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塌糊涂

海子,一个时代的故事

前言:  诗人海子去世20周年祭日——2009年3月26日,我坐在开往海子家乡的火车上,同一车厢,还有诗人西川、诗人大仙和作家张驰。西川作为最广为人知的“海子挚友”,在这个日子口儿编纂完1000多页的《海子诗全集》,宣布:“海子10周年祭完成了诗人的神化,20周年祭将完成诗人的经典化。”大仙和张驰,则在海子自杀那一年,一次醉酒之后,怀着弑父的冲动朝老一辈诗人发出吼声:“你们的时代结束了!最能代表新时代的诗人已经诞生,那就是海子!”这是诗歌江湖里的小辈压抑之后的爆发,也是偶然的、狂妄的、最终竟然实现了的预言。现在,这二位年届半百,大腹便便,在餐车喝多了酒,一个问另一个:“你说,为什么我现在对生活还有点兴趣,对文学就一点兴趣都没有?”另一个沉默许久,打起了鼾。   火车在黑夜里前行,掀开窗帘,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突然间不是很确定它将驶向哪里,只知道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抵达。也许我们也掉转了方向,逆潮流而行,不间歇地向那个已经过去的时代驶去。   那个时代,海子是欣喜若狂、有着自豪幻想的诗歌青年中的一个,他又在青春期的末尾,以25岁之躯躺在火车慢行道上自杀。这就像他诚实坦率而激动人心的诗歌最后的签名,也是他被神化的开始。这个为诗歌壮烈牺牲的故事提供了一个过分简化但吸引人的幻想——伟大的诗歌并非出自特殊的历史环境及诗人的努力,而是一个永远停留在青春期的天才自然流露的情感。他自杀的时刻,又逢美学理想和生活风尚改变的关口,也是更广大改变的征兆, “海子死了”,成为一座诗歌的界碑、一个理想主义完蛋了的标志、一个用死亡祭奠青春的传奇。   那个时代,又导引出我们今日所在的这个时代的一切,可它本身却在今天令人匪夷所思。那时的行为、趣味、禀赋,如今已经难于想象;那时追寻的梦想如今已经烟消云散;那时的         历史也已经被新的历史抹平。那个时代距今不过20年,很多人都曾亲身经历,回想起来却像隔了200年。那个笔名为“海子”的诗人的时代。   正文:   “海子的村庄睡得更沉”   穿过一条香樟树丛里的乡村马路,在一湾池塘边,海子的童年就显示在眼前——他一度赤脚在田野里玩耍,偷吃邻居地里的茭白,像只耗子;他也在麦子收割后的夜晚,眺望被一把火烧成焦黑的麦茬地,感受“苍凉”,就像后来他写下的诗:“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现在又是三月里,这个位于安徽省怀宁县高河镇的村落,查湾村,是黄色的。田畦里的油菜花开了,汇成一片,倔强地朝向天空,吸收天光的亮。村里的青壮男人都外出打工,留下老人、孩子和母亲,一个典型的皖南村庄,独处寂寞的家乡。油菜花像是乡村一年一度长出的壳,有着唐突的穿透肺腑的鲜艳。   因为一场春雨,天冷下来,海子的母亲、75岁的操采菊生起了火桶——一种皖南农村独有的取暖工具,木桶有个突出的沿,内里点上炭盆,人坐在桶边,脚伸在炭盆上烘烤全身。她腿脚不大灵便,得用手搬着一只脚才能跨进桶里,看我一旁哆哆嗦嗦,招呼我也坐进去。我们腿挨着腿,雨啪啪打着屋檐,屋子昏暗幽静。她从床沿摸出一本《海子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出版。“您读海子的诗?”“是的。以前不知道海子在写什么,他出事后,我就开始念他的诗。”   她翻动诗集,开始朗读开篇一首《阿尔的太阳》。她乡音浓重,读得缓慢认真,时常停下来辨认字词,诗集被翻得卷边乌黑,生僻字旁还工整标注了简单的同音字。她又连着朗读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和《亚洲铜》,每读完一首,都像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长松口气。她又翻到《给母亲(组诗)》,边读,边停下来说说她的理解:   给母亲(组诗) 风 风很美 果实也美 小小的风很美 自然界的乳房也美 水很美 水啊 无人和你 说话的时刻很美 你家中破旧的门 遮住的贫穷很美(风美,水美,就是我们家这么穷,他也觉得美啊) 风 吹遍草原 马的骨头 绿了(这说的是他自己,马是他自己,就跟那个“以梦为马”的马一样) 泉水 泉水 泉水 生物的嘴唇 蓝色的母亲 用肉体(捂住自己的胸口) 用野花的琴 盖住岩石 盖住骨头和酒杯 云 母亲 老了,垂下白发 母亲你去休息吧(他让我去休息,可是他现在休息了,我还在人世) 山坡上伏着安静的儿子 就像山腰安静的水 流着天空 我歌唱云朵 雨水的姐妹 美丽的求婚 我知道自己颂扬情侣的诗歌没有了用场(他早就打算好了,所以都没有用了) 我歌唱云朵 我知道自己终究会幸福 和一切圣洁的人 相聚在天堂(他现在上了天堂,他幸福了) 雪 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指地上的一只板凳) 那一只凳子仿佛是我积雪的屋顶 妈妈的屋顶 明天早上 霞光万道 我要看到你 妈妈,妈妈 你面朝谷仓 脚踏黄昏 我知道你日见衰老(她摘下毛帽,让我看她的白头发) 语言和井 语言的本身 像母亲 总有话说,在河畔 在经验之河的两岸 在现象之河的两岸 花朵像柔美的妻子 倾听的耳朵和诗歌 长满一地 倾听受难的水 水落在远方(他去了远方,再也不回来)   海子的父母住在一栋“历史的房间”里。既是一栋普通的乡村住宅,77岁的查正全和75岁的操采菊晚年相伴生活于此;又挂着上书“海子故居”四字的大匾牌,承载了海子纪念馆的功能。私人和公共记忆在这里互相区分又混淆。小院里的香樟树、红漆长条凳、小桌上招待来客的茶水和零嘴、大门上“好日子舒心顺意,美生活幸福平安”的对联……,都平常而有生活气息。村口却有个旅游景点常见的指路牌(标注“海子故居”),查湾村的村民已习惯把它当成标志建筑。“海子故居”里单辟了个小房间,存放着海子的藏书、照片、遗物、诗歌、朝拜者的题字……,它们来自外面的世界,填充着“历史的房间”。   最开始它自成一体,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次来客的到访,每一次被观看,“历史的房间”都会被唤醒一点点,散发出你可以闻得到并且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气味。老两口逐渐缩小了,从肉体到精神,他们好象借住在这里,从不大门禁闭,永远欢迎来客,静静并排坐着,行使纪念馆管理员的职责,感受“历史的房间”散发出的气味。   “我一生修了8回屋!”说起来,查正全骄傲又无奈。“海子故居”正是这第8回。并非海子居住过的老房子,2004年重新翻修,格局保持原样,花了5万多块,用的《海子诗全编》的稿费。查正全一人雇了个包工队,盖了整整大半年,硬是在凹地里起了一栋屋,到现在水泥地板下还悬着空,全村可找不出比这更气派、更敞亮的了。这么费劲是为什么?“老有人来看,咱不能破破烂烂让人笑话。”   老爷子瘦削、苍悍,身体由内而外勃发着个性与倔强,又被克制在骨骼里,既不显露怯懦,也不施加怜悯。他有超强的生存能力,曾经是远近闻名的裁缝、插秧高手、乡村小卖部老板、豆腐店店主,他也是不容置疑的家长。偶尔,他怒气冲冲地踏进堂屋,用土话大声吼叫,就像沉着冷静的人受尽苦难后暂时的无所顾忌。他尊贵、自负,从没被打倒。他的腰板笔直。   操采菊背有点驼了,有一年摔了一跤,腰锥错位,一直没治好。她有张又薄又软的脸,嘴巴闭起时,皮肤似乎飘在肌肉上,好象一枚被风吹起的玫瑰花瓣,或者是大草垛上覆盖的黑色塑料布,风吹雨打让它失去了光泽和弹性,薄薄的表面还生出了许多气泡。她所承受的精神打击更明显一些,就蹲在她的肩头,让她那么安静、缓慢、审慎。她时常被两种情绪左右:收拾海子遗物时,那只娇黄色的绒毛小狗能叫她笑起来,那是海子工作后买的,老大不小了,还玩猫啊狗的,那长不大的老小子呦;转头铺整盖在沙发上的蓝格床单,海子生前用过的,她又神伤地嚅喏:“东西在,人却看不见喽。”   2009年春天,海子去世20周年祭前夕,一个自称“卧夫”的长发男子来到查家,北京人,是个“做出版的”,他替一位叫“世中人”的北京老板前来重修海子墓。“卧夫”和“世中人”均为化名,他们怎么都不肯透露更多信息,留下1万元,又张罗着组织一次诗歌圈的“海子去世20周年纪念诗会”。怀宁县政府得知消息后介入进来,“卧夫”和“世中人”退出。   盛大的祭奠活动从这个“历史的房间”开始,一口气来了3、400人,北京诗人代表团、安徽文化名人、各地大学生、记者、还有县领导。20年后,海子的父母再一次见到西川,操采菊一把抓住他的手,眼睛温润地端详——胖了,胡子更密了,还斑斑驳驳夹了白碴。她就像看着另一个儿子。查正全却是礼数周全不能挑出半点不是的主人,外套一脱扔椅子背上,抖擞起精神张罗来客。他们不像想象中称呼海子的本名“查海生”,而是随着众人改口叫“海子”。这时候,“海子”不是个儿子,而是个神话中的主角。   1989年,查正全与操采菊把海子的骨灰从北京领回家。按查湾的习俗,“提前归来者”不可立即入葬,必须先暂存在临时的墓中。1992年,海子的骨灰才入土,坟冢矮小,前端却镶嵌了两樽佛像——一樽释加牟尼,一樽绿度母,都是海子1988年9月去西藏时从玛尼堆拾回来的。前方墓碑竖刻着铭文:“显考查公海大人之墓”,这是按乡俗,假借海子的后辈为他立的碑,称他为“显考大人”的,是当时正咿呀学语的海子的三位侄儿。   海子墓坐落于查湾村北的一处乱坟岗,海子在长诗《太阳·大札撒》中写:“我戴上麦桔,宁静地死亡/这一次不是葬在山头故乡的乱坟岗上”,他恰好没有逃了这一谶语。   查正全和海子大弟弟查曙明花了两个月重修了墓碑,保留原来的坟冢,水泥外壳砌在上面,加宽了,小碑前又立了块巨大的花岗岩墓碑,上刻“海子墓”。它在山岗上独树一帜,自成一幅陵园气派。祭拜仪式开始前,看热闹的村民头顶毛衣,坐在坟边的水泥台阶上晒着太阳。县领导致了词,将海子置于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发生地、陈独秀的家乡这一背景中,“打响海子这一具有深远意义的文化品牌”;海子父母在闪光灯包围下向墓碑敬献花篮,老两口神色紧张,一言未发,始终紧紧攥着西川的手。   高河中学朗诵队高声朗诵《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时,太阳当空直射,诗歌在坟岗上清透辽远。此刻好象才是祭奠活动真正的开始,纳凉的、蹲地上抽烟的、闲聊的、拍照的,都肃穆起来,仿若突然意识到,诗歌与诗人不该被遗忘。可这仅仅是祭奠仪式中,“海子死了”的又一次强调和闪回,它发生在与诗歌相距甚远的安徽农村,在外面的世界,诗歌极少被朗诵,诗人渐渐不再发出声音。关于死亡的记忆太强烈了,远远比死亡所夺去的生命的记忆强烈得多,海子的诗人形象已经逐渐消褪,“海子死了”却仍然茁壮的活着。就像每个季节都会收获的水果,或者一份有着稳定收入的公务员的工作。那一刻,每个人好象都重温和理解了他的死亡。   “不理解。”对于海子自杀,父亲查正全的回答只有这又快又短的三个字。他不愿谈论再多。只有母亲操采菊不经意的轻叹——如果帮他在家乡找份工作,如果让他去南方下海经商,如果……“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1989年下半年,海子父母觉得读书无用,让另外三个儿子全辍了学。大弟弟查曙明已经三次参加高考,最小的查舜君,初中没毕业。三兄弟已近中年,现在分别在合肥、西安和北京打工,卖点体力,做些小买卖,生活拮据。   海子的母校,也是三兄弟的母校,傍晚下课的高河中学操场上有场篮球赛。学生阵阵呼哨围了个水泄不通,操场后身,曾经是海子上课时的教学楼,早已拆尽,起了栋规矩、簇新的小楼,过去已经无迹可寻。突然有学生认出了西川,人流如同蜂群从操场边涌过来,索要签名。没人识得人群外的查曙明,他就像个长篇大论的手稿被甩在外面的句号。他继承了查家矮瘦敦实的身形,皮肤黝黑,憨厚得有点腼腆,生活的重压又盘踞在他身上,好象永远不会散去。他叹了一句:“我们的命运全改变了。”   “我本是农家子弟”   1964年3月26日,海子出生在父母的婚床上。那是只年代久远的香樟木海棠雕花床,结婚时打制,有50多年历史,红漆斑驳,又蒙了一层灰,好象是从更遥远的年代流传下来。老两口至今还睡在上面。诞下海子时,操采菊已经31岁,前头有两个女孩,因为只叫了接生婆没请医生,一个2岁夭折,另一个只活了7天。海子出生时,村里的赤脚医生来了,捧起这个男孩,接下来的几年,又头碰头捧过3个男丁,分别是大弟弟查曙明,二弟弟查训成,小弟弟查舜君。查湾村有个说法,头胎的男孩命硬,既和家族中其他人犯克,又将亲属的精气独聚一身。   1984年,海子第一次向家人展示他写的长诗《但是水,水》,读者是大弟弟查曙明。  “你这个没人要,还不如写点小说,赚点钱。” “那我就写爸爸妈妈的爱情故事,写成小说,赚了钱,给他们在高河镇买栋大房子。”   海子父母的爱情故事,恰好与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巧合,小说里写:“诗人母亲对诗人父亲的伟大爱情,不正是对她父母那种平庸而规律生活的浪漫反抗吗?她这样一个富商的女儿,却选择了那个一文不名的工程师。”操采菊,她这样一个地主家的女儿,却选择了那个一文不名的裁缝。   19岁那年,操采菊梳俩麻花辫,有种生命力旺盛的美。她在茶厂做工,生了副好嗓子,擅长黄梅调,是厂里文工团的台柱子。那年排演《卖货郎》,她反串男角“卖货郎”,得了县里的二等奖。四处巡演,到了缝纫厂这一站,遇见查正全。他小时体弱,13岁就学裁缝,20多岁手艺已远近闻名。“我就图他有个手艺。”50年过去,操采菊讲起当时的爱情,只这淡淡一句。苍老掩藏了他们的情感,在外人面前不显露一丝亲昵,可他们之间的依赖与恋慕甚至比他们相遇那天还要强烈——他们定了终身,不顾家人的反对,私奔了,徒步从怀宁走到临县祁 门县 ,走了5天5夜。   海子还是个孩子时,是个漂亮的圆脸小男孩,皮肤光洁,脸颊宽阔,神情温柔愉悦。查家属于吃苦耐劳的一类,与当时全中国的乡村家庭一样,熬过严冬、饥饿、超负荷的劳动,做父母的天经地义的认为,吃饱,并能活下来是首要的,聪慧、敏感、浪漫,都与生活无关,如果有,那就是意外的恩赐。   不知是不是有一点随母亲,海子带了些与荒芜粗糙的乡村生活格格不入的特质。他爱干净,穿着父亲缝制的的确良小套装,背一小布包,里面装着毛主席语录,是个孩子头儿,在街上跑了一整天,鞋上一点泥巴都没有。念过私塾的操采菊老早教他识字,随手抄起手边一本《安徽文学》,就教他念起这四个字。他喜欢看连环画,《西游记》、《三国演义》,看完了就拿一芭蕉扇再讲给小伙伴听。他爱唱歌,常唱一首小调:“毛是毛泽东,东是东方红,红是红太阳”。生产队组织演《智取威虎山》,他立刻被选中,上台客串了个小兵。 5岁那年,查湾村的“背诵毛主席语录”大赛上,海子作为个头最矮、年纪最小的选手,登台背诵毛主席语录48条;下半年他就被牵着手坐进了查湾小学的课堂。10岁跳级转入高河中学。1975年,高河中学因为远离政治中心,并没因文革停课,改造河道、半工半学倒一样儿没拉下,海子的中学同学李智提起初中升高中的一道考题:“24小时等于多少分钟?”他们所获得的最大教益,是读书,可以离开乡村。海子留给李智的校园形象非常模糊,仅仅是“年纪小”,“不偏科”,唯一的插曲来自查正全,高二时平衡文理科人数不均,海子被转入文科班,查正全的倔脾气上来了,训斥说:“是不是你学习不好才被转班的?”   半年后他以怀宁县文科第一名的成绩接到了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为了给家里挣1工分,那天海子做工上了树,村头有人喊他考上大学了,他蹭蹭爬下来,一口气跑到几里地外的高河中学。家里的欢庆仪式极为盛大,请来了街坊邻居和远房亲戚,杀了头200多斤的老母猪,“来的人比今天都多呢!”查正全至今仍很骄傲。那年海子15岁。   李智师范学院毕业后,留在高河中学做语文老师,他面临着全中国中学语文老师都曾必须应对的问题:向学生讲起选入课本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时,究竟说它是乐观还是悲观。李智坚持说那是首积极向上明媚的诗,却也要解释老同学的自杀。1989年1月28日,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海子保留着回家乡探望同学的习惯,却也没什么好聊的,那天夜里呆到很晚,李智推一自行车,沿乡村小道把海子送回家,还途径了后来海子埋葬的乱坟岗。天气料峭,风吹得人脸疼,至于说了什么,在记忆里已经模糊,李智说,他从未真正了解已经是“城里人”的海子。   与家乡的隔阂也渐渐渗透,那是种被风吹得四处翻滚,却发现根并没有拔断的感觉。他与父母,弟弟,很少交流,好象有许多话讲,又只有小事可以讲起——就算已经在北京上了班,他还是爱干净,假期回来,硬要在家里开的豆腐店那扇大锅里,烧上一锅开水,爬进去,洗个热水澡。他安安静静,喜欢在冬日寒冷的天气里,找个有太阳的地方坐下奋笔疾书,操采菊问他:“你都工作了,干吗还那么用功写?”他答:“你不懂。”   李智随身带着一张海子的黑白一寸照片,他还执意要讲讲他所理解的海子自杀的原因:“源于社会现实与共产主义理想之间的冲突。我们从小就被教育崇拜毛主席,心红眼亮,海子到了北京体会到了社会的不公,他选择山海关卧轨,既有献身国家的意味,也是愤慨和无奈。你看他留的大胡子,又密又长,马克思什么样儿,他就什么样儿。”   1986年-1987年间,海子在《诗人叶赛宁(组诗)》中写: “我本是农家子弟 我本应该成为 迷雾退去的河岸上 年轻的乡村教师 从都会师院毕业后 在一个黎明 和一位纯朴的农家少女 一起陷入情网 但是为什么 我来到了酒馆 和城市“     北京:诗人诞生   1979年夏天,海子到北京大学法律系报到,临走前一天正好赶上查湾村放露天电影,演的《铁道游击队》,父亲查正全用全村都听得到的声音对他说:“今天你看火车,明天就坐火车喽!”海子从合肥火车站出发,穿着父亲缝制的崭新中山装,拎着母亲做的花布棉被,查正全掉泪了,海子看不出一点伤感,对未来跃跃欲试。   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届新生,学校还有些应接不暇,宿舍不够用,一个班30多个男生10几个女生,都住一间大平房里。同班同学刘广安第一眼瞅见海子,他混在兴奋嘈杂铺盖床褥的新生里,如果非说有什么特别,个头真小,年纪也小,几乎是个孩子,还有他的花布棉被在一群绿色的行军被中十分扎眼。法律系课程松散,教材也不齐备,大伙憋着劲儿看书,考古、哲学、文学、诗歌……找到什么看什么。   80年代的大学校园显然不提供社会经验,连职业技能也不训练,他们本能地获得训诫——进入高超的、脱离现实的学识共和国,这个共和国以希腊、德国、法国、美国的思想传统为传统,那些新移民,就像入伍的新兵一样,两手空空,脑中无物,他们最好的老师是他们自己,找衣服穿,找东西吃,找智力上有限却五花八门的供养品。刘广安说,大学四年让他变“老实”了,同窗都是各地状元,都有点自负,又十分上进,到了三、四年级,便各领了风骚。他本也写点诗,看过海子的诗后,“不好意思写了。”   1983年,海子剃了个光头。已是大四,他只有19岁,娃娃脸,架了副眼镜,总被当成小孩,就像他日记里写的“我过早失去童年”,又有了与年纪不相称的老成持重。大约为了挣脱那个令他不满意的孩童的壳,他随着同宿舍的同学把头剃了,有人去找他,一排光头从晾晒的裤子里钻出来,海子是个头最小的那个。   那一年北大组织了一次校园诗歌朗诵会,能装1700人的礼堂,站的站挤的挤涌进了2000人。诗社也遍地开花:龙头老大是中文系的“五四文学社”和《未明湖》,还有《启明星》、西语系的《缪斯》、政经系的《窗口》、图书馆系的《学海》、法律系的《钟亭》……海子既不登台朗诵,也不加入社团。   《钟亭》创办人、法律系的陈陟云第一次见海子费了些周折。绕过热闹纷繁的信息集散地“三角地”,海子的宿舍在38楼,位于校园西南角,偏僻幽静,楼道里兜兜转转,拐了好多弯才找到。同宿舍一同学在门口给海子刻蜡纸,帮他油印平生第一本诗集《小站》,收录了海子1983年写的15首诗。正是这本诗集引逗陈陟云到访,诗歌让他认定了海子是自己人,同在法律系又叫这关系近了一层。没想到是那么个腼腆羞怯的小个子,话不多,仿佛一个远离喧闹与中心的隐士。可《小站》后记里,海子又引用了惠特曼的一句诗:“陌生人呦,假如你偶然走过我身边并愿意和我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他写“我期望理解和交流”。   北大时常“流窜”来一些各地的“天才诗人”,83级中文系的藏棣接待过一些,大吵大闹牛气烘烘。还有几位合印一本《西风·沉诵·太阳节》,癫狂傲慢,慷慨激扬,宣布要打破一切传统,在废墟上建立起现代诗歌的殿堂。海子在侧,总安安静静来,闷声不语走,如同配角,非常不“诗人”。   在许多人的回忆里,骆一禾的形象更鲜明:面目清秀,身形挺拔,声音很轻,又时常引经据典颇具气势,老穿着一身蓝色卡其布中山装,贴着兜、掉了色的那种,脚踩一双蒙了灰尘的白球鞋,好象从远方跋涉而归,在校园里走来走去。他来自79级中文系,“五四文学社”骨干,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小站》让海子结识了他,接着是81级西语系的西川,和79级中文系的老木,后来被戏称为“北大四才子”。   他们年龄都在20岁左右,海子最小,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们感兴趣的只是写诗和在写诗的时候活着,有一种刀枪不入之感——看不出这世界有什么东西能伤害他们。有时会去五四操场边的“燕春园”喝酒,毕了业挨家聚会,也不嫌麻烦跑去海子所在的昌平,谈论的无非是读书与写作。骆一禾侃侃而谈,是话语中心;老木有点要跟他呛着干;海子听得多,说得少;西川,作为20年后唯一的回忆者,“总是回忆他们,忘记了自己的样子。”他们谈论黑格尔,讨论康德的翻译,憧憬但丁的《神曲》:“天堂、地狱和炼狱三章,我们一人写不出三个,那就三人各写一个。”他们渐入佳境,进入了一个小宇宙,那里的空气是温暖、潮润而不流动的,就像一间从早到晚关着窗户点了煤气炉房间里的空气。聚会又会以“集体睡觉”作为结束,多半发生在昌平海子的宿舍,一个歪在椅子上,另外三个横倒向一张单人床,第二天中午再被穿透轻薄的蓝色窗帘的阳光晒醒。   总与骆一禾作比,海子更加内向,可能有点乡村青年的羞怯,可他爱干净,不邋遢,只是会把白色的汗衫洗染成花的,旁若无人穿着,透着野小子的执拗。在西川的工作室,让他讲点更记忆深刻、更惊心动魄的友谊故事,他想了半天:“友谊就是平淡的,没什么戏剧性。打个比方,友谊它就是有人睡我家脚臭得要命想把他赶走,可海子干干净净,平易可亲,使人想跟他呆在一起。”   那时候他还被称为“查海生”,他骄傲的诗歌理想暂时蛰伏,他不够疯狂,过于谦逊,在回忆画面里近乎透明。被叫做“海子”,是后来的事了。   “在这城里,有我的一份工资,一份水”   毕业后分配到中国政法大学校刊做编辑的海子,像许多80年代青年一样接受了时代在他身上的复制,既没有选择权利,也不必担忧未来,校园生涯结束了,社会生活拉开序幕;作为一个头脑嗡声作响的诗人,他又习惯了这样的猜测:昌平隔绝了诗人期望交流的灵魂,增添了诗人的孤独。昌平位于北京东北侧,安放着几座皇帝陵园和一潭水库,偏远静谧,1984年-1989年,20岁-25岁的海子在这里度过。   1983年夏天,一帮人先被安置在“大钟寺大队”。现在已成为北京三环路边的繁华地段,那时候挨着乡政府,小巷子一拐,一排猪圈对面,正是政法大学青年教师宿舍。气味扑鼻,当然闻着闻着也就习惯了,宿舍顶棚上从早到晚趴着黑压压一片苍蝇。大热天也喜欢穿长袖衬衫、走路喜欢脚拖拉地的海子,拎着水壶到宿舍顶头打开水,与新同事相遇、结识。   海子是唐师曾在政法大学的第一个朋友。他也来自北大,“爱国卫生委员会”开会时,见到了那个趴在桌子上萎靡不振的圆脸校友。“不是开玩笑的,真有这么个组织,‘爱国卫生委员会’”,唐师曾说:“每个科室都要派一个刚毕业分配的大学生参加这个委员会,负责打开水、扫地、点炉子,一度觉得自己的人生都寄托在暖水瓶上,如果有谁拎起暖水瓶是空的,那简直如芒刺背。”由己及人,唐师曾直觉海子也有点懦弱,不会来事儿,北大毕业也没用,会写诗也没用,爱拍照也没用,社会鲨鱼的大嘴已经张开,把你吞下去,灭掉你的锐气。   1984年,他们被一辆大巴拉到了昌平,校领导踌躇满志站荒地上给他们讲规划:这里盖教学楼,那里是图书馆,一直盖到山脚下。这群年轻人心不在焉地听着,学校没盖好,他们倒先住下了。西环里的住宅区是昌平早期的楼群之一,六层红砖小楼,白漆点缀,依山而建,高级又气派,15号、16号两栋楼被买下做教工宿舍。两个人住共用两室一厅,再有一人常住城里,那就一人独享。海子几乎独自享用着15号楼302,比起挤大宿舍的同学,住筒子楼的同事,舒坦得多,第一年做教辅工资45元,第二年升助教工资56,既无需争取,也没有悬念,既不多也不少,商业文明和市侩作风的城市巨龙还没开始发育,多挣点钱、多花点钱的欲望不会对任何人起作用。   一群“文艺青年”在食堂里熟识起来。他们是北大诗人海子、华东政法诗人吴霖、爱画画的孙理波、还有住海子楼上的常远,他的本领是“人体特异功能”。海子年纪最小,个头不高,被当成腼腆好玩的小兄弟。他有口音,叫孙理波不叫“孙”而是“森”,还给吴霖说过一个有关家乡怀宁的歇后语:迎风撒尿——怀淋(宁),在他读起来,“淋”和“宁”是同一个音。起初在校刊发表诗歌时,海子用了个笔名“扎卡”,没过多久,便自称“海子”,取意青海的高原湖泊。   在孙理波看来,海子算得“时髦青年”。他们总相伴去看电影,海子订了电影杂志,喜欢〈乱世佳人〉,迷恋嘉宝;时不常听点卡篷特的磁带,看到孙理波画油画,海子也试着来上几笔;他的打扮看不出乡村青年的痕迹,整洁朴素,偶尔露花俏,有一次穿了件红毛衣,在一群黑灰蓝中很扎眼,校领导在班车上隐晦地表达了意见。他们看〈等待戈多〉,喝时兴的果子酒,喝到兴起走在路上大声吹牛,傍晚溜达回宿舍,瞥见副食品店门口摆摊卖菜的老农,突然对那平常景色生出些异样的感觉,海子嘟囔:“别以为我们荒诞的生活才是生活,你看,粮食和蔬菜,这才是生活。”孙理波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的那句“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正来自于此。   可他的创作过程还是神秘的。在昌平蜗居的5年是创作的高峰期,就像一只桔子,他没办法把自己从里往外全翻给人看,表现出来的仅仅是布满凹洞的圆壳。有一年从贵州来了位狂放诗人,听过海子大名,颇有兴致地提议去游览十三陵,在大红门,海子留下了日后流传最广的一张照片:阳光下他伸展双臂,头高高昂起,帽子捏在手上,阳光穿透他在地上留下阴影。孙理波是这张照片的拍摄者,他说,也许叫人失望,海子生性内向,不擅表现,这姿势是那位狂放诗人的主意,海子学样来了一张。20年后,狂放诗人早不写诗,被捕了两次,出家做了和尚,传说中练就神功:7天7夜暴走而不歇脚。   尤其因为自杀这样的结局,当人们回忆起来,不免会去强调那些当年发生而在今天看来预兆性的、狂乱的、一定会引发不幸的事情,却极少谈论那段时光的其他特点,比如欢乐情绪、无忧无虑、毫无顾及的自由,用孙理波的话说——他强调了好几遍——“小日子有滋有味。”他把海子分成了“诗人海子”,和“同事小查”,后一种身份,可能难于发现他的灵魂开出的到底是小白花还是小黄花,却易于察觉这个年轻人,连带的,还有他们这一群人身上平凡的、转瞬即逝的欢乐。   他们就那么住在昌平的西环里,在免费供给的两室一厅里,带书架、书桌、床、教研室随便搬回来的发黄的木头椅子、还有用电丝弯好的电炉,桌子上摆着昌平本地产的二锅头,或者果子酒,兴致起了还能煮杯咖啡。那是一个个愉快的傍晚,平均每周在海子,或者孙理波的房间聚会三次,毫不扭捏地朗诵他写的诗,谁也不会对这些诗感到厌烦或者大加评论。海子会一面用床单擦眼镜一面发出“恩”声表示赞许。“这首诗写得够好,可以再朗读一遍,”常远会这样说。有个叫马琛的,常远的朋友,他用职业演员的歌剧男中音朗读海子的诗,他认为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朗诵得更好的。有一天下午,我拨通了已经在广州做教授的马琛的电话,他即兴给我朗诵了一段《悼总理》,80年代著名朗诵艺术家林中华什么腔调,他就什么腔调,一点都不夸张。   小武第一次出现在海子宿舍,大伙揶揄他:“行啊,有女孩儿了。”那年海子20岁,小武是外语系大一新生,身材玲珑、活泼伶俐、通得人情世故。关于他们的相识,有个甜美的传说:海子上课问学生喜欢哪些诗人,小武站起来答:海子,引来哄笑和一段恋情。没有人确认这个说法。在他们相恋的1983-1985年,海子创作了数量惊人的愉快的爱情诗——“一匹跛了多年的/红色小马/躺在我的小篮里”,“我们合着眼睛共同啜饮/像万里洁白的羊群共同啜饮”,“两片抖动的小红帆/含在我的唇间”……烦扰也许像甜蜜一样不为人所道,有个同事记起政法大学发生过一起跳楼事件,小武得知后万分紧张,误以为是海子。临近毕业,他们分开,她去了南方。   在海子仅记的3篇日记中,1986年11月18日他写:“我一直就预感到今天是一个很大的难关。一生中最艰难、最凶险的关头。我差一点被毁了。……我差一点自杀了,……但那是另一个我——另一具尸体。我曾以多种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但我活了下来。我又生活在圣洁之中。”   大约前一天,傍晚,海子与同事孙理波坐在政法大学从学院路开往昌平的班车上,车子破烂,窗户呼呼漏风,在初冬凛冽的空气中开了一个多小时,临近昌平时,俩人已经冻透了。拐过昌平的标志“李自成像”,郊区城镇临近,却是一片漆黑,全城停电。海子骂了句:“真像座鬼城!”在政法大学教工宿舍——昌平西环里,二人像行李一样被卸下,孙理波提议干脆去他屋里喝酒聊天算了。街口,他们在副食店买了几瓶昌平本地产二锅头和果子酒,配上几只羊蹄,吃的时候才发现,黑灯瞎火的,羊蹄的毛都没蹄干净。越发感到颓丧,闲聊到11点,海子郁郁离去。第二天一早,昌平下了当年第一场雪。几天后,海子对孙理波说:“那天你救了我一命。我本来打算干掉自己,喝了点酒回去就睡了,第二天起来看到外面白茫茫一片,突然就不想死了。”   之后出现了小刘,一位昌平文化馆的朴实女子,她到西环里参加了几次聚会,便经常留在这里洗衣做饭,时间不长,又不见再来,孙理波问起,海子敷衍说:“她总想成家。”   1988年末,政法大学青年教师悉数搬离西环里,住进新建的学校宿舍。那群文艺青年恋爱的恋爱,成家的成家,海子每逢春节回家,父母都催:“该谈亲了。”他闷声不答。孙理波也忙着结婚,新房刷墙时,找海子帮忙,向来温和有礼的海子拿一滚子,墙上没滚两下,怒了:“以后有这种事别叫我!”孙理波感觉唐突,事后一想,海子大概不想接受这个小团体的疏远与解体,几个“文艺青年”都忙着应付生活,青春的假期就要结束了。   有天深夜,孙理波想到北京城里还有些牵挂的事儿,班车又没了,辗转难眠,正好海子敲门,他突发奇想:“咱们走去北京城吧!”他们上了路。拐过“李自成像”,踏上乡村土路,军都山像鬼影子一样立在身后,还有些奇怪的鸟,看不到却听得到。海子走在后面,拖拉着脚,扬起灰尘。走到一半,他们在西三旗附近找了个路灯坐下歇脚。灯火绚烂的北京城已在眼前,海子投身其中时,抬起头仿佛看到一只闪光又压抑的巨龙腹部的鳞片,在远处观察,又觉得巨龙覆盖了整个天空;越来越远的昌平则灯光星星点点,在这个年轻的诗人眼中,真说不上来,是安详还是寂寥。 信仰与宗教: 对神秘主义的迷恋   “海子的目光不聚焦,与你四目相对,却觉得没有在看你,而是穿过你,投向更远的地方。他的目光散漫、迷茫,他又在人多的场合不急着成为话语中心,更像‘性格诗人’,游移不定,心不在焉。”   这是海子留给诗歌评论家唐晓渡最深的印象。从表面上看,海子还是那个没有过多强烈倾向的小伙子,他沉默寡言,举止有点笨拙,然而有时候——而且准是在跟谁单独面对面的时候,他会突然特别爱说话,举止急噪,动不动就笑,那兴奋又会像它突然出现那样,突然很快地消失。可作为诗人,他起了些变化。   唐晓渡1982年起在《诗刊》担任编辑,到1986年,一度诗歌投稿一天要装5麻袋,十几个编辑按行政区划分来审读。同年,深圳与安徽的两家报纸发起了“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有如现今的“超女”,民间诗歌青年倾巢而出,在这个诗歌集会上,展示了由100多位诗人组成的60多个“流派”。西川回忆,那时候各路诗人都有个如同《智取威虎山》中的土匪联络小本,到处都有总舵主,走哪儿都得拜山头,诗人的“江湖气”仿佛又更容易获得真正流氓的“赏识”:一次“圆明园派”首领黑大春流落青岛身无分文,拿身上一根宽皮带在火车站卖,来俩地痞叫嚣不能在他们的地盘做买卖,给他带了回去,黑大春以为要挨顿揍,结果大哥出面,一听说他是个诗人,请吃了顿饭,皮带买下,给了笔路费,护送到火车站回北京。   唐晓渡是“官方”的人,又与民间诗人颇多交集,既融入其中又在一旁冷静观看。在他看来,海子应时而生:诗歌与诗人诞生的环境,既不能太沉静,也不应太嘈杂,那正是80年代,不被政治左右,也缺乏商业操控。文艺思潮爆发出了压抑后的巨大力量,如同日夜不息的盛宴,诗歌成为其中最敏锐的时代触角,吸引了最优秀的年轻人。“诗歌界优秀的头脑太多了。海子是优秀中的一个,他很独特,却也不是一下子闪现出巨大的天才的火花乃至火光那个。”   海子的诗歌创作被分成两部分:1983年开始创作的抒情短诗,和1984年开始创作的长诗,其中包括未完成的〈太阳·七部书〉,前一类宛若“人间少女”,有母性水质的爱,后一类却是“天堂中歌唱的持国和荷马”,转向父性、烈火般的复仇。诗人藏棣说,海子的诗总体而言,有种对中国古典文学文人气的不信任和抵触,在诗学论文〈一份关于诗学的提纲〉里,海子痛斥中国古典文化,批驳他们缺乏信仰与宗教。海子除了他所享受的青春之外,还需要信仰和仪式,仅仅有诗是不够的,他需要超出诗的东西,一种能让他顶礼膜拜的超越物质世界的象征。   他选择了太阳。他崇尚梵高,他给太阳神殿树起12根柱子,他写:“沉闷的心脏打击我!露出河流与太阳/我漠视祖先/在这变异的时刻在血红的山河/一种痛感升遍我全身!”他高兴地知道波斯人、埃及人、印度人以及其他古老民族都崇拜过太阳,他熟记那些太阳神的名字,在这些宗教中,太阳又通常代表着繁殖力:太阳使小麦和桃花生长,太阳带来生命。“对生命的讴歌、对生命的热情,还有一些悲伤和真挚,是海子的诗最可贵的地方。”   1988年8月8日,唐晓渡对日子记得很清楚,他前往西藏参加诗会,在拉萨偶遇已经云游了半个多月的海子。诗人一平与海子同行,俩人背着大包,讲起一路蹭火车的经历,十分欢快。一平讲,有时海子也叫人吃不消,夜里在小旅店抽烟,把被子点着了,差点被人赶出来。他们在拉萨途径玛尼堆,每人都拾了些碎片,惟独海子一定要背两尊巨大的石头佛像,唐晓渡劝他,六字箴言自有深意,不过是个象征,不必劳神背这么重的东西回北京,海子坚持说他那两尊佛像有特别的故事。他对藏域文明与神秘主义有着偏执的迷恋。   西藏之行还有个小插曲。海子结识了正在组织诗歌节的一位西藏女诗人,她已成家,且小有名气,第一天初谋面,海子就表达爱意,西藏女诗人当他是个小孩,向朋友抱怨了一下,视作儿戏,几天后,海子又深夜到女诗人家喝酒,入夜要求留下,女诗人愠怒着把他撵走。海子的友人猜测,这大约反映了他对雪域高原的迷恋,野小子的执拗劲儿说上来就上来。也许带了一点西藏既可接近又不能参透的心情,海子离开了西藏,同时期写下这样的诗句:“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他说: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   海子的诗歌创作理念与骆一禾相近,他们曾经谈论写作如同一个黑洞,那种燃烧生命式的写作、“赤道”式的写作,总会不由自主被吸进黑洞。他写作的长诗〈太阳·七部书〉便寄托了他意图在诗中寻找信仰,暴烈与燃烧的激情。他景仰诗人歌德,而歌德的〈浮士德〉从容写了60年;他又将情怀寄托于荷尔德林,写过诗学文章〈我所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这位生性浪漫的德国诗人晚年发了疯。海子高速工作,一天能写几百行诗。海子去世后,骆一禾在纪念文章〈海子生涯〉中写:“他的生和死都与〈太阳·七部书〉有关。在这一点上,他的生涯等于亚瑟王传奇中最辉煌的取圣杯的年轻骑士:这个年轻人专为获取圣杯而骤现,惟他青春的手可拿下圣杯,圣杯在手便骤然死去,一生便告完结。”   与海子住同一栋教学楼的常远仿佛对海子有先天的吸引力——他自大学起研究“人体特异功能”,身边群聚一群神人,传说中他更是法力高强,人称“常大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20年后再见到常远,他在中国政法大学司法考试部的半地下室办公,研究与“人体特异功能”一脉相承的“法制系统工程”。一位平常的中年人,时常被两种情绪左右:自称研究“人体特异功能”多年,受到过钱学森的接见,辉煌一时;又坚决不承认自己懂得气功,更没有教授过海子,“要说气功大师,海子才是大师。跟他比,我是一,他是十。”1979年起气功亦是社会风尚,神州大地遍部特异功能者,毛泽东去世后,更有戏称“神没鬼出”。政法大学那帮年轻教师受常远影响,也几乎人人打打坐运运气。海子对特异功能或气功的兴致,也许源于对神秘主义的迷恋,一位同事撰写的文件里写:“海子涉猎甚广,博览群书,所关注的领域包括东西方哲学、文学、艺术、政治学、法学、系统科学、数学、逻辑学、语言学、美学、生命科学、人体科学、理论物理学、心理学、佛教密宗、道教、历史……”常远说海子无师自通,练功的热切无人能及,时常深夜练功,用手在水面上运气以验证功力,天刚破晓,还能见到他在小山的水塔边打坐。   诗友们都知道他练气功,也是值得理解的事。这个诗人,仿佛可以通过这种途径,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景象,引唤出诗中要表达的幻象。他大概经历过这样一种折磨:气功练到某种程度,他给自己和别人造成了才气得来不费功夫的错觉:词句从他笔下涌出来,双关、隐喻、神话传说……;可过不了多久,他的欢乐情绪就会和一些执拗混合在一起,接着又是狂暴的写作,和接近绝望的忏悔,这种不断反复的过程中,他既没有时间来写他的诗,也没有空闲修改手稿。   海子去世68天后,1989年5月31日,28岁的骆一禾去世,鉴定书上写“用脑过度,造成脑血管突发大面积出血。”随后不久,老木移居美国,来信渐少,精神越发癫狂。只有西川还留在北京,有条不紊地整理手稿、编纂诗集、做教授、写诗……。而诗人与诗歌,越来越如同“80年代的游魂”。   美国小说家约翰·契佛的小说〈苹果世界〉里,有那么一伙5人组合的诗人小团体,其中一位开枪自杀,一位跳河自杀,一位自缢,一位死于震颤性癫痫,剩下的一位奋力反抗自毁的预言,活了下来,还很长寿,依然在写一些歌颂光明与天空不可剥夺尊严的诗歌,可是有一天,他感到一种邪恶的诱惑……在西川的工作室,我对他讲起这个故事,他沉思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我想,我也有没绷住的时候。”西川说海子有时像住在他的身体里,在他游移不绝的时候,在他不再感到激动的时候,那个野小子就冒出来,猛力推他一把。   西川还是继续讲过去的事。“北大四才子”凑在一起常喝酒,骆一禾和老木有点酒量,海子酒量不行可架不住爱起哄,只有西川不喝,几杯下肚,都东倒西歪,留下西川一个人收拾残局。命运的安排好象复制了这酒局上的分工。西川至今仍滴酒不沾。   时代的晚上   1989年3月25日,海子自杀的前一天,他清晨6点半坐上了从昌平开往北京市里的班车,穿着那件被校领导批评太花哨的红毛衣,外面套着灰夹克,背包里放了四本书:《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还有几只桔子。他也许依然感到“肺要坏了,嘴里充满着烂苹果的味道”。这是一星期前,他到《诗刊》编辑部找唐晓渡时说的一句话,当时海子坐沙发上闷闷不乐,觉得北京的诗歌圈子真有些霸道。   1988年冬天,唐哓渡与诗人芒克、杨炼等组建诗歌团体“幸存者俱乐部”,将北京的〈今天〉诗歌圈和圆明园诗社聚合在一起,邀请人名单中有骆一禾、海子和西川。骆一禾以一封长信婉言拒绝了,信中大意为:诗人确实应该为自己创造一个小环境,但是我天生不喜欢进入到任何一个集体,我更愿意一个人独立的读、写、想,考虑再三,我还是不参加了,希望俱乐部越办越好。“北大四才子”中的老木急了,他跑到〈诗刊〉质问唐哓渡为何不邀请他,唐答:“幸存者俱乐部”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权力机构,不过大家志同道合造一个氛围。俱乐部每月一聚,每次集中讨论一个人的作品,大约第三次讨论到海子时,因为“长诗”的创作理念起了些冲突,大都认为海子的长诗不够丰满,缺少足够的支撑点。起初还比较讲风度,诗人多多说着说着起了意气,一句“你们这些年轻人,说你们不行就是不行!”海子急红了脸,匆匆离去。   事后,这成为海子难于融入北京诗歌圈的佐证,再加上早前他还受到过“北京西山批判”,在四川旅行时也遭遇一位四川诗人的讥讽,海子仿佛始终处于一个边缘化的位置。   海子到达学院路后,步行去西直门火车站坐火车。好多人努力回忆,说那天早晨阳光明媚,风和日丽,是那个季节中典型的美好三月风光;也有人坚持天色阴沉,周围散发出一股沉重的气味,在不幸即将来临的时刻,飘着蒙蒙细雨。路上他碰见了骑自行车上班的西川母亲,她远远看着海子,不大敢确定,没有打招呼。她蛮喜欢这个年轻人,每次到家里做客,都干净有礼,她还觉得他长得“俊”。海子的目的地是河北山海关,作为北京周边少有的慢行火车道,那里已经有过几次卧轨事件。有所准备的人才会了解:躺卧在火车头前往往被顶着走出去好远,慢行道不同,火车缓缓开过,躺到两截车厢中间。有一次,海子跟昌平诗人苇岸讨论怎样死去才有尊严,苇岸说上吊太难看,海子说最体面的死法是从飞机上往下跳。   大约10天前,政法大学的同事搞了一次聚餐,海子喝醉了,第二天一醒,就怀疑自己醉后讲了许多不当的话——有关他和初恋女友小武的事情。他觉得这是对小武的伤害,难以自我原谅。根据《海子评传》推论,已嫁到深圳的小武打算移居美国,那阵子回到北京,与海子告别。依据是,2月份海子的创作里频频出现有关海洋的意向:《献给太平洋》、《太平洋上的贾宝玉》……,还有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的最后一位恋人,直到海子去世前夕才为人所知。她是政法大学的一位女教师,已经成家,她在不被知晓中陪伴海子走完人生,有张流传广泛的海子照片,印在〈海子诗全集〉的书脊上:他眼睛半弯盯住镜头,手举在半空,愉快地笑着。照片正是那位恋人所拍。   海子自杀前一个星期,孙理波生了个儿子,整个星期都没在昌平住。最后一次见面,他刚把自行车停在教学楼门口,海子走出来,拿一沓表格,神情颓丧,还象以往那样,走起路来脚拖地,嚓嚓作响,抱怨说:“他们评讲师,也不告诉我一声。”孙理波安慰他几句,也不是有谁故意要排挤,评讲师拿表格全靠自己盯着,他觉得海子太心不在焉。海子邀他回屋聊会儿,他拒绝了,家里还有儿子哇哇乱叫等着照顾。孙理波没想到这是最后的谋面:“海子说,我曾经救过他一回。那一次,假如我陪他说说话,也许还能再救他一回。”   海子3月25号中午抵达山海关。(地貌,实地考察一下)他在街上闲逛,太阳炽热,他只吃了几瓣桔子。   回头再看,才发觉那是最后的告别。3月11号,海子和骆一禾、老木来到西川家,仿佛往常一样谈文论道:骆一禾是话语中心,老木要跟他呛着干,海子缄默不语,西川面目模糊。街上已有些蠢蠢欲动的味道,老木是骨干分子,走哪儿都带着保镖。他很快因政见不同与骆一禾吵了起来。在那不甚愉快的回忆里,海子好象只说过一句话:“你们城里人想到乡村的麦田,总以为生气勃勃,你要看夏末麦子收割后的田野,只剩下烧黑了的麦茬,那是‘荒凉’。”   3月25日凌晨3点,海子在宿舍里喊了声“我不行了!”。单元楼里的几个同事赶到他房间查看,敷衍走同事,他写下了“不是遗书的5封遗书”。几次提到“幻听”、“折磨”、“昏迷”,他写:“从上星期四以来,我的所有行为都是因为暴徒常远残暴地揭开我的心眼或耳神通引起的。然后他和孙某又对我进行了1个多星期的听幻觉折磨,直到现在仍然愈演愈烈地进行,直到他们的预期目的——就是造成我的精神分裂、突然死亡或自杀。”   海子失踪了两天,3月26号,政法大学校方打开了海子宿舍的门。房间明亮干净,蓝色窗帘依然微微透光,书架整理过了,7卷本印度史诗〈罗衍摩那〉摆在书桌显眼处,没来得及修改的手稿,都被塑料绳捆成小捆,放在从家乡带来的小木箱里,摆得一丝不苟。捆扎的塑料绳被仔细编成了麻花辩的样式。5封“遗书”放在抽屉里。   常远急了。他被要求立刻写出一份交代材料,他也祈盼尽快找到海子,“把这件事情彻底澄清”。他写:“这些年来,我在与海子的整个交往过程中,关系一直很好,我从未与他吵过一次嘴,也从未与他闹过任何别扭。”自杀消息传来,常远本打算也去一趟山海关,被同事按住,学校通知他“不许外出,随叫随到”。4月的精神鉴定会上,常远解释说,也许海子练气功走火入魔,脑子里出现幻象,把这幻象强加到了他的头上;可他也又坚称海子绝对没有精神分裂。“有一次他大叫屋子里闹鬼了,我和马琛过去一看,一面墙上的唐卡突然飞到了另一面墙上,地上的椅子咔咔抖动。不是幻象,是我们亲眼看见的。”海子最终被鉴定为“精神分裂”。   海子躺到火车慢行道之前,把外套脱了,叠好,放在一旁,下面垫着书包,里面有最后一封遗书,他否认了前5封“遗书”,写道:“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在后来不断衍生的神话里,海子肠胃里仅有的几瓣桔子成为太阳的象征。神话里说,桔子在他手上,不偏不倚被火车斩为两半,就像海子的身体一样。   学校接到警方的电话时,已是26日深夜,电报迅速发到安徽:“海子病重,父母双方速来。”海子的父亲查正全说,这叫“骗”。在山海关,他们见到的是冰冻过,整理过遗容的儿子。有张追悼会的照片,海子躺在花簇中,穿一身藏蓝色中山装,脸被抹得灰白,头发往后背,神色,有一点窘迫。他以一种全中国的殡仪馆都极为擅长的弱化个性的方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查正全和操采菊穿着土布棉袄,为防昏倒,被众人架在一旁。   他们在北京只呆了4天,走时带着海子班驳的小皮箱、亮黄色的绒毛小狗、蓝格子床单、行军水壶、绿色挎包……还有2000多册藏书。辗转几次搬家,它们都没有被丢掉。最后一次,海子大弟弟查曙明的儿子、二弟弟查训成的媳妇和三弟弟查舜君,花了两个月为这些书编写序号,再由在文化馆工作的堂姐输入电脑,就像组建一个小型图书馆,四家人里有文化的,都出了力。它们整整齐齐,脊背上粘着小标签,码进“历史的房间”。   “ 海子的死使他成为持久的信仰 ”   坐在那只年代久远的香樟木海棠雕花床上,谈论着海子的查正全与操采菊,至今仍陷在那种迷惑里——在他们的回忆中,这个儿子有个愉悦的童年,看上去平静舒缓的青年时代,即便跟家里不是很亲近,他们也能理解,毕竟他已是个“城里人”,可是突然间他定格在那个遥远陌生叫做“山海关”的火车铁轨上,就像戛然而止的琴弦,他们从未料想也不能明白。而关于这个儿子的记忆,在他去世之后,又奇怪地繁衍生长起来。   1989年夏季,海子去世后不久,“海子故居”来了位叫孟璐君,或者叫东军,或者叫曾照东,或者压根不知道叫什么的年轻人,他自称海子生前诗友,住了几天后,又说是一起练气功的。他在查家住了1个月,临了“借”走了海子藏书6本(包括海子自杀时带在身上的《瓦尔登湖》和《孤筏重洋》)、遗书两封、生活照两张、追悼会照片十几张,押的是他的各种证书:中国作协山东分会文学讲习所结业证、华夏智能气功科学函授班学员证……,每个证件上的名字都不同。至今证书仍押在海子故居内,藏书遗物却再没回来。后来还有位叫胡志勇的,在查家住了半个月,仿佛等待着什么,从美国来了封信,字体清秀,是个女孩写的,内文操采菊看过一眼,大意说海子是为“我们”而死,收到信不要回了。胡志勇拿着信不辞而别。络绎的来客,既显示着海子在外面世界日益增长的分量,也考验老两口的戒备心,他们怀着欣慰和朴实接待他们,又被一次次的欺骗和不辞而别搞糊涂了。“那个胡志勇其实人不错,老头胃出血犯了,还寄药来。”操采菊说。   海子去世几个月,“幸存者俱乐部”在诗歌节上安排了悼念海子的段落,诗人们在一架点上蜡烛的灵车前低诵海子的诗,曾经“批判”过海子的多多,忍不住落泪。西川曾经在〈死亡后记〉中用AB,CD,EFG指代这诗歌江湖中的恩头债主,他既不想再激起波澜,又无法回避那些与浪漫情怀背道而驰的俗世纷争。而自杀,仿佛使海子获得了一种“权利”:“海子死后,他慢慢的不再属于诗歌江湖,他就变成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海子始终追求的信仰与仪式,也因为死亡而意外获得:“中国人的自信,中国人的自卑,中国人的得意洋洋,中国人的信仰缺失,都要为死亡让步。海子的死使他成为了持久的信仰。”   1990年,海子去世后近一年,〈花城〉上发表了海子的一组诗,这是他第一次在官方刊物上发表诗歌。开篇是一首〈祖国或以梦为马〉: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籍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 这些诗立刻引起激烈回响,海子开始获得更多关注。其中一条评论为:值得庆幸,中国的知识分子这么快就恢复了有力的声音。   夹在80年代和92年市场经济盛行之间的过渡期,大学校园与文艺界气氛压抑,海子语言的强度、王位、血、太阳的荣耀、以梦为马的精神、5月的麦地……提供了一种对抗萧条的幻想,阅读海子如同一种秘密的兄弟会,分享一种隐秘的雄性情谊。北京大学教授胡续东就是这么一位:“那段时光令人难忘,海子带来一种悲怆,一直差不多到了网络时代,人才变得油滑起来。”   胡续东说,除了诗歌养分外,海子更准确地击中了后世青年隐秘的意识,这关乎一种情绪,更像是种生活方式:“一条就是背包暴走,海子两次去西藏,之后是青海、四川,以一种强烈的抒情为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重新命名,对更年轻一代很有吸引力,他们每年一到暑假去西藏的去西藏,闯新疆的闯新疆,走西口的走西口,奔走造就一种工夫在诗外的气象。还有些文学青年,在海子身上发现了一个农业文明抒情者的身影,他们正巧在商业浪潮到来前感到无所适从,海子就像有招魂术一样,他们全都开始写‘麦子诗’,在海子身上注入了一种戏剧性的自我投射与自我幻想。还有一拔是90年代早期的文艺青年、摇滚青年、戏剧青年,齐刷刷跟商量好似的读海子,都有点像顾长卫的《立春》里那帮人,一帮在强大的离心力之下,被摔出来的无所适从的人,他们觉得海子是能够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能够让他们看到一种被我们后来称之为‘文化创意产业’的怪兽到来之前的,那种个体的文化书写者最后的尊严。”   不仅海子被神化,整个80年代都被神化,有时候它会伪装成全民精神史的形象出现。在胡续东看来,与海子共同走过青春期的那拨人,也许没有后世狂热,却有“更多伟大的同情和隐蔽的认同”。   直到1990年,海子的同系校友陈陟云才得知自杀的诗人“海子”就是同校诗友查海生。1983年海子毕业前,他们在北大五四广场外的“燕春园”匆匆一聚,就着两碟花生米,点了支五星啤酒,喝到晕忽,陈陟云为海子念了首〈饯别——送查海生同学〉:“日光灯也扑打着炫目的翅膀/你就要走了/我们仿佛是两条不同坐标轴上的/两个不确定的数/相遇,一切都还是零……”毕业后陈陟云回到广东老家,从事司法工作。现在已是一位中级人民法院院长,偶尔写诗,也热中接待来访诗友。诗的感性、真诚与悲悯,在他看来,成为刚性的、冰冷的法律的调和。2008年四川地震时,他被要求作首诗,陈陟云拒绝了:“诗,应该是生活中升华了的东西,唯美的,可望不可及的。我不写地震诗,并不是说我不痛苦,我不担当,而是不能用诗来担当。”   那位宣称看了海子的诗不就好意思再写的同班同学刘广安,毕业后也来到中国政法大学,不同的是海子教书,他读博士。毕业后留在中国政法大学做法制史教授,这使他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谈起海子与小武的恋爱,老教授有一点点激动,他叫她“海子的小朋友”,在海子书桌的一面小镜子上看过她的照片:“用金童玉女形容都不为过。海子的小朋友个头不高,轮廓分明,很有异域风情,好象个俄罗斯少女。” 这位发际线已微微向后退去的老同学,果真没有再写诗,他说就算分手曾经让海子痛苦,也促使他创作了更动人的诗句——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名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有人终其一生都没有经历过让他迷醉、又使他心碎的初恋”。刘广安啜泣了起来。   海子的四位恋人,如今也近中年,知情人都以“保护她们”的心愿不再提供更多线索。初恋小武,和最后一位同事恋人,都经历了波折的婚姻,至今仍孑然一身。打通西藏女诗人电话时,那头是个讶异的中年女性声音,她几乎忘记了那个20年前在西藏匆匆谋面的小个子诗人,只是简短地说:“海子不该自杀,他和骆一禾,他们都是富有才华的年轻诗人。”   1989年2月,海子曾写下〈四姐妹〉,象是对那些匆匆恋情的惋悼: “荒凉的山岗上站着四姐妹  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  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空气中的一棵麦子 高举到我的头顶 我身在这荒芜的山岗 怀念我空空的房间, 落满灰尘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光芒四射的四姐妹 夜里我头枕卷册和神州 想起蓝色远方的四姐妹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像爱着我亲手写下的四首诗 我的美丽的结伴而行的四姐妹 比命运女神还要多出一个 赶着美丽苍白的奶牛 走向月亮形的山峰 ……”    “就好象一群人结伴前行,走着走着,没留神的,突然少一个人。活生生的没了,活生生的没了。”与海子短暂同事的唐师曾感叹。只在政法大学呆了一年多,他就离开了。这位从没停止冒险的摄影师,去伊拉克、探险可可西里无人区、踏进热带雨林、抵达珠峰,每一次都有过赴死的决心。他说,海子总与自行车骑过林荫道,蒙蒙小雨打不湿衣服联系在一起,那是精神干净的青春期,可精神干净不能当饭吃,到处有躯壳在表演,任世界堕落无能为力。“最不应该死的人死了,我们这些懦弱的人如同行尸走肉,就此活了下来。”   在西川的工作室,他提起感觉自己身体里住着一群人:“我既是海子的朋友,这么过了20年,回头看,他又变成了一个孩子。我还是他的亲人,亲情就是由好多烦琐的事交织在一起,这里面有个分寸。我不知道我该深入到多深。”他说海子被记住,也许源于他的青春与简单,他的新鲜、纯净、冲击力,尖锐,对语言的霸占……都来自那简单。恰好,80年代也如同海子一般青春简单,也许稚嫩,却有着理直气壮关心时代的悲壮。   “现在,看看,我就是个中年人”,西川拿着一首海子早年写的小情诗《女孩子》:“她走来/断断续续地走来/洁净的脚印/沾满清凉的露水……中年人是什么?就是心里充斥着纠缠、挣扎、复杂的情感,再看到这样的女孩子,不会起什么波澜。”窗外车声嘈杂,人流不息,那里正是我们现在所处的更富中年人气息的时代。   http://www.bullock.cn/blogs/catnapkun/archives/157773.as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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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锡麟安庆巡警学堂起义记

安庆巡警学堂起义记 发布时间:2011-10-13 8:44:04      文章来源:  中国反腐倡廉网      作者: 尹曙生     阅读199 次      民主革命烈士徐锡麟(1873~1907年)领导安徽巡警学堂起义,刺杀安徽巡抚恩铭的英勇行为,是中国近现代史上一件大事。一些近现代历史书籍对这件事都有记载。但是都不那么详细、具体,有的甚至有史实错误。它的真相究竟如何呢?起义为什么在短短一天(十几个小时)就失败了,有哪些经验教训?笔者因工作关系,阅读过国家档案馆有关史料,现整理记载如下。     徐锡麟,字伯荪,浙江山阴(今绍兴)人,1903年游历日本,1904年在上海参加光复会,1905年在绍兴和秋瑾(他们俩是表兄妹,也是好朋友,私人感情很深)办大通学堂,为推翻清朝专制统治积蓄革命力量。1906年春,为进行革命活动,徐锡麟捐资(拿钱买官)成为清政府道员,赴安徽候补,由其表叔、时任湖北学政俞廉三和浙江巡抚寿山推荐,被恩铭任命为巡警总局会办兼巡警学堂(警察学校)监督(总办是毓秀,不到学堂管事,由徐锡麟主持全面工作)。1907年春,他与秋瑾密谋,准备择机在皖、浙两省同时举行起义,然后占领中国东南各省,再图全国。可是光复会的一个会员叶仰高在上海被捕,供称光复会首领光汉子已经进入安徽官场。两江总督端方获悉,紧急电令安徽巡抚恩铭搜捕光复会首领光汉子(徐锡麟的化名),恩铭不知道光汉子就是徐锡麟,他将侦办这件事交给徐锡麟。徐锡麟十分震惊,意识到恩铭会从各方面加紧侦办,也许恩铭对自己有怀疑,交他侦办这个案子,是有意试探他,很快就会知道他就是光汉子。形势危急,刻不容缓,必须提前举行起义。同时他得知秋瑾因为同样原因准备在5月26日提前举行起义的消息后,虽然准备工作还没有做好,仍决定5月28日趁安徽巡警学堂举行毕业典礼,届时趁军、政界要员将出席之机,举行起义,将清廷在安徽主要官员一网打尽。擒贼先擒王,其重点目标是刺杀恩铭,使安徽的清廷官员群龙无首,失去指挥者,这样,成功的把握就大,对起义后扩大斗争规模大有好处。     为了实现这一计划,5月19日徐锡麟亲往巡抚衙门,请恩铭出席28日巡警学堂学生毕业典礼,检阅学生受训情况。恩铭并没有对徐锡麟有任何怀疑,满口答应出席,但是因为他要在28日参加朋友张次山母亲80大寿宴席,在时间安排上有冲突,于是徐锡麟决定将毕业典礼提前到5月26日举行。恩铭答应了。     徐锡麟认识到由于时间紧迫,准备工作更加不足,只好打算在26日毕业典礼正式开始之前,设宴将清廷在安徽的主要官员们先请到巡警学堂花厅,事先在那里埋下炸弹,到时候引爆,将他们全部炸死。     在这关键时刻,5月25日光复会骨干分子、徐锡麟得力助手陈伯平(1882年生,别号光复子,浙江绍兴人,1906年初随徐锡麟到日本留学,入支那学堂学巡警,同年秋应秋瑾电邀回国,协助秋瑾创办《中国女报》)、马宗汉(浙江慈溪人,1905年加入光复会,1906年1月赴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同年4月回国,在家乡任教)从上海来到安庆,得知提前举行起义,感到太仓促了,要求徐锡麟改变计划,延期举行起义。徐锡麟对他们说:端方电令恩铭,清廷已经知道有人要举行起义,正在加紧秘密侦查,如不提前举行起义,我们都将成为阶下囚。他还对陈、马二人说:“你们不必怀疑,一切准备工作我都做好了,起义也布置好了(其实起义工作根本没有准备好——笔者)。只要我们杀了恩铭,便可宣布反清革命;在安徽,除了几个满清官员外,那些汉族官员,只要对他们晓以民族大义,他们就会醒悟过来,拥护我们(这个估计也彻底错了,正是一个汉族官员洞察他的计划,密告满族官员,打乱了他们的计划——笔者)。那些不拥护我们起义的人,由于我们事先破坏了通信联络,使他们失去联系,不能调动军队来镇压,而我们的革命援军就会到来,浙江方面也会支持我们,先拿下安庆,下一步我们就会拿下南京。”陈、马二人得知恩铭已经从端方那里知道有人要举行推翻清廷的起义,必然会抓紧侦查活动,也认为起义时间越早越好,表示赞成徐锡麟的意见,决心和他共生死同患难。当日夜里,他们三个人起草起义文告,制作光复会军旗一面,上书“光复汉族,大振国权”。陈伯平代表光复会,将“讨虏大元帅”的印鉴交给徐锡麟,然后他们将秘密运来的四箱子弹、十余支刀枪、数枚炸弹运进一间未住人的学生宿舍,以备急需时用,并对第二天的起义细节,做了妥善安排。     26日凌晨,徐锡麟换上一身崭新警服,佩带刀枪,来到学堂操场,对集合起来的学员发表演说:“我来皖省并非贪图利禄,为的是矢志救国,诸君行止坐卧,当不忘救国二字;如忘了救国,便失去人格。我自到校以来,与诸君相处不久,然感情弥深。我为救国责任所系,不敢苟且偷安,所以有特别的计划将要于今天实行。你们要体察我心,助我成功。”     徐锡麟演说时声音高亢,情绪激昂,深深地感动了学员。但是学员们有些茫然,不知道他所说的“救国”的确切含义、不知道他说的“有特别 的计划要于今天实行”的是什么计划,他今天要干什么?学生们一头雾水。接着,徐锡麟拿出警哨,对学员说:“如遇紧急情况,以警哨为号,听到 哨音,大家立即集合,听从指挥。”     学员散去之后,徐锡麟又到学员宿舍同他们交谈,说,“今天大家就要为人民求幸福了,我与你们是师生之谊,假如遇到困难,要互相帮助才 是。”学员们仍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接着,徐锡麟来到学堂前客厅,总教习(教官)赵廷玺、教习胡国宾、收支委员(后勤官)顾松在那里等候,徐锡麟命令顾松告诉门卫,待恩铭等各部要员来到学堂后,立即把大门关上,任何人不得出入。徐锡麟不了解顾松,就轻易下达这样一道草率的命令,铸成了大祸。顾松虽然答应照办,但颇为怀疑徐的动机。就在这时,藩台(仅次于巡抚的最高行政官)冯煦、臬台(司法官)毓秀、学台(教育、考试官)沈曾植等走来,徐锡麟出去迎接。顾松对走近自己身边的毓秀哨声说道:“徐会办不是好人,各位大人要警惕!”毓秀虽不露声色,但暗自吃惊。     过了一会,恩铭坐着八抬大轿,在文武巡捕的护卫下来到巡警学堂,徐锡麟将他迎进客厅后,对来宾大声说:“宴席已在花厅摆好,请大帅和各位大人先去用膳,然后再参加学员毕业典礼。”恩铭听了不置可否,环顾左右官员,只见毓秀向他摇头,引起他的警觉。但是这时他并没有对徐锡麟产生怀疑,于是便说:“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酒就不喝了”。徐锡麟听了这话,想到在花厅炸死他们的计划将要落空,心中焦急,但是并不慌张,随机应变道:“大帅既然不舒服,就请到东礼堂观看毕业典礼吧”。于是恩铭和其他官员在徐锡麟引导下来到东礼堂坐下。     陈伯平、马宗汉潜伏在花厅准备引爆炸弹、刺杀恩铭的行动落空,只好暗带武器到东礼堂待机而动。     上午九时整,毕业典礼开始。总教习赵廷玺指挥队伍,发出口令,向恩铭行谒督礼。礼毕,站到一边。接着,徐锡麟站起来,走到恩铭面前,行礼毕,然后说道:“报告大帅,今日有革命党起事。”这是他在给陈伯平、马宗汉发出的刺杀恩铭的信号。恩铭大惊,紧急问道:“徐会办从何得此消息?”话音未落,站在廊阶下的陈伯平,向恩铭投去一枚炸弹,由于准备不足,炸弹没有爆炸。徐锡麟见到这种情况,只好自己动手,乘机大声对恩铭说:“大帅放心,我一定将此革命党捉拿归案。”说话间,他从长筒靴中抽出两支手枪,对准恩铭猛射,恩铭应声倒下。陈伯平、马宗汉也一起开枪射击,礼堂顿时大乱,官员们纷纷逃命。恩铭身中7弹,卫士不知所措,一死一伤,其他官员也有数人重伤。恩铭仆人背着他想逃走,被陈伯平发现追上,又补了几枪,当场死去。礼堂里满族官员全部逃走。徐锡麟对没能将他们关在学堂一网打尽,十分恼火,正遇上收支顾松,对其大声斥责,问他为什么不执行命令,把所有出入的门关上,还没等顾松回答,举枪将其击毙;然后跑到大门口,又将看门的卫兵击毙。再返回来吹哨集合学生。300名毕业生,只到了50余人。他高声训话,说:“今日本堂毕业大典,不幸潜藏坏人,枪击府台,却喜刺客就擒,已经被我枪毙,但惟恐尚有党羽,不可不防。我们都是警界中人,必须准备枪械,请跟随我去捉奸细”。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不给学员说实话,集合起来的学员不明就里,跟着徐锡麟、陈伯平、马宗汉,直扑巡府衙门。那些逃回巡府衙门的满族官员,布置重兵把守,严阵以待。徐锡麟看到这种情况,只好带着那些赤手空拳的学生向城西大珠巷军械所进发。学员们这时才真正知道徐锡麟的目的,于是50多名学员有20多名趁机逃走了,没有逃走的只有30名学生。军械所总办闻之革命党要来,带着钥匙逃跑了。徐锡麟带领的学生虽顺利进入军械所,可是枪支弹药库房的铁门坚固无比,怎么也打不开;在另一间库房里得到6尊大炮和几颗炮弹,但是不能派上用场。徐锡麟只好写信给他认识的驻扎在安庆东门的新军一标(相当于团)二营管带王则宾,命令他杀掉恩铭的心腹、一营管带樊卫堂,然后和他会合;又写信给新军炮营管带吴介麟,命令他带兵入城声援。可是城内已经戒严,送信的人无法出城,吴介麟得悉起义消息,虽带领炮营军队前去营救,却被阻于城外,只好返回。     徐锡麟占领军械所之际,从学堂逃回的藩台冯煦,组织军队追剿徐锡麟,派缉捕营管带杜春霖率兵追捕,悬赏3000两白银捉拿徐锡麟;并电告两江总督端方,派兵前来镇压起义军。     杜春霖接到命令,踌躇满志,先独自一人来到枪械所面见徐锡麟,劝他投降,只要放下武器,保证他逃跑出城。遭到徐锡麟拒绝。其实杜春霖 名为劝降,实则是来侦查徐的军事实力,而徐锡麟没有看清他的目的,没有把他扣下,让他回去,留下祸患。当杜春霖知道徐锡麟所带起义队伍不过二三十人,枪不过几支,于是带兵围住军械所。起义军利用军械所建筑物作为掩护,双方战斗两个小时,僵持不下。毓秀又增兵几百人,将军械所重重包围。捉拿徐锡麟的赏银由3000两增至7000两,后升至1万两。但清兵慑于革命党的英勇无畏精神,不敢冲进军械所。     激烈战斗持续6个小时,起义军先后打死打伤巡防营和缉捕营几十名官兵,陈伯平也在战斗中英勇献身。这时,起义军所剩子弹不多,援军又无消息,马宗汉对徐锡麟说:“起义难以成功,不如焚烧军械所,与清兵同归于尽”。徐锡麟摇头道:“不行!我们革命党要杀的是满人,若是烧军械所,则是黑白不分,全城将化为灰烬,百姓遭殃。”马宗汉又提议说:“那我们就用那几门大炮开炮,清兵必然躲避,我们就趁机冲出去,否则只能坐以待毙。”徐锡麟摇摇头说:“使不得、使不得。这开花炮厉害得很,城中居民密集,一颗炮弹落下,会有多少生命财产受到损失!我们革命党的行动以国利民福为前提,岂有伤害人民的道理!这是我宁死也不会做的。”     清军火力越来越猛,离军械所越来越近。徐锡麟命令马宗汉带领未牺牲的二十几名学员从后面越墙而出,各寻生路,日后再图大业。等他们走了以后,徐锡麟脱下警服,穿一件衬衫,一条黑裤,翻墙越屋离开军械所。杜春霖带领的缉捕营占领了军械所,方知徐锡麟已不在那里,便命令对周围民房逐一进行搜查,不多时在大珠巷一姓方的居民家中,将徐锡麟捕获。     徐锡麟被押到督练公所,由冯煦和抚幕张次山、臬司毓朗会审。冯煦问他:“恩铭是你恩师,你初到这里,他就让你充当陆军会堂会办,又让你当巡警处会办和巡警学堂监督,待你如手足,你为什么这样毫无心肝?”徐锡麟答道:“他待我的确好,但那是私惠;而我杀他,是为了平天下的公愤。”审毕,要徐锡麟在笔录上签字,他奋笔嫉书,写下如下话语:“为排满事,蓄志几十年,多方筹划,为我汉人复仇。故杀死恩铭后,欲杀端方、铁良、良弼满贼,别无他为。”     当晚,徐锡麟在安庆抚院东辕门外刑场被斩首挖心,时年34岁。恩铭的心腹卫士把徐的心、肝割下炒熟下酒。     几天后,马宗汉和越墙逃跑的二十几名巡警学堂学生先后被捕,8月24日马宗汉被杀,年仅24岁。安徽巡警学堂起义失败。     7月10日,秋瑾得知安庆巡警学堂起义失败,徐锡麟牺牲。她完全意识到自己处在危险之中,别人劝她赶快离开绍兴,她不愿意走,说:“革命要流血才会成功”,以死相待。绍兴绅士胡道南向清廷密告秋瑾是革命党,徐锡麟同伙。7月14日下午清军包围大通学堂,秋瑾被捕,7月15日被杀害于绍兴轩亭口。     (摘自《炎黄春秋》2011.10,作者为安徽省公安厅原常务副厅长)   责任编辑:张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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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江浙城市因抗税而起的民变

时间是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六月初三,地点是苏州玄妙观。愤怒的工人与市民,如流水般涌入,如乌云般聚集。一连三日,不呼而集者万人。为首六十人,名曰“团行”;六十人之首脑葛成,一位外来务工的农民工,攘臂而起,手执蕉叶扇,率众誓神,一呼而万人响应。民众一举一动,皆视葛成芭蕉扇所指。在葛成主持下,此次集体行动的法则也被约定:不挟寸刃,不掠一物;矢誓倡义,不取一钱。自始自终,民变的诉求与策略都很明确,它不是为了推翻政权,也不是要打家劫舍,而是抗议横征暴敛的税务政策、惩戒上下其手的税务酷吏。 六月初六,民变者如山川奔腾般涌上街头,史称“织佣之变”。上午,民变者在灭渡桥捶毙正向卖瓜卖米者征税的参随黄建节,午间又击毙徐怡春,之后分别冲向阊、胥二门,四处殴杀税官,乃至缚而投之于河。 六月初七,民变者痛殴潘行禄、周仰云等十多名税官,并捣毁其室庐。长州知县邓云霄竟也参与民变,将捉到的委官头目汤莘、徐成带到玄妙观接受公审,愤怒的群众将二人当场殴死。流血使人群沸腾,民变者如群狮冲向苏州税监、宦官孙隆的官署,孙隆越墙逃脱。 六月初八,民变队伍又到支持税官的乡绅丁元复家和归某家,焚烧其屋,痛打其人,“一个也不宽恕”。在持续三日、目标明确的集体行动中,暴力与悲情尽情释放,但哗变者并不扰民,偶有趁乱打劫者,亦为葛成诛杀。至此,诸税官次第芟尽,税棍也受到严厉惩戒。 六月初九,苏州各城门贴出民变者的榜文,声称“税官肆虐,民不堪命,我等倡义为民除害,今事已大定,四方居民各安生理,无得藉口生乱”。随后葛成自首,坦胸受惩:“倡义者我也,以我正法足矣。若无株连平民,株连则必生乱”。苏州太守朱燮元为葛成的言行所感,同时也是投鼠忌器,怕再次激发民变,将葛成改名葛贤,收监下狱。明神宗迫于严峻形势,以“抚”为基调,温柔结案:“苏州府织房机手,聚众誓神,杀人毁屋,大干法纪。本当尽法究治,但赤身空手,不怀一丝,只破起衅之人,不及无辜一人……原因公愤,情有可矜。”只收监领头者葛成,不及其余。而葛成在关押13年后,经巡按御史房壮丽特请矜宥,被释放回乡。出狱后,吴人敬之若神圣,尊称为“葛将军”。一场因抗税而起的民变,至此以较和谐的结局收场。 苏州之民变,起于万历年间臭名昭著的矿税。赵翼《廿二史札记》记,矿使税监“所至肆虐,民不聊生,随地生变。迨帝崩,始用遗诏罢之,而毒痈已遍天下矣”。万历间,因连年用兵和大兴土木,出现严重财政危机。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起,明神宗先后以采矿、征税为由,派遣宦官至各地担任矿监、税使,从此中官四出,荼毒天下。不数年间,钞关遍布大江南北,运河、长江沿岸尤甚,造成重征叠税。税使所至,害商扰民,搜刮民财无算,且形成由地痞恶棍集合、披着税务外衣的黑恶势力,各地城市与商业经济受到极大影响,工商业倒闭者甚众。在民变前,苏州城内即有民谣传唱:“四月水杀麦,五月水杀禾。茫茫阡陌殚为河。杀麦杀禾犹自可,更有税官来杀我!” 猛于虎毒于蛇的矿税苛政,终于在全国各地城市广泛引发民变。除了1601年苏州织佣之变,此前还有1599年临清万人抗税,此后还有1602年苏松地区机户官文以揭帖“君无戏言,税监可杀”煽动的劫掠骚乱,1603年杭州机户大规模罢工、逃亡的群体性事件等等。直到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神宗临终遗诏罢除矿税才告一段落,但因大饥荒等而起的农民起义,又接踵摩肩,明朝终于覆灭。故赵翼说,“论者谓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乾隆帝也评论道:“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之荒唐,及天启时阉宦之专横,大臣志在禄位金钱,百官专务钻营阿谀。及思宗即位,逆阉虽诛,而天下之势,已如河决不可复塞,鱼烂不可复收矣。” 老子曰:“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马歇尔法官说:“征税权包含有毁灭的力量”。1601年的苏州民变,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政治伦理话题:当税收这种关系民生至要的国之重器被滥用时,抵制甚至抗击“恶税”,便会成为在人民中达成共识的正当防卫,进而激发民变。 关于晚明城市民变,学者巫仁恕有系统研究。他认为,晚明因抗税而起的民变,乃是一种“发生在城市,与城市居民有关,而且是在城市环境中塑造出来的集体行动”(集体行动的概念,源于查尔斯·蒂利,主要泛指人们为追求共同权益而集聚的行动)。引发城市集体行动的原因,和农民叛乱差距不大,基本上都是为了生计,有时也跟贫富差距、本地居民与外来人口的族群冲突有关。但城市集体行动与农民起义也有本质的区别:城市百姓的抗争,容易安抚,因为他们通常还能勉强生存,没有反抗政治合法性的诉求;而徘徊在死亡边缘的农民,一旦起义,常会演变成推翻朝廷的风暴。简单地说,城市民变虽有抗争,并不颠覆,“他们反官员,但不反皇帝。” 在我看来,晚明城市因抗税而起的民变,已然内涵公民不服从的兴味。所谓公民不服从,在西方蔚然成河,大约有三个源头——苏格拉底、梭罗、马丁·路德·金,而在罗尔斯的论著中得到系统归流。依照罗尔斯的定义,公民不服从,乃是一种公开的、非暴力的、既是按照良心的又是政治性的违反法律的行为,其目的通常是为了使政府的法律或政策发生一种改变。它诉诸的是构成政治秩序基础的共有正义观。一般而言,公民不服从有两种方式,直接或间接。直接的公民不服从是直接违反要抗议的法律,如上文提到的杭州机户罢工及逃亡;间接的公民不服从则是不但违反要抗议的法律,而且通过违反其他法律来引起社会注意而表达自己的抗议,如苏州民变中人们使用暴力手段,殴打乃至杀戮税吏、税棍,违反的已不止是税法而且是刑律。 风可以吹起一片枯叶,却无法吹走一只蝴蝶,因为生命的力量就在于不顺从。而公民不服从的力量,可以缓,也可以急,为政者须深思。 作者: 宋石男 链接: http://ssnly100.blog.163.com/blog/static/11563392011931845384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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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海洋局:渤海作为渔场的功能已基本丧失

2011年10月27日14:48 经济观察网 种昂 [ 导读 ]渤海素有“渔业摇篮”之称,可如今渤海鱼汛早已消失,就连国家海洋局官员也公开评价,“渤海作为渔场的功能已基本丧失。” “今年的虾足足死了一半,再这样下去,养殖是没法干啦。”面朝着宽广的大海,张鑫民紧锁眉头,眼角里流露出惆怅的神情。他的脚下踩的是数不清的虾苗,经烈日炙晒,散发出阵阵腥臭,些许苍蝇嗡嗡作响,久轰不散。 张鑫民的背后是他祖祖辈辈生长的地方——天津滨海新区大港建国村。在张鑫民的记忆中,二十年以前眼前的这片海,寂静、湛蓝,村里的老老少少世代以渔为生。可如今,这个小渔村完全变了模样。 曾经的“聚宝盆”、“渔业摇篮”,如今鱼虾稀少,许多物种相继灭绝。大量滩涂、湿地被占用,代之以厂房遍地、烟囱林立。脆弱的渤海生态已然不堪“重”负。 渤海素有“渔业摇篮”之称,是整个北方海洋渔业资源的源头。可如今渤海鱼汛早已消失,就连国家海洋局官员也公开评价,“渤海作为渔场的功能已基本丧失。” 消失的渔村 在张鑫民的记忆里,村头这片海寂静、湛蓝,每次捕鱼回来,长辈们总是满载而归、兴高采烈。可后来海里的鱼汛渐渐消失了,村里人不得不放弃捕渔,在近海围起一片池子以养殖为生。 2006年,天津滨海新区获批成为全国综合配套改革试验区,成为继深圳经济特区、上海浦东新区后,带动中国区域经济增长的第三极。张鑫民所居住的建国村一带开始发生巨大的变化。 顺着张鑫民所指的东南方向,正是处于前期建设阶段的天津南港工业区。以前宁静的海湾、如画的滩涂,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景象——数不清的大卡车呼啸着驶过,卷起的尘土延绵数百米;一座座打桩机在轰鸣中震得周边地动山摇;到处张贴的“打造世界级重化基地”鲜红的巨幅广告提示每一个人,未来这里将要崛起一座石化新城。 160平方公里的规划中,约有40平方公里为虾池和盐场,其余120平方公里都需要填海造地。这使得南港工业区三天就有一亿元的投资规模。未来整个天津及周边地区的石化工业都要聚集而来。 而面对着东面的大海,张鑫民一脸的茫然,让他赖以为生的这片海污染一年比一年重,收成一年比一年差。《天津市海洋环境质量公报》显示,在2010年天津近岸海域的三次监测中均未发现符合一类海水水质标准(适用于保护海洋生物和人类的安全利用)的海域。轻度、中度、重度污染海域面积常年在80%以上,春季更是达到了100%。 每次看着大量死亡的虾苗被捞起、烂掉,张鑫民心痛又无奈——因为附近其他养殖户也遭遇了同样的困境。可周边地区工厂林立,养殖户们无法断定大量死虾是什么原因,索赔更是无从谈起。 不过,对于污染日重,老张心痛之余也有着复杂的情绪。他的两个孩子一个在附近的化工厂打工,一个做着混凝土生意。他坦言,要是没有大开发,他的孩子们也就会跟他一起风吹日晒、满身鱼腥搞养殖;要是没有这些外地投资者,大港的城市建设也不会短短几年就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堪“重”负 张鑫民的遭遇在渤海沿岸绝非个案。在渤海彼岸——辽东湾畔的营口市老边区二道村的养殖户冯天福也有着相同的感触。 作为环渤海经济圈、辽宁沿海经济带及沈阳经济区的唯一交汇区,2009年营口沿海工业开发全面展开,沿海大量的土地被征用。营口市政协一份调查报告显示,营口近百公里海岸线目前仅存不到20公里的自然海岸线。2006年前营口市湿地6万公顷(90万亩)。可最新统计,营口市沼泽湿地面积仅为4.5万-6.5万亩。 一方面,工业占地猛增,大量渔民被迫搬迁、放弃养殖;另一方面,海水污染的加重使得剩余的养殖户们难以为继。 可让冯天福和附近养殖户们无奈的是,“养殖户们遭受的损失也许并非营口的污染所致。”营口市海洋与渔业局海洋管理科科长李威指出,目前海洋的污染大多是由陆源输入的,而影响辽东湾生态最严重的还是大辽河。 大辽河属辽河水系,上游接纳沈阳、抚顺、本溪、辽阳、鞍山、盘锦等市的工业废水及生活污水,营口则位于最下游的入海口。 营口市环保局环境监测中心站站长李国颖指出,辽东湾的污染不止关乎沿海地区,从纵向上来说,污染的源头还涉及到入海江河所流经的城市。大辽河进入营口市境内前就已经为劣五类水质,综合治理则要辽宁省来统筹。 然而,一条大河、多个城市的协调并非易事。以营口为例,在2008年和2010年,辽宁省环保厅和国家环保部分别责令营口造纸厂停产整顿,限期治污。可营口造纸厂却顶风开工,仍然将污水在未经处理的状态下直接排向大辽河。一位当地官员说道,营口造纸厂是当地的国企,涉及数百人的生计与社会的稳定,政府当然希望工厂经营下去。 作为我国唯一的内海,渤海面积仅有7.7万平方公里,平均水深不到20米,水体每60年左右才能交换一次(也有专家说约200年)。渤海渔业、盐业、石油、岸线资源丰富,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前,渤海总体以渔、盐、航运功能为主,此后丰富的资源使其进入工业大开发时代。 随着环渤海经济圈的崛起,渤海水质却是一落千丈。从2006年至2010年,环渤海经济圈的GDP由5.5万亿飙升至8.7万亿,增幅为58%;海水污染面积从1.189万平方公里(约占15%),上涨到1.699万平方公里(约占22%)。《全国环境公报》显示,“2010年渤海近岸海域水质差,为中度污染。” 锦州湾就曾出现过海底泥中重金属锌超标2000多倍、铅超标300多倍,排污口附近7平方公里海滩无任何生物,被称为“死滩”的现象。 渤海素有“渔业摇篮”之称,是整个北方海洋渔业资源的源头。可如今渤海鱼汛早已消失,就连国家海洋局官员也公开评价,“渤海作为渔场的功能已基本丧失。” 超标之谜 根据《2010年中国环境公报》显示,渤海近岸海域水质差,为中度污染。主要污染指标为无机氮、活性磷酸盐、石油类、铅和镉。 在这些污染物中,无机氮和活性磷酸盐所占比例较大,其中无机氮超标率高达95%。不过,二者属营养物质,可依靠海水自净能力进行分解、转化,主要来源于农业污水和城市生活污水的排放;而铅和镉为重金属,与石油类同为工业污染所致,比例相对较少,但海洋自身却无法分解,对环境的危害更大、影响更是可长达数十年乃至上百年。 渤海的污染80%来源于陆地,大多经河流或管道排入海洋。一直以来,我国的经济发展均以陆路思维为主导,海洋环境的治理长期被忽视、漠视。往往越是经济发达的地区,污染排放超标情况就越是严重。2010年,天津海洋局对14个各类排污口的监测结果显示,2010年监测的排污口竟然全部超标排放。 然而,鲜有人知的是,入海排污口全部超标并不意味着沿岸企业排放污水超标。相反,各地环保局纷纷表示,企业排污均已达到排放标准。 天津市海洋局海洋环境处处长张敬国指出,包括渤海在内的我国海洋环境受到污染的原因,不仅在于海洋管理涉及多个部门,协调起来十分困难,更在于排放标准的制定政出多门、标准不一。 企业污水排入河道后,经河水汇入大海,共涉及三个部门——企业排污有环保局监管、河道由河务部门负责、海洋则由海洋局管理;三个标准——《污水综合排放标准》、《地表水环境质量标准》、《海水水质标准》。 以排放主要污染物之一的化学需氧量(COD)为例。《污水综合排放标准》要求企业排放污水最低在120mg/L以内即可;地表水的最低五级标准则要求必须控制在40mg/L以内;海洋水质最低要求更低。 标准尺度不一意味着,作为污染源头的企业即使达到排污标准,末端入海排污口仍然会大幅度的超标。监管海水质量的海洋局是行业垂直管理,而监管企业排污环保局却归属地方政府,需要顾及地方利益。显然,现行多部门、多标准的管理体系根本无法遏制海洋生态的恶化。 “虽然国外排放的标准都是统一的,但也要看一个国家经济发展状况。”营口市环保局的一位官员人士认为,辽宁省对于排污的要求在全国最为严格,其中企业化学需氧量(COD)要求达到50mg/L以下。为了排放达标,企业则要花费上亿元购买环保设备。如果排放标准进一步提高,很多企业可能就会因无力承担巨大的成本而纷纷倒闭。 无序竞争的代价 多头管理、治污标准不一,使得超标污水得以排入海洋;而竞争的无序、重工业项目遍地开花则使得渤海生态要承受排污总量过大的威胁。 天津市海洋局一位内部人士指出,过去治污标准低,但排放总量也少。如今企业排污标准尽管有了国标的约束,可绝对量却大大增加。一旦排污总量超过了海水自身的净化能力,海洋水质就会急转直下。 根据有关统计数据显示,从上世纪末到2009年,环渤海地区的GDP总量由1.3万亿元增加到7万亿元;每年由陆地排入渤海的污染物总量为60多万吨,2009年这一数字就飙升至94万吨。 环渤海无序竞争则加重了污染物的排放量。山东社科院副院长、海洋专家郑贵斌指出,涉及海洋的渔政、交通、水务、环保等部门有相互的沟通机制,三省一市也有联席会议的平台。但由于环渤海始终没有明确的总体规划和缺少产业布局的管控,必然使得沿海各地为了各自利益,争相上马大型重工业项目。 北京大学城市与区域规划系教授周一星也认为,环渤海至今尚没有形成一个经济区而是三个二级经济区,每个区域均有自己的经济特点、产业布局。环渤海尚处于一圈三分天下的格局。 环顾渤海经济圈各路“诸侯”都有各自的发展规划。天津在打造滨海新区,河北在建设曹妃甸开发区,山东半岛蓝色经济区和黄河三角洲高效生态经济区均已进入国家战略层面,辽宁也规划出“五点一线”沿海战略。 在环渤海沿岸处处热火朝天的建设高潮中,重化工以产值最高、产业链最长、带动就业最多而成为环渤海三省一市比拼的焦点。如,石化已成为天津的第一大产业;山东“黄三角”虽是高效生态经济区,但核心城市东营、滨州、潍坊均在大张旗鼓上马石化项目,炼化产能更是接近亿吨级;东北大连沿海一带也是化工厂密布。 以天津滨海新区的南港工业区为例,这座“世界重要的重化产业基地”到2023年总投资将达8000亿,可提供20万个就业机会,而这20万人就能创造出一万亿元产值。目前天津2010年GDP就是一万亿,一个南港工业区就可再造一个天津。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各地都对化工项目趋之若鹜。而投资201亿元的百万吨乙烯一体化项目也曾遭到天津和大连的激烈争抢,最终落户到当时的天津大港区。 重化工对于GDP的贡献最大,对于海洋生态的污染也是最大。在渤海主要污染指标为无机氮、活性磷酸盐、石油类、铅和镉,后三种污染物质均与石化产业直接相关。从污染的案例来看,无论是天津塔斯曼海案,还是中石化在大连、康菲在蓬莱19-3油田的污染事故,均是石化产业酿成的惨剧。中石化在大连出现漏油事故后,对当地生态环境的赔偿竟然是在当地再建一个炼油厂。 另外,大型重工业项目依海而建,就必然占用、破坏大面积的湿地和滩涂。 仅2008年渤海沿岸三省一市各临港产业区、港区已经规划或正在施工的围海项目达28个,围海面积为807平方公里。有人测算,以此速度,只需90多年渤海即可被填为平地。而湿地、滩涂有着天然净化作用,被称为“地球之肾”。农业和城市污水中的主要污染元素氮、磷在这里沉降、过滤、分解。如果湿地和滩涂因填海占用而大量消失,污水将会直排入海,丧失缓冲作用。 而让天津市海洋局海洋环境处处长张敬国最担心的是,每上马一个重工业项目不仅会使得排污总量飙升,对于海洋生态更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一旦某个项目出现类似大连中石化或康菲这样的泄漏事故,渤海生态就可能遭受重创,各环保机构几年甚至几十年污染治理的成果将会付之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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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最大的糟粕,就是所谓的做人学问”

程益中 接受南方人物周刊访谈录 人物周刊 :对您的最大侮辱,和您可能的辩解。 程益中: 有人说我本人和南方都市报遭受挫折,是因为我做人不够圆滑、玲珑、世故,不遵守潜规则,这个观点我坚决反对。相反恰恰应该这么讲,南方都市报最成功的地方和最成功的原因,都是我程益中做人不够圆滑、玲珑、世故。更重要的是,南方都市报最伟大之处,便是它的挫折。 中国最大的糟粕,就是所谓的做人学问,中国人缺乏的是率真和纯粹。中国到处充斥着各式各样、似是而非的做人做官的学问、庸俗管理的学问,其祖师爷都是厚黑学和潜规则。从这些学问那里,我看到的都是争先恐后的、创造性的无耻。我经常会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怎么那么多教人做人的学问里边,都不教人怎样做一个正直、正派和有道义的人,反过来都教人怎么做一个圆滑、世故和不吃亏的人。   人物周刊: 数年前所言“只有不好的制度,没有不好的人性”,现在对制度和人性之间关系的新认知。 程益中: 最不好的现实是,制度性的败坏,与国民性的败坏在双重作用于这个时代,一方面制度性的败坏改造和伤害了国民性,加剧了国民性的败坏,另一方面日益败坏的国民性也为制度性的日益败坏提供了肥沃土壤,两者相互相成,互为因果,又相互推波助澜。但可怕的是我们不以为意,或者浑然不觉,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   人物周刊:是否苟且?在现在中国如何生活得更平心静气? 程益中:我现在不愤怒,因为我已经掌握了在这个时代生存的两大秘技,荒诞和戏虐。我认为这已经是我最大的不妥协、不苟且了。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戏剧性的时代,礼崩乐坏,江河日下,积重难返。倘若没有一点戏虐和荒诞精神,面对这样的时代我们何以自处;所以我现在不再容易出离愤怒了。我羞愧我多了一丝对现实的冷漠和对自己的热情。   人物周刊:面对鲜花掌声、明枪暗箭时的心态,以及孤独感的缘由。 程益中:无论鲜花掌声还是明枪暗箭,无论得意还是失意,我都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不会在成功中迷失自己,也同样不会在挫折中迷失自己。 有不被理解的孤独,但我也不是太过不了这一关,并且我感觉我得到的理解远远大于不理解。我的孤独感并不源自发生了多少不幸,遇到了多少挫折。我在不幸、挫折时并不觉得无助,为我挺身而出、拔刀相助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他们的努力比我想象的要大。 我的孤独也在凯旋归来时。我常常会在高堂华座,觥筹交错,熠熠生辉场合,一个人从后门出去,在如华的月光之下悲从中来。这是我最大的落寞和孤独。   人物周刊:您在媒体职业里的的自我定位?是否是天生的带队者? 程益中:我不自我定位成最好的记者、编辑、专栏作家或者校对。但我起码是当代中国最优秀的前报人之一,最有格局的媒体资源管理和整合者,优秀的媒体环境、气氛、文化的制造者。我不认为我天生就是带队者,我认为我之所以可以带队伍,是因为我敢于承担责任,并且也往往有能力承担责任。我不是一个好下属,但的确会是个好领导。我认为我与下属相处相对容易,与上级相处相对不易。   人物周刊:如何看待都市类报纸起家时代言弱势、和发展到一定阶段苟合强势的角色转换? 程益中:我不认为都市类报纸靠代言弱势起家,而发展到一定阶段就苟合强势。我认为这样的判断是对都市类报纸的偏见和侮辱。都市类报纸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主要不是这个问题,再说即使有问题也比那些喉舌和工具好。我认为,所谓代言弱势也好,苟合强势也罢,都是一种道德主张,并没有是非和高下之分。需要搞清楚的是,新闻观有没有问题?真实性、公正性、专业性是否有保证?发行量、影响力、美誉度如何?现在,一些报纸由于盈利上的压力,偶尔会做出一些短视的行为,我觉得当然最好不要这么做,也没必要这么做,但我同时也觉得做了也无伤大雅,以后改了就好。问题是,面对所向披靡的政治压力,报纸自取其辱地选择妥协的方式生存。我们应该抨击施压者,而不是被压者。是不是? 都市类报纸生存的政治环境非常不易,我们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人物周刊:你对“精神教父”角色的理解?领袖气质、感染力是否也是危险? 程益中: 我觉得这说法让我很难堪,我无意也无力担当这样的角色,我是一个偶像的破坏者,我拒绝成为偶像。首先说明,我认为这个问题跟我无关。我必须说,我对精神教父、领袖气质之类的东西,一向还是很警惕的。领袖气质这东西,实际上是一种以暴易暴的气质,无非是以一种更大的暴力,成功性地压到了另外一种相对较小的暴力。我对自己的期许是,我的见解有很强的说服力和可操作性;我的主张能得到认同和支持,并且符合情理;我的规划能很有效率地变成现实。 当然我也承认,越是落后的国家越是需要精神教父和领袖气质。   人物周刊:你对过去一百年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总体描述是?是否意识到自己已经添加到这一序列中?添加到这一序列中的荣和辱是什么? 程益中:第一个问题有点大有点泛,我只能说,过去100年,大陆中国知识分子命运总体上没变——不对,应该是每况愈下。虽然物质条件有变化,但知识分子近60年来并没有真正获得尊重和尊严,人格上越来越不独立,学术上越来越不自由,被豢养和包养的命运并没有改变,相反越来越依附和依赖权势。这很可悲!更可悲的是,现在连“公共知识分子”都竟然成了一个不准提及的词语,多么卑鄙!不容许“公共知识分子”,只容许“私有知识分子”,何其荒唐! 虽然命运和地位没有改变,但是待遇和俸禄可以改变。我现在看到的情况是,大部分所谓的知识分子,已经彻底废了谋生能力,也乐得被豢养和包养;极少数有良心、有情怀、有道义的知识分子,通常情况下都活得并不容易,观念上磕磕碰碰,生活上踉踉跄跄。 我不知道您把我划为哪一部分?大多数,还是极少数?做大多数,我不愿意;做极少数,我不够格。所以还是不要把我划在什么序列中。我对自己现在的要求是,以知识和专长自谋职业,不失良心、情怀和道义,自食其力。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傅小永)   ※ 来源: http://www.JiaoYou8.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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