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行走于东西方文化间的传媒人

作者:谢青桐 | 评论(2) | 标签:东西方文化, 新闻职业, 新媒体, 自由主义, 中庸

(这是去年接受“价值中国网”记者刘洋波先生的专访。专访中讲述了从事新闻职业和游历海外的心理体验,表达了对东西文化冲突的看法、对传统媒体和新媒体的主张、对自由主义和中庸价值观的思考。

在整个的自我“西化”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割舍不了中国传统文化,而且在立身处事上,几乎完全是按照中国传统的方式在做,虽然做得不到位,比如家国情怀,比如处理个体和集体的关系,比如什么情况下积极进取,什么情况下独善其身,什么情况下隐退逍遥,中国先哲的智慧和文人仕大夫的人生境界一直帮助自己度过各种艰难困苦,建功立业和审美情趣的二元一体是一种自我缓冲、自我释放、自我提升的人生模式,拯救和逍遥从来就不应该是对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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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于东西方文化间的传媒人

——对话资深传媒人谢青桐先生

作为一个新媒体,价值中国非常关注国内外传媒的发展趋势。为此,我们采访了资深传媒人谢青桐先生。谢先生在国内有十年的媒体从业经历,先后在多个国家的学术、新闻和文化机构访学和采访,他对什么是传媒,东西方传媒的差异,传媒的社会责任有着相当深刻的见解。以下是采访的实录。

价值中国:刚开始从事媒体,就喜欢上这行了?  

谢青桐:不是,刚开始,很不习惯很排斥。我从事新闻的时候是1995年,正是城市晚报刚刚发育的时期,各种煽情的社会新闻成为一种受追捧的时尚,小题大做的低俗化炒作在那时候就很风行了。我之前一直是写文学作品的,主要阅读领域也是社科人文,突然介入新闻行业觉得很浮躁。后来自己调整了心态,意识到除了那些社会新闻以外,其实有更大的空间,可以利用自己的知识擅长,沉下心来写一些社会、经济、文化和城市发展方面的深度报道。然后就朝这个方向努力了,而且效果很好。那是一个受益匪浅的时期,记者和编辑的职业生涯锻炼了自己锐利的思考能力和调查力,写作模式也从过去写纯文学作品的那种体验式写作转为实证型写作,把调查、求证、思辩、纪实、理论、学术和情感体验结合在一起。接着我和同事共同主持一个深度报道栏目,那个栏目很快成了品牌栏目,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那时候的工作量没有现在的新闻工作者那么大,有很多时间读书、调研采访、精耕细作地写稿,报社的合作者中有许多的是刚刚从大学毕业的志同道合的年轻同事,那是一个难忘的时期。   

价值中国:十多年从事媒体,过程总是那样愉快吗?  

谢青桐:愉快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一个现实,我告诫自己,如果你在一个操守、伦理、价值、文化、知识技能都失灵的体制环境里,一切的专业理想都会是虚幻的。年轻气盛的时候,就和环境争执一番。后来发现自己很幼稚,个体不可能影响系统生态,于是就独善其身地去发开拓专业视野,比如到大学里再深造,或者兼职去主编一本杂志,又或者创造各种机会到欧美国家采访游历。2003年3月,去澳大利亚首都的《堪培拉时报》作短期采访;2003年底,去欧洲一段时间,在法国采访文化遗产的传承,顺路游历了德国和意大利的许多城市;2004年秋天,去美国调研大选前夕的美国社区民意,顺便拜访了一些老朋友,在他们温暖的家里小住。那段时间写了很多国际报道,只到那时候,才觉得自己算是一个合格完整的新闻工作者了,因为自己能驾驭跨文化的采访报道,一个人在华盛顿郊外的公路上迷路,没有车,也叫不到出租,天色渐晚,得设法赶到约见的采访对象那里。  

价值中国:后来你去澳大利亚两年,那是一段怎样的时光?  

谢青桐:最初去澳洲,是因为在一个由澳大利亚联邦政府基金支持的媒体研究项目中受邀做访问学者,先后在堪培拉和墨尔本,主要任务就是在学术机构里研究世界媒体对中国问题的报道。感觉那些工作很轻松,当时我基本不想回中国了。  

最初在澳的几个月,是充实而快乐的,在堪培拉那段时间很少接触华人,因为那座首都城市的功能纯粹就是政府管理职能,华人不多,基本是跟当地的西方人打交道,共同工作,交流思想,参加社交,结伴出游,似乎一切很融入,但很快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我觉得伴随着“自由”的降临,同时也“失重”了。那是一种文化的失重,当时我已经34岁,我发现我生活在一个恍若隔世的地方,前半生的人和事好像全都突然消逝了,那是一种特别可怕的感觉。多每天给远在中国的妻子和父亲打电话,用一根电话网络线维系着与中国的情感。我不能用母语说话,在思维和观念上要迎合别人。我能理解他们的文化,而他们不能理解我的文化。我越来越觉得孤独、边缘、异化。举个典型的例子,澳大利亚如果发生了一个重要的新闻事件,报纸每天头版头条刊出报道,而我觉得那些政策出台、议会争辩、鲨鱼伤人、森林大火、网球赛事都跟我没有关系,我不关心那些事件和问题,我更关注中文门户网站上置顶的那些中国医改、山西矿难、重庆大旱那样的新闻。澳洲电视上热播的电影电视我也觉得很隔膜,我还是更关注朋友从中国带过来的影视剧碟片。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从事人文社科专业的媒体工作者,对母语语境的留恋将会成为一种无可奈何的宿命,因为对那种话语系统的思考、观察、评价、批判才更符合自己的职责。我当时在一篇叫《最后的理想主义者》的文中写道:“绝大多数人事实上是无法选择、无可选择的。你一生必须在自由价值、职业理想、尊严、祖国、故土、亲情、家庭、现实、生计中取舍,最后发现真的无可选择。逃是逃不掉的,就算逃到南半球或者西半球,也逃不出青少年时代的回忆,逃不出家庭的责任,逃不出乡愁与思念。”  

在墨尔本生活的那段时间,我主动走近接触了许多华人移民,我发现他们多半其实是不快乐的。受益者都是第二代移民,那些在中国没有太多生活记忆的孩子们。第一代移民们大多面临着生存的压力、人生的断层、文化的割裂、时空的疏离和心理的孤寂,他们的社交圈和文化链在中国时都已形成,往日的记忆难以抹去。那段时间里,我在澳大利亚的华文报纸刊发了写文化心理冲突的文章《六只咸鸭蛋和命运的玩笑》、《生活在别处》,刊登在发行量有限的华文报纸上居然引起不小的反响,许多华人读者看了后非常动情,有位老华人专门托编辑联系我。我感同身受着以色列作家阿莫斯·奥兹的观点:“移民是很奇怪的,这在世界各地都是一样。世界各地的移民都是变形的,不快乐的人群,因为他们爱着自己的祖国,却又气恼于自己的祖国,因为他们爱着新国家,但却无法融入到新国家中去。所以移民永远都是处于祖国和新国家之间,而我们的希伯来文学差不多也是一宗移民文学,里面的人们对自己的祖国总是有着爱恨交织的情感。”  

价值中国:你在两种文化之间看媒体,抛开政治制度等本质问题不谈,你觉得中国和西方媒体在现象上最大的差别是什么?  

  谢青桐:现象上最大的差异是西方的媒体呈现出一种稳定的表现格局,这是因为背后有稳定的心理格局支撑。比如现在中国的报纸和电视,隔几个月就要大改版,隔一段时间就折腾一次,而西方的报纸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版面风格、报道风格不轻举妄动,有的报纸版式十几年不动,连字号、字体动一动都要董事会开会反复商定。 这说明中国的社会心理结构非常不稳定、不成熟,脆弱而浮躁,这跟城市建设是一个道理,没有理性的发展规划,今天一个主意,明天一个主张,大拆大建,全靠长官意志和拍脑袋。

价值中国:中国的媒体低俗化和娱乐化倾向太明显,这和西方国家的媒体是不是区别很大?  

谢青桐:市场导向在鼓励低俗化和娱乐化。我还是以报纸媒体为例吧,黄色新闻,美国新闻史上一个特有词汇,出现于工业资本主义上升时期,大众化廉价报纸时代的产物。今天的中国报纸具备黄色新闻的一切典型特征,比如:使用粗黑字号煽动性标题;对不甚重要的新闻加以渲染、夸张;捏造访谈记录和新闻报道,采用易于引起歧义的标题和版式;大量采用未经授权或真实性可疑的图片;报道内容流于肤浅;迎合小市民低级趣味;标榜对“弱者”的虚伪同情,煽情催泪;专挑耸人听闻的事件进行报道,甚至假造骇人的新闻。  

在欧美发达国家的报摊上买报纸,郑重摆放在台面上的“座上客”永远是严肃大报,严谨的政经报道、国际分析、时事评论,矜持的版式布局,优雅的标题字号,体现的是公信力、权威性和职业化,让读者一看就肃然起敬,产生对这类报纸的信任感和尊重感。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报通常只能堆在地上,而且很多是免费派送。但是在中国,成千上百种城市报纸,几乎全降格为那种在西方国家只配用来免费派送的小报或者DM广告印刷品。 

小报在欧美国家被称为Gossip News,被主流社会视为一种不体面的报纸,通常是受教育程度低的人阅读的。在西方国家,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的衡量标准,除了有车有房、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或职业教育、拥有两张以上的银行信用卡,另一个重要指标就是家中订阅了一份主流严肃报纸,并且严肃程度越高,证明社会身份和地位越是居于精英阶层。以中产阶级为主要人群的西方读者,是不屑于也羞于去买小报的,哪怕是附庸风雅,也要订一份高端报纸。我曾经专门留意过,在美国的报摊上购买小报的人,大多是没有什么文化知识的老人,靠政府救济金维生的失业者,还有发展中国家的非法移民。但是偏偏这种Gossip News在中国变成了多数人群阅读的主流报纸。  

严肃报纸的最大特点是理性,并由理性派生出立场的客观和价值的公正。《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芝加哥论坛报》、《卫报》、《世界报》等众多的西方主流报纸用百年的奋斗历程探索出一条严肃办报、专业办报、独立办报的道路,确立了新闻报道、评论、经营的“三权分立”的业务格局。只有独立办报,报纸才可能相对摆脱政党和财团的控制,呈现客观立场,表达社会正义。只有独立编辑,新闻报道才有可能接近客观真相,与主观的社论和专栏评论相区别,也只有独立编辑,新闻正义才有可能不被广告经营的利益所左右。严肃报纸,必然是担当着传播文化理想、监督政治社会、捍卫个体自由的“社会公器”,这种严肃媒体时代离我们好像还很远很远。落后两个世纪,我们所处的,只是类似十九世纪西方大众化廉价报纸时代即黄色新闻时代。其实不仅是在报纸领域,在互联网和电视媒体中,情况也近似。  

价值中国:这是不是跟中国的媒体缺乏职业精神有关?  

谢青桐:缺乏职业精神是一方面。为什么小题大做的垃圾策划越来越多,不负责任的泡沫版面不断泛滥,除了职业精神丧失,人文理想或缺,拜物拜金主义弥漫,功利主义盛行,最核心的原因还是中国新闻体制所设置的管制和检查导致新闻活动中面临重重的禁忌和阻力,报纸的报道内容受到严厉限制,记者编辑只能挖空心思,把精力投向注重形式、炮制垃圾策划和打造泡沫版面、泡沫节目。媒体正完全被政客、官僚、商人和投机者控制。中外新闻史上“报人办报、文人办报”的传统已经被损坏。  

价值中国:西方国家的传媒环境就很乐观吗?  

谢青桐:当然不是。其实在报纸传媒的王国里,全世界的新闻事业环境都普遍江河日下。就在前两年,西方传媒巨头默多克从道琼斯手中买下了举世闻名的《华尔街日报》。这场并购行动引发了《华尔街日报》采编人员的一致抵制,他们集体罢工来向默多克示威,迫使他承诺保证华尔街日报采编业务的独立公正性。可是,我们真能信得过默多克这样的商人吗?毕竟这是一个没有道德底线,为了逃税而背叛他的澳大利亚祖国的惟利是图的商人。记得1981年默多克重金买下英国《泰晤士报》后,也作出过不干涉采编事务的承诺,可没过多久,他就把总编辑给炒了,把对开大报改为四开小报,八卦新闻也登上一向严肃的《泰晤士报》,《泰晤士报》最终被改造得越来越趋向小报化。

价值中国:你对中国出现《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那样的独立大报有信心吗?  

谢青桐:这个取决于中国未来的民主化进程。我一直觉得,这个使命可能来不及由传统媒体实现,而是由新媒体来完成。新媒体对传统媒体的革命进程几乎是以加速度在进行。互联网媒体大规模进入中国人的视线,前后也不过就是十年左右,从今天相当一部分受众获取信息的渠道和途径来看,传统报纸媒体迅速衰减,传统报纸发行量、广告销售额和直接影响力的同时下降已经显而易见。在国内,类似《新京报》、《东方早报》那样的报纸的影响力完全是通过网络转载来实现的,也就是说新闻产品的轰动效应已很难通过传统纸媒来实现,更多地是通过互联网的传播力。互联网新媒体具有一种无限的不确定的蔓延力和复制力,这就意味着,在新媒体时代,新闻产品依然会符合原有的传播规律,新闻产品本身越具有价值,其蔓延力、复制力就越强大。  

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新闻学院教授菲利普·迈耶2007年时预测:“2043年春季的某一天,美国一位读者把最后一张报纸扔进了垃圾桶,从此,报纸就消失了。”《纽约客》杂志同样发出慨叹:“也许一些报纸依靠网络收入可以支撑下去,但未来,在美国的大城市里找不到当地报纸将不再令人震惊。”但是,菲利普教授没有料想到,就在一年之后金融危机的爆发加快了行业衰退,他所预言的报纸末日将会提前。2008年年底以来,美国报业急剧萎缩,《洛杉矶时报》、《芝加哥论坛报》、《今日美国》、《巴尔的摩太阳报》等一系列名报陷入亏损倒闭,美国百年老报《基督教科学箴言报》正式停办印刷版改为网络报。受金融危机和来自互联网的竞争压力剧增的影响,美国报业颓落已成为无法改变的事实,金融危机中广告收入也大幅下降,报业集团内部结构纷纷重组和调整,美国报业展开了新一轮裁员行动。另一以报业大国著称的日本,也面临着空前的“报纸生存危机”。世界第二大报《朝日新闻》正经受创办130年来的首次财政赤字,《每日新闻》则面临事实上的破产局面。欧洲报业同样如履薄冰。世界报业协会的数据显示,法国每1000人平均只买154份日报。  

传统纸媒的生存之路,一是报社转型为内容供应商,二是将纸媒转型为互联网新媒体,三是兼走内容供应商和新媒体路线。 但是说实话,新媒体对技术和知识创新的依赖极强,这恰恰不是传统媒体的优势所在。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我们看到,在媒体领域的人才流动中,通常只有从传统媒体到新媒体的,却很少有从新媒体跳槽到传统媒体的。  

新媒体集媒介、社交、科技、智力、知识创新、电子商务为一体,正越来越受到精英受众的广泛关注。这些网络媒体能形成聚落效应,是大众或分众群体阅读、参与、发布思想和社交的网络社区。在这些网络媒体中,一定会有佼佼者凭着理性、公信力和权威性成长为中国的精英门户网站,它将是网络时代的中国版《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  

价值中国:你认为推动中国新媒体壮大的核心力量是精英群体吗?

谢青桐:推动中国新媒体壮大的领导力量应该是那种融传统媒体的文化内容和新科技、新组织形式为一炉的文化商人、知识商人。  

我非常同意法国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中的观点,个人一旦进入群体中,他的个性便湮灭了,于是群体的行为无异议、情绪化、低智商。这就是所谓的集体无意识或多数人的暴政,是群氓崇拜与大众民主神话。现在许多发布低端资讯的门户网站和公共参与的论坛就是这样的情况。低端门户网站并不一定像有些学者乐观认为的那样,会促进言论自由和民主进程,相反,大量低俗化和娱乐化的资讯会误导民众,那些BBS论坛中也充斥着谩骂、嬉戏和自以为是的极端言论。  

一个成功的社会必然是由精英引导的社会,无论是古希腊的混合政体和古罗马的共和制,还是中国古代的文官制度,或者今天美国的社会组织管理模式中,精英都扮演着思想者和管理者的角度。美国至下而上的民主结构就是典型的精英政治结构。精英引导的社会并不意味着精英享有某种话语特权,而是因为这个人群具有专业、文化、知识的素养,他们的任务就在于组织思想和技能,管理社会资源,制止社会风险。精英是理性经济人的代表,是民众的化身。但精英只是一种思想集合体,这个集合体中的每一个个体绝对不具备道德上、智商上、社会地位的优势,他们只是理性精神的集成,不可以凌架于世俗社会和民众之上。这才是民主的精英社会的真谛。  

价值中国:看你的许多时事评论、学术文章和随笔,觉得你的很多观点是极其审慎的,有的是自相矛盾的,比如你对西方制度民主的态度,对中国儒家德治文化的立场,都显得非常微妙,很多地方特别中庸。

谢青桐:是的,现在我越来越不敢下结论,越来越不敢形成某种理论体系。结论很容易是武断的,体系往往不堪一击。我更倾向于学习胡适先生那样,就问题谈问题。当然我并不反对构建理论体系,而是觉得在中国的学者们著书立作时,一定要持有开放的思维,而不是为了立著而立著,为了形成一个封闭的结论,偏执地动用一切手段来论证观点,这样做是不诚实的,也是危险的。

我特别不同意把一种理念、主义、观念当作救世良方。一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绝对不会标榜“主义”,他更多的是动用人类文明中的一切先进方式来解决社会和文化的具体问题。真正的自由主义者应该是个中庸者,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永远是独立的思考者,不加入任何的群体派别。我想说一说“中庸”,这是我用很多年悟出来的。我所出生的家庭和祖辈父辈们从小用儒家思维方式熏陶我,背诵着论语庄子、唐诗宋词长大,这种东西潜移默化到血液中。等到我接受教育的上世纪80年代,欧美文化和西方思潮大量涌入冲击着我们的心灵和思想,那是一个怀疑和否定的时代,那时候每天下午放学到父亲工作的大学里借阅西方译著。启蒙主义、自由价值和基督教救赎精神如此富有诱惑力,于是自己绝诀而偏激地颠覆了童年所接受的中国传统思想,当时提到中庸我是很反感的,认为中庸就是搞调和,就是没有鲜明的价值立场。后来大量阅读了西方的哲学和思想史、政治学,90年代中期以后又迷恋“美国梦”,研究基督教文化。在整个的自我“西化”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割舍不了中国传统文化,而且在立身处事上,几乎完全是按照中国传统的方式在做,虽然做得不到位,比如家国情怀,比如处理个体和集体的关系,比如什么情况下积极进取,什么情况下独善其身,什么情况下隐退逍遥,中国先哲的智慧和文人仕大夫的人生境界一直帮助自己度过各种艰难困苦,建功立业和审美情趣的二元一体是一种自我缓冲、自我释放、自我提升的人生模式,拯救和逍遥从来就不应该是对立的。

在国外的那两年里,我终于懂得“自由主义”和“中庸”其实是同一个词,它们共同的内涵就是“理性、适度、调和”,就是“鼓励多元文化,倡导主流价值”,就是“接近理想,承认欠缺”,对任何一种文化和信仰都是“理性而适度”地吸纳,不盲从,不极致,取其中点,比如表现在现实政治和社会价值上就是:中国传统文化是不应该颠覆摧毁的,但西方现代制度文明却是不可或缺的。对于个体修身来说,传统伦理文化是灵丹妙药,而对于社会群体的管理、对人性的节制来说,西方制度文明、作为程序正义的民主是必要的通途。所以,一方面,“制度万能论者”们提倡的技术化民主只能营造一个功利主义、缺乏人文精神和道德伦理的机械社会,但是儒家原教旨主义者和文化保守主义者们推崇的“德治民主”是属于道德理想主义的,是不切实际的。作为程序正义的民主只有和这个民族的传统伦理道德并用,才是实现真正的“中庸”,才能更加追求和接近完美,包容和改善缺陷。

对于东西方文化的价值、传统与现代、信仰与人本、乐观与悲观、自然与社会,减少二元对立,更多的是求其理性,求其适中。其实“中庸”在方法论上本身就是一种理想主义,但在实践中也是一种现实主义,它能避免激进,把原则性和灵活性调配得恰如其分。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各有优劣强弱,信仰和人本各有侧重。行走于东西文化之间,我们能做的是减少纷争,尽量从中取其精髓,选择其中先进的文化立意,有效能的操作技术,人性化的主张,和人道主义的价值。简单一句话,头顶有一片信仰的真理星空,身后是一片中国的山水田园,那样的人生境界将是无所畏惧也无比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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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哀的承诺/被三次判处死刑的四公民冤案

    作者:许志永 | 评论(0) | 标签:承德, 无辜公民, 冤案,

    法治日又想起悲哀的承诺/被三次判处死刑的四公民冤案

    在监狱里,我告诉这几位历经四次死刑判决十年牢狱生涯的“囚徒”,他们在一年内能获得自由。刹那间,我看见他眼睛里噙满了泪花。可我反复问自己,你凭什么这样承诺,你凭什么?我无法回答。

    1994年7月30日和8月16日,河北省承德市发生了两起出租车司机被杀案,其中第二起凶杀案现场就在市郊的庄头营村边上。当年11月2日,庄头营村村民陈国清因涉嫌调戏本村一个女孩被带到了派出所,急于破案的专案组试图从这位“问题青年”身上找到凶杀案的突破口,在残酷的刑讯逼供下,陈国清招供是他杀死了出租车司机,而且还陆续供出了二十多个“同案犯”。又经过持续的刑讯逼供,警方最终圈定了陈国清、何国强、杨士亮、朱彦强四人。承德市公安局当年为破此案立了大功。

    但四人在检察机关和法院提审时屡次翻供,关键证据矛盾重重,直到1996年8月承德市中级法院才第一次开庭。在四位被告人异口同声地说先前供述是因为残酷的刑讯逼供他们并没有杀人以及没有可信证据的情况下,承德中院一审判处四位被告人死刑。他们上诉,河北省高级法院以“事实不清”为理由发回重审,并提出了一系列疑点。承德市中级法院再次审判,在没有排除任何疑点的情况下依然判死刑。他们再上诉,再发回重审,再判死刑,再上诉,发回,再判死刑,再上诉。2003年7月,河北省高级法院终于不再发回重审,而是自己开庭审判,并于2004年3月26日做出终审判决,判处三人死缓、一人无期。

    从法律上看,该案证据严重不可信——比如两个关键证据之一从陈国清家搜出的“杀人”用的刀子鉴定日期是“1994年7月31日 ”而当时警方根本都没有怀疑到陈国清他们——被告人当然应该无罪释放。但是,这是在中国,程序正义的理念还没有深入人心,如果被告人真的杀了人,即使证据不足也没有人敢于承担责任将他们无罪释放。卷宗里,被告人屡次承认杀人,法庭上又屡次否认;证人屡次说他们案发那天晚上和被告人一起在打麻将或者看见被告人在医院打吊针没有作案时间,公安取证时又屡次说记不清了。看着厚厚的矛盾重重的卷宗,听着检察官和法官们的指控,任何一人都可能困惑了:到底是不是他们干的?

    我必须内心深处非常确信他们是无辜的才有充分的信心站出来为他们辩护,在和他们的家属、检察官、法官谈过之后,我还必须和他们面谈一次。但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见他们,所以我内心一直保持着疑问,所有针对此案公开的言论也都留有余地。

    2004年5月20日,我第四次来到承德,之所以选择5月20日是因为这一天是家属会见的日子。一大早,我随同四位“犯人”的家属来到承德监狱。由于陈国清生病了无法会见,我见到了他们中的三个人。

    最先见到的是杨士亮。我说,最高法院重审此案有两种可能,一是确认你们杀了人判死刑,一是你们无罪释放,你希望我们帮你向最高法院申诉吗?你希望最高法院重审此案吗?一脸憨厚的杨士亮点点头。我再问,你“希望”最高法院来复查吗?他说,让他们来查呗,反正不是我们干的。

    这个问题很明显是要问到底是不是他们干的,杨士亮的回答让我有点恼火。随后我们开始谈论细节,渐渐地,这个先前沉默寡言的壮汉开始激动起来。

    问:你在什么情况下第一次承认自己杀人了?

    “我从来都没有承认啊,但不承认也没用啊!一顿狠揍之后,他们拿着陈国清的供述让我来念,我不念,说你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他们写完了让我按指印,我不按,他们拉着我的手强按上。”

    问:但你后来为什么还承认了几次?

    “我怎能反抗啊,他们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六七个人把我朝死里打,打累了,叫武警来打。很多次提审回来,衬衣前胸后背都是血,最长的一次提审持续了三天啊,你还能不说?”

    问:检察官来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仍然承认了?

    “检察院第一次来提审是我刚刚被一顿狠揍,打我的人告诉我只能按照笔录上的说,否则继续挨打。而且检察院只有他一个人来,穿便服,旁边跟着公安就是刚刚打过我的,我只好胡乱说了。再说,怎么说还不一样,法庭上,我们都照实说了,可是谁听我们的?谁听我们的!”

    问:陈国清怎么就最先招供了呢?

    “陈国清这人啊,属于那种一巴掌过去让说什么说什么的人。我们现在在一起,说起这件事,他说等出来我们三个让他杀人放火他都干,他对不起我们三个,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都十年了。”

    问:8月16日那天晚上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在家打麻将啊,好几个人都可以作证。可是现在,他们又不敢作证了。比如李相,那天晚上我们明明在一起打麻将,可他就是不敢承认,他害怕啊,你怎么办?”

    问:我们会努力促使最高法院提审此案,你有什么想法?

    “我还能指望什么?我这辈子被害惨了。有时想,等出来都五六十了,这一辈子还能干什么?难道就这样含冤一辈子?不行,我要反抗,我什么都不怕,我已经忍了十年了,十年了!”

    杨士亮被捕之前是一位卡车司机,父亲是一个村办企业的厂长,妻子是一家公司的会计。这个原本殷实幸福的家庭历经十年的劫难之后依然艰辛地维持着,今天,已经等待他十年的妻子也来了,在一旁眼圈红红的。

    谁能想到究竟是为什么专案组认定这起凶杀案作案人中有一个会开车的,于是找到了他,第一次被捕审讯一天之后就放回来了,第二次被捕审讯了一个星期又放回来了,第三次,杨士亮再也没有回来。

    杨士亮的父亲杨万英清楚记得杨士亮第三次被捕的场景。那天一群人正在家里打麻将,公安局的人叫杨士亮出去说有点事,杨士亮外套没穿就出去了,边出门边说去去就回。但谁也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十年。随后的一段日子,专案组的人每天来到杨士亮家,变换着不同的地方搜查“物证”。杨万英说,他猜想杨士亮在里面一定被打得不轻,不然不会乱说“赃物”藏在哪里的。他说,如果杨士亮真的杀了人,还会在家里等着第三次被捕?

    何国强来到了会见大厅,我告别杨士亮。临走时我说,现在是死缓期,千万别冲动,别着急好吗?再等等。

    何国强生于1973年,1994年被捕时21岁。《中国新闻周刊》四月份第一期封面上那张透过囚车玻璃忧郁张望的脸就是他。简单地打过招呼之后,我看到他左手臂上一行醒目的蓝色刺字:1994年11月17日。我问那是什么意思,他说,这是他进来的日子,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

    1994年11月17日,何国强在父亲的带领下来到派出所“自首”。在此之前的十多天,陈国清已经被抓,传言说精神崩溃了,“乱咬”人,庄头营村的年轻人大都很恐慌,生怕陈国清“ 咬着”自己被警察抓去狠揍一顿。恰在这时,村里小卖部被盗,警察调查的时候,何国强正好路过此地,他被带到了派出所,当天晚上,何国强怕被打就逃了出来,逃到了辽宁他叔叔家。接下来,凶杀案专案组的人多次来何国强家说他涉嫌抢劫杀人。何国强的父亲忍受不了,跑到辽宁找到他,问他到底有没有杀人,他说没有,他父亲说,既然没有就到公安局说个清楚,省得他们天天来找麻烦。

    何国强就这样来到了派出所。卷宗第四本中记载了11月17日这天审讯何国强的笔录。专案组的人问何国强有什么要坦白的,何国强说一年以前他曾经偷过一个小卖部的月饼、糕点等吃的东西,问还有没有别的,何国强回答没有别的,从来没干过别的违法的事。

    但几天之后,何国强就“供述”了自己“杀人抢劫”的经过。不知为什么卷宗里存在着专案组两个截然不同的结论,一个是认定何国强“不属于自首”,一年以后另一个文件认定何国强“自首”。

    何国强伸出双手,大拇指清晰可见勒痕,他说,当时这是刑讯逼供的时候铁丝捆绑以及“摇电话”留下的。我一直没能弄清楚“摇电话”这种酷刑是怎么操作的,只知道把电线分别绑到身体敏感部位,用旧的手摇式电话摇,被告人痛苦难忍。受此案牵连的好几个人都受过这种酷刑,最先一批被陈国清“咬”出来的本村村民李相曾经面对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的镜头讲述过遭受酷刑的经过,但后来我们去找李相的时候,他躲开了,据说,当地公安局给他安排了一份工作,同时把他列为涉案人员扣了他的身份证,他害怕了。而在法庭审判中,专案组轻易就否认了几位被告人针对他们刑讯逼供的控诉——他们自己出了一份证明,说承德早就改为使用程控电话了,所有不存在用旧式电话机刑讯逼供。

    何国强说自己的大腿内侧至今还有伤疤,残酷的逼供在他身上留下了很多永久性的伤痕。当年《承德日报》报道此案的时候形容何国强“铁嘴钢牙,拒不认罪”也从另外一个侧面印证这些残酷的记忆。2003年7月河北省高级法院开庭审理此案,五位法官当庭验了伤,《南方周末》记者郭国松对这个场景的描述让人感动,很多人都以为看到了希望,但遗憾的是,河北高院的判决书上对验伤一事只字不提。

    何国强有太多的无奈,他提到了那把刀时充满了愤怒和绝望:“在平泉看守所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了他们拿来的那把刀,是单刃的,根本就不是法庭上出示的从陈国清家搜出的那把刀。后来那把真正的杀人凶器哪里去了?可是,谁听我们的啊!”

    破案记录里记载,“1994年7月31日,干警孙晓涛同志送来一把匕首”,而就在这同一本卷宗里鉴定结论写道“从陈国清家搜出一把匕首,上面有血迹,经鉴定血型为B型”,鉴定日期是“1994年7月31日”,这时候根专案组本没有怀疑到陈国清他们呢。对于这样荒唐的鉴定结论,法医岳红在法庭上解释说工作疏忽日期写错了。

    “我们总不能一辈子这样呆下去吧!我们要反抗!”何国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其实更多的是绝望。

    我说不要这样想,一年之内应该能出来。

    他疑惑地看着我。我突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肯定地说,“放心,最坏一年,从现在开始,到明年的5月20日之前,你们一定能出来的。”

    刹那间,他的双眼噙满了泪花。我想到了一个神圣的词语——自由!

    我不知道说出一年是不是一种冲动,可这是一个承诺,一个沉重而又无比坚定的承诺。

    告别何国强,我来到朱彦强面前。家人已经告诉他我的来意,他激动地说,“我要求复查,如果最高院也认为我有罪,我宁愿去死,可我决不能在这样糊里糊涂下去了。”

    “案发那天我明明在家挂吊针,医院里有记录,可那个记录哪里去了?我打架我认错,但我绝对没有杀人!”

    1994年8月16日之前两天,朱彦强跟人打架被打伤,8月16日这天在家输液,输液的单据被警方取走了,医生以及邻居都做了证明。但卷宗里看不到这个单据。在河北高院提出质疑之后,承德中院的解释是,朱彦强虽然那一天在输液,但8点开始的输液输了一半,9点他就自己拔下了针头去做案了。

    我重复了向何国强做出的承诺,告诉他一年之内他们能获得自由。

    走出监狱,心情很难过。我做出了一个沉重的承诺,可我凭什么?

    十年了,他们的母亲经历了多少次听到儿子死刑判决时揪心的痛;十年了,四个家庭无数次上访,以至于每年两会期间都成为当地政府严密看管的对象;十年了,前前后后有十三位律师为他们做过无罪辩护,十几位著名的刑法专家为他们做过无罪论证;十年了,无数的媒体报道过此案,2003年全国人大会议期间专门为此案出过简报;十年了,中国有过多少司法改革和进步,就在2003年11月最高人民检察院还发起一场清除超期羁押的运动;但这一些都没有触动此案,是阿,四个农民儿子的死活或者一生的自由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你凭什么给他们一年的承诺,凭什么?当年在证据如此矛盾重重的情况下都敢判他们死刑,现在,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没有处死他们,等过几年人们不关注的时候悄悄释放他们,他们也就感恩不尽了。不影响任何人的升官发财,不影响社会安定,这不挺好吗?你凭什么要把它翻过来,凭什么要说公检法那么多人都错了,整个12卷本的案卷都是伪造的!你要让很多人进监狱么?!

    主诉检察官讲述的何国强自首是本案的突破口以及现场目击证人辛凤华的描述等几个关键情节都是假的,可是他说的跟真的一样,如果不是亲自找到证人核实,一个人很难不相信他说的话,可是,有哪一位官员有责任心去核实这类事情?四个人的死活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法官讲述他们四个人的故事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说:“要我说,毙了也就毙了。”他们早就不耐烦了,如果四个人被枪毙了,他们早省事了。在国务院信访办以及最高法院门前,四个家庭把他们的申诉材料递上去,等来的却是承德市公安局的抓捕和强制遣送。正如那千千万万上访者一样,谁会认真倾听他们的诉说?

    吕律师代理此案五年多了,他已经给无数人发过信,其中也包括几个律师出身的全国人大代表,可是都没有回音,谁会在乎他们几个人的死活?谁会去惹这样的麻烦?

    你太冲动了吗居然给了这样的承诺?你有什么能力唤醒这冷酷麻木的官僚主义?我反复问自己。我没有资格给出这样的承诺,我没有能力解救任何一个人。可是,我真的想给他们一点希望,从这一刻起,我开始坚定为他们呐喊;从这一刻起,我站到了他们四个家庭一边。我还有一个无比坚定的信念——相信这个时代的进步,如果如此惊天的冤案都不能翻过来,我们的国家还有什么希望?!

    中午,我去了几十公里以外的另一个村庄——我去一个人家里,据说他知道出租车杀人案的真凶。在颠簸的土路上,我沉浸在一种无边的感动中,我梦想着他们四人走出监狱的那一刻,他们和家人相拥痛哭,这是一种幻觉吗?但愿苍天有眼!

    许志永

    2004年5月21日

    附:那些幸福的人们

    戈辉,前天,我们已经把5000元钱寄给了何国强的母亲,谢谢你的帮助!

    这是一封简短的回信,有很多话还想说,可是,我真的很难说出什么。承德冤案四个人的父母到中南海上访被拘留,我们用群体邮件发送这个消息,收到的一个意外的回复是许戈辉的,她说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呢,就捐5000元钱吧。

    我们正准备把钱送给关在沙河看守的他们,并且准备起诉拘留他们的西城公安分局时,他们提前被释放了,被当地政府强行接回了承德。

    李玉洁和他们联系,询问邮寄地址。当然,他们几个家人都是坚决拒绝接受,可以理解,他们过意不去。但我告诉他们,这是许戈辉给你们的捐助,我们必须把钱给你们,你们必须接受。

    2005年3月公盟为这四个无辜公民的冤案举行了很大规模的新闻发布会,南方周末、新华社、中央电视台、中国青年报、法制早报、南风窗、新京报、北京青年报、凤凰卫视等二十多家媒体都来了,我们不仅讲述了这是冤案,还讲述了冤案背后的真相。会上,朱彦强的母亲讲到儿子十多年的不白之冤痛哭失声。

    会后,何国强的母亲小心地问我,许博士,您说,这得花多少钱啊?我说,没有多少钱。

    确实没有花多少钱。那次新闻发布会一共只花了一千多块钱,其中一千元是场地费,另外大约两百元是印制案件材料。法学专家人民大学的陈卫东教授、徐立根教授、公安大学的崔敏教授,还有那么多记者朋友,我们没有给他们一分钱,他们都要自己贴路费。想到这里,挺过意不去的。但我很难向这几位父母解释清楚,他们会以为我在骗他们呢。这年头,什么事不花钱啊——这是他们十多年奔波的经验。

    一年以前,在石家庄车站,他们拼命往我兜里塞钱,看着裹在破报纸里的一沓纸币,我平静地甚至有些冷酷地告诉他们,这不可能。

    可是,你们总得需要路费啊什么的吧?这得让你们贴多少钱啊?他们跟我急了。

    我说我们不用贴钱的,我们也没有钱贴,有人给捐助,我们公盟所有的经费都是捐助的。

    唉,这……

    好人多着呢,没什么,我们出力,有钱的出钱,这世界就是这样的,总有一些人喜欢做公益的事情。

    这两年,我们去了很多次承德、沧州、石家庄。我们总是很节约,这其中最过分的要数林峥的沧州监狱之行了。林峥是政法大学大四的学生,公盟的志愿者之一(其实,我们都是志愿者)。

    12月30日,河北高院到沧州监狱对刘成金做了关于真凶线索的笔录(刘成金从1997年起一直举报案件真凶)。这是我们在2005年得到的最好的消息。随后,刘成金打电话给我们希望我们去跟他面谈一下河北高院询问的情况。林峥代表我们去了沧州监狱。我们计算了一下行程,最好是星期一早上到监狱,可是乘当天的火车来不及上午赶到,我提议林峥提前一天到沧州,晚上住在沧州。可是,他反复查了时刻表,决定坐晚上十一点多的火车,凌晨三点多到。

    他在候车室里捱到天亮然后去监狱。

    “林峥真是个好孩子啊。”楼亚(志愿者,北大在读研的小姑娘)拍着手说。

    要过年了,四个家庭聚在一起给我们打电话,问许戈辉的联系方式,他们要给她写一封信。可以理解,他们有千言万语。简短的通话之后我挂断了电话,但却沉默良久。其实,叔叔阿姨们,我们也要感谢你们,你们也许不知道,因为帮助你们,我们的生命多么有意义,我们从中得到了多少幸福。

    许志永

    2006年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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