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支柱 | 马建长篇小说《阴之道》选段(三)
新闻简播:2013年5月23日14时许,现居嘉鱼县鱼岳镇铁坡村26岁妇女张银萍因政策外怀孕,到鱼岳镇计划生育服务中心引产,术后大出血,在该县人民医院救治无效后死亡。 目前,该县正按法定程序对该例孕妇死亡原因申请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从事手术单位已被责令停业整顿,相关责任人正在接受调查。 堕胎 老二脸色难看地从另一家的过桥板上了停在江边的小船然后拐进船舱,脸上挂着尘土和霉气。 打通了,怎么了,家里怎么了。美黎脸红心跳 。 毁了,跟我天天在这儿拆的一样,一个窗框都没剩下。老二把一个捡的娃娃敲了敲尘土,递给了囡囡。 什么,我们没家了。那我的楸木大衣柜呢,里面还有我们一年四季衣服被褥还有影集和姥姥给我的柳琴。 老二点了烟吸着。一只落在船舷上的蜻蜓抖抖翅膀飞走了。 那,家人去了哪里。美黎看着岸边游远了的鸭子有些着急,她想去赶回窝里。 爸妈那儿没拆。我是给孔昭伟也打了电话,他说村里拆了九户超生的,都是拒交罚款,只有小胖他爹交了九千元,才保住了房子。村里抓走四十三人,放回了九个,其他人都要判刑了。 囡囡抱着红裙子娃娃:爸爸,她叫什么名字。 叫倒霉。老二缩坐在席子上,旁边是囡囡吃了一半的香蕉和美黎的裤衩还有他刚脱下的汗衫。 她是不是真的。爸爸,我喜欢她的头发,我要给她洗脸。 怪了,谁告了密,我们不算超生户,咋敢罚款扒屋。是不是上次给父亲打电话被监听了。 囡囡,先给我,洗干净再玩,一整天热的烘烘神。美黎肚子大的无法坐下,就用脚勾了老二的脏汗衫到船面上,手就扶着舱门背着夕阳喘气流汗。黄昏的热风吹了吹她汗湿的长裙:打电话又没地址,他们不会追到这儿。 听说三峡县也要搞人口普查了。外地民工也要有三证,拆迁办让我们去补办。 那咱们就快走吧。万一搜查我可就死定了。美黎抬头看着岸上,像是有些人从车上下来往船这边走着。然后有个男人从另一只船上在喊她:那个大肚子女人,你有准生证没有,哪儿来的。 美黎吓得钻进了舱里,浑身如棉地趴着:老二,快跑,抓人了。 老二刚扑到船尾握着柴油机把柄,两三个男人已经登了船:上来。 俺在洗澡,你想干什么。美黎站到水里吓得打筛。 检查肚子,上来上来,躲在水里也看得见,非法大了肚子,上来。拿出准生证看看。 她没有怀孩子,就是胖。老二慌得脸无血色。 把现有的证件都带上,跟我们去医院检查了再说。很快,另外一只船撑近勾住了船舷。 出来吧,躲也没用,我们是县计生委,就是清查你们这些超生户的。走,快下船。男人手里拿着可乐罐,腰带扣闪着光。 我们是头胎,这是邻居的孩子。老二拉着囡囡的胳膊。 爸爸,我不是邻居的,我没有胡说。囡囡哭着喊妈妈。 头胎,好,那把这个娃儿没收带走,你还敢说这不是你的孩子。男人喝了口可乐说。 谁在这儿怀孕都违反了计划生育法,破坏国家经济发展。这儿不是你们随便下崽的地,这儿是国家三峡大坝建设特区。穿白衬衣戴墨镜的男人冷冷地走近说。 快去,做了我们不超罚,不然就马上通知你们家乡逮人。 我们是农村户口,可以生二胎。老二申辩。 嘿,谁知道你生了几个了。戴墨镜的男人说。 都八个月了,我愿意接受罚款。求求各位了。老二光着膀子站在这些穿衬衣的男人之中显得低三下四。 这打胎流产可是国家任务,不完成,我们可就扣工资了。男人把空罐丢进水里。 老二急得叫了:难道你们就没有人性,逼我的孩子去死。你们也是人生的啊。 你还谈人性, 这要是个女娃儿你还不扔进江里,讲人性,你们这些盲流住哪儿都有弃婴的,别不要脸了。要不是你们弄脏了长江三峡捅了麻烦,谁愿意管你们。一位穿公安警服的女人生气地叫着。 美黎其实知道前两天江边有死婴,但没想到引来了大检查。她真想沉进水里逃走。 不要听他啰嗦,快抓。几个男人跳上船不由分说把美黎拉出水,连推带拉拖到了岸上。她挣扎了几下,但被人狠狠地踢了肚子一脚,就痛得发抖了尖叫了。就在被推进车里的刹那,她看见老二手抄木桨喊叫着乱打,有人掉进了水里,但很快他就被摁倒在船上还把他绑了。她还听见女儿坐在舱里哭喊。 车在还没拆迁完的楼群里钻来钻去,震得她肚子更疼了,她哭着拍车窗用头碰玻璃,旁边两个男人摁住了她胳膊。面包车往更高的山路爬,开过一条两面都有楼房的马路就拐进了一条土路,又走了一阵子才停下。 美黎就闻到了她最恐惧的血腥味儿了,那也是头胎记忆里最深的气息,但这一次更恐惧,进到那门里就要活生生把长在肉里的幸福掏下来,刚被推进屋她就扑向那个穿白大褂的妇女揪她头发,那女人也使劲拧着她手臂的肉:叫老关过来,快,……两个男人上去架住她胳膊,她就不顾大肚子伸腿去踢,踢人,踢空,踢铁床和墙,但头发被人一下子连眼都提了,铁门又进一个男人拿着大针筒:快,架胳膊。美黎双手刚躲到后背就被男人从后面打了一拳,震得孔幸福双手乱抓,然后又被女人扇了一耳光,一个男人对着她胸脯用胳膊肘砸,女人蹲下抱紧她的双腿,然后她被人顺利地从腋下夹紧左臂拉直:成功了,打吧。男人便举着针使劲扎下去,她感到眼前的灯和门缝那条光在晕转。最后,美黎就听到女人说:上班时间你去哪儿了。我,在院里呀,刚去了趟厕所,昨天小兰给的那娃娃鱼吃了闹肚子。你告你老婆,那娃娃鱼要先用热水烫一下把皮刮干净……好了昏了,抬床上吧…… 婴灵就看见母亲多年前被绑在铁床,两只手都绕着一堆麻绳和塑料绳,裙子卷到胸脯那儿,肚子以下光着像是将要宰割的猪,男人揉了揉鼻子,凑过去挑了母亲的内裤看了看,再补一针,母亲满嘴白沫叫:我的娃儿,你们不要杀他,别碰我……但那男人把手伸进她屁股下面一使劲就把内裤扯下……流泯强盗……我孩子有灵,成了鬼也会找你们算账,她吐唾沫,但都落在了脸上……然后男人就去摸母亲的肚子……娘呀,不敢了,求求你们放了吧,拿开手,我,只生这一个,保证不再生了……他也是中国人啊……很快,他用一支长针刺进了她的肚皮……别扎,疼呀,别扎了……然后就听到了婴儿如被摔在菜板的活鱼般乱蹦,长针又准确地刺进孔幸福的脑子,就看到了婴儿在抽搐,在羊水里用手和脚乱踢闷热的子宫,最后就剩下脊椎骨在抖……你母亲把你喂大,就是叫你杀孩子,你们也杀了我吧……行,小关,手艺不错了,你这叫偷艺,懂不懂,那在过去是要给我下跪拜师娘的,……这比上午那个容易,看,按下去头型都显了,再扎不准那真叫笨蛋,嘿……无论美黎喊什么,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像是在处理死尸般在她阴门附近忙着用窥阴器扩开进行阴道消毒,擦拭着阴道内积液,暴露出子宫颈后又塞了支前列腺素栓剂。醒来之后美黎的喊叫和说悄悄话一样,已经有气无力了。她试着转身,但除了脖子哪儿也不能移动。她就求孔幸福,原谅妈妈,不能保护你了,娃儿,妈想死,那起码咱俩还能死在一块,可妈被绑了。美黎歪头把泪挤掉看了看肚子,那儿先是如被浇上开水般地疼,慢慢延伸到了后腰,那儿塞满了又往周身流淌,……婴灵返回现场时又感到了针插进肉的疼。那长针先是进了眼眶,之后就钻进了脑浆,然后针头喷出一股又凉又辣的药水,那些硬塞进的药水把脑浆涨疼了,那堆肉就抖着,抖着,然后就停止了,也渐渐地凉了。 母亲哭着:娘呀,救我呀……女娲神呀,把你女儿救走呀……阎王爷哟,……你还能哭出点腔调啊,告诉你,吐的,喷屎喷尿的,什么不文明骂什么的,耍赖的这儿见多了,到头来还是要把孩子交出,敢和国家唱对台戏,那真是螳臂挡车。男人闪了闪他的眼光。 上了这床是你娘俩,下床可就你一人了。男人戴着天蓝色太阳帽轻松地说。 你们是日本鬼子!禽兽不如……她试图用大腿关上被撬开的宫颈,但她感到只有脚趾伸了伸。孔幸福还贴着她温热的胎盘,只是肉比子宫的肉死硬了。室内的热气混着些炸香肠的油香,也涌向呼吸的阴暗通道……咒你们生不出孩子,断子绝孙!母亲浑身是汗水,嘴唇如死去的冻肉。 再骂,再吐,让你在这床上爬不起来。男护士摘下太阳帽当扇子扇着。 告诉你,想活着下床就闭上嘴。医生举着手里的铁钳。 你要不配合,出了医疗事故后果自负。你的子宫是政府的,偷着怀孕就是犯法,有本事和政府去斗,去美国打呀,计划生育联合国都支持,懂吗,乡巴佬。女人说。 医生是救死扶伤,你们是……哎,我们可都是职业医生,只是调到这儿是专门为了你们这些超生婆们,你以为愿意来呀,就那点补贴……你就别卖关子了,不愿意干明天我就叫院长把你调回去……他们笑着。 子宫壁充血发涨还收缩着变软并且被张开了……她就看见血流到了铁板先去搂着她的腿,有一股试图爬到她的手指,慢慢地血又顺着低处的焊缝往地下摔去了……行,进口催产素快多了,看,羊膜破裂了……女人过来看了看,头发还挺多的,用钳子夹吧……她就感到像块烧得通红的烙铁一下子插进了她的肉层,咝啦咝啦撕肉的声音塞满眼睛耳朵喉管……娘哟……救命……她用头发嚎叫:别出门,娃儿,别迈进人间,跟妈一起走吧……但婴儿的头被铁钳夹住,硬从肉层撕了下来……美黎顺着哭声使劲拧脖子希望看娃儿一眼……命真硬,肉还软……怎么办,主任。男人掐着孔幸福的脖子停在眼前,他两条小腿还像在羊水里般蹬着。美黎使劲用眼去抱娃儿,但很快被血盖满了……憋死,当死胎填表。掐脖子这儿,对,没准生证的婴儿,都不准清理呼吸道分泌物。 孔幸福刚出生便如被拖往刑场的死囚般塞进了塑料袋……。 美黎摇着头:娃儿,妈听见你哭了三声,妈听见了,去投胎快回来呀,妈还要给你喂奶……杀人犯!你们早晚要断子绝孙……她沙哑的声音其实没传出多远。 今天又赶不上班船了,下一班回到家少说要十点。我那儿子又该去网吧混了。刘文,去,该你了,洗脸盆,打水去。 隔壁那个也打下了。主任,这份流产证明是顶替谁,填几月几号。 县公路局长的小姨子,叫郭妮,上个月生的,就用这张盖章的备案吧。局长给了咱们二万,还包销了一万元的药费。 大周啊,你那当家的天天下班去泡桑拿,小心他包二奶。滚,你想挑拨我们夫妻关系,没门。好,你不信,等着吧。男人摘了血手套坐在椅子上,脚下的拖鞋一踮一踮……少拿我开涮,文明点,屋里有两位女士,抽烟出去。 电风扇吹过一阵血腥,胎盘如被抛弃的脏袜子般流到了铁板上。 女人就走近把脐带在手上缠了缠,把紫色胎盘放在了塑料袋里,……这肉又肥又厚,……早有主了,轮不到你……美黎感到漂在了水里,灵魂如烟……阴门像切了头的鸭脖般滴答着暗血。 ……醒来后她看到眼前亮着盏灯,电风扇在嗡嗡地响。她想到了丈夫,记得最后开车时他正被人摁着脑袋,快进到水里了。堕胎室里值夜班的女人已经趴在桌上睡了,她看见墙上的钉子挂了几个空吊瓶和一个停了电的圆形挂钟。无论亮处和暗处的空气都散发着鱼箱子般的腥味,她就想到自己是躺在铁床上而且没穿内裤,她抬手,发现已经松了绑,就想坐起,但一点力气也找不到,她感到肚子空空荡荡了,幸福已被抢劫一空,肚子和骨盆都散了架子般疼,大概是麻药的后劲,双腿像灌了铅水般沉重。门口或走廊正响着歌曲:遇上一个成熟的女人,柔软的手臂潮湿的眼神……年青姑娘揉着眼走过来:你好,醒了,在这儿,罚款单上签个字交了钱就可以走了。说完她就把她手腕上的针头拔下,美黎看见自己左臂肿了,而且无法抬举。 给,免费送的矿泉水,这袋里还有免费送的《避孕知识手册》和一包精装保险套。请起吧,美黎刚被她扶起就又倒下,一只手就拽裙子想盖住肚子。铁床上的血和羊水已经擦干净了。姑娘帮她举起腿套上内裤。美黎一只手也去拉。反了,姑娘说完又帮她退下。 她就扭头看见塑料袋里的孔幸福——如市场刚宰完的鸡,眼睛嘴巴都张着,缩在自己和母亲的血里。 看见了,别不认账,是你自己生的,要清理掉,就等你交钱签字。姑娘也看了一眼婴儿。 我要拿走,这是我的孩子。门一响老二被放了进来,他凶狠地对推他的男保安说:你家总有一天会断子绝孙,吊你个娘! 再骂打死你这个盲流。那个男人也火了。 姑娘把收据递给老二:看,毛处费,就是尸体处理费、子宫穿刺手术、药费等合计是775元,按规定,满八个月手术费是1400元,已经给你算半价了。快点交钱走人,过十二点还要加收三十元住宿费。这张证明留好了,自己填上姓名。签这儿,某某同志,响应党和国家号召,自愿打胎,光荣地为国家计划生育做出贡献。 娃儿都被你们杀了还要这干吗。老二头上包着绷带。 还牛逼啊,可以不要这证明呀,但下次被计生委抓到你可别后悔。门卫叉着腰说。 老二,快,把我弄走。美黎从床上移下双腿,但还不敢站。双手死抓着塑料袋。 婴儿不能拿走,这是规定,扔桶里,你要个死孩子干吗。男保安指着墙边的大桶。 孩子我们有权拿走。老二拿出一包现金数完递给姑娘,然后签了名。 那我警告你,这儿是三峡防疫区,你敢乱埋抓到重罚。 你抓呀,抓呀,老二吼叫,很快又来了两个男人,他们连推带拉地把他扔到大街上。美黎抖着双腿扶着墙移,刚到门口就扑腾跪下了。老二过去拉起她,美黎拍着他身上的土:咱走,扶着我,小心娃儿。 滚远点,操你妈的超生游击队。男保安指着这对夫妻大骂。一辆摩托车开过,司机握着把手低头:五块钱去哪里都行,上不上。 丈夫使劲把老婆扶起靠近了后座。我,抬不起腿。美黎感到阴门的血块刚凝固双腿无法分开。老二就使劲把她右腿搭了上去。啊呀,美黎脸白如尸跌在后座,双胯如坐在火炉上。疼吗,老二也跨上去搂着美黎的腰。不,疼,咱快回家。美黎头拱前面男人的后背喘气:囡囡呢,可别掉到水里。她任凭摩托车颠簸也死抓着塑料袋里的幸福。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