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瑞

德国之声 | 林培瑞:莫言不是一个顶尖的作家

12月10日,中国作家莫言将正式获颁诺贝尔文学奖。围绕他的获奖,产生了一系列讨论和争议。德国之声独家专访美国汉学家林培瑞(Perry Link),请他谈谈对于莫言其人其文的看法。 德国之声:林培瑞教授,您读过多少莫言的作品?对于诺奖委员会在授奖理由中谈到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您如何评价? 林培瑞:他的作品很多,我不敢说我读过所有的。我读了相当一部分,在学校里好几年我曾选用过他的好几个短篇。我觉得”魔幻现实主义”这个说法是套上去的,不知道是他本人还是外国人给他套上去的。我觉得(这种说法)很表面。他的文学的根子更容易让人发现他在山东的背景,农民说故事,水浒传也是山东的故事。他在诺贝尔演讲中也提到聊斋志异,聊斋志异从一个角度上可以说和魔幻现实主义有些类似,在现实的描写里头突然蹦出来一些不现实的东西。他演讲辞里也提到读过马尔克斯和美国的福克纳。但他自己也承认只读了几页。我觉得这种东西,开玩笑。中国作家,从80年代以来,常常喜欢说拜读过西方某某的作品,深受过谁谁的影响。我觉得这是一种时髦,不一定靠得住。外国人也欢迎这样说,好像神秘国家的一些作家都在学我们。可是我觉得这很表面,他的文学根子在中国,不是在外国。 德国之声:这样”根子在中国”的文字,您认为是否能担当得起诺贝尔文学奖这样的荣誉呢? 林培瑞:当然,我不能推测诺贝尔委员会内部怎么谈这个问题。可是我听到这个消息后,马上就去问了我的老朋友马悦然,因为我觉得马先生不一定会同意这样的做法,因为马先生懂中文,懂中国文学。没想到马先生也赞成。要是我,我不会选他。主要是两个大问题。一个是他的人生的视野,他演讲辞中提到不要政治压倒文学,我恰好认为他有些方面的相反的情况。说到一些应该说是很明白的问题,大跃进大饥荒,文革的残酷等,他就用一些侧面视角的方法开玩笑,不正面看待这些东西,我觉得这就是一种政治压倒文学,在他自己的作品里头。我不喜欢。当然,一般有勇气、真的能够面对现实的作家都流亡海外了,比如郑义,廖亦武,刘宾雁,苏晓康等。第二个大问题是他的语言,我不觉得他的语言能和那些最好的中国作家能相比。写得太快,他自己也承认有时候写得太快,比喻不太恰当,有时候显得粗鲁,粗糙。比如贾平凹也掌握了方言对话,有些方面跟莫言的语言是一样的,但贾平凹用字用的小心,你读了他的作品后有一种美感出现。莫言就缺乏。他想用山东高密的文化背景作为文学背景。很多作家从五四以来,想追求乡土色彩,这是对的。有些也做得很成功,比如三十年代的沈从文,还有老舍,都掌握了”土”的文学。莫言有很好的机会,应该这么写,可是他不,他的文字有点规范化,有人说是翻译题,我不反对这种说法。比如他描写晚清时代的《檀香刑》里,人物说出了60,70年代共产党的那种语言,什么”领导者”之类的词。我觉得他也没有掌握乡土对话,这也是一个缺陷。因此从语言和人生视野两方面,我觉得他不是顶尖的一个作家。当然他写得很多,讲故事很好玩,读者也很多,所以也不是一个非常次的作家。可是得诺贝尔奖,我认为不太恰当。 德国之声:有人批评莫言的作品过于渲染暴力血腥,您怎么看? 林培瑞:莫言在80年代写《红高粱》有一个打破禁区的问题。他写性写暴力那么露骨,也算是打破了一种禁区。把抗日的农民意识写成那样,也是一种打破禁区,这个跟共产党神话传说的抗日农民心理完全是不同层面的,我觉得这种贡献也值得称赞。但我觉得恐怕六四对他也是一个转折点。因为六四之后,剩下的那些禁区,比如六四屠杀、西藏、维吾尔、台湾、法轮功、高层腐败问题,这些剩下的禁区你绝对打不进去。所以打破禁区不再是一条道路,我觉得他在80年代寻找一个走文学道路的方法,他就掌握了这种写暴力写性,总而言之是人生最底层最本能最本性的东西来讲故事。90年代以来,他就没有面对那些比较抽象,比较高层的人生道德问题。这也是有反讽意义,诺贝尔奖的规定中有”理想”这样的字眼,应该追求理想,莫言恰好就看不到他的作品中有什么高级的理想。莫言没有抬高自己的视野。 德国之声:对于莫言的文字有各种争议,而对于他在政治取向上的选择和做法更是有着非常激烈的批评,比如他在法兰克福书展上跟随官方代表团”退场抗议”异议人士,抄写毛泽东”延安文艺讲话”,包括在得奖之后为审查制度辩护,说这就像机场安检,虽令人不快但仍有必要。您对他的这些说法作何评价? 林培瑞:第一,我不太愿意把文学以内以外分野说得那么截然不同。我觉得文学里面也能看出来他那种胆子小,不愿意批评上面的痕迹。当然,这也是很难提出的一种批评。因为我觉得我在美国加州住得很舒服,在这能够袖手旁观,批评一个中国的作家勇气不够大,我觉得有点问题。这么说吧,把他跟其它在中国的作家来比的话,所有作家都要面对一个大问题,我对这个集权政治制度取什么态度,有的比如刘晓波选择坐监,这是非常可佩服的一种极端。但大部分作家都在当中作各种妥协,莫言作的妥协比较多比较大,但毕竟不是最坏的一个例子。他比较平庸,在这个方面来说,我觉得他在当中作妥协,两面化,玩他的语言游戏。我们可以批评他个人,但客观的来说,这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很多人这样做。而且包括我林培瑞要是住在这么一个政权底下,我可能也要想法子妥协,我是这样看这个问题的。但是他抄毛泽东语录,我认为非常可惜。他的诺贝尔演讲辞中提到,政治不应该压倒文学,但毛泽东的”延安座谈会”就是很清楚的政治压倒文学。而那个(审查制度)和机场安全的比喻是最可笑的一个事情,我都为他感到惭愧丢脸。 德国之声:莫言在诺贝尔演讲辞中最后讲了三个故事,很多人都在对这三个故事进行解读,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您看了以后想到了什么呢? 林培瑞:莫言的心理有很多层面,所以他这三个故事要是有一种隐约的意思,我觉得完全有可能。比如他在里面提到一个关于”假哭”的故事,这让我联想1988年一件与他有关的有趣的事情。1988年夏天”河殇”出来,引起很多争论,还没播出之前,请了很多比较高层的文化官,包括一些作家到北京来,先看看这六个录像带。我不在场,可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在场,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我。看完之后,一片静,没有人吭声,一点声音都没有。突然后面有一个人哭,去看,是莫言,莫言在哭。据我朋友分析,这是假哭,别人没话说,他就在那儿”哎呀太动人,太了不起”。有这么一个能够假哭的人,他在演讲辞里还提到假哭,我就是觉得说明他心理有很多层面,心眼很多的人,所以我不能排除他三个故事有什么别的意思。 德国之声:您刚才谈到89之后,莫言寻找到一条迎合市场又不触怒当局的文学道路,那么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是否会让更多的中国作家们走向这么一条道路? 林培瑞:本来就越来越多了。诺贝尔奖当然也会加重这一趋向。避免敏感的政治问题去迎合市场。天安门屠杀之后,90年代之后一直就有这个趋向,相当清楚。90年代之后的中国作品,作为文学的话,一般来说比不上80年代。中国20世纪的文学是20年代和80年代比较突出。 林培瑞(Perry Link),汉学家。现任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河滨分校校长特聘讲座教授。曾担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研究系教授。主要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社会史、大众文化、20世纪初中国的通俗小说及毛泽东时代以后的中国文学。 记者:石涛 责编:李京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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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時務|莫言的體制內生存術

10月11號,斯德哥爾摩的瑞典皇家學院常務秘書Peter Englund 宣布,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給57歲的中國作家管謨業,他更為人所熟知的筆名是莫言——意即「不要說話」(這個名字據說源自其父母在毛時代對他作為一名學生娃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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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 | 纽约时报:Unwelcome at the Party (文/王力雄;译/林培瑞)

两张照片:我和我先生,拍于2008年的北京和2011年的拉萨。 本文转自纽约时报: http://www.nytimes.com/2012/11/07/opinion/in-china-unwelcome-at-the-party.html?_r=0 Unwelcome at the Party By WANG LIXIONG Published: November 6, 2012 BeijingON Thursday, China’s Communist Party will begin its 18th National Congress, which it nicknames “18th Major.” I don’t belong to a political party and have never felt that Communist Party meetings are any of my business. But my home is in Beijing. I am a writer, and Han Chinese. My wife, Woeser , is also a writer, and Tibetan. The other member of our household is my mother, who is 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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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SFORUM | 林培瑞 – 莫言的「闖禁」藝術

星期日生活   2012 年 11 月 4 日 【明報專訊】編按:中國作家莫言奪得諾貝爾文學獎,中國政府一反先前態度,熱烈唱和,內地網民與知識界則有連番熱議,文學造詣與政治表態之間,是否亦不存在很大的空間?今期本版摘譯本身是中國文學研究專家、曾翻譯《零八憲章》的林培瑞教授( Perry Link )擬發表於 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的評論文章,且看他如何談論莫言的文學作品。 莫言自 90 年代遇上的一大難題,是尋找他能長遠採用的寫作嗓音。《紅高粱家族》雖然確是突破,但只因為在 80 年代的政治環境中,中國作家憑着「闖禁」就能出名了,而《紅高粱家族》一口氣闖了兩個禁區:性事解放、就中日戰爭說真話。到 90 年代,未打破的禁區比前少了,還留下來的(如六四屠殺、高官貪腐、台灣、西藏、新疆)卻都是生人勿近的非常禁忌。 被欺壓歸咎低級官員 他最後找到了一把拉伯雷風的聲音,而且比拉伯雷更貼近世俗。人類擁有許多動物天性——吃喝拉撒、打鬥嚎喊、男女媾合,有時也有一些動物未必有的特質,例如欺侮、合謀、背叛。莫言的表達中充滿嘲諷,也包含了許些狂想,以至有論者將之比作馬奎斯的「魔幻寫實主義」(但實際上他有沒有讀過拉伯雷或馬奎斯,卻令人置疑;當中有所雷同,卻不能認定他受到二人的影響)。 莫言寫社會底層的人,在《天堂蒜苔之歌》中,就明顯站在飽受地方官欺凌的貧農一邊。在當下的中國,同情被欺壓者是有相當市場的,但必須注意,莫言寫被欺者命運的手法,跟劉曉波、鄭義等異見作家不同。 劉和鄭譴責整個中國專制制度,包括最上層的人,但莫言等建制內的作家斥責的是地方上的污吏惡紳,高官在圖畫中不會出現。把人民苦難的責任推在低級官員身上,是中國統治精英素來的做法。 在網絡崛起的今天,信這一套的人已少了很多,但這論調仍行之有效。莫言這類作家很清楚這一點,他們未必喜歡,但卻接受了讓步,這就是留在體制內的代價。 莫言寫了好些涵蓋中國 20 世紀歷史相當部分的全景角度小說。「重寫歷史」是 90 年代開始的中國虛構小說潮流,但對於體制內作家,如何處理大躍進或文革等歷史片段,是一大難關。莫言的方法是,在處理「敏感」事情時,就讓某種瘋狂鬧劇登場。《豐乳肥臀》在第六章寫到大躍進時,莫言拿毛澤東的荒唐農業政策(例如提出動物雜交以繁殖全新物種)大開玩笑,卻隻字不提其後的大災難。兔羊雜交有何不可?書中一名豐乳女志工道,就是把領導的精子打進豬子宮也沒問題!當場爆笑滿堂。 笑談敏感議題 對中共而言,這種寫作模式是很管用的,不僅因為它避開了嚴肅地直面歷史,也因為這種文章能起安全閥的作用。 這些敏感話題至今仍然具潛在爆炸力,領導人將之當笑話看待,也許比起完全禁談更屬上策。 莫言想過的,是否比他最終付印的多?對這問題我們最起碼應持開放的態度。他在記者會上被問及劉曉波時,說希望劉曉波能盡早獲釋,有關發言迅速被內地媒體網站刪掉,外界估計可能是惹怒了當局,視之為良心言論。 他這言論當然有其價值,但我認為比起良知和勇氣外,有一個更合理的解釋。無論是體制中人或異見人士,中國公安和文宣官員都會跟名人們保持緊密接觸,提示他們的公開言行。作為諾貝爾獎級別的名人,可以想像,莫言被約談應該不止一次,他們也一定有談及如何回應關於劉曉波的問題。這是全世界記者都會問的問題,他總得有個「說法」。從當權者角度,什麼說法能把傷害減到最低?如果莫言說劉曉波是罪犯、坐牢有理,他的形象勢將受損,他獲獎的榮耀也會受損,而他的榮耀是中共希望鞏固和利用的。可是,要他真心挺劉曉波也不行。最佳做法就是這種溫和的中庸論調,說希望他早獲自由。 曲線論劉曉波 莫言其中一句話令這說法尤其可信。他重複希望劉曉波獲釋時說:「 …… 盡早地能夠『健康地』獲得他的自由。」我不認為他知道劉曉波現在的健康情况。這句話會否是為當局日後容許劉曉波保外就醫鋪路? (標題和小題為編輯所擬) 文 林培瑞 編輯 黃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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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亚洲 | 林培瑞谈六四评方励之启百姓谈人权之见(组图,视频)

六四23周年前夕,美国知名中国问题学者林培瑞(Perry Link)在洛杉矶接受本台专访。林培瑞点评中国政局震动剧烈,流亡人士试图争取回国权之举,近期内恐难如愿。回忆在美猝逝的老朋友方励之,他说,方励之留给中国最大资产,是启发平民百姓对“人权”的思维。 林培瑞在洛杉矶“六四事件图片展”接受本台专访,以此回看23年历史现场。他对《人民日报》记者高举横幅声援学生的老照片有着最深刻印象。 他说:“依现场多幅图片,我还是觉得《人民日报》记者上街的行动最有意思,他们把呼喊新闻自由等关键问题表现出来,当年任职官方媒体的新闻记者,曾经有过为期十天支持学生和学潮的报导空间,直到现在,我觉得留在体制内的人如果真的有心,还是愿意推动改革,这张照片就诉说了当时的问题。” 八九学运从开始到当局动武血腥镇压之时,林培瑞在中国全程目睹,他也是当年陪同方励之走进北京美国大使馆的关键人物。 林培瑞指出:“方励之对中国历史留下最有用的话,即是对‘权’的见解。他在1989年提的是‘人权’,上书邓小平的信里也提到人权,如今在中国普遍提及的不是‘人权’,而是‘维权’,但两者都有个‘权’字。八十年代在中国谈论人权,很多人对此感到陌生,一般百姓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反之,若是知道何谓人权,也就觉得敏感,知道不能公开提到‘人权’二字,因为对官方来说‘人权’二字太敏感太危险,所以不能提。但是,六四发生20多年后,一般百姓多已提到维权,或‘维我个人权利’之事。从北方到南方,从高层到乌坎农民都已有权的概念。眼下有此转变,虽不能说全是一个人搞出来的成果,但是,一旦问我哪一个人贡献最大?我觉得这人就是方励之!” 六四事件又逢周年,方励之在美猝逝令海外流亡人士争取“回国看看”的念头更显急切。但林培瑞认为,争取“回国权”之举,短期内恐怕还难以如愿。 他表示:“我觉得共产党上层还不予考虑这问题,也许中国外交部有一些好心人士,在中国政府任职的也有一些好人,他们个人或许会有这样(允许流亡人士返国)的想法。但是,能不能成为共产党的一种‘政策’,让客死异乡人士的骨灰,以及王丹等流亡海外者返国?我觉得共产党并不关心这一问题,他们现在只关心能否继续维持权贵享有的权力,这是最高原则。至于允许流亡人士返国是否有助于共产党维持权力?如果打的这个算盘,他们就会有所回应,但是如果依循人道主义去争取,我想可能就是做梦了,他们不会考虑这个问题。” 林培瑞再以2010年冬天,刘宾雁骨灰由家人低调带回北京安葬,过程中饱受当局介入的前例,体现当局对流亡人士态度并无改变。 他说:“刘宾雁的骨灰已经埋葬在北京郊外,是他女儿带回中国的,算是偷偷进行,连我都不知道他的骨灰何时被带回去。当时他家人在北京请雕刻工人在墓碑刻上刘宾雁生前说过的一段话,大意是,‘这里所安葬的人,曾经说过他应该说的话,做过他应该做的事’,,隔了几天,墓碑工人向刘宾雁家人致歉,称‘因为上面不允许’,不能把那一段话刻在墓碑上,工人对此也感到吃惊,最终在碑上只能刻上‘刘宾雁’三个字,以及他出生和过世的年代。这也说明官方对刘宾雁留下的精神还是感到害怕,哪怕只是在墓碑上题字。” 林培瑞被中国当局列入“黑名单”不允入境,记者问他是否愿意再行尝试申请入境中国?他回答:“我对这问题的做法是如果有一个好理由,比如某学者邀请我去中国参加研讨会,我可以借出席会议的机会去试试。但是,若只是为了尝试而尝试,那我不做,我等他们来邀请我。” 以上是自由亚洲电台记者萧融发自洛杉矶的报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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