吃禅茶,那是怎样的说法啊?和尚笑道看来施主还是博学之人啊,佩服佩服。那是本门的祖师公案,说来话长。佛门之中只有禅宗,原本讲的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五祖之后,一花二叶,又分为南北两宗。南禅祖师认为劈柴担水,皆是参禅,饥食困眠,亦可成佛。成佛之路如恒河沙数,原不必苦修渐悟,但凡往内心去求,一茶一饭之间,一样是可以悟得般若正谛的。其实佛法不异世法,心田即是福田。施主所致力的社会改造,无非是要建立人间乐土;佛徒所追求的内外双修,总归是想转世西方极乐。原本也都是想要拯救众生,解脱苦海。虽然道同理不同,却也都离不开一念之善啊。   军官若有所悟,继续请教说,自古以来,这世间都是魔道消长,善恶争斗,如何才能惩恶扬善,除魔见道呢?和尚端茶慢品,缓缓说道——以恶制恶,难成善果;不除心魔,必见外魔。禅门眼中,豺狼蛇蝎,皆有佛性,六道轮回,皆能成佛。现在施主镇守一隅,却也手掌生杀之权,但愿施主放大仁心,护生慎杀,那一定是广种福田,必得福报的啊。   五   军官再去拜会那位和尚。走进铁炉寺,四顾无人,他径直向后面禅房走去。和尚独自正在坐禅入定,香烟缭绕,他也静静地在旁边蒲团上入座。半晌,和尚闭眼深呼吸,伸展手臂,喃喃低语道老衲就知道施主还要光临。   他诚恳说道,晚辈感谢法师的提示,免去一场浩劫。和尚摇头叹息,刀光未息,血光乍现,劫运前定,何时曾免?当年太子证心,舍身饲虎;济公说法,顽石点头。没有如此的牺牲和法力,何敢谓之播福人间。欲做诸佛龙象,先当众生马牛。但愿施主深明大义,福被苍生啊。不说这些也罢,且吃茶去。   来到茶室,和尚亲手泡茶斟来,军官先闻后品,只觉汤色沉郁,喝下有浊浪排空之感,回味中似乎又觉得清爽惬意,仿佛松风扑面。他问法师这是什么茶啊,如此霸道?和尚款款答道,这是松峰碧螺。这杯茶的意境是用的王摩诘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真正玩茶道的,首先饮此,意在洗心浣胃,所以又称之为入门茶。   他感慨说,法师让我大开眼界啊;如此好茶,才算入门?和尚说这算什么,又换上一种茶泡上递过,他再品觉得清香逼人,顿觉尘俗远退,好像山月独照幽人往还,这叫什么茶呢?和尚淡然一笑说,这是玉梅银针,水清澈似无色,香氤氲而不露,取的是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诗意。   接着和尚又换上一杯,他顿觉劲道雄奇,隐然有几分茶醉,实在妙不可言。和尚说,这才是老衲的珍品,名叫乌洞龙涎。就采自后山乌龙洞前的那几棵百年古茶树。用的乃是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呵呵,此茶只应天上有啊。   他感叹平生未曾喝过这样的好茶,法师真是令他受益多多。和尚不以为然地说,人生百年,二十知酒,四十知烟,六十方能知茶啊。老衲这些茶,虽然可谓世间罕有,但到底也不过凡品而已。遥想当年跟松坡将军喝过的一种女儿茶,那才算是世外仙茗啊。他一惊,问道松坡将军,哪位松坡将军啊?铁笔和尚伤感答道蔡锷,蔡松坡将军啊。他张口结舌,不胜佩服地看着眼前这位和尚,不知说什么是好。   和尚默默地将残茶倒进茶海,收拾茶具。他嗫嚅着说前辈,这就是传说中的禅茶吗?和尚说,茶无僧俗之别,人有清浊之分。老衲看你根器端正,尚属可交的茗友。军官说法师,我受政府的委托,希望能邀请前辈参加我们的民主协商大会,不知法师能否屈驾光临?   和尚缓缓说道,施主的美意,老衲心领了。四十年前,老衲和阁下一样,痛恨时弊,心怀天下,自以为手提龙泉,怀抱利器,就能安邦定国,实现共和。一次革命,二次革命,北伐抗日,老衲皆曾躬逢身与。哎,最后看到的却是将士血染战袍,政客红透簪缨。党派相争,多为一家之鼎爵;权术攻伐,何关百姓之福禄。于是只好洁身远引,避居林泉以享天年。老衲已厌倦了任何政治,唯望古寺寒斋,为民祈福;不求通衢高衙,闻达于世。施主是天性纯良之人,还望鉴谅老僧孤怀。阿弥佗佛,善哉善哉。 来源:网络转载 打喷嚏链接: http://www.dapenti.com/blog/more.asp?name=xilei&id=31892 喷嚏网图书推荐: Facebook:关于性、金钱、天才和背叛(唯一一本facebook的创始神话)(数字主义)   |   全中国最穷的小伙子发财日记   |   家:我的私宅论 罗永浩:我的奋斗   |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 别告诉我你懂PPT   | 给你一个亿:你能干什么 历史深处的忧虑    |  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3:袁腾飞说世界史上 | 杜拉拉3: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 民主的细节   | 1Q84  |  理想的下午:关于旅行也关于晃荡 谷歌小子  |  好妈妈胜过好老师  |  如何说孩子才会听怎么听孩子才肯说 用手机上 喷嚏网 :m.dapenti.com        每周精华尽在【 喷嚏周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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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 我对熊召政的继续质疑

自《是非恩仇二十年》发出以来,除开收到无数声援之外,我还接到了两位朋友的斡旋电话——邀约我和熊召政相聚释疑握手言欢。其中一位是武林大兄辈人物,与熊我皆有深交。他担心我对熊的“为难”,可能给自己带来危险,因此应熊之请,愿意出面来促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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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你可以用一种新的方式对抗互联网审查:在浏览中国数字时代网站时,按下下面这个开关按钮,为全世界想要自由获取信息的人提供一个安全的“桥梁”。这个开源项目由蓝灯(lantern)提供,了解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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