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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思想 | 黄平:“大时代”与“小时代”——韩寒、郭敬明与“80后写作”

黄平:“大时代”与“小时代”——韩寒、郭敬明与“80后写作” 进入专题 : 韩寒 郭敬明    ● 黄平   一、“小时代”的“孩子”          我是一个在感到寂寞的时候就会仰望天空的小孩,望着那个大太阳,望着那个大月亮,望到脖子酸痛,望到眼中噙满泪水。这是真的,好孩子不说假话。而我笔下的那些东西,那些看上去像是开放在水中的幻觉一样的东西,它们也是真的。[1]     这是郭敬明标志性的段落,“仰望天空的小孩”[2]。对于文学持有严肃期待的读者,面对这样的文字往往感到尴尬。这一矫情到近乎滑稽的姿态——郭敬明还特谓指出应以“45度角”来仰望——确立了郭敬明的写作策略、对象与美学风格。理解郭敬明,“孩子”是一个关键词,在他的作品中频繁出现,比如,“一个永远也不肯长大的孩子也许永远值得原谅”[3],“但我是个任性的孩子,从小就是”[4],“而我是个很寂寞的孩子”[5],“像个受了伤的委屈的孩子”[6],“我真的原谅这个哀伤的孩子了”[7]。这是一位高度自恋、急于倾诉的作家,似乎内心郁积着无尽的忧伤,“我是个会在阴天里仰望天空的好孩子,我真的是个好孩子”。[8]     长期以来,郭敬明式的写作,被指认为“青春文学”,“80后写作”被视为孩子们的游戏,被视为青春期的文学综合症。坦率地讲,这是一个不加推敲、流于印象主义的批评,郭敬明的作品,远远比所谓“青春文学”要复杂,这里的“复杂”不是纯粹美学意义上的,而是牵扯到“80后写作”与历史语境的隐秘关联。     郭敬明的写作,对应着“90年代”特殊的历史语境——尽管“90年代”努力将自己叙述为“普遍性”——个人与历史脱钩。这不仅仅是基于历史变故或政治规划,更是基于“市场”在90年代的兴起,无数以“私有”为核心的“我”,构成这一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得以建构的前提,这在经济学上被称为“产权明晰”、“理性人”等等。换句话说,这个不断被放大的“我”,是“市场”最本质性的产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90年代”的传奇,是一代“新人”的自传,郭敬明在“还有一个月我就十八岁了”的时候就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每个人的成长在自己心里都是惊天动地的事儿”[9]。由于与历史脱钩,“惊心动地的事儿”,只能发生在“个人”的内部。     从这一视野出发,“80后”一代,既是大历史的孤儿,又是市场经济的自然人。郭敬明精明地迎合了这一点,“我的小说是写给年轻人看的”[10]。在他的作品中,“年轻人”被不断暗示为“孩子”,“孩子”的状态很好,成人的世界则令人不安。这里的“孩子”,和生理年龄无关,而是指涉着对于历史责任的拒绝,以“忧伤”为核心,郭敬明不断夸大、强化、鼓励——同时限定——“孩子”的内心体验,并且赋予这一切以合法性。“90年代”的“孩子”,找到了自己的文学代言人;或者说,“90年代”,找到了自己的文学代言人。郭敬明的写作,作为个人化写作最极端也是最深刻的产物,在个人化写作的尽头,暴露出高度的政治性:试图以所谓“忧伤”填充青春的社会性,定义何为“青春”。这是当之无愧的政治性写作,尽管以似乎与政治全然无关的形式出现[11]。     “90年代”的“孩子”,决定了郭敬明的文体:华丽、戏剧性、高度饱和的情感。这可谓是“内容”与“形式”的辩证法,笔者且引几例:     我也曾走过那一段雷禁般的区域。     像是随时都会被脚下突如其来的爆炸,撕裂成光线里浮游的尘屑。[12]     寂静的尘埃星河,涌动的宇宙极光,爆炸的太阳黑子轻轻地扫过眼睑,瞳孔变得发烫。     胸腔里那颗轻轻跳动的小小红色星球,突然像是几百万年前的地球一样,进入了白茫茫的冰河世纪。[13]     他想,这就是我的爱     她冷静地朝远处走去,渐渐地离开了自己的世界。     他张开嘴大哭。     冷风像是水银一样倒灌进温热的胸腔里,一瞬间攫紧心脏。     这才是悲剧的最强音节——     弥漫在整个空旷天地间的,低沉提琴的巨大悲鸣。[14]     熟悉郭敬明作品的读者会发现,郭敬明很喜欢用“宇宙”、“星球”、“世界”、“世纪”、这类大词,以极大的比喻,写极小的情感,凭借这种巨大的张力,不断强化“我”的重要性,其作品的核心是一个高度自恋的“自我”,无限膨胀,世界不过是围绕“自我”旋转的幻象——这正是郭敬明文体的“魅力”与“秘密”。     更为重要的是,从《爱与痛的边缘》、《左手倒影右手年华》、《1995-2005夏至未至》、《悲伤逆流成河》过渡到《小时代1.0折纸时代》、《小时代2.0虚铜时代》,一切似乎“合乎自然”,“孩子”被“市场”所捕获,这个忧伤的“孩子”,成长为消费的主体。在《小时代》系列中,顾里、南湘、唐宛如和林萧(叙述人“我”),上海大学同一宿舍的四个女孩子,过着超现实主义的校园生活,享受着“流星花园”式的爱情,顾源、席城、卫海、简溪这些男友们各方面都类似日本动漫美少年。她们或他们(当年“忧伤”的孩子)的日常生活与情感体验,几乎完全被资本所赋形,小说中充斥着无数的“时尚品牌”,诚如主人公顾里所表示的,“没有物质的爱情只是虚弱的幌子”[15]。笔者就此逐页整理了一份《小时代》的时尚生活指南:Hermes店里的黑色Birkin包与茶壶、Prada桃红色手包、LV男包、Tod’s男鞋、Vertu手机、《Vogue》杂志、Channel发带与NO.5香水、MUJI饭盒、Burberry西装、NinaRicci连衣裙、奔驰S500、Armani沙发、AnnaSui唇彩、Adamo电脑,等等。甚至于,当顾里与顾源这对青年恋人爆发争吵的时刻,这个文学史上的常见场景,在《小时代》中极具“特色”:     顾里转过头来,冲顾源吼:“你脚上那双D&G的靴子,是我给你买的!”[16]     笔者将《小时代》系列视为郭敬明迄今为止的代表作,这自然不是“好”作品,但却是“重要”的作品。夸张地讲,郭敬明写下“小时代”这个书名的时候,他已经写完了整部小说,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命名,还没有谁对于一直延伸到当下的“90年代”有如此精准的命名。“90年代”的孩子,正是“小时代”的孩子;而且难得的是,在《小时代》系列中,以往隐匿在“忧伤的孩子”背后的“90年代”,在作品中也悄然出场,这就是《小时代》中特殊的人物——“上海”,所谓国际大都会,未来的世界金融中心,郭敬明笔下的资本之城。《小时代》系列真正的主角是“上海”,这是献给“上海”的金色赞美诗,无论是《小时代》第一部还是第二部,郭敬明都是以对于“上海”的无限夸张的赞美开始:     这是《小时代1.0》的第一页:     翻开最新一期的《人物和时代》,封面的选题是《上海与香港:谁是未来的经济中心》——北京早就被甩出去两百米的距离了,更不要说经济疯狂衰败的台北。     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人涌入这个飞快旋转的城市——带着他们的宏伟蓝图,或者肥皂泡的白日梦想;每一天,也有无数的人离开这个生硬冷漠的摩天大楼组成的森林——留下他们的眼泪。[17]     这是《小时代2.0》的第一页:     所以陆家嘴依然流光溢彩,物欲纵横。环球金融中心每天耸立在云层里,寂寞地发光发亮,勾魂夺魄。只等着身边那幢“上海中心”可以早日拔地而起,以解除它独孤求败的寂寞。“上海中心”围起来的那圈工地上,打桩的声音日复一日地响彻这个小小的陆家嘴江湾,像是上海生命力异常顽强的心跳声,但听久了,也凭空多出一种苍凉的悲壮感来。[18]     这是一座作为“幻城”的上海,上海内部的多元与异质性——比如工人新村,比如市民的石库门,比如中产阶级今天所面对的“高房价”——被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恒隆广场所抹平,“上海”变成了“资本”与“时尚”的上海,变成了一个历史完全被架空、可以与纽约、伦敦、东京彼此置换的上海[19]。为《小时代》辩护的学者也承认这一点,“上海虽然有其具体性的呈现,但这里的背景其实是一个全球性的抽象。这里的商品都是在全球移动之中的‘全球商品’,这里的本地的生活其实也是抽掉了本地性的人生。”[20]吊诡的是,这种高度“抽象”的写作,反而落实了“个人与历史脱钩”的具体性,无论承认与否,郭敬明是这个抽象时代真正的“主流”作家,他的作品展现了这个时代的“时代精神”。     故而,郭敬明的作品如此畅销,多年来占据文学类排行榜第一位[21],毫不意外[22]。这也是郭敬明最自负的地方,他将“销量”视为“对一个作家最大的肯定”[23]。很多学者仅仅由于“销量”而将郭敬明看作琼瑶、金庸一脉下来的商业写作,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误会。和以往所谓通俗作家相比,郭敬明的写作,非常有力地介入到当下“新人”的生产。在文学史的脉络中,郭敬明自己恐怕都没有觉察到,他的写法不无怪诞地弥合了“抒情”与“资本”的冲突,这是“浪漫主义”兴起数百年来一直无法解决的问题。然而,和田园梦想的感伤、革命理想的激情不同,郭敬明的作品,是一种最卑下的浪漫主义,在资本的黄金竖琴下无限献媚。在网络上,网友调侃郭敬明是“女作家”,称呼其为“四姑娘”、“郭四娘”,其根源正基于此。这里的“男”、“女”,不再是生理性的,而是一种写作的态度,一种人生的态度。           二、“大时代”的文化游击战          在2009年末的一次访谈中,当记者问到与郭敬明的不同之处,韩寒给出了一个机智的回答,“我觉得我和他男女有别”[24]。与出生于1983年6月6日的郭敬明相比,出生于1982年9月23日的韩寒,对于“上海”的理解完全不同。饶有意味的是,郭敬明努力地抹去四川小城出身的印记,不断地扮演着“上海人”;韩寒出生于上海,反而在各个场合对家乡冷嘲热讽,在“世博年”,他近乎恶搞地提出,“城市,让生活更糟糕”。在所谓文学边缘化的时代,这个戏谑、调侃的高中辍学青年,这个以赛车手为职业的业余作家,像这个戏剧性的时代一个戏剧性的神话:他的博客点击率,在笔者写作本文时,已经超过4.5亿人次。在2009年,他被包括《南方周末》、《新世纪周刊》等多家媒体选为“年度人物”;在2010年,他被《时代周刊》选为“全球最具影响力一百人”,被《外交政策》选为“全球百大思想家”。《纽约时报》有评论认为,“这位年轻人可能是目前在世的最受关注的作家”[25]。     和郭敬明相比,韩寒展示了“80后写作”另一种可能性。在韩寒戏谑、尖刻的追问中,郭敬明营造的“幻城”烟消云散,逐渐展现出冰冷的真相——“80后”一代依然生活在历史之中。如果说,郭敬明的写作是“小时代”写作,那么韩寒的写作则是对抗“小时代”的“大时代”写作,通过对于一系列热点新闻事件(“真实”的现实生活)反讽式的解读,重新建立历史与个人的关联,自由、公正等一系列“大词”,以及在“90年代”的范畴里被视为妨害“日常生活”的政治言说,在韩寒的杂文中被再次激活。对于“80后”一代,韩寒的写作提醒了一点,个人的体验与命运,终究和具体的历史情境相关——而这是郭敬明高度抽象化的写作所努力抹去的。     不过,仅仅在“大时代”写作的意义上理解韩寒,依然流于表面化。抨击时弊的杂文,每天有无数篇在各种报刊杂志尤其网络上发表,时评作家乃至于公共知识分子非常之多,为什么独独韩寒有这样的影响力?一方面,近乎老生常谈的是,韩寒的杂文写作发表在“博客”上(目前能查到的韩寒第一篇博文发表于2006年11月14日),网络(不仅仅是便捷、免费更意味着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的影响力远远超过纸媒,而且韩寒的读者群和网民群体高度重合,“截至2009年12月底,中国青少年网民1.95亿,普及率高达54.5%,远高于整体网民28.9%的水平”[26]。面对社会阶层愈发“凝固”的现状,青年群体对于“腐败”等问题有极大的敏感与愤怒,韩寒的博客充当了这一群体的代言人。诚如韩寒在访谈中谈到的,“我觉得是因为大家都需要找一个出口,所以我的关注度可能就高了。”[27]     另一方面,在博客这种新媒体属性之外,笔者觉得更关键的是,韩寒提供了一种新的“形式”来回应作为“内容”的当下中国。很多研究者将这种文体归于“油滑”,认为在美学上格调不高。不必征引巴赫金、艾柯[28]等学者的不同看法,且回到当下中国的语境中来理解——“80后”是在“80年代”历史终结后开始写作的,这一点非常重要。韩寒式的“大时代”写作,是“大时代”终结之后的“大时代”写作,以往回应“大时代”的艺术形式,比如充满悲剧意味的“呐喊”,已然被历史所摧毁,我们所面对的不过是伟大的遗骸。韩寒有意或无意地体悟到这一点,“大时代”终结之后的“大时代”写作,是一场文化游击战,不再是“子夜”时分的“呐喊”,而是历史尽头的“故事新编”,在囚笼般的历史内部——这是王小波作品中的核心意象——的戏仿、消解与颠覆。其实又何止韩寒,不限于文学,“90年代”以来的有重大影响力的作品,比如周星驰电影[29]、王小波小说、《大史记》系列、《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网瘾战争》等等,莫不如此。至少从“90年代”以来,一种抵抗性的新文艺思潮正在兴起,影响巨大,却长期缺乏必要的研究或命名,笔者在此姑且称其为“戏谑美学”,和我们所熟知的“五四”以来感时忧国、涕泪飘零的悲剧传统相对应。且容笔者下个大胆的断言,在当下中国,真正革命性的艺术形式,不是悲剧,而是喜剧。[30]     在一个确定性可疑的世界里,以不确定的方式游弋,韩寒的杂文写作,正是一场属于这个时代的文化游击战。这里的“游击”,不仅仅是比喻意义上的,更是游击的本义,在没有找到自己“根据地”情况下的的游荡、回击。他的每一篇杂文,其精彩之处,都需要与戏谑的对象互文理解,这类似鲁迅曾经设想过的“速朽”的写作,不能也不屑留下“完美”的艺术形式供后世赏鉴。而且,在这场文化游击战中,由于父辈甚或祖辈们的文化乌托邦纷纷溃败,无家可归又不放弃抵抗——拒绝被吸纳到“幻城”之中——的“80后”一代,注定是孤独的抵抗,这是真正历史性的“一个人的战争”。     从这个角度重新理解韩寒的作品,以往散乱、破碎的诸多细部,在这一整体性的框架中全然不同。以往的看法,是认为韩寒杂文很好,但不会写小说。郭敬明就持这种论调,在2010年底一次访谈中,他谈到,“他(指韩寒,笔者注)应该谈不上写小说吧,他应该更好的是他的一些杂文或者散文的这些思想的言论的这些东西,我觉得那是很棒的,但是真正小说除了这种东西,一两句经典的,我觉得更多的还是叙述技巧、对故事的驾驭能力、塑造了人物,像你说你提到他的小说,你能想起哪个经典的人物吗?”[31]有趣的是,这里郭敬明所秉持的文学观,和主流文学界很相似,叙述、故事、人物。以这些大学教科书式的标准来要求,韩寒的小说更像是关于同一个主角的一篇篇杂文的连缀,一种特殊的“杂文小说”,韩寒塑造的人物也确实没有生活实感,故事场景更是高度寓言化,比如污染后变得巨大的动物(《他的国》)等等。然而,不是从预设的标准来衡量韩寒,而是从韩寒自身的文化游击战的写作策略中来理解,韩寒的小说,提供了一种新的小说形式、新的美学风格、新的“大时代写作”。在韩寒这里,所谓“真实”的人物与故事是可疑的——郭敬明恰恰证明了教科书式的标准最终走向了“幻城”,剧烈转型中的当代中国,无法为“故事”与“人物”提供一种确定性。     因此,韩寒的文学世界中,主人公只能到处游荡,不断地和世界的碎片相遇,并且对这一切予以讥讽。在《一座城池》中,小说第一页,“火车慢慢停下,这又是一个全新的地方”,以为自己是“逃犯”的“我”和健叔在陌生的大地上逃亡;在《光荣日》中,一群青年自动放逐到远方,整部小说是一个疯狂的白日梦,“到了毕业分配的时候,这些人主动放弃了分配,跟随大麦来到了孔雀镇。一共七个人。大家坐着火车,摇摇晃晃,穿过一座山,再穿过一座山”[32];在《他的国》中,小说结尾怪诞而动人,有一种王小波式的诗意:依靠着最后一个变异的大动物萤火虫的照亮,左小龙在大雾中开着摩托离开故乡亭林镇,幻想沿着318国道穿越中国。在韩寒最新的作品《1988——我要和这个世界谈谈》中,则更为彻底地将故事场景放置在318国道,“我”从上海到西藏,横贯东西,穿越整片广袤的中国。诚如小说第一句话,“空气越来越差,我必须上路了”,这条象征性的318国道,是韩寒的朝圣之路,小说中“丁丁哥哥”告诉“我”的一句话意味深长,“你懂的越多,你就越像这个世界的孤儿”。在这场“文化游击战”中,主角注定是一个孤独的个人,一个无家可归的远游者。[33]     然而,韩寒的致命之处也在这里。众所周知,梁文道等学者赞誉韩寒为“当代鲁迅”,这种说法在多家报刊和网络上很受支持。在笔者看来,尽管韩寒的《熄火猜想》、《北京长期单双号限行之后》等和鲁迅的《拟豫言——一九二九年出现的琐事》等十分神似,尽管韩寒的杂文就影响力而言最为接近鲁迅,但是,鲁迅要比韩寒复杂、深刻得多——当然,考虑到韩寒还不到三十岁,这种比较对韩寒并不公平。韩寒笔下游荡的“个人”,不像鲁迅那么决绝,那么黑暗沉重,因冰冷彻骨的绝望而感人至深。究其缘由,“游击”着的韩寒,模模糊糊地有自己的价值谱系,他是以近似“自由主义”的立场来建构这个“个人”:     后来他又发短信问我,那么换句话说,你这个人的观点和言论符合了西方人的价值观,你觉得是么?     我回消息说,难道不符合中国人的价值观么?     我相信地球人和外星人也许价值观不一样,但是西方人和东方人,除了生活习惯不一样以外,价值观应该是差不多的,为何一定要争呢。[34]     这段对话对理解韩寒十分重要,节选自韩寒获悉入选《时代周刊》提名后的一篇著名的博文《散文一篇》。这是韩寒一贯的思想立场,“我不认为一个东西可以被称作‘东化的’或‘西化的’……这里只有一个标准——是否适合人类”[35]。韩寒信仰的这种“普世价值观”,有值得尊重的现实指向,但老实说过于简单。这里有一个深刻的悖论,韩寒未必自知:如果说他的杂文精彩地破却“东方”各种价值观的幻觉,暴露了以往似乎自然而然的“常识”背后的政治经济关系,但为何却迷恋“西方”的“常识”,莫非“历史”真的就此终结?和鲁迅“横站”的思想立场相比,韩寒还过于软弱,“价值观应该是差不多的”这种结论明显非历史化。     在韩寒主编的《独唱团》中,立场和韩寒相似的作者,这个问题暴露得更为明显。有作者竟然通过比较中国和西方的“国骂”,上纲上线地指出中国的“国骂”古老、不现代,蔑视个人价值:     比较起来,英文这种直接攻击对手的脏话,我比较容易接受。而中文这样连累对手的母亲和祖宗,只是为了变成对方的长辈,我觉得很“原始部落”,很无视“每个人都是独立自主的个人”的原则。[36]     这种比较荒诞不经,矫情造作,带有一种可笑的傲慢。无需讳言,包括韩寒对于“东方/西方”的理解在内,不过是一种通俗化的“自由主义”论述。为韩寒辩护的学者如周筱赟在《韩寒是不是当代的鲁迅?》中坚持认为,“常识”当然存在,韩寒就是一个例子,“韩寒的思想是天生的”,“深刻的思想不一定要通过阅读大量书籍获得,而可以天然产生”,“人的本性就是自由主义的”[37]。这是另一座需要破却的“幻城”,人的本性是自由的,但未必是自由主义的。毫无疑问,自由主义提供了诸多宝贵的思想启示,但任何一种理论都同样值得警惕将自己视为“常识”与“真理”。     如果不正视这一点,不必考虑其他原因,韩寒的写作恐怕也难以持久,他的博客会更新地越来越慢,直到退出历史舞台。鲁迅孤绝彻底、无所依傍的思想态度,让“速朽”的杂文变得不朽,而韩寒所凭借的通俗化的自由主义思想资源,将迅速耗尽他的想象。毕竟,他的想象,就其根本而言,是“历史的终结”的想象,就此自由主义已经提供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因其过于完整反而更像是一个神话。当“在路上”的韩寒停下来的那一刻,韩寒就不再是韩寒,而是另一个郭敬明。[38]           三、“80后写作”的可能性          无论韩寒、郭敬明亦或他人,“80后”写作绝非脱离时代,而是和历史密切关联。而且,不需笔者多言,以往对于“青春文学”的所有“幻觉”,最终不是被这一篇或下一篇文章所打破,“大时代”的中国,终将因过于庞大、剧烈而无法隐藏。     很少写博客的郭敬明,曾发表过一篇富于症候性的博文,他的原意应是展示自己的销量,贴出了2010年第一个月的图书排行榜前三名:《小时代2.0》、《失落的密符》、《蜗居》。和以往一样,郭敬明每次都排在第一名[39];第二位则是悬疑推理这类西方最成熟的类型文学,且搁置不论;饶有意味的是第三位:《蜗居》。郭敬明在博文中还特意强调,“不要误会,蜗居写得很棒,我爱六六老师”[40]。     这份排行榜,包含着内部的颠覆性因素。和《小时代》类似,《蜗居》在文学上同样不好,但同样非常重要——《蜗居》不是“80后”写的,但是写给“80后”的,和《小时代》相比,作者给出了另一个“上海故事”。海藻的故事,和顾里的故事,在“上海”同时发生。向权贵出卖身体与情感换取房子的海藻,在LV和动漫美少年般的男友间享受青春的顾里,她们都生活在上海,她们都生活在此刻的中国。     “80后”写作,归根结底是关于“中国梦”的叙述。这不仅仅是“青春文学”范畴、也不仅仅是“文学”范畴所能涵盖的,“80后写作”的可能性,在于“中国梦”的可能性。郭敬明的写作,在最终的指向上,正是要落实“90年代”的“中国梦”,他就此提供了一系列“典型人物”和“典型环境”:有车有房,名校名企,大都会,英俊爱人,充满“时尚”的中产阶级生活。     然而,世界是平的,世界更是斜的。郭敬明的“中国梦”,充满着细密的裂隙,《小时代2.0》中,有一段很“突兀”:     两个街角的拐弯,顾里搞得头昏脑胀。宫洺此刻仿佛有点儿清醒了过来,他终于会说话了,虽然他只会说那么一句:“千万别吐在车上,这车是我爸的!”——由此可见,这句话绝对来自他理性的最深处的恐惧,也许就算他整个人已经昏迷了,他依然会在昏迷中高喊:“这车是我爸的!”[41]     当然,清醒过来的郭敬明,和清醒过来的宫洺一样,一定会抹平文本深处这些黑暗的罅隙,哪怕主人公之一南湘,母亲吸毒,没钱交学费,在夜店里兼职陪客人喝酒——这倒是一个“底层文学”的题材——生活方式上依然认同豪门千金顾里,只不过穿的是便宜一些的品牌(小说中提到有H&M等)。在郭敬明笔下,南湘的痛苦,不是来自“底层”,而是和席城、卫海的爱恨纠缠。这里的阶级差异十分淡化,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上海这座资本之城,似乎只是让生活更加美好。     然而,“这车是我爸的”(在笔者写作本文同时,“我爸是李刚”事件爆发),《小时代》的孩子们享有的一切,来自家庭的继承,她们没有一个人是经典意义上的“劳动者”。在顾里的故事之外,海藻的故事讲明白了这一点,以就业、房价等等为代表,对于“80后”一代,“‘改革’开始变得像混凝土一样凝固,既得利益像遗产一样在家族内部承袭。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梦’不是‘破裂’,而是‘断裂’,对于一部分青年如此轻松,对于另一部分青年却过于艰难。”[42]     针锋相对,韩寒通过“富士康跳楼事件”,讲了一个他看到的“中国梦”,这篇博文的题目叫《青春》:     你看很少有论坛上有现役的富士康员工向大家讲述关于自己员工跳楼的故事和自己的生活,因为他们都没有这个时间甚至能力。外面的灯红酒绿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连对爱情的憧憬都没有,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三者,现实是最大的第三者,也许唯独在跳楼的时候,他们的人生价值才有所体现,那就是被当作一个生命被提起和记起。……在未来的十年里,这些年轻人都是无解的,多么可悲的事情,本该在心中的热血,它涂在地上。[43]     如何“学术”,怎样“文学”,终究避不开血污与绝望的现实生活。诚如谢有顺谈到的另一种“80后”:     还有另一种生活,一种数量庞大、声音微弱、表情痛楚的生活,等待着作家们去描述、去认领:他们这一代人,除了不断地在恋爱和失恋之外,也还有饥饿、血泪和流落街头的恐惧;他们的生活场,除了校园、酒吧和写字楼之外,也还有工厂、流水线和铁棚屋;他们的青春记忆,除了爱情、电子游戏、小资情调之外,也还有拖欠工资、老板娘的白眼和“一年接近四万根断指”的血腥……[44]     正的文学的力量,或基于此,这次不是从“铁屋子”,而是从“幻城”中让“小时代”的孩子们醒来。被分割的亿万个“个人”,由此重建一种关联的可能性,这或激活一个已然高度程式化的修辞,“团结就是力量”。“小时代”的团结,至多是《夏至未至》青葱校园式的,或《小时代》女生寝室式的小共同体,这种小共同体最终的体验是“无聊”,一种和历史脱钩的不及物的生活,必然反映在心理上的悬空之感,无法克服问题,只能延缓虚无。相对应地,如果说“十七年文学”或是“八十年代”更好地表达了“中国经验”的话,不在于作家的写作能力,而在于彼时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共同体,维系着一个普遍的共识。当这个“共同体”遭遇危机的时刻,无论是“文革”还是“90年代”,“文学”对于“经验”的处理都感到吃力,而流于高度地形式化,比如样板戏,比如先锋文学。     值得期待的是,历史终究没有终结,历史将再度敞开。重建共同体的那一刻,就是现实主义归来的那一刻,对于现实主义无论有多少种定义,其最关键之处在于,现实主义是共同体的文学。那一刻“戏谑美学”的历史使命终将结束,中国将有能力重新讲述“正剧”,讲述光荣与梦想,庄严与崇高。          【注释】     [1]郭敬明:《一个仰望天空的小孩》,《爱与痛的边缘》,第3页,东方出版中心2008年第4版。     [2]而且往往是郭敬明所强调的以“45度角”仰望天空,以一个标准到矫情的仰视动作,凸显这一姿势浓重的自我怜惜。这个姿态被部分网友调侃为郭敬明的“标准动作”。有意思的是,韩寒曾在小说《一座城池》(万卷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28页)中恶搞这一场景,“当‘迎接光辉岁月’唱起的时候,健叔不禁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泪流满面”。     [3]郭敬明:《四维读书之写在前面》,《爱与痛的边缘》,第93页。     [4]郭敬明:《七天》,《爱与痛的边缘》,第146页。     [5]郭敬明:《三个人》,《爱与痛的边缘》,第146页。     [6]郭敬明:《水中的蓝色鸢尾——读安妮宝贝》,《爱与痛的边缘》,第96-97页。     [7]郭敬明:《永远哀伤的孩子——读〈彼得•潘〉》,《爱与痛的边缘》,第122页。     [8]郭敬明:《阴天》,《爱与痛的边缘》,第195页。     [9]郭敬明:《后记》,《爱与痛的边缘》,第234页。     [10]郭敬明:《消失的天堂时光》,《爱与痛的边缘》,第77页。     [11]当代中国文学与文化的吊诡之处正在于此,表面看来高度政治性的作品,比如主旋律电视剧,反而抽空了政治性,变成一个空洞的仪式。     [12]郭敬明:《悲伤逆流成河》,第97页,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1版。     [13]郭敬明:《小时代2.0虚铜时代》,第139页,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1版。     [14]郭敬明:《小时代1.0折纸时代》,第70页,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1版。     [15]同上,第68页。     [16]同上,第67页。     [17]同上,第4页。     [18]郭敬明:《小时代2.0虚铜时代》,第10页。     [19]罗岗在《作为“社会主义城市”的“上海”与空间的再生产》一文中对此有详尽分析,该文见王晓明、蔡翔、雷启立编:《热风学术》第四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20]张颐武:《郭敬明的〈小时代〉:给“小时代”一个形象》,张颐武新浪博客,2010年3月13日。     [21]“开卷图书市场研究所2003、2004年图书市场的调查表明,以‘80后’为主体的青春文学占有整个文学图书市场份额的10%,而现代和当代的作家作品合起来,也仅占有10%。这就是说,在当下的图书市场上,‘爸爸辈’‘爷爷辈’们联手才能与‘80后’打一个平手。”参见吴琪:《畅销书历史:精英落幕》,载《三联生活周刊》2006年第28期。这是七、八年前的调查,现在恐怕差距更大。笔者补充一个堪为典型的例子,《小时代2.0》上市七天销售120万册;“纯文学”作家中应该是最有市场号召力的张爱玲,《小团圆》半年销售70万册。     [22]此外郭敬明在类型小说的一些技法上确实比较出色,比如对于悬疑气氛的把握,由于是连载小说,他的章节每每以这样的方式结尾:“高中时,我们把她逼得跳楼自杀的那个女的……她还活着……”(《小时代1.0》,第150页)。     [23]邱致理:《郭敬明:我没有韩寒说的那么低龄》,载《南都娱乐周刊》2010年第27期。     [24]参见《南都周刊特别报道:公民韩寒》,载《南都周刊》第364期,2009年10月30日出版。     [25]ANDREW JACOBS:《韩寒——写博客挑战体制的赛车手》,《纽约时报》2010年3月12日出版。该文由Rita Lee译成中文,发表于http://timeweekly.blog.tianya.cn/。     [26]参见《中国青少年网民近2亿》,《联合早报》2010年4月27日。     [27]参见《韩寒入选〈时代〉影响力榜 自称就是乡下孩子》,《新京报》2010年5月21日。     [28]在艾柯伟大的作品《玫瑰之名》中,极富隐喻色彩的,作者指出,这个世界真正恐惧的,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第二卷,《论喜剧》。     [29]韩寒博客的背景音乐,用的是对于80后一代堪称“圣经”的电影《大话西游》的经典主题曲,《一生所爱》。     [30]这点和晚年的鲁迅相似,似乎是解释鲁迅先生转而写作杂文与《故事新编》的一种可能性。经历了“呐喊”的失败,“笑”比“五四”所推崇的斩钉截铁的确定性更为有力。如果“戏谑美学”的谱系得到认可,鲁迅先生——和“感时忧国”的传统相似——依然是源头,值得细加追溯。     [31]参见《娱乐现场》2010年11月14日对于郭敬明的独家采访,《郭敬明批韩寒不会写小说》,http://www.qiyi.com/zongyi/20101115/n125086.html。     [32]韩寒:《光荣日》,第15页,万卷出版公司2009年版。     [33]了解文学史的读者,恐怕都会想起杰克・凯鲁亚克,想起《在路上》。     [34]韩寒:《散文一篇》,韩寒博客,2010年4月7日。     [35]参见《南都周刊特别报道:公民韩寒》,载《南都周刊》第364期,2009年10月30日出版。     [36]蔡康永:《脏话到底脏在哪儿》,载《独唱团》2010年第1期。     [37]参见周筱赟:《韩寒是不是当代的鲁迅?》,载《明报》,2009年11月16日。     [38]韩寒在多次访谈中谈到“人民”很“愚蠢”。笔者觉得这一点值得警惕,“公民”对于“人民”的鄙夷,涉及到谁是“人类”的博弈。谈论这一点在当下中国似乎为时尚早,过于奢侈,但这终究不是进化论意义上的时间序列,而是同时在中国发生。     [39]在笔者写作本文同时,《新京报》等报刊发布2010年畅销书排行榜,《小时代2.0》再获年度冠军,续写郭敬明的销量神话。     [40]郭敬明:《献给丹布朗和〈蜗居〉……(同时公布一个记录)》,郭敬明博客,2010年2月5日。     [41]郭敬明:《小时代2.0》,第205页。     [42]参见笔者拙文:《〈蜗居〉、新人与中国梦》,修订稿发于《探索与争鸣》2010年第8期。     [43]韩寒:《青春》,韩寒博客,2010年5月28日。     [44]谢有顺:《那些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新世纪文学、〈鲤〉、“80后”及其话语限度》,载《文艺争鸣》2010年第3期。          原载:《南方文坛》2011年 第3期     (黄平,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讲师)    进入专题: 韩寒 郭敬明    文章分享到 : 新浪微博 QQ空间 人人网 抽屉网 腾讯微博 豆瓣 百度搜藏 更多 本文责编: jiangxl 发信站:爱思想网(http://www.aisixiang.com ) ,栏目: 天益学术 > 语言学和文学 > 中国现当代文学 本文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47820.html 文章来源:本文转自思与文,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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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雜評 | 梁文道:《洞穴奇案的十四種判決》

8/28/09 殺人吃人者為何無罪 我們有時候在電影、電視、小說等通俗文化裡面看到這樣一種場景:有一群人在大海上面漂流,或者在一個地方遇難,這時候已經沒東西吃了,怎麼辦呢?是大家都一起餓死了,還是說選一個看來病的快不行,反正得死的人,把他吃了,又或者至少把他那份口糧奪過來,好拯救大家的命,這麼做到底對不對呢? 我今天跟明天要給大家介紹一本非常薄,但是非常重要,而且非常複雜的小書,叫《洞穴奇案》。我們看到書上面寫的作者叫薩伯(Peter Suber),但是薩伯並不是這本書的唯一一個作者。這本書另一個作者,也可以說是它的原作者,叫Lon Fuller,這位富勒是美國以前在哈佛教書的有名的法學家。 這本書本身的構成就很神奇。是這樣的,富勒50年前,1949年的時候出了一本小書,就叫做《洞穴奇案》。這本小書講的就是把我剛才說的那種情景,把它變得更複雜,更精巧。是說有五個人,一起跑去探險一些洞穴,結果忽然遇到山崩,把這個洞口給堵住了。救援隊趕過來救人,但是搞了半天,始終進不去,而且又遇到山崩,救援小組有十個人犧牲了。 這時候很多人到現場了,有工程師,有科學家,甚至有牧師,還有醫護人員。繼續下去,裡面的人困了十多天,二十天,又累又餓。最後他們發現沒辦法這麼等了,其中有一個人叫威特摩爾,提出一個方法:不如這樣子,我們來「擲色子」,輸了的那個人就要給大家吃掉。 他提出這個建議,大家都覺得這不大好,後來回頭一想,好,就這麼辦,總好過五個人一起死吧。然而在這個時刻,這個威特摩爾忽然又說不,我退出了,我覺得還是不大好,再多等一個禮拜吧。但那四個人不讚成,堅持這麼做。 他們身上還有一個無線電對講機跟外面聯絡,就問過外面醫生說,你們還得幾天才能救我們?外頭說起碼還得十天。你說我們這麼還熬得下去嗎?外面的醫生沉默暗示是活不下去了。萬一我們現在有一個人死了,我們吃了他的肉,我們還能活下去嗎?那個醫生說這也許還有點機會。 接著這個無線電就斷了十多天,終於裡面的人被救出來了,但是只剩四個人,這四個人果然殺了其中一個人。殺了誰?就是那個當初提出這個建議,後來又退出的威特摩爾。原來這個威特摩爾退出這個建議之後,那四個人照樣去擲色子。其中有一個人說你不願意擲,我幫你擲,這個威特摩爾居然還同意,說好吧,你要擲就擲吧。結果擲出來,就是他輸了,所以這四個人就殺了他,吃了他的肉。 現在問題來了,所有人都為這個案子在爭論。大部分人都覺得,這四個人其實也真是沒辦法,應該判他們無罪,或者特赦他們。結果這個案子一路打,就打到了假想國家的最高聯邦法院裡面。 這本書主要內容就是談當時這個聯邦最高法院的五位大法官,對這個案子提出的判決。五位大法官是意見完全不一樣,而且各自都說得很有道理,也很精彩。其實作者富勒要這麼寫,是要透過這個案子、五個大法官的判詞,去讓我們看到這麼一個案子,你站在不同的法學觀點,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的。 當年這構成了的一個很經典的思想實驗。一個判例,數十年來在法學雜誌、期刊上不斷有人在討論這個案子。在50年之後、90年代的時候,我們這位作者薩伯(也是一位法學家、哲學家)又把這個案子重寫一遍。這時候加添了九位法官的意見,代表西方法學界50年來最新的進展,一些看法,試圖把不同的思想流派,也融匯到這個案子裡面。所以這本書,是非常好玩兒,不要以為它那麼薄,裡面講的東西可難搞了。 我們來看一下。50年前的時候,首席法官是認為那四個人有罪,但是建議他們的國家的行政首長特赦他們,利用權力特赦他們。 但是其中有一個法官叫做福斯特,就提出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他反對首席法官的意見,認為他們根本沒罪,為什麼?他用了法學裡面很有名的「自然法」的觀點--要注意,案發的時候,那四個困在地底洞穴裡面的人,根本不處在文明社會的狀態,而是處在一個自然狀態。在那個狀態底下,你如果不吃別人的話,你就必須要死亡,這已經不是一個文明社會的常態了。真正的文明社會是假定了人跟人能夠和平共處的,而我們所有成文的法律都是假設我們是一個正常的社會,人與人之間能夠和平共處。所以說在那個情況下,我們現有的法律並不適用,那些人並沒有犯我們法律裡面所規定的謀殺罪。 而且他還提出一點:很多人認為生命的價值是絕對不容置疑的,可是難道這是真的嗎?平常統計學家都可以告訴你,修建一條一千里的四車道高速公路,平均要付出多少生命,這都是算得出來的。為什麼我們還要修高速公路呢?難道我們不知道修高速公路、蓋高樓必然會有工人會犧牲嗎?可見我們常常是為了生存跟利益,而犧牲少數人的生命。他還提出這些人可以某程度講,是自衛殺人,但這說得通嗎?我們明天繼續。 如何審判洞穴殺人的漏網之魚 昨天我們介紹《洞穴奇案》,這本非常複雜驚奇的小書的時候,提到那一個洞穴吃人案打到最高法院。在那個假想的國度裡面,有一位法官叫做福斯特法官。他認為當時那個洞穴的環境已經不能夠用正常的法律文明社會的標準去談,那是個「自然法」的狀態。法學界裡面常常有一種討論,就是到底有沒有「自然法」這回事、「自然法」又能不能夠拿來當做司法制度裡面可以引用的一種法呢?好了,現在有另一位大法官提出不同的看法反駁他,這位法官叫唐丁法官。 唐丁法官問了一個很好的問題。他說我們經過宣誓並被授權執行聯邦的法律,我們又根據什麼授權把自己變成了《自然法》法庭的法官呢?如果這些人真的受《自然法》的約束,我們什麼時候具備解釋和適用這些《自然法》的權利呢?毫無疑問,我們並沒有處於自然狀態之中(這句話我覺得是相當有力的),所以他不讚成昨天的福斯特法官的講法。 昨天的福斯特法官就提出,這四個人是在「例外狀態」--殺人是不對的,但是當你出於自衛,亦即你不殺那個人,你會死的時候,那你是不是可能殺人呢?他用這理由來幫那四個人辯護。 可是,這位唐丁法官就說了,飢餓並不是殺人的理由。他們國家以前曾經有一個人,因偷竊一個面包而被指控。被告答辯說他處於非常飢餓的狀態,而法庭沒有接受他的答辯理由。如果飢餓不能夠成為盜竊的正當理由,又怎麼能夠成為殺人的正當理由呢?這個也說的很有道理,對不對? 好,然後再另一位法官,叫基恩。基恩法官說,我不想在這裡去討論那麼多複雜的道德觀念,因為法官宣誓是用於法律而不是個人的道德,我們應該把個人的道德觀念擺在一邊。這位法官很有意思的地方是,他對政治、法律之間的關係有一個很特定的看法。他說,我們的政體裡面強調立法至上的原則(這其實也是很多美國跟西方法學界裡面常常討論,到底三權裡面哪一權最大?很多人會認為是立法權最大。)從這個原則解釋出來,法官就有義務忠實的去解釋法律條文。根據法律的平實含義來工作,而不能夠參考個人的意願或者個人的正義觀念。我們知道在很多國家裡面一些法官,特別是最高法院的大法官,有解釋憲法的權利,在釋憲的時候,是不是把一些個人的意思摻雜進那些法律條文呢?基恩法官認為,這麼做是不對的,我們不能夠用這種做法來處理法律。依照法律的字面意義,謀殺就是殺人,這四個人再怎麼有道理,再怎麼值得同情,很遺憾的,他們仍然是有罪的,他們仍然要被處以絞刑。 但是又有第五位法官叫做漢迪,提出了跟基恩截然相反的觀點。基恩主張司法是要完全獨立、忠實的去解釋法律的字面意義,不能夠踰越自己的界限。但是這一位漢迪法官,他居然提出什麼?他說現在很多報紙做民意調查,對我們這個洞穴吃人案,九成的人認為,應該寬恕被告或給予象徵性的懲罰後釋放。公眾對這個案子的態度十分明顯的。如果我們想要和公眾在觀點上保持合理一致的話,宣佈這些人無罪無須涉及任何遁詞。這位法官居然認為法庭是有責任或者應該符合公眾意見。 這麼一講,我們大家就會說,這不對啊,那不就變民粹主義了嗎?法庭怎麼能夠跟隨公眾意見呢?可是他的說法也不無道理,因為所謂的法律,所謂的司法,不能夠只是少數人的智力遊戲,不能夠總是做一些判決是違反整個社會的常識,法律這個東西不只是一些死板的條文,它是有一個現實的社會背景,它總是應該適用於一個地方,一個社會,它原有的風俗習慣跟大多數人的共識跟情感的。如果法律完全違背了大多數人的共識和情感的話,這樣的法律又有什麼用呢?這樣的法律難道不只是空中樓閣嗎? 結果五位法官,兩個是贊成這四個人有罪應該處以極刑,兩個人認為他們應該無罪釋放,中間也有些不同的意見,比如說有人認為他有罪,但是要行政首長特赦他,有一個人說自己判斷不了,退出。結果二比二,使得最高法院對這個事情維持了原來的法庭的原判,那四個人被判死刑,處以絞刑了。 我們這位作者薩伯,接著寫的是什麼?他又把這個故事接下去,說在50年前之後,人們很驚訝的發現,原來當年那個洞穴裡頭吃了那個人而活下來的不止那死掉的四個被告,還有一個。而這一個是後來跑掉了,當年的四個人被審的時候都沒有供出來。這個跑掉的人現在是幾十歲的老人了,才被逮著,又被送上法庭。 這個時候聯邦法院的大法官有九個,那這九個法官又要從新再審這個人,就等於把那年那種案子再重審一遍。結果這九個人又是給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還是一樣沒辦法分出到底這個人是有罪或無罪,但是這九個人所闡述的觀點更長篇,也更複雜,代表了法學到現在最新的進展。大家光聽我講是不夠的,我建議每個對法律有興趣的人,都應該去看看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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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有夢想,但夢想什麼?

我們呼喚年輕人,年輕人也出來了,但這些年輕人也說不出什麼新東西,他唯一標榜的就是他的年輕。 一 許多在中國的外國觀察家有一個簡單的推理:一個國家如果開始了市場經濟,那麼在這個市場經濟條件下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必然會成為民主運動的主力。 這是一個冷戰時期的意識形態,今天看來已經過時甚至已經破產。它是說一個國家只要走上了資本主義道路,那麼它的政治結構也必然會變得民主,變成所謂「西方的自由、民主」,如果用這麼簡單的歷史觀來看中國,那麼你得出的結論就是:中國新一代的年輕人就會成為下一波政治改革運動的急先鋒。我對這個說法非常懷疑。 我覺得大家忽略了幾個原因。看「西藏事件」引起的反應就知道,當時很多外國人很驚訝,為什麼這些年輕人——特別是到海外留學的那批——會那麼憤怒,那麼愛國?我一些在外國教書的朋友說,1980年代出來的留學生和現在的完全不一樣,以前的留學生剛出來沒多久,就對中國政府有一大堆批評和懷疑,為什麼現在這代的年輕人反而那麼愛國呢? 事實上今天中國這一代年輕人和1970年代、1960年代成長起來的人非常不一樣。回想一下1960、70年代,那時社會資訊很不流通,物資很匱乏,而當時的中國還在一個從全能型的國家慢慢轉變的階段。在那個時代,要買東西是很困難的,買一個外國商品你可能需要去友誼商城,還需要外匯券,你要看外國的資訊是很複雜的,聽外國的流行歌曲甚至是一種政治冒險。那時候成長起來的年輕人,會天然地感到自己身上的所有限制,是和這個政權聯繫在一起的,他/她對政府的懷疑、不滿,甚至是批判是天然的。 1980年代出生的人截然不同。對他/她們來講,這是沒有必要的。我為什麼不滿意?你剛剛出了iPhone我有錢我也買得到,什麼外國產品我都有,有錢我買真貨,沒錢我買假貨。 以前看外國電影很困難,張藝謀還在當學生的時候,一幫人湊到友誼賓館,開了一個小房間,幾個香港朋友帶錄像帶上來給他們看,哦,原來這是安東尼奧尼啊。現在我們到街上隨便一個小攤販說不定都有一套安東尼奧尼,我有什麼不自由?你說我言論不自由我天天在網上罵人罵得很快樂啊,那你們幹嘛批評我們?你們外國幹嘛批評我們不自由? 這種自由是一種消費上的自由,在1980年代的台灣和香港,甚至今天的香港,我都見過這樣的情緒。我們會把這種買賣的自由、購物的自由當成是一種人權。以前是從消費上的不自由感覺到這個國家的不自由,現在我們在消費上很自由,甚至某種程度言論也很自由,那還有什麼問題?所以這一代的年輕人不會有上一代年輕人那麼多的憤怒、不滿、懷疑,和批判。而且他/她出生的時候是看到這個國家是在崛起的,看到這個國家在物質生活各個方面越來越好,他/她幹嘛要懷疑?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一代的年輕人又很有自信心,這些複雜的年輕的特質,不是西方觀察家心目中理想的促進中國政治變革的那種人。 可是我仍然覺得他/他們會改變,經歷過「文革」的年輕人對政府會很不屑,覺得你都在騙我,別說謊了,那麼這一代年輕人不會對政府不滿,但是會有一些很切實的要求,比如說我要一個很安全很舒適的生活環境,一些很具體的權利,而這些具體的權利可能是政府都很難拒絕的,比如我要喝沒有毒的牛奶,政府能夠說不行嗎?而他/她們做這些要求的時候,組織方式,訴求的方式,都會比上一代更成熟,更穩重,更理性,更紮實。我覺得不能忽略這樣的一些要求,這樣的一種心態會帶來的改變,未必是西方的中國觀察家所想像的期望的那種變,但那是另一種改變。 二 台灣、香港的70後、80後年輕人,會比較像日本的70後、80後,那是因為大家的社會節奏或者發展的階段比較接近,跟大陸是不一樣的。在那種狀況底下,會出現很奇怪的現象,比如最近日本好多學者比較關心的問題,「下流志向」。什麼叫做「下流志向」?以前說一個人的志向是往上的,我希望錢賺得越來越多,我希望生活越來越好,要有志氣,可是現在日本出現了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年輕人的志氣是往下的。就是說,我不想讀書讀得很好,我也不想有份越來越好的工作,我甚至想失業。所以你看日本今天的教育,小學生上課的時候,前面一半坐在那裡乖乖的聽老師講,後面一半在散步——真的在教室裡面散步,聊天,老師也不管,管不了。日本大學生的英語比之前退步很多,現在所達到的就是以前高中的水平,甚至初中。 我覺得台灣和香港也是同樣的情況,比如說我在香港有一個出版社,我要負責面試一些人,一些年輕人,我問過他/她們:你有什麼嗜好?他們會說:「睡覺」。 Ok,那我說,你平時的休閒是什麼? 「睡覺」。啊?就「睡覺」啊,「睡覺」怎麼能成為嗜好呢?對於我這一代人很難理解的,「那你要來我出版社工作,平時看些什麼書?」「我不喜歡看書。」「可是我們是要出版書的。」他說:「那我出書就好,出書不一定就要看書,我出書是要給別人看。」 這些答案匪夷所思的地方在哪裡?前十年、二十年,年輕人可能會說謊,他/她可能不大愛看書,但是他/她可能會說:我最喜歡《戰爭與和平》,莎士比亞,《紅樓夢》,等等。但現在的年輕人是不騙你的,很坦白:「我不看書的。」換句話說,他不覺得這是問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很多人就會說,一代不如一代。我覺得不是這個問題。我覺得香港、台灣,日本這些年輕人,處在這樣一個社會時期,他/她從小就發現,那種「努力讀書、好好工作,換取一個很好的生活,再忙碌、生活再好一些、再有錢」的想法——這樣的一種想法,本來是支撐戰後東亞經濟發展的基本動力——現在是破產的。 我不會責怪這些年輕人,這是整個社會的問題。因為我們看不到未來是什麼樣子,希望在哪裡?當你看到自己的父親衰老、疲倦、平庸,那我幹嘛要好好讀書?為了將來有個好工作?拜託你別跟我說這種廢話。 但是大陸不一樣,大陸整個社會節奏是不一樣的。我只從我最瞭解的一個行業來講,比如我做媒體,我在香港、台灣碰到的所有媒體的老總,報紙的社長,總編輯……都是50歲以上,甚至更老,但是我在大陸遇到的好多老總是30來歲。這是一個二十多年前香港走過的路,30多歲就能管一家報紙,下面幾千人,那是因為在成長的階段,市場突然擴大了,過去媒體就是那幾家,但現在突然多了那麼多出來,大家都要人,機會在無限地擴大,你永遠不知道明天有什麼東西等著你,你對未來的期望還是樂觀的,你會覺得未來會比今天更好。可是台灣和香港卻不是這樣的,你看到前面的路是越堵越死的。香港回歸之後看到太多大陸崛起的消息,香港年輕人現在接觸到很多大陸來的年輕人,和他/她們一起學習,甚至一起工作,奇怪的是,當他/她發現這些大陸來的同學或者同事,那麼努力,那麼有志氣,那麼優秀的時候,他/她不會想說我和你們拼了,他/她會說,那我就算了,好累。 換句話說,台灣、香港、日本已經走入一個相對穩定、甚至衰老的社會,而大陸還在往前,窗戶很大,我覺得這會影響年輕人對自己的看法,對未來的看法。 很多年前我在香港和一個朋友做一個劇場作品,裡面有一段是video,很好玩。我們去街上訪問了大概100個人,只問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你覺得自己會越來越好還是越來越壞?」第二個問題是:「你會覺得社會會越來越好還是越來越壞?」結果呢,全部剪輯起來,笑死人了,90%以上的人都說:我覺得我自己會越來越好,而社會會越來越壞。那每個人都越來越好,社會怎麼會越來越壞呢? 你可以看到,十年前香港這個社會變得很原子化,每個人都會覺得我的成功、我的失敗是靠我自己的,我對自己有信心,所以我自己會越來越好,但當時大家可能已經感覺到這個社會很糟,會越來越糟。我相信今天當我再去做這樣一個作品,說不定百分之百的人都會說我自己會越來越糟,社會也會越來越糟。但我覺得在大陸問這個問題,人們可能會說我自己會越來越好,而社會也會越來越好。我覺得這兩個問題放在一起是很好玩的,你能夠看到人們怎麼看自己,怎麼看社會,更重要的是可以看到怎麼認知自己和社會,和其他人的關係。 比如香港今年的立法會選舉前,出現了政治上世代交替的呼聲,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說我們對老一輩的那些政治人物很不耐煩,要有新一代出來,整個社會也在呼喚年輕人出來。香港最近有一個很活躍的團體叫做roundtable,有幾百個成員,是一個智囊組織,幾百個大專院校,研究院,或者政黨的年輕人,做各種各樣的政治研究、政策研究。有很多這類的小團體在出現,好像新一代的年輕人要有自己的主張,要有自己的說法了。可是我覺得我們整個社會對這批年輕人,真的是太關注了,就是連政府在委任新官員的時候都會從這些組織裡面挑一個出來——一個才30歲的年輕人被聘請到政府裡做高官,過去從來沒有過行政管理經驗,只在報紙上寫過幾篇政論文章,現在給他月薪是接近二十萬港幣、有司機接送的那種官員,你可以看到整個社會很焦慮,我們的下一代在那裡?都在等,都在想,於是出來一個年輕人,大家就說:啊,他是我們的希望。 可是我覺得這個希望是很不切合實際的,為什麼呢?因為我看到的只有年輕人,我看不到有新的主張。我研究了他們一兩年,這群人,有的是我同輩,有的比我年輕,我觀察他們說的東西,大家都在說,我們要擺脫過去的東西,我們要擺脫「民主」還是「親中」這樣的二元對立,我們要有新的說法,新的主張,我們年輕人不再那麼搞。 Ok,那你告訴我第三條路具體來講是什麼,他又說不出來。甚至這次選舉,我看到好多新面孔,但是他/她玩的遊戲,選舉操作的方式,競選的策略,跟上一代沒有什麼分別。 我覺得台灣也有一樣的情況,大家都說我們對「統」、「獨」很厭倦,不要再搞了好不好,不要再講了好不好,我們能不能超越它,有一個新的東西拿出來。但你說的超越統獨是什麼?我們還沒有辦法用一種很清晰、很庶民的語言把它勾勒出來,讓大家相信這是一個未來。相反,我看到的是什麼呢?就是台港兩地的主流政治界所提出的第三條路,香港是超越所謂的民主和親中,台灣來講,就是超越所謂的「統」和「獨」,這兩邊的第三條路都強調的是什麼呢?就叫做實幹,像國民黨贏台灣「大選」,標榜的就是我們拚經濟,實幹。當大家都在講實幹的時候,其實就是廢話,為什麼呢?當我們不要爭論,要幹實事,那告訴我實事是什麼?實事就是發展經濟,你想發展經濟,就要有相應的對策,經濟發展的方向是什麼呢?結果你講出來的那套方法還是原來的老方法,沒有新的東西,我們知道任何社會當你要發展經濟,社會要發展,你要定出方向的時候,永遠都是一個意識形態的選擇,沒有一種是ideology free(不受意識形態影響)的經濟發展道路,這是不存在的。當他/她說不要意識形態,只要經濟發展的時候,這其實是一種空泛的修辭。我很討厭美國共和黨,所以當我看到奧巴馬,他出的幾本書我都很認真的看完,看了半天我都看不出他所說的change,change……change to what? to where?你要向什麼東西改變?我看不到,yes,we can….yes,we can……我們能改變,能改變什麼?向什麼方向改變,我覺得現在台灣和香港都是這樣,都有夢想,那夢想什麼?我們呼喚年輕人,年輕人也出來了,但這些年輕人也說不出什麼新東西,他唯一標榜的就是他的年輕。但是年紀的長幼和議題的新舊是兩回事。 三 雖然我剛剛說的很悲觀,但是對台港兩地的年輕人,或者說對社會,我仍然有某種希望在裡面。我覺得台港兩地之所以有瓶頸,是因為現在檯面上的主流人物,社會上的主流論述,是冷戰遺留,是東亞經濟發展的一個殘骸。他們這一代人所相信的,就是高速經濟增長和發展換來社會的繁榮,低失業率,等等。比如說香港過去標榜,我們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地方,最自由的經濟體系,遍地黃金的社會,到處是機會,只要你努力,就可以獲得很好的生活。可是在過去兩三年,香港開始有一些零星的說法,它還沒有形成很主流,很清晰,能夠自圓其說的一套論述,但是局部的說法出來了,比如說香港那麼喜歡拆房子,蓋新樓,用地產帶動經濟,這套邏輯開始被懷疑,很多人說:我們能不能不單講經濟發展,我們要講生活質量,能不能不要只是注重GDP的增長,我們要注重環境的保護。 這是第二次現代化的一個趨勢,用德國社會學家烏里希·貝克的說法,第二次現代化就是對第一次現代化的主張的反省。我覺得香港到了這個環境了。我們開始反省上一代人所相信的那種社會潮流,那種資本主義的現代化的立場是不是要改變了。 但是第二次現代化是一種夢想,這個夢想還不是很具體。上一代人的夢想是很具體的,就是我要從香港深水埗的舊堂樓搬到尖沙咀附近比較好的房子,最後的終極目標是要上山頂。那是一個樓梯,很實在、很清楚的。我要從搭公交車,到開個私家車,是很具體的。這代人的夢想,我覺得大陸、香港現在的年輕人,可能都還有這些,可是又多了些別的東西。那種東西是我剛才所說那種人生。他/她可能說,我的夢想是要開一家小店,我也不要發財,就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好玩的事情就行。我的夢想是去旅行,我的夢想是到什麼地方去修行。 這種奇奇怪怪的夢想都開始出來了,但這種夢想是一種還沒法清晰說明的夢想。這種不實在的夢想反而更好,因為它牽涉的是一個根本的社會選擇,就是說我們能不能夠有另一個社會,這個社會是不同的選擇方式。這個東西很弔詭的是,它一方面很保守,我們常常講社會提供很多選擇,不同的生活方式,這常常是很市場化的,也就是說所謂提供給你life style,每個雜誌都告訴你有多少種life style,你可以坐遊艇,你可以坐私人飛機,這是一種消費的life style的選擇;另一方面,它也有可能變成很激進的,我們要一個不一樣的社會,要有不一樣的遊戲規則。 這是對上一個時代的反叛,這個反叛很奇怪,一方面看起來很強悍,年輕人會上街示威,但與此同時,這和我開始所描述的那種「我不想工作」,又有點相互的關聯,就是說我不願意像上一代人所說的那樣努力唸書,努力工作,好像看起來很消極,但是同時,這是對整個社會運作邏輯的質疑,就是說「為什麼人一定要工作嗎?人一定要唸書唸得很好然後有很體面的工作,賺取很好的生活嗎?」我拒絕去找一份很穩當的工作,是因為我想有更多的時間騎腳踏車,這難道是錯的嗎?我賺夠了一筆錢,也不想買房子,我只想到哪裡去玩一個月,把錢花光回來再說,這難道一定是不對的嗎?這樣的對以前社會運作邏輯的根本的懷疑,我覺得在港台兩地都出現了。 看大陸,大陸現在好像是在重複前十年、二十年台灣香港走過的路,但又有點不一樣。畢竟這個社會是同步運行的,所以大陸的年輕人,80後,90後,也會出現那種剛剛我們在台港兩地所談到的現象,他/她們是混雜的,一方面覺得前面是有希望的,我能夠做很多事情,但是他/她也會覺得,我也可以活得很有原則,我可以有別的生活方式。 整體來講我覺得比較難描述和歸納大陸這一代,其實改革開放三十年來我都很難歸納大陸的各個方面應該走一個什麼樣的道路,比如改革開放頭10年,1980年「文化熱」 ,中國大陸的文化界用十年時間消化掉從弗洛伊德到馬克思·韋伯,一直到後現代100年的東西,我覺得今天中國大陸的年輕人也是一樣,用短短幾年把世界各地的年輕人幾代間經歷過的想法、潮流,一下子消化起來,是很混雜的,很難做簡單的判斷。 比如說我剛剛講過,大陸的年輕人處在一個似乎未來是充滿希望的、很光明的心態,但同時也有很多這樣的人,想要過不同的生活,而這個不同的生活是要有不同的社會環境去體現,去承載的。所以現在很難講,它到底往更保守的方向,還是更激進的方向發展,現在還很難判斷。 這很有趣,因為我常常在反省一個事情,我在鳳凰衛視做電視節目,這是一個很古怪的媒體,在北京也不是每家都能夠看得到,但是可能在某些學校、某些小區、某些酒店是能看到的。有的農村也是能夠看到鳳凰衛視的,所以有時候我會收到農村的年輕人寄給我的信,我看那些信的時候,心情會很複雜。為什麼呢?他們會跟我說,我遲早會離開農村,我要出來看看這個世界是怎麼樣的。彷彿我、鳳凰衛視,以及所有的電視媒體、主流媒體,一天到晚都在向農村播送,告訴他/她們外面是什麼樣的一個花花世界,那邊有什麼樣的好東西,給它一個夢想,使他/她有那種越強烈的我要出來闖、我要出來乾一番事業、我要出來見見世面的那種感覺。看看我們的報紙,中國的貧富差距那麼大,城鄉對比那麼懸殊,可是大家看到的媒體報導都是相同的,今年聖誕節什麼酒店有什麼大餐,今年的春裝怎麼樣……你跟一個年收入1000多人民幣的家庭的年輕人說米蘭的春裝,他/她怎麼去解讀這個信息?很難怪他/她們都要出來。 這個過程裡面,我每次都覺得不安的地方在那裡?我們在城市裡面的人太容易,太想當然了。我不知道,那種想出來的願望,很多人說這是志氣,但我很懷疑,這是志氣嗎?還是是一個錯誤的幻覺?他/她有很多的寄望,但是將要破裂,或者發現自己完成不了的時候,還是那個東西嗎?我在珠三角碰到好多女工,帶著很多理想來到深圳,來到東莞,收入比在農村的時候好多了,可是她天天看到的是什麼?東莞是個很變態的地方,全國五星級酒店最密集的地方可能就是東莞,天天看到很多老闆出入,吃、喝,昂貴的消費,然後自己拿這樣的薪水,這就是外面的世界嗎?打完工回去嗎?還是留下來?留下來又怎麼樣? 有那麼多那麼多的問題,我真不知道。我們做媒體的應該去反省,大眾傳媒那麼均質化的散佈在全國,我們傳遞出的訊息到底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給了他/她們一個什麼樣的世界觀和希望,而這樣的世界觀和希望會對他/她們形成什麼,我真的不敢講。 《單向街》第一期(200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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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雜評 | 梁文道:百年老店(老店二之二)

【味覺現象】回想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剛剛開始背着包在大陸到處跑的時候,其中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去拜訪各地所謂的「百年老店」,嘗嘗他們那聞名遐爾的拿手好菜。之所以要在「百年老店」這四個字前加上引號,而且輟以「所謂的」這個有點保留又有點不太客氣的形容詞,是因為跑這一圈下來,我發現絕大部分的百年老字號都早已名不副實。不只出品離故老傳說遠甚,甚至連它們到底還是不是原來那家店也都很可疑了。 許多人把這個問題的責任歸結到中共建政之後的國有化政策,一旦收歸國有,那些老店和原來的店東還能有甚麼關係呢?沒錯,所有權的變更確實會帶來很大的影響。但在我看來,最致命的打擊恐怕還是政治浪潮底下,一批批紅色新丁徹底奪走了老師傅的權,平白無故地中斷了整個廚藝傳承的命脈。你看陸文夫的《美食家》,他就把這個過程寫得入木三分,乃知其害之後患非一日可癒。 問題是如果沒有這些外力的影響,我們中國人又能不能好好地耕耘出一塊可以栽培老店的沃土呢?坦白講,我很懷疑。常言道「富不過三代」,我覺得這是個十分有道理的觀察。第一代人含辛茹苦地建起基業,第二代人則一方面在這家底上擴張版圖,另一方面卻往往也埋下了日後裂解的遠因;到得三代,那棵枝葉繁茂的大樹多半就已走到花果飄零的末日了。但凡中國人經營的家族企業,其命運皆不脫這條軌迹。而三代人加起來,豈不正好就是百年之壽?難怪在我們中國,百年便能稱老,而創業至今過百歲的店家直如鳳毛麟角。比如說「上海老飯店」,始創於前清同治年間,原來叫做「榮順館」,好像還沒走到民國就已驕傲地更名為「老飯店」了,這全是中國食肆壽命如蜉蝣,起落於朝夕之間的緣故。再看香港的「福臨門」和「鏞記」,才到二代便已傳出兄弟鬩牆家事不和的消息,說句得罪人的話,他們能不能撐到百年,還真是難講得很。 相比之下,歐洲反倒有幾家開了兩三百年的餐館,除了遊客特別喜歡的馬德里「保丁」,從羅馬到柏林,也都還有些見載史籍的老字號。它們為甚麼如此長壽?又是否仍是原來那家人的後裔在掌政?我都不太清楚。可是我曉得日本百年老店數量特別多的秘密。 在日本,尤其京都,百年根本算不上甚麼,只不過是入場最低門檻而已,開業兩三百年的鋪子簡直比比皆是。更可怪的是那些老店居然還真在原來那一家人手中,沒有轉手,也沒有更名。我曾聽任職於香港大學的日本史專家官文娜教授解釋,這是因為日本人講究「業緣」多於「血緣」,注重手藝之傳續多於血親之間的恩澤。舉個簡單的例子,也許有這麼一個做扇子的師傅,手上功夫一流,待客熱誠忠實,但他年紀也不少了,眼看就快到要決定繼承人的時候,他的兒子從小跟着爸爸大,別的不會,只能做扇,偏偏又不算用心,結果不太出色。而他的大徒弟,卻是一門心思全花在扇子上頭,幾乎到了別無生趣的地步,難怪隱隱然有青出於藍的勢頭。 好了,你猜那位扇子師傅會把這家店傳到哪一個人的手中呢?是兒子還是徒弟?答案可能會叫許多愛子如命的中國人嚇一跳,因為這日本店東常常會把生意交給最有能力也最有興趣去接棒的人,而不一定是自己生下來的孩子。這種做法從某個角度來看是很理性的,因為親生子女實在沒甚麼必然的理由要愛上父輩的生意,他們大可以另有所圖;相反地,弟子和夥計想要延續這份家當的意願或者會更大更衷誠。這便是「業緣」了,看重的不是血液的聯繫,卻是雙方彼此在一門專業上的相認相知。 劍橋人類學家麥克法蘭(Alan Macfarlane)用他熟悉的劍橋院士制度來比較日本這套繼承辦法:「我有權經由院士資格競選來選擇我的繼承人,但我無權出售學院、本院禮拜堂、本院圖書館的一草一木。因此,我的所謂自由權利是受到嚴格限制的」。也就是說,日本的家業繼承人不可出賣祖產,也不可把它分拆打包丟出去;他必須讓它完完整整地保留下去,並且「如有可能,最好在改善的狀態下傳下去,以保持世代沿襲」。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日本這些成氣候的老鋪在選擇接班人的時候就和牛津劍橋選院士一樣:「接受這份傳予的人不一定非得是家庭成員不可。如果繼承人決定,商行或農場最好由一名遠親,甚或一位純粹的陌生人來經營,就可以收養這個人,全體親生子女便被剝奪了繼承權」。 也就是說,那些開了幾百年的日本老餐館雖說是在同一「家」人手中,但他們那個「家」根本不是我們中國人這種以血緣連結的家庭,中間說不定有個原來是徒弟後來改了姓氏的養子,也說不定有個招引入贅的外人,一切全憑專業上的緣份而定。所以我們也就不必再欽羨日本那種能夠堅持傳統代代相承的「精神」了,因為重點根本不在甚麼「精神」,而在於整個產業繼承辦法的差異。按照我們這種血緣至上,家當只能留給兒子的辦法,老店最多只有百年,簡直就是不可避免的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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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覺現象】回想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剛剛開始背着包在大陸到處跑的時候,其中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去拜訪各地所謂的「百年老店」,嘗嘗他們那聞名遐爾的拿手好菜。之所以要在「百年老店」這四個字前加上引號,而且輟以「所謂的」這個有點保留又有點不太客氣的形容詞,是因為跑這一圈下來,我發現絕大部分的百年老字號都早已名不副實。不只出品離故老傳說遠甚,甚至連它們到底還是不是原來那家店也都很可疑了。 許多人把這個問題的責任歸結到中共建政之後的國有化政策,一旦收歸國有,那些老店和原來的店東還能有甚麼關係呢?沒錯,所有權的變更確實會帶來很大的影響。但在我看來,最致命的打擊恐怕還是政治浪潮底下,一批批紅色新丁徹底奪走了老師傅的權,平白無故地中斷了整個廚藝傳承的命脈。你看陸文夫的《美食家》,他就把這個過程寫得入木三分,乃知其害之後患非一日可癒。 問題是如果沒有這些外力的影響,我們中國人又能不能好好地耕耘出一塊可以栽培老店的沃土呢?坦白講,我很懷疑。常言道「富不過三代」,我覺得這是個十分有道理的觀察。第一代人含辛茹苦地建起基業,第二代人則一方面在這家底上擴張版圖,另一方面卻往往也埋下了日後裂解的遠因;到得三代,那棵枝葉繁茂的大樹多半就已走到花果飄零的末日了。但凡中國人經營的家族企業,其命運皆不脫這條軌迹。而三代人加起來,豈不正好就是百年之壽?難怪在我們中國,百年便能稱老,而創業至今過百歲的店家直如鳳毛麟角。比如說「上海老飯店」,始創於前清同治年間,原來叫做「榮順館」,好像還沒走到民國就已驕傲地更名為「老飯店」了,這全是中國食肆壽命如蜉蝣,起落於朝夕之間的緣故。再看香港的「福臨門」和「鏞記」,才到二代便已傳出兄弟鬩牆家事不和的消息,說句得罪人的話,他們能不能撐到百年,還真是難講得很。 相比之下,歐洲反倒有幾家開了兩三百年的餐館,除了遊客特別喜歡的馬德里「保丁」,從羅馬到柏林,也都還有些見載史籍的老字號。它們為甚麼如此長壽?又是否仍是原來那家人的後裔在掌政?我都不太清楚。可是我曉得日本百年老店數量特別多的秘密。 在日本,尤其京都,百年根本算不上甚麼,只不過是入場最低門檻而已,開業兩三百年的鋪子簡直比比皆是。更可怪的是那些老店居然還真在原來那一家人手中,沒有轉手,也沒有更名。我曾聽任職於香港大學的日本史專家官文娜教授解釋,這是因為日本人講究「業緣」多於「血緣」,注重手藝之傳續多於血親之間的恩澤。舉個簡單的例子,也許有這麼一個做扇子的師傅,手上功夫一流,待客熱誠忠實,但他年紀也不少了,眼看就快到要決定繼承人的時候,他的兒子從小跟着爸爸大,別的不會,只能做扇,偏偏又不算用心,結果不太出色。而他的大徒弟,卻是一門心思全花在扇子上頭,幾乎到了別無生趣的地步,難怪隱隱然有青出於藍的勢頭。 好了,你猜那位扇子師傅會把這家店傳到哪一個人的手中呢?是兒子還是徒弟?答案可能會叫許多愛子如命的中國人嚇一跳,因為這日本店東常常會把生意交給最有能力也最有興趣去接棒的人,而不一定是自己生下來的孩子。這種做法從某個角度來看是很理性的,因為親生子女實在沒甚麼必然的理由要愛上父輩的生意,他們大可以另有所圖;相反地,弟子和夥計想要延續這份家當的意願或者會更大更衷誠。這便是「業緣」了,看重的不是血液的聯繫,卻是雙方彼此在一門專業上的相認相知。 劍橋人類學家麥克法蘭(Alan Macfarlane)用他熟悉的劍橋院士制度來比較日本這套繼承辦法:「我有權經由院士資格競選來選擇我的繼承人,但我無權出售學院、本院禮拜堂、本院圖書館的一草一木。因此,我的所謂自由權利是受到嚴格限制的」。也就是說,日本的家業繼承人不可出賣祖產,也不可把它分拆打包丟出去;他必須讓它完完整整地保留下去,並且「如有可能,最好在改善的狀態下傳下去,以保持世代沿襲」。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日本這些成氣候的老鋪在選擇接班人的時候就和牛津劍橋選院士一樣:「接受這份傳予的人不一定非得是家庭成員不可。如果繼承人決定,商行或農場最好由一名遠親,甚或一位純粹的陌生人來經營,就可以收養這個人,全體親生子女便被剝奪了繼承權」。 也就是說,那些開了幾百年的日本老餐館雖說是在同一「家」人手中,但他們那個「家」根本不是我們中國人這種以血緣連結的家庭,中間說不定有個原來是徒弟後來改了姓氏的養子,也說不定有個招引入贅的外人,一切全憑專業上的緣份而定。所以我們也就不必再欽羨日本那種能夠堅持傳統代代相承的「精神」了,因為重點根本不在甚麼「精神」,而在於整個產業繼承辦法的差異。按照我們這種血緣至上,家當只能留給兒子的辦法,老店最多只有百年,簡直就是不可避免的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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