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

OhMyMedia | 南方人物周刊 :官员龙应台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本刊记者 李宗陶 发自台北 机器更庞大,齿轮更多,咬合更复杂,政治的因素更强大了。政治够浑杂,杂到她每天必须按捺住一些什么,忘掉一些什么。有人预言她将是第一个辞官的高官,8个月过去,龙应台还在 会议后,龙应台阅读在“白色恐怖”时期遇害的两位左翼人士的遗书(图/本刊记者 梁辰)   龙应台与小儿子菲力浦(受访者提供)   18岁的龙应台(受访者提供)   左起:林青霞,安德烈,龙应台(图/本刊记者 大食)   在办公室的时间几乎被各种会议覆盖,赶上晚餐时间就边吃便当边开会。图右是次长林金田(图/本刊记者 梁辰)   离开办公室前跟秘书最后确认次日的行程(图/本刊记者 梁辰)   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家时夜幕已降临(图/本刊记者 梁辰)   1999年11月6日,时任台北市长马英九(左)与台北市文化局长龙应台(右)在文化局成立茶会中一同敲锣,宣告文化局进入崭新的一页   台北西门町街头(图/本刊记者 梁辰)   引子 这一天是星期六,天空湛蓝。下午,龙应台出现在台北火车站,背一个咸菜绿双肩背包。她穿得像一个大学生:白衬衣束进牛仔裤,白色运动鞋,短发被一顶咸菜绿灯芯绒帽盖没。她跟随80位艺大的学生起舞,伸臂,扭胯,跑动,有点笨拙,但充满活力。 龙应台生于1952年。朋友们说,很少有人在她这个年龄还能保有一团真气,一身热气。 许多镜头对着她。其中一台摄像机后面站着黑衣墨镜的大导演王童,他会将由此展开的一系列活动拍摄成纪录片。稍后,许多话筒伸向她。“我是身体很笨的人……”她一边用纸巾拭汗,一边微笑着解释这个名为“艺术席卷空间”的活动。 星期四晚上10点,她来彩排过。面对汗涔涔的舞蹈系学生,她用悦耳的声音说:“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不仅仅是练舞室里的舞蹈,还是空间的释放。这个城市里的人很忙,心里积压了很多东西,他们经过这里,看到你们,被邀请一起跳舞,也许心里会有些小小的幸福感。”一双双年轻的、干净的眼睛注视着她。 再早几天的星期一上午,她在14楼的小办公室里开会,同下属敲定“释放”的每一个细节。白衬衣、黑马夹,最普通的短发样式。 一个流传颇广的故事:13年前,龙应台由德国初回台湾,出任台北市首任文化局长。有一天,她踅进一家设计感颇强的美发沙龙,小妹一声“局长我是你的读者吔”,听得她欣慰:台湾文化有希望。于是晕陶陶被设计,又烫又剪,弄成一个“戴安娜王妃头”。她掏出七百多元(新台币)结账,赫然发现看错一个零,这“王妃头”价值七千七百大元。她掏干净口袋,在发廊员工一字排开的“欢迎再来”里落荒而逃,回去就问同事“台北物价怎么这么高”,被告知挨宰,“王妃头”实属“冤大头”。 处理公务时的龙应台表现得思路清晰,心细如发。她的指间夹一支笔,不时在空中点划,如同乐队指挥手中的小棒。她常常用“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请不要忘记”来起承转合,是高度灵敏的倾听者和反应者;她的想象力甚至延伸到现场在电视画面中的样子。 在她右侧的墙上,悬挂《中国时报》创办人余纪忠先生90岁时的手泽:“取舍由时行藏在我,跨代凌霄一羽毛。”会议室两面书架上,是台湾各区、县、镇的地方志,《二二八事件辞典》之类的台湾史,以及琦君、赖和、张我军、李乔、周梦蝶等上一辈文学家的作品。有几层架上,是她的十几种著作,从《目送》、《亲爱的安德烈》到《大江大海》,她自己掏钱买来赠送往来宾客的。她在扉页上的签名,像一条不羁的龙。 空间释放的创意来自龙应台的欧洲经验。她从YouTube上找来几段放给同仁看——在西班牙的中央市场,歌剧演员扮演的卖菜人突然开唱,市场陡然生色;在丹麦的车站,旅客愉快地被卷入突如其来的舞阵,肢体醒了。龙的一位同仁也亲历过在纽约梅西百货买鞋,柜台旁冷不丁有人开唱音乐剧的“文化”。 “文化就是生活。”龙应台对我说,这些观念即使在文化部,也需要慢慢培养。 彼岸的文化与本地的生活匹配吗?在这个女性都会拖着长音嗲嗲说“是~”、开计程车的男性习惯被称“先生”而非“师傅”的地方,路人忽遇邀舞是什么反应?机要秘书邓宗德告诉我,成人通常会害羞,若是一对小情侣,女的开跳,男的会跟随。两天里,我看到广场上不少用餐者举起手机录影;看到流浪汉光脚坐着看和听,忽然就拍起了巴掌;看到身材滚圆的中年妇女被音乐和节拍感染,从身体到容颜都动了起来;也看到许多人,瞄一眼,匆匆走过。 就在几天前,车站广场大厅里拉起红线,阻止休息日到此集聚的外劳(外国劳工,台北有许多菲律宾、马来西亚籍务工者)进入。通常他们把这里当作台北的草坪,假日里三五席地而坐,说说闲话。我看到电视里有个女的忿忿不平:我们也不愿来这里“占用公共空间”、“有碍观瞻”,但休息天我们想出去的话,还能去哪里?这件事被视为侵害了外劳的人权,遭到舆论广泛批评。龙应台“敏感于人权”,与交通部长商议后,特别在议事会上强调邀请外劳参与“释放”。但不知什么缘故,头一场只见舞者,不见弱者。第二天,即使温和派报纸也表达了“一个车站,两种标准”的婉转批评,暗暗指向车站管理部门,这不是龙应台希望看到的。部委之间的沟通合作,本部门的上令下达,各个细密的齿轮在庞大的官僚机器里如何艰难咬合、负重运作,13年前她就有领教。如今,由局长而部长,意味着机器更庞大,齿轮更多,咬合更复杂,政治的因素更强大了。 一 广场表演告一段落,龙应台去窗口买了开往高雄的高铁车票,往屏东老家去,那里有她的母亲和哥哥。台湾资深媒体人陈浩告诉我,你见到龙家人就会知道,什么叫作淳朴。 母亲应美君多次出现在她的著作里:浙江淳安人,杭州绸缎庄小姐,不顾家人反对下嫁湖南衡山人龙槐生,1949年随人潮涌向台湾,刚到高雄时,手里还抱着刚出生的龙应台的二哥龙应达。她用身上藏着的五两黄金租下一个小菜摊,卖西瓜、卖面粉、卖五金,卖自己包的粽子,卖一切难民需要的东西。她在有尿味的戏院里卖过票;编过渔网,半个月编好一张,换80元;她养过猪;她开口向邻居借钱,以便第二天交龙应台的学费……她像一株又柔又韧的水草,帮衬丈夫,带领4个孩子,在荒滩恶水中存活了下来。 童年时龙应台看美国电视,常常有感于母亲的“不优雅”:讲话的声音是那么大,跟邻居讲到高兴时笑得惊天动地,开骂时正气懔然、轰轰烈烈,被骂的人只能抱头逃窜……她的生命里有一些放肆,一些充满豪气的东西。龙应台说,在有些方面,她像母亲。 就在三天前,她偶然在一条巷子里听见一位老妇的哀号,浙江口音的哀号,心有所动,“多管闲事”过问起来——写过《大江大海》,她知道这岛上每一位七八十岁的人,身上都藏着一部颠沛离散史。她在巷子里东问西问,得到的结果是,老妇人精神有问题。她拨通了市长郝龙斌的电话。市长出差,她又拨副市长的电话,副市长自国外派人调查。龙应台刚上火车,就收到回馈:社会局已派人上门了解情况,这位邓女士确实精神异常,已享受社会福利中心的照顾,他们会继续,并“谢谢龙部长的通报”。龙应台毫不遮掩文人的感性,“那老人的口音跟妈妈一样,我受不了。” 摄影师还捕捉到她在办公室里流泪的一刻,当时她面前摊着几封写于42年前的遗书。写信的人,都在那个延续了二十多年的“白色恐怖”时期被枪毙了。 龙应台有两兄两弟,长兄当年被逃难的母亲交给婆婆,留在大陆,1985年相认。在她心里,兄弟,不仅意味着因了共同的父母常聚,还意味着“在彼此的容颜里看见童年”。 从台北到屏东,就是在台湾岛的地图左侧自北向南划一条长长的曲线。一路向南,阳光愈发炽烈,空气愈发湿热,责任、公文、秘书、随护渐远,童年渐近。 童年,因为父亲是公务员,三年换个地方,一家人总在台南的乡村里迁徒,龙应台总是面对需要融入的新环境。她跟多数军警公教人员的子女不同,能交道,但不凑热闹;眼睛清澈,但看法独特;跟3个男孩一起长大,别有一种帅气豪情。 列车到高雄。龙应台背着她的双肩背小包,脊背挺直地在人群中行走。这背影,深深印在好友林青霞的记忆里。林告诉我,她第一次见龙应台大约是2003年,香港,在徐克和施南生家。 那天,南生介绍说,她当过台北市文化局长。她长得娇小,声音非常悦耳,我们聊得很愉快。晚饭后她急着要走,因为小儿子飞飞在家。我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人,背一个很细的包包,脊背挺得笔直走出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就想,这个人一定有很多故事,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想了解她。朋友与否,往往是一种直觉。   后来我们走近,常听她跟母亲、跟儿子通电话,很不寻常。她的母亲失智了,但她在电话里总说:“你的名字叫美君,我是你的女儿龙应台,我是小晶……”那种孝顺,那种对儿子的爱,让我感动。   她很有一种性感,一种糅合了女人的柔顺和男人的果断的美。到任何环境,她能很快掌握气场,进退有度,我觉得她做什么都会成功。有时候会惊叹,她小小的身体里怎么会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这力量大到有时候会伤了她自己。   她很真,很透明,但做起事情有谋有略,比方写一本书,该怎样收集材料,怎样计划、操作,她自有章法。她观察事物很敏锐,写东西很入骨,一针见血,刺激到你的神经腺。我读《目送》里“四郎探母”一节,大颗的眼泪往下落。   在生活上她不大懂得照顾自己,写作起来更是一投入就不能停下来。她写《大江大海》的时候,有几次我去送饭,发现她写得昏天黑地,到厨房取个碟子都拿不住,掉在地上打碎了。   她惟一不敏感的是她的外表,她不懂打扮。我曾经送她一条裤子,两只裤脚管各有一根带子系住。有一天见面,我发现一只裤管的带子不见了,另一只还绑着。我没好意思说。第二天见面,她还穿那条裤子,还是一有一无。我忍不住了:你知不知道,一条裤腿的带子不见了?她说,是吗?没有了吗?我说,你是我见过的最不爱漂亮的女生。她趴在我肩膀上咯咯咯笑个不停。   她常常出现在演讲场合,要上镜头,要present她自己,但好多次她都穿露趾凉鞋;还有一条裤子穿了25年,裤管起了毛边,看得一班朋友很急。我后来送她一双黑色麂皮的包头小坡跟鞋,百搭。穿衣服,南生建议她只穿黑或白;我建议她,不要穿得太正式,带点休闲才好,至于颜色,白黑灰米卡其色,怎样配都不会出错。   这次她回台湾做文化部长,我为她准备了几件最简单的化妆品:一盒粉,一支大刷子,很简单,不用打底,刷墙一样涂匀就可以了;一个腮红,一管口红,也很简单,不用描边描线,只要涂上抿一下就可以了。   “你教我打扮,我教你思考。”她曾经说。   她确实有思想,而且敏锐。一道看电影,她常有独到的见解,一语道破那种。   她思考的时候不笑。我就提醒她,做一个公众人物,看到镜头就要笑,微笑,哪怕你在思考。她现在很会笑了。   这个选择在她,是需要勇气的,也是一种使命。她还能帮台湾做一点事情,再下去可能就没有足够的体力和精神,所以她去了。我认为,对于台湾的文化建设,她看到了、说出来,她就有能力改进,她是能做事情的人。面对问题,以前她畅所欲言,现在走出去,去行动,有很大不同,要有很大的包容力。有些人攻击她,她只能隐忍。政治,在考验她的容量和耐心。以前她对我说,青霞,困难其实是考验一个人的智慧,我相信她有面对政治的智慧。她不止是作家。   本性里,她是一个纯真的小女孩,至今保有童真,她常常会雀跃。   这次离开香港,她对我说:青霞,不要放弃我。这是她表达友情的方式,很特别。 关于龙应台在日常生活上的低能与混乱,陈浩也讲了不少故事。比方说,她不知道怎样用台湾式的电饭锅;她常常写到饿极了,发现家里没吃的,“如果不是朋友救她,她就饿死了。”她也根本不懂吃,经常胡乱塞一堆东西了事。 几个月前,龙应台穿着球鞋去“立法院”,被“立委”批评“不尊重立法院”。很快,在部长办公室的一格小柜里,躺着一双鞋底中部特别厚的黑鞋子,那是林青霞送来的,“英国律师出庭常穿,站5小时不累。”林还通过媒体对大家说:不要太苛求她。 二 龙应台的手机里时有短信传来,等她处理一宗棘手的、埋有“地雷”的事务。她最近有点忧虑。她没有笑,背着小包,背脊挺直走在人群中。然后,她遇到了郭金坤。 “哗,部长哎。”高雄市计程车司机郭金坤载上龙应台。 “哗,他们都没有认出你?他们够烂。”郭司机好口才,两语三言道破龙前不久遭受的挫折(文化部提名的第5届公共电视董监事名单未获通过):“这么好的名单通不过,够烂!这跟民进党没关系,就是国民党内部在搞。你应该告诉马英九,搞什么搞!叫舆论去骂,他们就会收敛一点。你知道吗,那些部长都一样,私人时间出来都还带一个秘书帮背包包,招呼计程车看都不看我们,不是你这样的……如果台湾每个官员都像你……不过你待不久啦。” 龙应台哈哈大笑:“郭先生,你觉得我会干多久?” “一年啦。公共电视那件事以后,还好你没有马上说我不干了,不然马英九会更丢脸。坦白讲,看不下去走就好了,文人不要这么委屈自己。政治就是利益分配,台湾的政治跟经济会压得你什么都做不成。”郭先生又说:“今天倒阁案(指由民进党立委柯建铭等43人提交的针对“行政院长”陈冲的不信任案)没通过(表决结果46票赞成,66票否决),过了你就不用做了嘛。”龙应台放声大笑。 郭先生最后认真地说,当龙部长宣布下台,他会很留意看报纸。 几天后,当我面对“中研院”钱永祥先生,他对台湾政治作了一番分析:民主制度当然有很多好处,台湾不仅应该实行,而且做得也不错。但今天的台湾政界很消耗人,它逐渐形成这样一个状况:执政党和反对党斗得很厉害,两党的关系基本上就是互相绊对方,就是怎么让对方做不成事,怎样令其出丑。所以,有点理想的政务官很难有所作为。官僚政治化也带来公务员的“常识”: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同一天,中研院副院长王汎森院士温和地说:“台湾政治是另一种综艺节目。” 几天前,当我拜会刚退休的台大建筑与城乡研究所所长夏铸九教授,他细述了台湾从50年代以来一步步走向民主、又“何以至此”的历程。“看2000年以来的蓝绿两党轮替,如同看连续剧,戏剧效果太强了。”夏说,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文人从政的龙应台有其优势:她是文化明星,举手投足引人关注。媒体在台湾政治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许多官员“立委”都在绞尽脑汁谋划怎样明天上报纸,龙应台在这一领域有足够的号召力,而且她的影响横贯两岸四地华人世界。但作为龙应台的老朋友,夏也替她捏着三把汗:一,面对一个组装起来的老衙门,官僚气很重,她能否拖得动;二,蓝绿营的国族认同不一样,会带给她政治压力,文化纠缠着政治议题,其中布满“地雷”;三,台湾过去的文化官员多半并不真爱文化,龙应台如何立文化? 当年龙出任文化局长,李敖断言她做不到3个月,结果她做满一任,3年零3个月。舆论送行时说:“龙应台在将自己的文化理念通过官僚机器的运作变成现实后,最终一尘不染地回归文坛。”龙应台则将这一段归纳为“实践平等观念过程中的受伤笔记”。 这一次,也有人预言她将是第一个辞官的部长,结果财政部长第一个辞职;9月28日,劳工部长含泪卸任;10月7日,“行政院”发言人请辞获准;8个月过去,龙应台还在。 从作家龙应台到官员龙应台,这个案本是一个小奇迹,令人看到背后那个相对宽松、活泼的环境—— 1999年7月,正当龙应台筹划着带两个孩子沿莱茵河岸单车旅行,她接到台北市长马英九秘书的来电,大意是邀请龙教授出任台北市首任文化局长,“请龙老师把履历寄到台北。” 龙不假思索答道:“要履历?我又不跟你们求职,干嘛要寄履历给你们?需要认识我的话,去书店买我的书啊!” 几天后,她接到马英九的越洋电话。交谈中,她知道,这位市长还真读了“那些没什么意思的书”。 又过几周,接到电话:市长将到法兰克福,“龙老师能不能到他下榻的酒店一谈?” “只有王来见士,哪有士去见王的道理?欢迎市长来我家一谈。”龙应台答得三分玩笑、七分认真。 于是,马英九从台北飞到罗马,在密集而繁琐的公务行程之余,只身与秘书悄悄飞到法兰克福机场,再从机场搭出租车,在德国的暗夜中找到了龙应台离城20里的乡下的家,风尘仆仆…… 这不仅是一段现代版“三顾茅庐”的佳话,也是马英九综合考量的结果。中正大学传播学系罗世宏副教授告诉我:如果兼顾台湾本土和大格局下的历史文化,兼顾华人世界的影响力,在台南农村的清贫中长大,会说台语、汉语、英语,至今只拿一本台湾护照的龙应台是不二人选。她的影响力,也能从台湾媒体几年前所做的民意调查中得见:龙应台、林怀民、严长寿……名单通常是这样。 从此,一个一贯批评政府的作家进入了政府。而且,她得到来自台湾文化界的拥抱远多于挤压。夏铸九说,“她是内行,所以跟文化界的朋友关系比历任文化主管官员都要真切紧密。我曾经向她抱怨,自从参与宝藏岩案(一片城中村性质的空地,在龙应台和文化界人士的努力下被打造成一座艺术村),我开的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只是,政坛非菜坛,无处不尘埃。官场的重点也不在做事。眼前就是例子: 9月26日,“立委”陈学圣在质询时说,有些部会送“立委”进口大葡萄当中秋贺礼;有些部会送香烟,一出手就是10条;只有文化部什么都没送,让其他部出糗、成为箭靶。龙应台说,文化部从未编列预算送礼给“立委”,以后也不会送。 “但这个错,我为你喝彩。”陈学圣说。 “我能感受到你的诚恳。”龙应台说。 “你这是对我的侮辱。”陈学圣说。 “为什么?”龙应台问。 底下众“立委”笑。太多的官场潜台词,她还不熟悉。有报纸在第二天报道这一幕后,添了一句:“一位作家说过:龙应台笔下犀利,私底下是个傻大姐。” 龙应台以她的人气、血气面对官场的习气、阴气,多有挫折。她以镜头之外的无奈、无言表明:政治是斗争,是行动与后果的算计,是台上与台下的演出,是步步为营。政治够浑杂,杂到她每天必须按捺住一些什么,忘掉一些什么。 三 住在香港9年间,龙应台每两周回一次屏东看望母亲,如今人在台湾,倒有些勉强。她每周要去“立法院”两次参加施政备询,去“行政院”至少一次,无数个部门会议等着她去开,无数份红皮公文等着她阅批,还有,无数个“看到镜头就微笑”的场合等着她莅临。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我有些恍惚:眼前分明是80年代那个写文章的“胡美丽”在扮演这个“官员龙应台”。确实,当年许多读者以为龙应台才是笔名。 现在,官员龙应台回到小晶,搂着她86岁、当年强悍无比的母亲。母亲已经不认得女儿,但熟悉她的拥抱。曾经,在作家龙应台时段,她买来颜色各异的指甲油,帮母亲一个指甲涂上一种颜色,再抹口红,再上胭脂,消磨母女二人的黄昏。现在,母亲已经瘦弱得像个孩子,强大的女儿轻轻倚在她的身旁,闭上眼,不说话。每周印发各司局的密密的部长行程里,没有一栏供她表达:我累了。 在眼睛闭上片刻的世界里,小晶也许想到父亲,那个会用湖南话吟诵《陈情表》或《告子下》的乡村警察。当女儿成为作家,他没有表示什么,但女儿做了局长,他在人前有掩不住的骄傲。他没能看到女儿当上部长。 中国传统里,科举制度是为选拔官员。一般人心目中,读书就是为了做官,士与仕的结合才是正途。这传统在台湾今天的仕途高端仍看得见——马英九的本届“行政院”里,有47位博士(共27个部会)。只是时代不同,政治的形式和内容发生了巨大变化,士的考题也瞬息万变。20世纪以来,在世界许多地方,渐次上演耐人寻味的“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 独立却空谈,实践却扭曲(或曰忍辱负重),这吊诡本身就提出两个命题:1.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是不是知识分子最珍贵的品质?2.知识分子的说和做,哪个对社会更有用? 关于前者,许多年前,龙应台和马英九之间有一番对话—— 龙问:“你把她找来,是因为她有独立的精神。如果她一进入官僚体系就失去这份精神,也就抵消了你找她来的意义,你同意吗?” 马答:“如果她失去了独立的精神,那么她输了,我也输了。” 关于后者,稻田电影工作室的王小棣导演认为,在大学教书的龙应台是位好老师,她会影响许多学生;作为文人的龙应台也能胜任“社会的朋友”,她会影响民众。这些角色在王看来,都比当局长、部长更有价值;而当官,很可能令龙应台的人生减分。但,这是她的选择。 那么对于个人,对朋友眼中“天真的高中女生”、“初入文坛只有单纯的正义感而对政治的认识为零”、“至今不懂政治”的龙应台而言,这压力或张力会将她扭成何种形状,又会将她引向何处?底线在哪里? 数月前龙应台在“立法院”接受民进党“立委”段宜康的质询,被称“厚脸皮”、“马团队中最耀眼的花瓶”,被穷追猛打要她对国民党在白色恐怖时期的罪孽表态。龙应台拨了一下讲台上的话筒拂袖而去,留下一个颤抖的话筒在台上。几分钟后,她又重新站回到备询席上。这段视频被广为传播。 龙应台告诉我,之所以拒绝回答,是因为反对表态文化,这有悖于她一贯坚持的宽容原则。“宽容是说,在你认为对的事情里,也要留一点空间给别人,不能拿着你的对去压迫别人表态。” 我拜访了“外省二代”、在台湾政坛表现特异、口碑不错的段宜康“立委”。 龙应台在当台北市文化局长的时候,我在台北市当议员,我跟她有一些冲突。我对她的观察是这样:她其实不适合当行政官员啦,她适合写文章。因为她对行政事务没有耐心,她喜欢的是包装得很漂亮的东西,我们讲的“放烟火”,就是能让她有所表现的活动。许多文化事务是长期的、打底子的工作,虽然她有很强的光环,大家对她有很高的期待,可惜都没有做好。比方讲,许多年来,台北都没有一个能代表这个城市的文化活动。她跟大部分人一样,做的是硬体(硬件),然后委托经营,这是最轻松的。   此番她上任文化部长,我观察的结果与12年前仍然一样,她缺乏去做文化深层奠基的能力。台湾最大的问题出在教育,不是指专才教育,是指培养观众。我们从小的教育都有标准答案,它指向惟一正确。这样环境里成长的人,很难真正尊重别人的审美、尊重别人的主张跟我不一样,尊重别人支持国民党,这是台湾文化和民主最欠缺的部分。看起来很多元,版本可以有许多,但答案依然只有一个。蓝看绿,看支持阿扁,就觉得没有水准,就是糟糕的;民进党看国民党,就是要出卖台湾。没有这回事嘛,为什么要搞到水火不容?搞演出,搞文创园区,搞艺文补助,这不是文化部。文化部如果有存在的必要,就是要去养育那个多元,它的根源在教育,这是很吃力的事情——推动全社会,学会尊重。    我面前的段委员彬彬有礼,谈吐不俗,毫无镜头前咄咄逼人、有失尊重的形状。 同是“立委”的高金素梅告诉我,当她初次以“立委”身份进“立法院”,看到电视拍不到的部分,也是愕然:啊,台上骂来骂去,原来台下是可以握手的。甚至,罗世宏续上:等下一起去喝酒。“立委”(民意代表)多半是镜头前的表演动物,如今的台湾人已经见怪不怪。龙应台说,每次她站在那里备询,都要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这不是真的,这只是表演,不要被激怒。 我也注意到,段宜康和龙应台在很多理念上是一致或相近的。如果他们只是文化部同仁,也许会合作愉快。是什么,令他们“冲突”? 所有受访者异口同声:政治,已沦为某种游戏的民主政治。狂飙如李敖者,甚至告诉我:民主是假的!言论自由是假的!只是这两个字,太诱人。 四 15岁那年,龙应台就想过:将来要做一个不需要向别人敬礼的工作。在进入一个等级分明、令出必行的体系之后,她一度仍不按规则出牌,多有“突围”之举。譬如,她曾拒绝为配合马市长剪彩办美展、搞演出,此举虽也得到市长支持,但长此以往别具一格,市长也要承受来自整部机器的压力。 文化圈中人说,因为文人气质和率真性格,龙应台常有随兴之举,有些人却“不爱看她那个调调”。再加上“傲慢”或者初期工作方法的简单粗糙,她确实得罪了一些人。原“二二八”纪念馆馆长叶博文先生就曾将与龙应台的“冲突”写在一本书里。市长时期的马英九对龙应台的“礼让三分”,也让一些人不那么舒服。 那时候的龙局长雀跃着想施展理想。她每天工作16个小时,自述“整天顶着头盔上战场”。王小棣曾见她伏在市政府大门边的一张桌子上写着什么,一问,她说正要出门,有些事还没想好,想到就写下来。王小棣对我说,当年文建会的工作是相当粗糙的,而龙应台确实做了一些事情。 翻开台北市文化局2003年编写的《东倒西歪,三年有成——台北文化一千天》,可查龙局长的事迹:台北的文化地景开创了许多“第一”,包括第一个国际艺术村、第一个华人世界的国际诗歌节、第一个古迹专业演艺厅(中山堂)、第一个专业艺术电影院(台北之家)、提倡修复并开放许多名人故居(包括钱穆、林语堂等人的故居)、第一个公私合营模式的美术馆(台北当代艺术馆)、制定第一个“树木保护自治条例”。她还推动了老巷弄老房子的拯救,其中包括夏铸九教授与我见面的紫藤庐,那是哈耶克弟子周德伟的故居。 王小棣对龙做事的韧性印象深刻:在拍摄与《大江大海》有关的一部纪录片时,龙跟着叙述者踩着碎石子路一路小跑到码头,穿着平底鞋,跑了将近半小时,当时她57岁。 在“受尽了政治的折磨和实务的历练”之后,龙应台终于发现做官不能像作文那样“理直气壮”,而理直气壮,是1986年《野火集》横空出世时的动人之处。 夏铸九说,有过不那么愉快的局长经验,如今的龙应台已不那么简单,她知道什么时候该斩钉截铁,什么时候该动用柔软示弱。 元智大学艺术与设计系主任阮庆岳说,龙应台此番重新上阵,信仰的底蕴大约未变,对权力的诱惑也应傲骨犹在,真正的挑战还是落在她沟通的技巧与能力上。 上任第一天,龙应台走了16个“立委”办公室,跟“立法院”院长王金平谈两个人童年都待过的乡下新竹,很快又去拜访各部各会。“这些方面我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政府机构里,每一个部会都是本位主义的,对于其他部会在做什么是没有理解的,全世界都一样。如果想让社会进步,一定要合作。”龙对我说。 9月22日,我看到她与交通部长毛治国、艺大校长朱宗庆站在一起,站在火车站起舞的学生中间。我听到她说感谢。 龙就任之后提出的第一个设想是“让文化从村落做起”。她想知道,台东县达仁乡、南投县中寮乡等收入最低乡镇的孩子,跟台北市信义区的同龄孩子,能否享有同等的文化权?这个命题来自她的早年经历,当年她到台北念书,发现同学听的音乐、谈的话题、见的事情,她通通不知。但缩小贫富差距这件事不是文化部能独立完成的,要跟教育部、经济部合作,才能让以下这些行动不浮于表面:云门舞集到乡下庙前的广场上演出,画家、作家下到偏乡中小学去交流,装满书的文化列车开到苗栗乡下人家的门前去播种,乡下孩子到台北的博物馆来开眼界…… 眼下的台湾媒体非常乐意向公众报告一个“放柔身段,有所妥协”的龙应台。但她说,我没有变。“一个人所抵抗和所坚持的,汇成一个总体,就叫作信仰。但信仰,依靠的不是隆重的大声宣告,它藏在日常生活的细节里,流露在举手投足间最寻常最微小的决定里。” 官员龙应台,充满细节。9月19日,圆山饭店,台北电视节。龙应台在致辞中照顾到远道而来的欧美客人,插入大段英文讲话。她特别建议第一次到台北的外国人去孔庙看看,去西门町转转,“We have a lot of gay bars,台北是对同性恋最宽容的城市之一”;她反复提及Chinese speaking world。这些细节,提示了她的视野和角度,可能是未来作为的立足点。 媒体人邱立本曾经发问:内战心态还在两岸华人中存在,怎样超越?台湾之行也令我感受到:内战心态也在台湾党人中存在,怎样超越? 2012年中秋前夕,龙应台笑着说:“闽南谚语讲,‘欢喜做,甘愿受’,只要我在,就做。”   原文: 点击 © 壳子人 for 新闻理想档案馆 , 2012/10/31. | Permalink | 光荣之路 Post tags: 南方人物周刊 New:!我们建立了OMM人人公共主页!欢迎关注! | OMM通讯社@新浪微博 | OhMyMedia@Twitt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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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 | 幸福是什么?

幸福就是,从政的人不必害怕暗杀,抗议的人不必害怕镇压,富人不必害怕绑票,穷人不必害怕最后一只碗被没收,中产阶级不必害怕流血革命,普罗大众不必害怕领袖说了一句话,明天可能有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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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 | 龙应台:中国人不一样

中国人究竟有多么不一样?加州学者张隆溪曾经用了一个例子:小说家波赫士为了彰显中国人的“不一样”,说他在一部中国百科全书里读到中国人对“动物”是这样进行分类的: 一、属于天子的动物,二、经过防腐处理的动物,三、已经驯服的,四、乳猪,五、会尖叫的,六、寓言动物,七、无主的狗,八、属于此类的……,十一、用骆驼细毛可画出的,十二、以此类推,十三、打翻了水瓶的,十四、远观貌似苍蝇的。 波赫士当然是天花乱坠,旨在嘲弄,但傅科却正经八百地去解读波赫士的玩笑。他说,中国人这样“不一样”的思维方式显示出“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一个文化,这个文化专注于空间秩序;对于事物的复杂性的理解,以我们的归类思维方式,与他们是完全无法进行命名、讨论、思考的。” 中国人的“非逻辑”思维在中国哲学家圈内也是一个争论已久的题目;梁漱冥就曾经强调过中国人重玄学的直观思维。但是波赫士的“百科全书”如此荒谬而竟有人上当,表示“中国人不一样”这个认定在欧洲是如何的根深蒂固。这种认定在的通俗文化里也非常普遍。 德国南部有个旅游景点,叫“欧州乐园”,有“小意大利”、“小瑞士”、“小法国”等。每个小国里都有鲜花怒放的庭园、雅致的小桥流水。带着民族风味的房子漆着明亮的彩色,童话中的公主和小矮人随着甜美的音乐向游客微笑、点头。 乐园中唯一不属于欧州的国度叫做“巴塔维亚之屋”(巴塔维亚是雅加达旧称)。这个亚州小国嘛,就在一个乌七八黑的水流通道里,阴森森的。游客坐在小船上,看见的是头戴斗笠、蓄山羊胡的蜡制中国人。怪模怪样的亭台楼阁;鳄鱼埋伏水中,长蛇盘身树干对游人丝丝吐信。失火的房子里,一个黄种人强盗高举着尖刀正追杀一个嘶喊的妇女。 “欧州乐园”所推出的亚洲图像使我想起英国作家德昆西的名著“一个鸦片鬼的忏悔”。“忏悔”中当年最脍炙人口的段落是他对自己梦魇的描述。德昆西的梦魇有一个不断重复浮现的主题:“属于亚洲的种种最恐怖的酷刑和意象。”誓如“在中国和印度最常见的热带动物──飞禽猛兽、爬虫、奇花异木”,都以最可怕的形象出现。鳄鱼追咬不放,他逃进“一间中国房子里,里头藤制桌椅的脚突然活动起来;鳄鱼那令人恶心的头和邪恶的眼盯着我看。”但他的孩子将他吵醒,他看见孩子“天真”的、“属于人类”的脸庞时,不禁泪下。 “欧州乐园”所反映的不过是德昆西对欧亚文化差异成见的翻版──欧洲是光明的、理性的、愉悦无邪而安全的,亚洲则是阴森的、非理性的、神秘诧异而危险的。可叹的是,从德昆西到“欧州乐园”,人类已经走了一百五十年的时光! 欧洲人固执地继续相信“中国人不一样”当然有许多复杂的原因,其中之一可能是人们对异国风情有一种自然的向往;神秘而又危险的异国风情较之一般的异国风情又更有刺激性。没有了阴森恐怖的“巴塔维亚之屋”,“欧州乐园”岂不太无聊了? 两极化的东西文化 中国人对西方人自然也有难以打破的成见。在义和团的年代,许许多多的中国农民深信传教士会拐骗小孩,然后在教堂地窖里挖出小孩的眼珠。到一百年后的今天,仍旧有不少人相信中国人和西方人从人性基本上就完全不同。一九九七年十一月的上海大报就刊了这么一篇文章: “中国人深谙兵法,但崇尚和平;我们参战是出于自卫,洋人则爱挑衅、好杀戮及侵略。 中国人出口他们认为最好的东西;洋人出口最能获利的东西。 中国人的疆界由民族融合而定;洋人疆界倚靠刺刀和马靴。 中国人讲义,洋人讲利。 中国人教导子女知足,洋人教导子女要求更多。” 黑白二分、简化到这个程度的思考在这里是无须详论的,但是同样简约制式的思考方式却也同时是许多亚洲领袖津津乐道的所谓“亚洲价值”的基础。在“亚洲价值”的架构里,中国文化,一言以蔽之,就是一个群体文化,而西方文化,一言以蔽之,就是一个个人文化。人权观念与个人主义是分不开的,因此它是西方所特有的财产,不属中国传统。结论就是:不能将现代西方的人权标准求诸中国。对中国要求人权的,若是中国人,就是卖国叛徒;若是西方人,就是殖民主义者。这种推论法不仅只是中国的民族主义者爱用,西方许多自诩进步的自由派知识分子──所谓“文化相对论者”,也坚持这样的观点。 这样的观点有两个基本问题。首先,个人主义或者人权观念属不属于中国传统,和应不应该在中国推行人权丝毫没有逻辑上的必然关系。马克思主义显然不属于中国传统,却在中国运行了半个世纪之久。女人缠足显然属于中国传统,却被中国人摈弃了半个世纪以上。所谓传统,不是固定的既成事实,而是不断的突破发生。 第二个问题是,对文化的简化就是对文化的扭曲。中国文化在时间上绵延三千多年,在空间上横越高山大海,在组织上蕴涵数不清的民族,在思想上包容百家学说,还不去提种种巨大的外来影响,誓如佛教。“一言以蔽之”地断言中国传统中没有个人主义,就是完全无视与儒家并列的种种思想流派,誓如极重个人自由解放的道家,即便是儒家思想本身,又何尝不是一个充满辩证质疑、不断推翻重建的过程? 西方文化发展形成的复杂,同样抗拒着任何“一言以蔽之”的简化。你说个人主义或自由主义是西方文化的胎记?哪一个时期的西方文化?文艺复兴前夕或文艺复兴后?启蒙运动前或启蒙运动后?你说人权观念属于西方传统?法国大革命前或法国大革命后?个人、自由、人权,在西方文化里也是经过长期的辩证和实验才发展出来的东西,不是他们“固有”的财产。 文化,根本没有“固有”这回事。它绝不是一幅死的挂在墙上已完成的画──油墨已干,不容任何增添涂改。文化是一条活生生的、浩浩荡荡的大江大河,里头主流、支流、逆流、漩涡,甚至于决堤的暴涨,彼此不断地激荡冲撞,不断地形成新的河道景观。文化一“固有”,就死了。 当然,把文化简化、两极化,是挺有用的。它能够清楚地分出“非我族类”,而异我之分又满足了人类天性需要的自我定位与安全感。对于统治者而言,它又是一个可以巩固政权的便利工具。步骤一,他按照自己统治所需来定义什么是“民族传统”、“固有文化”。步骤二,将敌对的文化定义为相反的另一极。步骤三,将他所定义的“民族传统”、“固有文化”与“爱国”画上等号。这么一来,任何对他的统治有所贺疑的人都成了“叛国者”,他可以轻易地镇压消灭,往往还得到人民的支持,以“爱国”之名。 代表谁的中国人? 文化多元主义的原则是很吸引人的∶不同文化之间确实存在差异,而且我们必须尊重别人保持文化差异的意愿。但是在我看来,问题症结不在“尊重”文化差异,而在“认识”真实的文化差异。好吧,“中国人说,人权观念属西方文化,不是中国传统,所以不适用于中国”。在辩论适用不适用之前,有些根本的问题得先搞清楚。 是什么“中国人”提出这种说辞?他们是统治者还是被统治者?是中国人的少数还是多数?如果是少数,他们有什么代表性?如果是多数,他们持这样的主张是基于什么样的历史事实、什么样的哲学思考、什么样的动机、什么样的权利? 这些问题不先追究,我们何从知道他们所宣称的“文化差异”是真是伪?如果所谓文化差异根本不能成立,就不必再讨论下去了;文化相对论者也无法置喙其中。假使文化差异是真实的,这个时侯,作为一个西方人,他可以考虑究竟该如何看待这个差异,而谨记伏尔泰的名言:“尊重不一定是接受。”作为一个中国人,尤且是一个认识到凡是传统就得面临变迁和挑战的中国人,他很可能决定:这个文化传统压根儿不值得尊重,只值得推翻。谁也不会否认,一整部中国近代史就是一个中国传统全盘重估的过程。 但是今天的中国现实又是怎么回事呢?我们所面对的这个政权,它从来不曾允许过别人对历史有不同的解释;它摧毁中国传统引进苏联的马列主义;它为了政治需要数十年不断贬抑儒家思想,近数年来又为了政治需要而鼓吹儒家思想;这个政权把与党的意识形态有“差异”者监禁,又对想保持“差异”的台湾进行飞弹武力恫吓。这样一个政权企图在世界上代表所有中国人说话,企图向世界解释什么是中国文化传统,并且要求国际尊重它的文化“差异”,一种由武力定义的文化“差异”。奇不奇怪? 托玛斯·曼流亡美国时,记者问他是否怀念德国文化,他答道:“我在哪里,德国文化就在哪里。”他的意思够清楚了:假使硬要一个人来代表德语文化的话,那么那一个人就是他托玛斯·曼而不是希特勒。告诉我,哪一个文化相对论者要“尊重”希特勒所宣称的德国文化“差异”?当然,同一个德语文化培育了托玛斯·曼也培育了希特勒,但是全盘接受一个由统治者片面定义的文化差异而毫不批判置疑,在我看来不是盲目无知,就是对受压迫者冷酷漠视。 人权观念属不属于中国传统?这个问题和中国人该不该享有现代人权毫不相干。但是在深入探究这个问题时,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多样性与复杂性就会较清晰地浮现出来,两者都不能以简化或两极化来理解和对比。尊重文化差异,是的,然而必得是真正的文化差异,而不是由统治者为了权力需要所设计出来的伪差异,或者是为了满足观光客而想像出来的“巴塔维亚之屋”一类的变形差异。 我个人并不担忧异国风情和神秘感的消失,真正的文化差异可以提供足够的空间让想像奔驰、好奇心深掘,而不冒扭曲的危险。扭曲一个文化固然可能点燃有趣的“创造性的误解”,却更可能导致毁灭性的仇恨。 相关文章 龙应台:中国人不一样 龙应台:中国人也是有名字的 中国人的民族主义:从何而来?影响几何? 《纽约时报》失信的中国 徐贲:中国人拜偶像的心灵危机 张化桥:中国人排外十分愚蠢 龙应台:祟洋或反洋,我们都是别人的奴隶 早在200年前 英国人就看透了中国 历史上优雅的中国人哪去了? 中国人会思维吗?—中式思维的五大逻辑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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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 | 专访龙应台:“诺贝尔文学奖是一个好的阅读建议”

龙应台认为莫言对农民、对饥饿、对“残酷”都有着深刻理解。图为2002年11月龙应台邀请莫言出任台北“驻市作家”。 (龙应台 供图) 2012年5月作家龙应台就任台湾创设的“文化部”首任部长,十年前的2003年,她卸任了台北市创设的文化局首任局长。做局长的龙应台先后邀请了高行健和莫言出任台北市的“驻市作家”,其时他们都尚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对于莫言获奖,龙应台表示“特别欢喜”。 南方周末 :当时你起意为一个城市邀请驻市作家,有什么期望吗? 龙应台 :邀请高行健来驻市是在1999年,他得奖之前,莫言第一次来台湾是我在2001年邀请的,当时一同来的还有李锐、王安忆。2002年再邀莫言单独前来驻市,他整整停留了一个月。13年前,我们陆陆续续地邀请大陆作家到台湾来,有好几层的意义。第一层是,让两岸的人民认识到对方的心灵,文学可能比表演艺术、视觉艺术还要来得更深,所以持续地邀请大陆作家过来,同时也送台湾作家到大陆去,是一个双向的交流。第二层思索是,1999年,大陆作家还不像现在这么容易出来,我有意地创造一点外面的空间给大陆的作家,期望外面的生活或可给他们带来不同的体验、更多的灵感、更开阔的视野。他们认识了台湾,对台湾的情感也可能不一样。第三层,他们在台湾跟我们的各类作家、年轻学生座谈的过程里,对于我们的年轻学生和创作者也会给予不同的冲击。 南方周末 :当时这些作家在台湾的粉丝多吗? 龙应台 :高行健的作品比较是看门道的人才进得去,莫言的作品则是看门道和看热闹的人基本上都能跨入的。 南方周末 :你曾经写过一本主要是关于海外作家的小说评论集,关于大陆的文学阅读你是没有写过评论的,对大陆作家写作的总体质量有怎样一个印象? 龙应台 :不敢说,因为看得不够多。就能够看到的部分而言,好的作品蛮多,但是它的好有不同的衡量标准,有的是纯文学,有精湛的文字艺术和深刻的思想,可是另外一类,譬如那些带有个人自传色彩的作品,包括早期像丛维熙、王蒙、张贤亮等人的作品,对于我这样的中国境外读者也很有魅力,透过这样的作品,欣赏文字的同时,了解中国。 南方周末 :莫言是你个人阅读中偏好的一个作家吗? 龙应台 :我相当欣赏。 南方周末 :莫言获奖之后,在媒体的关注中尤其是西方媒体关注中,政治的标准似乎成为一个重要的指标,那么在你看来政治标准是衡量文学的一个标准吗? 龙应台 :我觉得挺烦的。我们到底还有没有“单纯”的能力──就用文学来看文学?难道每给一个文学奖,我们就先检讨作者的政治立场,或者先检查他是不是一个什么“主义者”? 再说,诺贝尔奖不过就是一个奖嘛。而且这中间带了很多片面的知识以及片面的接触,诺贝尔奖不代表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文学标准。它不过就是一个18个瑞典的饱学之士所组成的阅读小组所作出的评选结果。因为是饱学之士,因为有大量阅读世界文学的经验,这个小组所选出来的作品绝大多数是好作品,但那不是一个举世的标准——那十八个人也并不这么宣称。实际上,文学哪有举世的标准呢? 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很多市场的因素,市场的因素就像是你进入一个超级市场,走过那些放东西的架子,某个品牌的洗发精若是放在和你的视线差不多高度的位置上,它通常卖得很好;如果某个牌子的洗发精放在跟你的膝盖一个高度的位置或者脚底的高度,眼睛不容易看见,那就很难卖出去。诺贝尔奖也是这样,世界上各种语系的作品,像印度、非洲、拉丁美洲有很多好的作品,但是这些作品有没有被翻译,或者它翻译的品质不好,或说它的出版社不懂行销,那就等于它不被置于跟你眼睛等高那一格的位置上,难被看见。这些文学以外的因素,都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逻辑里。所以诺贝尔文学奖是一个好的阅读建议,但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绝对标准或者前提。在这个认知之下,可能符合这个标准的作品很多,只可惜没被看见。台湾的好作品也真不少呢。 南方周末 :你关于诺贝尔奖的文章谈到西方汉学家们会用一种“中国味道”即观光客式的眼光看中国文学作品,你认为莫言的中选会有这样的痕迹在里面吗? 龙应台 :你所说的这种现象当然有,但是刚巧对于莫言获奖,我不认为如此。而且我甚至也觉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审们,在这么多年的历练之后,他们其实也相当有自觉,我觉得他们一定都问过自己“我投票给这个作品是不是我的东方主义猎奇心理在作祟”,这些饱学之士绝对不是没有警觉的平凡无知之辈。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对于莫言的作品,很多人是透过张艺谋的电影去看《红高粱》的,我猜想看过电影的人可能比看过小说的人多,对于那样一个浓烈色彩、语言和暴力的应用,再加上中国的土地为背景,是不是有猎奇和东方主义的东西在,也许,但是有的作品有超越性。读莫言的作品,你会发现他对土地、对农民、对饥饿,尤其是对“残酷”,是了解的,而且了解得蛮深刻。他也许不咆哮,但是不咆哮不代表他看不见。用“中国味道”来看他的作品,有点小看了。 南方周末 :有人认为莫言的获奖不能体现诺贝尔文学奖的所谓对理想主义的关注。你觉得所谓理想主义和莫言身上有这样的关联吗? 龙应台 :怎么界定理想主义呢?所谓理想主义,可能有一万种表达的方式吧?收或放、取或舍、怒吼或沉吟、当众激昂或闭门自苦──不都是吗?我自己比较不敢用一个标准一把尺去衡量或者要求一个模式的爱国、勇敢、英雄、理想主义。 南方周末 :你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你的亲身感受中是否只有在华文世界才有这种诺贝尔情结呢? 龙应台 :应该有两个层面,一方面这不是华文世界的问题,这是人类心理的问题。我相信当一个匈牙利的作家、波兰的作家、智利的作家得奖的时候,他的人民同样觉得光荣;但是另一个层面,华文世界把诺贝尔奖当作天上的星星那样的高度来看,可能反映出来的是我们对自己文化的自信还不那么饱满? 南方周末 :华文作家获奖之后,华人的文化自信是不是已经被建立起来了呢? 龙应台 :也许不那么简单,但是我有一点点奢望和期待。对莫言获奖我确实有一种特别的高兴,莫言是从汉语花园的泥巴里头长出来的鲜活的透明的大萝卜,它就长在你的脚下,就在你的花园里头。 我想的是,莫言的得奖是不是能够让中国土地上的人们有更多的反思、更多的追问,中国能不能够把莫言当做中国对外的一个文化大使?莫言得奖了,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会不会更有自信,因而把心敞开,更浑身放松、更从容不迫? 莫言得奖,我特别欢喜,因为有这样的期待。 (本文有删节) 相关文章 莫言获奖是我们的80年代的胜利 莫言用“残酷叙事”建立了一个隐秘的文学王国 【组图】中国作家莫言获得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 1000本,终于卖光:莫言在瑞典的三部小说 莫言2005年香港公开大学演讲: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作者与译者 红色作家莫言身上的红色文化基因 用英语重新演绎《红楼梦》 龙应台:韩寒在台找到中华文化的温润 狄更斯的热闹与寂寞 电影导师麦基:“好莱坞编剧教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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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C | 龍應台:莫言獲獎不應考慮政治因素

台灣首任文化部長龍應台於周一(10月15日)接受BBC中文網獨家專訪,回答了有關中國作家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等提問。 龍應台回答BBC中文總監李文的提問時說,看中國作家莫言獲得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一事,不應該有太多的政治考量。 雖然表示,自己並非生活在中國,許多細節並不清楚,但是龍應台認為是否是個好作家,「不是過問政治立場」。 尊重作家 龍應台說,而且單從文字文學上來看,莫言並不是個所謂的「紅色作家」。 龍應台強調,對權力的抗議有很多種,有的是「細水長流」、有的則是「風風火火」。 龍應台呼籲「最寬大的空間」和「最寬容的文化」,而不是要求每個人都是同個模式、同種選擇。 在回答此一問題時,龍應台以沒有點出姓名的方式說,中國有三個諾貝爾獎得主,「一個關在門裏」、「一個關在門外」。 她形容獲得今年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是「站在高梁土地上的作家」,稱中國可以趁此機會讓莫言擔任中國的文化大使,也把門打開,讓「門裏的可以出去」、「門外的可以進來」,讓這三個中國的諾貝爾獎得主都可以「自由行走在中國的泥土上」。 龍應台說,莫言未來也許有更多的責任扛負在肩頭上,但是外界也應該尊重莫言個人的選擇。 再度出馬 這次也是著有《野火集》、《大江大海1949》等批判性質作品的龍應台,一生第二次出任官職。 上次是擔任台北市文化局長的龍應台說,她之所以同意出任文化部長,是因為自己已經60歲,雖然當官辛苦,但是「晚一點就什麼都不可能了」,「是人生最後一次」,所以作出了如此的選擇。 龍應台也以強調的語氣回答有關第二次出任官職的提問,表示她是為了「盡一份心力」,她形容權力和寫作相比是「太小了」。 龍應台還說,她對權力沒有興趣,她形容在台灣當官是「官不聊生」,「權力沒什麼值得迷戀的」。 文化空間 在闡釋什麼是「文化」這個問題上,龍應台說「鋪紅地毯、吊水晶燈這樣地看表演」是「太窄義」的文化。 她認為收音機或者是電視能播放什麼樣的節目、書店裏面能夠販賣什麼樣的書籍,都是文化,而一個環境培養出來的特質,就是文化。 龍應台說,政府在文化上是扮演著「搭台」的角色,而不是「表演者」,政府部門不能也不應該主導文化,政府部門要作的是為文化創作者解決困難。 在被問到,台灣是否有意以文化空間來爭取外交空間的時候,龍應台解釋說,台灣推廣文化的原意本來就不是利用文化來達到政治目的。 龍應台說,推廣文化讓更多人知道台灣的文化才是重點,至於對外交空間會產生設麼影響則是附帶可能產生的結果。 她表示,台灣展現「軟實力」,要著重的是「軟」的方面,台灣的文化特點就是「軟」、例如到地方政府機關大樓,沒有人擋駕,就是一種柔軟、溫柔。 網路時代 雖然是新上任不到半年的文化部長,但是龍應台對微博之類的社群網站並不陌生,她向李文表示,雖然先前曾經出現以她為名的微博,但是都是假冒的。 龍應台說,她有意未來開設「潛水微博」,了解一下對岸網民和年輕人的想法。 在兩岸文化交流方面,龍應台認為,十分需要彼此的互信、不要簽署虛假的協議。 龍應台還表示,擔任文化部長的任期內,訪問中國的機會非常小,只有在「受到尊重」、「適當的身份」才會到中國訪問。 在回答一名有意為中國民主作出努力的網友提問時,龍應台呼籲網友以「開闊的心、深度的觀察,來看台灣所發生的一切事情」。 因為台灣往民主發展的道路、一路上跌跌撞撞,但是卻具有中國發展、最能夠參考的價值。 本次專訪視頻即將於本周內在BBC中文網上播出,屆時敬請收看。 網友如有評論,請用下表發表看法: 聯絡薦言 * 須填寫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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