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传媒 | 顾尔德:离开人间的巨大身影
在这个光明与黑暗两极并呈的时代,《人间》杂志的创刊,提供了台湾读者一个窥探社会黑暗面的重要视窗。...
2016年11 月23日
台北。又雨又风了。初夏,是台湾的台风季节。那天下午,在蒙蒙细雨和强劲大风中挣扎著,走了一个很大的弯路,找到僻静的潮州街深处一幢残旧的楼房,没有电梯,爬过五个楼层的石阶,气喘吁吁,侧身走进了门口安装铁门...
2011年11 月13日
《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1.11.13. 中国台湾的民主转型是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的,但从五十年代起,各种报刊杂志、民主运动就已经逐渐在积累力量,提供各种思想资源。各种思潮是如何 汇成不可逆转之势,完成民主化进程后,台湾社会又有哪些重大的变化?台湾“中央研究院”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心的钱永祥先生,在七十年代亲身参与了台湾学生 运动,此后一直从事政治哲学的研究。他认为尽管经历很多挫折,但台湾的政治转型基本完成,而由此带来的道德进步也是可以清晰分辨的。 黄晓峰 丁雄飞 在您看来,台湾民主化的进程中,最主要的动力是什么? 钱永祥:台湾民主化的主要动力来自于族群的矛盾。由于国民党政府来到台湾,台湾的政治权力主要掌握在外省人的手里,这部分人占全台湾人口的百分之十二, 其他百分之八十八都是本省(台湾本地)人。历史原因使然,本省人的身份认同与价值观与外省人有一些地方不大相同。由于权力集中在外省人手里,所以本省人有 很强烈的疏离感。本省人主要走中小企业的发展道路,形成台湾社会的中坚力量。他们取得一定的经济力量之后,自然对政治权力的分配有高度的不满,到他们出来 要求民主化的时候,造成的冲击力量就很大。台湾如果没有这种族群矛盾,民主化进程会是什么方式,就很难想象。在台湾,所谓“反对者”与“统治者”的矛盾, 正好契合族群的界线。族群的区别具有很强的动员能力,族群议题一旦成形,“我们”与“他们”就分开了,阵营的区分非常明确。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族群的冲 突已经无法压制,反对国民党的形势已定,蒋经国觉得局面维持不下去,希望和平地转移政权。如果当时用冲突、镇压的方式,后来台湾的情况就会非常悲惨。 台湾民主化的另一个动力是台湾的政治环境使然,民主成为唯一的选项。国民党维持在台湾统治的正当性,唯一的说法就是“民主反共”。在当时的冷战形势下, “反共”正好配合了美国在东南亚的需要,所以得到美国的支持。为了“反共”,所以台湾人民要接受国民党的统治,“中央民意机构”三十多年不用改选。因为台 湾把自己作为冷战中“反共”的先锋,所以在价值观上,一定要走西方的道路。虽然体制没有民主化,但是在意识形态上,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一是要“反共”, 再就是台湾属于自由民主的阵营。这个观念从小就是灌输的。在这个局面下,宪政民主、自由主义的民主,是大家心目中的唯一道路。台湾在这个问题上并无其他选 择。当时,在拉美和东南亚也有独裁政权,但在冷战的背景下,都把自己归为自由民主阵营。 台湾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有一些重要的刊物,如《自由中国》,它们对台湾民主自由思想的传播起到了什么作用? 钱永祥:国民党来到台湾后,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台湾本土的左翼势力,清洗从大陆到台湾的有左派嫌疑和背景的人。五十年代的台湾确实是白色恐怖,抓了很多 人,枪毙的人数很难估计。比如在台湾很有名的广播剧导演崔小萍,1968年被抓,判刑多年,只是因为当年山东有个共产党的话剧学校的学生与她同名,就因此 被当作左翼嫌疑抓起来。我在读高中的时候,美术老师与工艺老师一夜之间就不见了。在五十年代的时候,国民党对左派的镇压很厉害。能公开宣讲的只有民主、自 由之类的“反共”观念。 《自由中国》从创刊到被禁,历时十年,出了两百六十期,对台湾民主化的进程发挥了奠基的作用。创办人雷震本来是 负责国民党统战工作的,在南京时期相当于大陆的政协秘书长。他与当年第三势力的人士都有接触。因为国民党在大陆的失败,痛定思痛,觉得需要加强思想上的 “反共”工作,所以鼓励《自由中国》的存在。但到了1953年,这份刊物却开始扮演反对派的角色。《自由中国》在思想上对自由主义并没有很深入、系统的想 法,只是宣扬二十世纪西方政治的常识,比如宪政、法治、两党制或多党制、公开的选举。但对五十年代的台湾,这些已经是相当激烈的言论。在当时的环境下, 《自由中国》把这些观念配合了台湾的现实,产生很大的影响,并且影响不止是它存在的那十年,而是延续下来。我自己读高中的时候,在旧书摊上找到这些旧杂 志,打开来读,还是觉得那些言论有当下的意义,冲击力很强。我有个朋友在报社写政论,他说对报社新进的记者,要他们了解台湾政治的沉疴,最好的训练就是把 全套的《自由中国》翻一遍。《自由中国》对台湾问题的诊断,一直到八十年代初都是有效的。这些朴素的自由、民主、宪政的理念,用平实的语言,配合台湾的现 实,销路非常好。五六十年代读大学的一批人,受《自由中国》的影响最大。 《自由中国》被查封之后,台湾进入了一个高压灰暗的时期。随后 虽有《文星》的出版,但《文星》不是政论刊物,而是文化刊物,对现实政治的冲击力比较间接,但仍然酝酿了新的思想氛围。比如李敖写老人应该交棒、全盘西化 等,在当时台湾的环境里,能打破沉闷的气氛,带进新鲜的空气。在当时台湾的环境里,李敖带来的思想上的启蒙作用,必须加以肯定。《文星》1965年被迫停 刊,前后出版了九十八期。到了1968年,又有《大学杂志》,堪称台湾批判性言论的第三代,延续了雷震、殷海光等台湾第一代自由派、《文星》为代表的第二 代自由派的启蒙事业。 与《自由中国》同时,徐复观先生也办了《民主评论》,宣传新儒家的思想,这对自由主义的思想资源是否起到调和的作用? 钱永祥: 《民主评论》的针对性不强,而且主要是从中国文化的立场立论,与台湾盛行的“五四”世界观稍有区隔。就这一点而言,《民主评论》的影响远没有《自由中国》 大。同时除了徐复观先生,台湾的新儒家与党外运动是有较大距离的。何况,1965年,蒋介石发起“中华文化复兴运动”,国民党表现出来一方面是西化(现代 化)的政党,一方面又强调自己是中华文化的守护者,道统(以及政统)在兹。所以大陆“文革”开始时,国民党反应很积极,认为自己继承了儒家的道统,比中共 更有资格承继整个历史中国继往开来的使命。这种情况之下,儒家与国民党较有“选择性的亲近”,在台湾的民主化过程中,作用相对有限。 在1949年之前,左翼人士就一直在批评国民党的威权统治,左翼思潮的传统在台湾有延续吗? 钱永祥:左翼思潮在五十年代已经基本被暴力清扫光了,在冷战时期的台湾,任何开明或具有反对意识的人士,多少总是在广义自由主义的脉络里思考与发言的。 国民党认为在大陆吃了亏,所以在台湾对思想工作的掌控做得非常彻底。日据时代台湾本地有左翼思想,但我自己从来没有接触到。台湾那时完全抹煞中国近代现代 文学史,国文课本里就是古文,充其量是朱自清、徐志摩。我高中的时候在旧书店买到了鲁迅的小说,那是禁书,持有者抓到了算“为匪宣传”罪,至少要判三到七 年徒刑。台湾作家刘大任的小说《浮游群落》,曾写到这种年轻人在旧书店购买左翼书籍的紧张情节。我看了鲁迅的书,才初次知道中国三十年代有这样一个左翼文 学传统,对我产生强烈的冲击。 我接触到左翼思想后,兴趣浓厚。我们把国民党反共出版物,比如“匪情专家”郑学稼的《中共兴亡史》,当成 认识共产党的途径。1960年代后期,陈映真先生的影响很大,他从日文书籍里看到西方的变化,并以文学的形式介绍给读者。1965年越战升温,1966年 西方爆发反战的学生运动,一整个世代的年轻人向左转。台湾的消息虽然不多,但仍有人设法了解西方左派的世界观,包括我自己在内。当时在台湾,左派的信息以 这种形式渗透。1966年,大陆“文革”开始,台湾的报纸报道得非常详细,因为在国民党看来,这是中共在自掘坟墓。“文革”是历史上前所未闻的激进政治实 验,一个政权可以炮打司令部,可以鼓励群众反官僚,红卫兵可以出来挑战体制,对我们而言是非常难以理解与想象的。 虽然这些左翼的思想在台湾并没有形成思潮,但是像我这样兴趣浓厚甚至于有所向往的人,在当时的台湾可能并不是少数。 您在台湾大学曾参加了保卫钓鱼岛的学生运动,这个运动对台湾民主化进程起到什么作用? 钱永祥:1971年的保钓运动,其意义在于把学生运动第一次移到了台湾。在此之前,由于在大陆上的惨痛经验,国民党对校园管制得非常严密。保钓由台湾在 海外的留学生发动,岛内校园也自发地产生了护卫国土的诉求。学生胆敢聚众游行,是从保钓运动开始的。保钓运动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成果,但却在校园里注入了关 心现实、关心政治与社会议题的意识,年轻一代开始探讨社会问题、政治体制问题。 台湾七十年代的学生运动,为稍后的党外民主运动培育了第一批骨干。七十年代后期,有大批年轻人参加党外运动,都是当年在大学里受到过反抗意识启发的学生。 这个阶段的反对运动,与早先《自由中国》等国民党的批评者有什么不同? 钱永祥:1960年雷震被捕,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开始与台湾本省籍的政治人物结合,要组建中国民主党。在当时的台湾,外省人批评时政,鼓吹民主,只要不涉 及“领袖”个人、不要质疑“反共”国策、不非议党中央,其实关系不大。但雷震与台湾本土的政治人物在一起倡议组党,则是犯了大忌。 这个 事实反映了台湾族群关系的历史状态。《自由中国》、《文星》、《大学杂志》等具有反对意识的刊物,主事者都是外省人、知识分子,但1975年创办的《台湾 政论》,则是第一次由本省人、地方政治人物主其事。虽然这份刊物很快就被禁掉,但本省人的政治意识已经成形,开始集结。1979年,《美丽岛》杂志形成了 全岛的连线,代表了台湾本地族群的政治意识已经成熟。年尾的《美丽岛》事件导致很多人被捕坐牢,但是七十年代成长起来的那批大学生维持了党外运动的生机, 他们串联组织,前仆后继地办了众多的党外刊物,一直到1986年民进党成立。 我们通常会说国民党是党国一体化的威权体制,在这种体制下,为什么反对派还有那么大的活动空间? 钱永祥:威权体制以暴力镇压社会,但与希特勒的法西斯体制或者苏联式的极权体制仍有性质上的差别。虽然国民党也有主管意识形态的文化宣传的部门,但国民 党算不得一个革命政党,其组织形式、意识形态也都没有贯彻列宁式的原则。国民党当然是党国体制,可是由于自居为民主政体以与共产党对抗,它的国先于党,政 治独裁却没有社会专政,在党国体制之外,仍然存留着一个相当广阔的社会空间。国民党在台湾有绝对的优势,但是我们刚才提到那么多异议刊物,国民党并没有办 法完全压制住。此外,在一个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下,不管统治者如何专断横行,却无法控制所有人的生计,总有机会不用靠它吃饭。台湾有些老政治犯,在绿岛关了 十几年,出来之后,到老朋友的公司里兼差糊口,不会因为政治原因而走投无路。我们看到,威权体制的民主转型,可以渐进地发生,而极权体制往往要经过从上崩 溃或者从下革命这两种急剧变化,原因即在于前者多少保留了一些反对力量的运作空间,容许整个体制缓缓调整,而后者却只能等待堰塞湖的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台湾的民主转型之所以平顺,与国民党的威权性格,是有本质上的关系的。 您近年来强调“道德进步”的概念,认为民主体制有助于道德进步,可是我们在《新闻联播》里看到台湾的“立法院”会议,总是在打架。道德进步是如何体现出来的呢? 钱永祥:台湾的民主运作,可以批评的地方很多,至于在议场里打架,则是政客的廉价表演,不必太理会。他们只是民主化的受益者,并不是民主生活的主体所 在。一般而言,我很喜欢用“集体学习”这个概念形容台湾的民主发展。台湾的民主化已经三十年了,最激烈的冲突是八十年代,那时候满街在打,似乎敌我斗争。 可是回头看看走过来的这几十年,我觉得这是台湾社会的“集体学习”过程。你即使不到街头去游行,看新闻也都是这些事情,大家都在耳濡目染,在学习民主应该 是怎么一回事。台湾社会经过了这几十年的冲突,其实学到了很多东西。学什么?学习社会中成员的相处之道:对其他人,你不用去喜欢他、认同他,不用觉得他是 我的同志、同胞等等,这都是很多余的。你只要把对方当成一个跟自己平等的人就行了。民主化的过程,让台湾人学到了一些很起码的相处之道,人与人之间比较平 等、尊重、容忍,在我看来就是学习民主生活的结果。 民主是不是好东西?其实,我不太关注民主能带来什么好处,因为我给民主提供的哲学论 证不在于效益,而在于权利:民主首先是国民的权利。举个例子:言论自由当然是好东西,因为言论自由有助于我们减少错误、接近真理,这是一个效益或者说功利 的理由;但是,抛开这个功利的理由,我作为人,如果不能表达自己的观点想法,即是我的人格不可能完整地呈现,这是对我人格的否定。这是一个权利的概念。同 样的道理,民主首先是权利,它追问这个国家是谁的?这个国家如果是人民的,人民就一定有权利在里面表达意见,形成影响,这是我自己对民主的辩护。 但我也很重视民主的效用,认为民主有助于改善一个社会的道德质量。我觉得社会之间确实有好坏之分,社会本身也的确有道德上的进步可言。怎么来评估社会的 好坏或进步呢?用别的因素来比较都有所偏颇,因为诸如经济发展、国家实力、文化厚薄等等标准,都着眼在集体或者群体,不会注意到个人在社会里的遭遇与命 运。但我比较关心的是,就个别人本身而言,今天比一百年前、五十年前,承受的暴力与痛苦是不是比较少、相互之间的地位是不是更平等?这个关心有两方面的背 景。一方面,我们处在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相对主义盛行,事情的好坏似乎难有定论,我担心因此我们会放弃对社会正义的追求。我想用“道德进步”这个概念, 来维系这种理想主义。另一方面,很多人谈道德的时候对个人要求很高,强调个人道德品质的提升,但是我不相信道德圣人之说,不信任高调的道德理想主义。“道 德进步”这个概念,着眼于痛苦与平等,旨在减少人间的暴力与人们相互的压迫和歧视,其实是很平实的理想主义。 所以,今天的这个社会和五 十年前的社会相比,只要人际关系变得比较平等,就算有了道德上的进步。道德的关键原则就是平等。在一个社会中,如果我们能对每个人的利害都作平等的考虑, 这个社会就是比较进步的社会。如果我们的社会中有压迫、有歧视,某些人的利害没有获得平等的看待,这就是一个比较糟、比较落后的社会。在美国还有黑奴制度 的时候,那就是一个比较糟的社会,因为还有几百万黑人被剥夺了权利,白人的地位比他们高,白人的利益比较优先。回到中国一百年前,那时候不是一个男女平等 的社会,男人的利益比较优先,而女人的利益比较不重要。那么当然,中国今天的社会一定是比起一百年前、五十年前进步的社会。在什么样的意义下进步呢?就是 社会的女性成员的利益和男人的利益取得了一样的地位。今天政府在做事情的时候,一定会把女人的利益也列入考虑。十九世纪爱尔兰的一个思想家勒基曾说,人类 的道德发展的历史是一个在扩大的圈子。“有一度,仁爱之情只限于家族,但很快,这个向外扩张的圈子先容纳了一整个阶级,然后容纳了一整个民族,然后容纳了 多民族的结合体,然后纳入了整个人类,最后,它影响到了人与动物世界的关系。”在古代,人们道德考虑的范围很狭窄。但随着人与人接触的增加,道德考虑的圈 子扩大,昔日的异类逐渐纳入圈子,成为自己的同类。我所讲的“道德进步”就是这个圈子在扩大,这个社会被排除到利害考虑圈子之外的人越来越少。 那么在您看来,台湾完成民主进程后,道德进步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 钱永祥:台湾的民主化过程有三个后果。首先,社会怨气的减少,民主化之后社会的紧张程度降低了。此前,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地位悬殊,被统治者受到压迫,利 益受到损失,却没有能力抱怨、抗争。民主化的贡献就是让人民可以抗议,心里的这种怨怼感、疏离感降低。回到台湾三十年前,大家都安安静静的,但心里很多事 情不高兴,对政府的无能、贪污,他们没法公开讲出来。民主化就是使人的抱怨有了出路。当人们把这些怨气表达出来之后,怨气就没那么大了。也许问题还没有真 正解决,但是不要紧,人们至少把自己的声音说出来了。 第二,民主带来了更明确的行动规则,人与人之间互动、交往的规则变得明确了。社会 上总有歧见与冲突,可是解决冲突的规则阙如,或者虽有规则却不受信任。民主化本身提供了一套明确的规则,又因为赋予每个人平等的权利与义务,让每个人拥有 一样的参与权利,歧见与冲突虽然更形明朗,其解决的耗费却也更为减少。 第三,社会达成了更平等的公共气氛。我们承认,族群、意识形态、 宗教信仰几方面的差别永远在社会上存在,并且几乎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解决之道。台湾的族群、统独冲突即为例证。但是“公民”的身份旨在既承认、维系这些差 别,而又在社会成员之间建立一种对待与合作的关系。“公民”身份由每个人所拥有的平等的权利和义务来界定,由此保证所有社会成员的平等。各种差别在“公 民”的身份中得到了更高的综合,让它们不再变成相互歧视、仇恨的借口。台湾的民主化,归根究底,就是用公民的身份压倒了族群差别。台湾的道德进步,取决于 它是一个相当平等的社会。当然台湾还有严重的贫富差距、南北差距、权力差距,有身份与阶级的差距,但是这些差距的意义在降低,并且正受到公民这项身份的严 正挑战。比如只要是台湾的公民就能参加健康保险,每个人医疗的保障是一样的,健康最基本的条件就受到保障。由“公民”身份所带来的平等,让我们不会把他人 作为异类,我可以不喜欢你,可是我不能歧视你,你受到的公共的待遇不会比我差。 这就是我所谓的“道德进步”,所有人的利益都受到了平等 考虑。从上面三个角度来讲,台湾的社会是进步的,不会再像三十年前有人因为太穷而不能受教育,有人因为太穷不能看医生,有人因为残障不能出门。特别在过去 十年里台湾的社会比较平和,人与人的地位变得比较平等,我觉得和民主化有关。■
2011年11 月13日
钱永祥:台湾的政治转型 作者:钱永祥 来源:东方早报书评周刊 来源日期:2011-11-13 本站发布时间:2011-11-13 8:19:07 阅读量:762次 中国台湾的民主转型是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的。 1971年台湾大学生保钓游行 中国台湾的民主转型是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的,但从五十年代起,各种报刊杂志、民主运动就已经逐渐在积累力量,提供各种思想资源。各种思潮是如何汇成不可逆转之势,完成民主化进程后,台湾社会又有哪些重大的变化?台湾“中央研究院”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心的钱永祥先生,在七十年代亲身参与了台湾学生运动,此后一直从事政治哲学的研究。他认为尽管经历很多挫折,但台湾的政治转型基本完成,而由此带来的道德进步也是可以清晰分辨的。 黄晓峰 丁雄飞 在您看来,台湾民主化的进程中,最主要的动力是什么? 钱永祥:台湾民主化的主要动力来自于族群的矛盾。由于国民党政府来到台湾,台湾的政治权力主要掌握在外省人的手里,这部分人占全台湾人口的百分之十二,其他百分之八十八都是本省(台湾本地)人。历史原因使然,本省人的身份认同与价值观与外省人有一些地方不大相同。由于权力集中在外省人手里,所以本省人有很强烈的疏离感。本省人主要走中小企业的发展道路,形成台湾社会的中坚力量。他们取得一定的经济力量之后,自然对政治权力的分配有高度的不满,到他们出来要求民主化的时候,造成的冲击力量就很大。台湾如果没有这种族群矛盾,民主化进程会是什么方式,就很难想象。在台湾,所谓“反对者”与“统治者”的矛盾,正好契合族群的界线。族群的区别具有很强的动员能力,族群议题一旦成形,“我们”与“他们”就分开了,阵营的区分非常明确。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族群的冲突已经无法压制,反对国民党的形势已定,蒋经国觉得局面维持不下去,希望和平地转移政权。如果当时用冲突、镇压的方式,后来台湾的情况就会非常悲惨。 台湾民主化的另一个动力是台湾的政治环境使然,民主成为唯一的选项。国民党维持在台湾统治的正当性,唯一的说法就是“民主反共”。在当时的冷战形势下,“反共”正好配合了美国在东南亚的需要,所以得到美国的支持。为了“反共”,所以台湾人民要接受国民党的统治,“中央民意机构”三十多年不用改选。因为台湾把自己作为冷战中“反共”的先锋,所以在价值观上,一定要走西方的道路。虽然体制没有民主化,但是在意识形态上,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一是要“反共”,再就是台湾属于自由民主的阵营。这个观念从小就是灌输的。在这个局面下,宪政民主、自由主义的民主,是大家心目中的唯一道路。台湾在这个问题上并无其他选择。当时,在拉美和东南亚也有独裁政权,但在冷战的背景下,都把自己归为自由民主阵营。 台湾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有一些重要的刊物,如《自由中国》,它们对台湾民主自由思想的传播起到了什么作用? 钱永祥:国民党来到台湾后,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台湾本土的左翼势力,清洗从大陆到台湾的有左派嫌疑和背景的人。五十年代的台湾确实是白色恐怖,抓了很多人,枪毙的人数很难估计。比如在台湾很有名的广播剧导演崔小萍,1968年被抓,判刑多年,只是因为当年山东有个共产党的话剧学校的学生与她同名,就因此被当作左翼嫌疑抓起来。我在读高中的时候,美术老师与工艺老师一夜之间就不见了。在五十年代的时候,国民党对左派的镇压很厉害。能公开宣讲的只有民主、自由之类的“反共”观念。 《自由中国》从创刊到被禁,历时十年,出了两百六十期,对台湾民主化的进程发挥了奠基的作用。创办人雷震本来是负责国民党统战工作的,在南京时期相当于大陆的政协秘书长。他与当年第三势力的人士都有接触。因为国民党在大陆的失败,痛定思痛,觉得需要加强思想上的“反共”工作,所以鼓励《自由中国》的存在。但到了1953年,这份刊物却开始扮演反对派的角色。《自由中国》在思想上对自由主义并没有很深入、系统的想法,只是宣扬二十世纪西方政治的常识,比如宪政、法治、两党制或多党制、公开的选举。但对五十年代的台湾,这些已经是相当激烈的言论。在当时的环境下,《自由中国》把这些观念配合了台湾的现实,产生很大的影响,并且影响不止是它存在的那十年,而是延续下来。我自己读高中的时候,在旧书摊上找到这些旧杂志,打开来读,还是觉得那些言论有当下的意义,冲击力很强。我有个朋友在报社写政论,他说对报社新进的记者,要他们了解台湾政治的沉疴,最好的训练就是把全套的《自由中国》翻一遍。《自由中国》对台湾问题的诊断,一直到八十年代初都是有效的。这些朴素的自由、民主、宪政的理念,用平实的语言,配合台湾的现实,销路非常好。五六十年代读大学的一批人,受《自由中国》的影响最大。 《自由中国》被查封之后,台湾进入了一个高压灰暗的时期。随后虽有《文星》的出版,但《文星》不是政论刊物,而是文化刊物,对现实政治的冲击力比较间接,但仍然酝酿了新的思想氛围。比如李敖写老人应该交棒、全盘西化等,在当时台湾的环境里,能打破沉闷的气氛,带进新鲜的空气。在当时台湾的环境里,李敖带来的思想上的启蒙作用,必须加以肯定。《文星》1965年被迫停刊,前后出版了九十八期。到了1968年,又有《大学杂志》,堪称台湾批判性言论的第三代,延续了雷震、殷海光等台湾第一代自由派、《文星》为代表的第二代自由派的启蒙事业。 与《自由中国》同时,徐复观先生也办了《民主评论》,宣传新儒家的思想,这对自由主义的思想资源是否起到调和的作用? 钱永祥:《民主评论》的针对性不强,而且主要是从中国文化的立场立论,与台湾盛行的“五四”世界观稍有区隔。就这一点而言,《民主评论》的影响远没有《自由中国》大。同时除了徐复观先生,台湾的新儒家与党外运动是有较大距离的。何况,1965年,蒋介石发起“中华文化复兴运动”,国民党表现出来一方面是西化(现代化)的政党,一方面又强调自己是中华文化的守护者,道统(以及政统)在兹。所以大陆“文革”开始时,国民党反应很积极,认为自己继承了儒家的道统,比中共更有资格承继整个历史中国继往开来的使命。这种情况之下,儒家与国民党较有“选择性的亲近”,在台湾的民主化过程中,作用相对有限。 在1949年之前,左翼人士就一直在批评国民党的威权统治,左翼思潮的传统在台湾有延续吗? 钱永祥:左翼思潮在五十年代已经基本被暴力清扫光了,在冷战时期的台湾,任何开明或具有反对意识的人士,多少总是在广义自由主义的脉络里思考与发言的。国民党认为在大陆吃了亏,所以在台湾对思想工作的掌控做得非常彻底。日据时代台湾本地有左翼思想,但我自己从来没有接触到。台湾那时完全抹煞中国近代现代文学史,国文课本里就是古文,充其量是朱自清、徐志摩。我高中的时候在旧书店买到了鲁迅的小说,那是禁书,持有者抓到了算“为匪宣传”罪,至少要判三到七年徒刑。台湾作家刘大任的小说《浮游群落》,曾写到这种年轻人在旧书店购买左翼书籍的紧张情节。我看了鲁迅的书,才初次知道中国三十年代有这样一个左翼文学传统,对我产生强烈的冲击。 我接触到左翼思想后,兴趣浓厚。我们把国民党反共出版物,比如“匪情专家”郑学稼的《中共兴亡史》,当成认识共产党的途径。1960年代后期,陈映真先生的影响很大,他从日文书籍里看到西方的变化,并以文学的形式介绍给读者。1965年越战升温,1966年西方爆发反战的学生运动,一整个世代的年轻人向左转。台湾的消息虽然不多,但仍有人设法了解西方左派的世界观,包括我自己在内。当时在台湾,左派的信息以这种形式渗透。1966年,大陆“文革”开始,台湾的报纸报道得非常详细,因为在国民党看来,这是中共在自掘坟墓。“文革”是历史上前所未闻的激进政治实验,一个政权可以炮打司令部,可以鼓励群众反官僚,红卫兵可以出来挑战体制,对我们而言是非常难以理解与想象的。 虽然这些左翼的思想在台湾并没有形成思潮,但是像我这样兴趣浓厚甚至于有所向往的人,在当时的台湾可能并不是少数。 您在台湾大学曾参加了保卫钓鱼岛的学生运动,这个运动对台湾民主化进程起到什么作用? 钱永祥:1971年的保钓运动,其意义在于把学生运动第一次移到了台湾。在此之前,由于在大陆上的惨痛经验,国民党对校园管制得非常严密。保钓由台湾在海外的留学生发动,岛内校园也自发地产生了护卫国土的诉求。学生胆敢聚众游行,是从保钓运动开始的。保钓运动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成果,但却在校园里注入了关心现实、关心政治与社会议题的意识,年轻一代开始探讨社会问题、政治体制问题。 台湾七十年代的学生运动,为稍后的党外民主运动培育了第一批骨干。七十年代后期,有大批年轻人参加党外运动,都是当年在大学里受到过反抗意识启发的学生。 这个阶段的反对运动,与早先《自由中国》等国民党的批评者有什么不同? 钱永祥:1960年雷震被捕,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开始与台湾本省籍的政治人物结合,要组建中国民主党。在当时的台湾,外省人批评时政,鼓吹民主,只要不涉及“领袖”个人、不要质疑“反共”国策、不非议党中央,其实关系不大。但雷震与台湾本土的政治人物在一起倡议组党,则是犯了大忌。 这个事实反映了台湾族群关系的历史状态。《自由中国》、《文星》、《大学杂志》等具有反对意识的刊物,主事者都是外省人、知识分子,但1975年创办的《台湾政论》,则是第一次由本省人、地方政治人物主其事。虽然这份刊物很快就被禁掉,但本省人的政治意识已经成形,开始集结。1979年,《美丽岛》杂志形成了全岛的连线,代表了台湾本地族群的政治意识已经成熟。年尾的《美丽岛》事件导致很多人被捕坐牢,但是七十年代成长起来的那批大学生维持了党外运动的生机,他们串联组织,前仆后继地办了众多的党外刊物,一直到1986年民进党成立。 我们通常会说国民党是党国一体化的威权体制,在这种体制下,为什么反对派还有那么大的活动空间? 钱永祥:威权体制以暴力镇压社会,但与希特勒的法西斯体制或者苏联式的极权体制仍有性质上的差别。虽然国民党也有主管意识形态的文化宣传的部门,但国民党算不得一个革命政党,其组织形式、意识形态也都没有贯彻列宁式的原则。国民党当然是党国体制,可是由于自居为民主政体以与共产党对抗,它的国先于党,政治独裁却没有社会专政,在党国体制之外,仍然存留着一个相当广阔的社会空间。国民党在台湾有绝对的优势,但是我们刚才提到那么多异议刊物,国民党并没有办法完全压制住。此外,在一个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下,不管统治者如何专断横行,却无法控制所有人的生计,总有机会不用靠它吃饭。台湾有些老政治犯,在绿岛关了十几年,出来之后,到老朋友的公司里兼差糊口,不会因为政治原因而走投无路。我们看到,威权体制的民主转型,可以渐进地发生,而极权体制往往要经过从上崩溃或者从下革命这两种急剧变化,原因即在于前者多少保留了一些反对力量的运作空间,容许整个体制缓缓调整,而后者却只能等待堰塞湖的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台湾的民主转型之所以平顺,与国民党的威权性格,是有本质上的关系的。 您近年来强调“道德进步”的概念,认为民主体制有助于道德进步,可是我们在《新闻联播》里看到台湾的“立法院”会议,总是在打架。道德进步是如何体现出来的呢? 钱永祥:台湾的民主运作,可以批评的地方很多,至于在议场里打架,则是政客的廉价表演,不必太理会。他们只是民主化的受益者,并不是民主生活的主体所在。一般而言,我很喜欢用“集体学习”这个概念形容台湾的民主发展。台湾的民主化已经三十年了,最激烈的冲突是八十年代,那时候满街在打,似乎敌我斗争。可是回头看看走过来的这几十年,我觉得这是台湾社会的“集体学习”过程。你即使不到街头去游行,看新闻也都是这些事情,大家都在耳濡目染,在学习民主应该是怎么一回事。台湾社会经过了这几十年的冲突,其实学到了很多东西。学什么?学习社会中成员的相处之道:对其他人,你不用去喜欢他、认同他,不用觉得他是我的同志、同胞等等,这都是很多余的。你只要把对方当成一个跟自己平等的人就行了。民主化的过程,让台湾人学到了一些很起码的相处之道,人与人之间比较平等、尊重、容忍,在我看来就是学习民主生活的结果。 民主是不是好东西?其实,我不太关注民主能带来什么好处,因为我给民主提供的哲学论证不在于效益,而在于权利:民主首先是国民的权利。举个例子:言论自由当然是好东西,因为言论自由有助于我们减少错误、接近真理,这是一个效益或者说功利的理由;但是,抛开这个功利的理由,我作为人,如果不能表达自己的观点想法,即是我的人格不可能完整地呈现,这是对我人格的否定。这是一个权利的概念。同样的道理,民主首先是权利,它追问这个国家是谁的?这个国家如果是人民的,人民就一定有权利在里面表达意见,形成影响,这是我自己对民主的辩护。 但我也很重视民主的效用,认为民主有助于改善一个社会的道德质量。我觉得社会之间确实有好坏之分,社会本身也的确有道德上的进步可言。怎么来评估社会的好坏或进步呢?用别的因素来比较都有所偏颇,因为诸如经济发展、国家实力、文化厚薄等等标准,都着眼在集体或者群体,不会注意到个人在社会里的遭遇与命运。但我比较关心的是,就个别人本身而言,今天比一百年前、五十年前,承受的暴力与痛苦是不是比较少、相互之间的地位是不是更平等?这个关心有两方面的背景。一方面,我们处在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相对主义盛行,事情的好坏似乎难有定论,我担心因此我们会放弃对社会正义的追求。我想用“道德进步”这个概念,来维系这种理想主义。另一方面,很多人谈道德的时候对个人要求很高,强调个人道德品质的提升,但是我不相信道德圣人之说,不信任高调的道德理想主义。“道德进步”这个概念,着眼于痛苦与平等,旨在减少人间的暴力与人们相互的压迫和歧视,其实是很平实的理想主义。 所以,今天的这个社会和五十年前的社会相比,只要人际关系变得比较平等,就算有了道德上的进步。道德的关键原则就是平等。在一个社会中,如果我们能对每个人的利害都作平等的考虑,这个社会就是比较进步的社会。如果我们的社会中有压迫、有歧视,某些人的利害没有获得平等的看待,这就是一个比较糟、比较落后的社会。在美国还有黑奴制度的时候,那就是一个比较糟的社会,因为还有几百万黑人被剥夺了权利,白人的地位比他们高,白人的利益比较优先。回到中国一百年前,那时候不是一个男女平等的社会,男人的利益比较优先,而女人的利益比较不重要。那么当然,中国今天的社会一定是比起一百年前、五十年前进步的社会。在什么样的意义下进步呢?就是社会的女性成员的利益和男人的利益取得了一样的地位。今天政府在做事情的时候,一定会把女人的利益也列入考虑。十九世纪爱尔兰的一个思想家勒基曾说,人类的道德发展的历史是一个在扩大的圈子。“有一度,仁爱之情只限于家族,但很快,这个向外扩张的圈子先容纳了一整个阶级,然后容纳了一整个民族,然后容纳了多民族的结合体,然后纳入了整个人类,最后,它影响到了人与动物世界的关系。”在古代,人们道德考虑的范围很狭窄。但随着人与人接触的增加,道德考虑的圈子扩大,昔日的异类逐渐纳入圈子,成为自己的同类。我所讲的“道德进步”就是这个圈子在扩大,这个社会被排除到利害考虑圈子之外的人越来越少。 那么在您看来,台湾完成民主进程后,道德进步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 钱永祥:台湾的民主化过程有三个后果。首先,社会怨气的减少,民主化之后社会的紧张程度降低了。此前,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地位悬殊,被统治者受到压迫,利益受到损失,却没有能力抱怨、抗争。民主化的贡献就是让人民可以抗议,心里的这种怨怼感、疏离感降低。回到台湾三十年前,大家都安安静静的,但心里很多事情不高兴,对政府的无能、贪污,他们没法公开讲出来。民主化就是使人的抱怨有了出路。当人们把这些怨气表达出来之后,怨气就没那么大了。也许问题还没有真正解决,但是不要紧,人们至少把自己的声音说出来了。 第二,民主带来了更明确的行动规则,人与人之间互动、交往的规则变得明确了。社会上总有歧见与冲突,可是解决冲突的规则阙如,或者虽有规则却不受信任。民主化本身提供了一套明确的规则,又因为赋予每个人平等的权利与义务,让每个人拥有一样的参与权利,歧见与冲突虽然更形明朗,其解决的耗费却也更为减少。 第三,社会达成了更平等的公共气氛。我们承认,族群、意识形态、宗教信仰几方面的差别永远在社会上存在,并且几乎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解决之道。台湾的族群、统独冲突即为例证。但是“公民”的身份旨在既承认、维系这些差别,而又在社会成员之间建立一种对待与合作的关系。“公民”身份由每个人所拥有的平等的权利和义务来界定,由此保证所有社会成员的平等。各种差别在“公民”的身份中得到了更高的综合,让它们不再变成相互歧视、仇恨的借口。台湾的民主化,归根究底,就是用公民的身份压倒了族群差别。台湾的道德进步,取决于它是一个相当平等的社会。当然台湾还有严重的贫富差距、南北差距、权力差距,有身份与阶级的差距,但是这些差距的意义在降低,并且正受到公民这项身份的严正挑战。比如只要是台湾的公民就能参加健康保险,每个人医疗的保障是一样的,健康最基本的条件就受到保障。由“公民”身份所带来的平等,让我们不会把他人作为异类,我可以不喜欢你,可是我不能歧视你,你受到的公共的待遇不会比我差。 这就是我所谓的“道德进步”,所有人的利益都受到了平等考虑。从上面三个角度来讲,台湾的社会是进步的,不会再像三十年前有人因为太穷而不能受教育,有人因为太穷不能看医生,有人因为残障不能出门。特别在过去十年里台湾的社会比较平和,人与人的地位变得比较平等,我觉得和民主化有关。
2011年11 月12日
作者:钱永祥 来源:东方早报书评周刊 中国台湾的民主转型是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的。 1971年台湾大学生保钓游行 中国台湾的民主转型是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的,但从五十年代起,各种报刊杂志、民主运动就已经逐渐在积累力量,提供各种思想资源。各种思潮是如何汇成不可逆转之势,完成民主化进程后,台湾社会又有哪些重大的变化?台湾“中央研究院”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心的钱永祥先生,在七十年代亲身参与了台湾学生运动,此后一直从事政治哲学的研究。他认为尽管经历很多挫折,但台湾的政治转型基本完成,而由此带来的道德进步也是可以清晰分辨的。 黄晓峰 丁雄飞 在您看来,台湾民主化的进程中,最主要的动力是什么? 钱永祥:台湾民主化的主要动力来自于族群的矛盾。由于国民党政府来到台湾,台湾的政治权力主要掌握在外省人的手里,这部分人占全台湾人口的百分之十二,其他百分之八十八都是本省(台湾本地)人。历史原因使然,本省人的身份认同与价值观与外省人有一些地方不大相同。由于权力集中在外省人手里,所以本省人有很强烈的疏离感。本省人主要走中小企业的发展道路,形成台湾社会的中坚力量。他们取得一定的经济力量之后,自然对政治权力的分配有高度的不满,到他们出来要求民主化的时候,造成的冲击力量就很大。台湾如果没有这种族群矛盾,民主化进程会是什么方式,就很难想象。在台湾,所谓“反对者”与“统治者”的矛盾,正好契合族群的界线。族群的区别具有很强的动员能力,族群议题一旦成形,“我们”与“他们”就分开了,阵营的区分非常明确。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族群的冲突已经无法压制,反对国民党的形势已定,蒋经国觉得局面维持不下去,希望和平地转移政权。如果当时用冲突、镇压的方式,后来台湾的情况就会非常悲惨。 台湾民主化的另一个动力是台湾的政治环境使然,民主成为唯一的选项。国民党维持在台湾统治的正当性,唯一的说法就是“民主反共”。在当时的冷战形势下,“反共”正好配合了美国在东南亚的需要,所以得到美国的支持。为了“反共”,所以台湾人民要接受国民党的统治,“中央民意机构”三十多年不用改选。因为台湾把自己作为冷战中“反共”的先锋,所以在价值观上,一定要走西方的道路。虽然体制没有民主化,但是在意识形态上,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一是要“反共”,再就是台湾属于自由民主的阵营。这个观念从小就是灌输的。在这个局面下,宪政民主、自由主义的民主,是大家心目中的唯一道路。台湾在这个问题上并无其他选择。当时,在拉美和东南亚也有独裁政权,但在冷战的背景下,都把自己归为自由民主阵营。 台湾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有一些重要的刊物,如《自由中国》,它们对台湾民主自由思想的传播起到了什么作用? 钱永祥:国民党来到台湾后,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台湾本土的左翼势力,清洗从大陆到台湾的有左派嫌疑和背景的人。五十年代的台湾确实是白色恐怖,抓了很多人,枪毙的人数很难估计。比如在台湾很有名的广播剧导演崔小萍,1968年被抓,判刑多年,只是因为当年山东有个共产党的话剧学校的学生与她同名,就因此被当作左翼嫌疑抓起来。我在读高中的时候,美术老师与工艺老师一夜之间就不见了。在五十年代的时候,国民党对左派的镇压很厉害。能公开宣讲的只有民主、自由之类的“反共”观念。 《自由中国》从创刊到被禁,历时十年,出了两百六十期,对台湾民主化的进程发挥了奠基的作用。创办人雷震本来是负责国民党统战工作的,在南京时期相当于大陆的政协秘书长。他与当年第三势力的人士都有接触。因为国民党在大陆的失败,痛定思痛,觉得需要加强思想上的“反共”工作,所以鼓励《自由中国》的存在。但到了1953年,这份刊物却开始扮演反对派的角色。《自由中国》在思想上对自由主义并没有很深入、系统的想法,只是宣扬二十世纪西方政治的常识,比如宪政、法治、两党制或多党制、公开的选举。但对五十年代的台湾,这些已经是相当激烈的言论。在当时的环境下,《自由中国》把这些观念配合了台湾的现实,产生很大的影响,并且影响不止是它存在的那十年,而是延续下来。我自己读高中的时候,在旧书摊上找到这些旧杂志,打开来读,还是觉得那些言论有当下的意义,冲击力很强。我有个朋友在报社写政论,他说对报社新进的记者,要他们了解台湾政治的沉疴,最好的训练就是把全套的《自由中国》翻一遍。《自由中国》对台湾问题的诊断,一直到八十年代初都是有效的。这些朴素的自由、民主、宪政的理念,用平实的语言,配合台湾的现实,销路非常好。五六十年代读大学的一批人,受《自由中国》的影响最大。 《自由中国》被查封之后,台湾进入了一个高压灰暗的时期。随后虽有《文星》的出版,但《文星》不是政论刊物,而是文化刊物,对现实政治的冲击力比较间接,但仍然酝酿了新的思想氛围。比如李敖写老人应该交棒、全盘西化等,在当时台湾的环境里,能打破沉闷的气氛,带进新鲜的空气。在当时台湾的环境里,李敖带来的思想上的启蒙作用,必须加以肯定。《文星》1965年被迫停刊,前后出版了九十八期。到了1968年,又有《大学杂志》,堪称台湾批判性言论的第三代,延续了雷震、殷海光等台湾第一代自由派、《文星》为代表的第二代自由派的启蒙事业。 与《自由中国》同时,徐复观先生也办了《民主评论》,宣传新儒家的思想,这对自由主义的思想资源是否起到调和的作用? 钱永祥:《民主评论》的针对性不强,而且主要是从中国文化的立场立论,与台湾盛行的“五四”世界观稍有区隔。就这一点而言,《民主评论》的影响远没有《自由中国》大。同时除了徐复观先生,台湾的新儒家与党外运动是有较大距离的。何况,1965年,蒋介石发起“中华文化复兴运动”,国民党表现出来一方面是西化(现代化)的政党,一方面又强调自己是中华文化的守护者,道统(以及政统)在兹。所以大陆“文革”开始时,国民党反应很积极,认为自己继承了儒家的道统,比中共更有资格承继整个历史中国继往开来的使命。这种情况之下,儒家与国民党较有“选择性的亲近”,在台湾的民主化过程中,作用相对有限。 在1949年之前,左翼人士就一直在批评国民党的威权统治,左翼思潮的传统在台湾有延续吗? 钱永祥:左翼思潮在五十年代已经基本被暴力清扫光了,在冷战时期的台湾,任何开明或具有反对意识的人士,多少总是在广义自由主义的脉络里思考与发言的。国民党认为在大陆吃了亏,所以在台湾对思想工作的掌控做得非常彻底。日据时代台湾本地有左翼思想,但我自己从来没有接触到。台湾那时完全抹煞中国近代现代文学史,国文课本里就是古文,充其量是朱自清、徐志摩。我高中的时候在旧书店买到了鲁迅的小说,那是禁书,持有者抓到了算“为匪宣传”罪,至少要判三到七年徒刑。台湾作家刘大任的小说《浮游群落》,曾写到这种年轻人在旧书店购买左翼书籍的紧张情节。我看了鲁迅的书,才初次知道中国三十年代有这样一个左翼文学传统,对我产生强烈的冲击。 我接触到左翼思想后,兴趣浓厚。我们把国民党反共出版物,比如“匪情专家”郑学稼的《中共兴亡史》,当成认识共产党的途径。1960年代后期,陈映真先生的影响很大,他从日文书籍里看到西方的变化,并以文学的形式介绍给读者。1965年越战升温,1966年西方爆发反战的学生运动,一整个世代的年轻人向左转。台湾的消息虽然不多,但仍有人设法了解西方左派的世界观,包括我自己在内。当时在台湾,左派的信息以这种形式渗透。1966年,大陆“文革”开始,台湾的报纸报道得非常详细,因为在国民党看来,这是中共在自掘坟墓。“文革”是历史上前所未闻的激进政治实验,一个政权可以炮打司令部,可以鼓励群众反官僚,红卫兵可以出来挑战体制,对我们而言是非常难以理解与想象的。 虽然这些左翼的思想在台湾并没有形成思潮,但是像我这样兴趣浓厚甚至于有所向往的人,在当时的台湾可能并不是少数。 您在台湾大学曾参加了保卫钓鱼岛的学生运动,这个运动对台湾民主化进程起到什么作用? 钱永祥:1971年的保钓运动,其意义在于把学生运动第一次移到了台湾。在此之前,由于在大陆上的惨痛经验,国民党对校园管制得非常严密。保钓由台湾在海外的留学生发动,岛内校园也自发地产生了护卫国土的诉求。学生胆敢聚众游行,是从保钓运动开始的。保钓运动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成果,但却在校园里注入了关心现实、关心政治与社会议题的意识,年轻一代开始探讨社会问题、政治体制问题。 台湾七十年代的学生运动,为稍后的党外民主运动培育了第一批骨干。七十年代后期,有大批年轻人参加党外运动,都是当年在大学里受到过反抗意识启发的学生。 这个阶段的反对运动,与早先《自由中国》等国民党的批评者有什么不同? 钱永祥:1960年雷震被捕,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开始与台湾本省籍的政治人物结合,要组建中国民主党。在当时的台湾,外省人批评时政,鼓吹民主,只要不涉及“领袖”个人、不要质疑“反共”国策、不非议党中央,其实关系不大。但雷震与台湾本土的政治人物在一起倡议组党,则是犯了大忌。 这个事实反映了台湾族群关系的历史状态。《自由中国》、《文星》、《大学杂志》等具有反对意识的刊物,主事者都是外省人、知识分子,但1975年创办的《台湾政论》,则是第一次由本省人、地方政治人物主其事。虽然这份刊物很快就被禁掉,但本省人的政治意识已经成形,开始集结。1979年,《美丽岛》杂志形成了全岛的连线,代表了台湾本地族群的政治意识已经成熟。年尾的《美丽岛》事件导致很多人被捕坐牢,但是七十年代成长起来的那批大学生维持了党外运动的生机,他们串联组织,前仆后继地办了众多的党外刊物,一直到1986年民进党成立。 我们通常会说国民党是党国一体化的威权体制,在这种体制下,为什么反对派还有那么大的活动空间? 钱永祥:威权体制以暴力镇压社会,但与希特勒的法西斯体制或者苏联式的极权体制仍有性质上的差别。虽然国民党也有主管意识形态的文化宣传的部门,但国民党算不得一个革命政党,其组织形式、意识形态也都没有贯彻列宁式的原则。国民党当然是党国体制,可是由于自居为民主政体以与共产党对抗,它的国先于党,政治独裁却没有社会专政,在党国体制之外,仍然存留着一个相当广阔的社会空间。国民党在台湾有绝对的优势,但是我们刚才提到那么多异议刊物,国民党并没有办法完全压制住。此外,在一个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下,不管统治者如何专断横行,却无法控制所有人的生计,总有机会不用靠它吃饭。台湾有些老政治犯,在绿岛关了十几年,出来之后,到老朋友的公司里兼差糊口,不会因为政治原因而走投无路。我们看到,威权体制的民主转型,可以渐进地发生,而极权体制往往要经过从上崩溃或者从下革命这两种急剧变化,原因即在于前者多少保留了一些反对力量的运作空间,容许整个体制缓缓调整,而后者却只能等待堰塞湖的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台湾的民主转型之所以平顺,与国民党的威权性格,是有本质上的关系的。 您近年来强调“道德进步”的概念,认为民主体制有助于道德进步,可是我们在《新闻联播》里看到台湾的“立法院”会议,总是在打架。道德进步是如何体现出来的呢? 钱永祥:台湾的民主运作,可以批评的地方很多,至于在议场里打架,则是政客的廉价表演,不必太理会。他们只是民主化的受益者,并不是民主生活的主体所在。一般而言,我很喜欢用“集体学习”这个概念形容台湾的民主发展。台湾的民主化已经三十年了,最激烈的冲突是八十年代,那时候满街在打,似乎敌我斗争。可是回头看看走过来的这几十年,我觉得这是台湾社会的“集体学习”过程。你即使不到街头去游行,看新闻也都是这些事情,大家都在耳濡目染,在学习民主应该是怎么一回事。台湾社会经过了这几十年的冲突,其实学到了很多东西。学什么?学习社会中成员的相处之道:对其他人,你不用去喜欢他、认同他,不用觉得他是我的同志、同胞等等,这都是很多余的。你只要把对方当成一个跟自己平等的人就行了。民主化的过程,让台湾人学到了一些很起码的相处之道,人与人之间比较平等、尊重、容忍,在我看来就是学习民主生活的结果。 民主是不是好东西?其实,我不太关注民主能带来什么好处,因为我给民主提供的哲学论证不在于效益,而在于权利:民主首先是国民的权利。举个例子:言论自由当然是好东西,因为言论自由有助于我们减少错误、接近真理,这是一个效益或者说功利的理由;但是,抛开这个功利的理由,我作为人,如果不能表达自己的观点想法,即是我的人格不可能完整地呈现,这是对我人格的否定。这是一个权利的概念。同样的道理,民主首先是权利,它追问这个国家是谁的?这个国家如果是人民的,人民就一定有权利在里面表达意见,形成影响,这是我自己对民主的辩护。 但我也很重视民主的效用,认为民主有助于改善一个社会的道德质量。我觉得社会之间确实有好坏之分,社会本身也的确有道德上的进步可言。怎么来评估社会的好坏或进步呢?用别的因素来比较都有所偏颇,因为诸如经济发展、国家实力、文化厚薄等等标准,都着眼在集体或者群体,不会注意到个人在社会里的遭遇与命运。但我比较关心的是,就个别人本身而言,今天比一百年前、五十年前,承受的暴力与痛苦是不是比较少、相互之间的地位是不是更平等?这个关心有两方面的背景。一方面,我们处在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相对主义盛行,事情的好坏似乎难有定论,我担心因此我们会放弃对社会正义的追求。我想用“道德进步”这个概念,来维系这种理想主义。另一方面,很多人谈道德的时候对个人要求很高,强调个人道德品质的提升,但是我不相信道德圣人之说,不信任高调的道德理想主义。“道德进步”这个概念,着眼于痛苦与平等,旨在减少人间的暴力与人们相互的压迫和歧视,其实是很平实的理想主义。 所以,今天的这个社会和五十年前的社会相比,只要人际关系变得比较平等,就算有了道德上的进步。道德的关键原则就是平等。在一个社会中,如果我们能对每个人的利害都作平等的考虑,这个社会就是比较进步的社会。如果我们的社会中有压迫、有歧视,某些人的利害没有获得平等的看待,这就是一个比较糟、比较落后的社会。在美国还有黑奴制度的时候,那就是一个比较糟的社会,因为还有几百万黑人被剥夺了权利,白人的地位比他们高,白人的利益比较优先。回到中国一百年前,那时候不是一个男女平等的社会,男人的利益比较优先,而女人的利益比较不重要。那么当然,中国今天的社会一定是比起一百年前、五十年前进步的社会。在什么样的意义下进步呢?就是社会的女性成员的利益和男人的利益取得了一样的地位。今天政府在做事情的时候,一定会把女人的利益也列入考虑。十九世纪爱尔兰的一个思想家勒基曾说,人类的道德发展的历史是一个在扩大的圈子。“有一度,仁爱之情只限于家族,但很快,这个向外扩张的圈子先容纳了一整个阶级,然后容纳了一整个民族,然后容纳了多民族的结合体,然后纳入了整个人类,最后,它影响到了人与动物世界的关系。”在古代,人们道德考虑的范围很狭窄。但随着人与人接触的增加,道德考虑的圈子扩大,昔日的异类逐渐纳入圈子,成为自己的同类。我所讲的“道德进步”就是这个圈子在扩大,这个社会被排除到利害考虑圈子之外的人越来越少。 那么在您看来,台湾完成民主进程后,道德进步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 钱永祥:台湾的民主化过程有三个后果。首先,社会怨气的减少,民主化之后社会的紧张程度降低了。此前,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地位悬殊,被统治者受到压迫,利益受到损失,却没有能力抱怨、抗争。民主化的贡献就是让人民可以抗议,心里的这种怨怼感、疏离感降低。回到台湾三十年前,大家都安安静静的,但心里很多事情不高兴,对政府的无能、贪污,他们没法公开讲出来。民主化就是使人的抱怨有了出路。当人们把这些怨气表达出来之后,怨气就没那么大了。也许问题还没有真正解决,但是不要紧,人们至少把自己的声音说出来了。 第二,民主带来了更明确的行动规则,人与人之间互动、交往的规则变得明确了。社会上总有歧见与冲突,可是解决冲突的规则阙如,或者虽有规则却不受信任。民主化本身提供了一套明确的规则,又因为赋予每个人平等的权利与义务,让每个人拥有一样的参与权利,歧见与冲突虽然更形明朗,其解决的耗费却也更为减少。 第三,社会达成了更平等的公共气氛。我们承认,族群、意识形态、宗教信仰几方面的差别永远在社会上存在,并且几乎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解决之道。台湾的族群、统独冲突即为例证。但是“公民”的身份旨在既承认、维系这些差别,而又在社会成员之间建立一种对待与合作的关系。“公民”身份由每个人所拥有的平等的权利和义务来界定,由此保证所有社会成员的平等。各种差别在“公民”的身份中得到了更高的综合,让它们不再变成相互歧视、仇恨的借口。台湾的民主化,归根究底,就是用公民的身份压倒了族群差别。台湾的道德进步,取决于它是一个相当平等的社会。当然台湾还有严重的贫富差距、南北差距、权力差距,有身份与阶级的差距,但是这些差距的意义在降低,并且正受到公民这项身份的严正挑战。比如只要是台湾的公民就能参加健康保险,每个人医疗的保障是一样的,健康最基本的条件就受到保障。由“公民”身份所带来的平等,让我们不会把他人作为异类,我可以不喜欢你,可是我不能歧视你,你受到的公共的待遇不会比我差。 这就是我所谓的“道德进步”,所有人的利益都受到了平等考虑。从上面三个角度来讲,台湾的社会是进步的,不会再像三十年前有人因为太穷而不能受教育,有人因为太穷不能看医生,有人因为残障不能出门。特别在过去十年里台湾的社会比较平和,人与人的地位变得比较平等,我觉得和民主化有关。 http://www.chinaelections.org/NewsInfo.asp?NewsID=217944
2011年10 月26日
“云门舞集”诞生在一个对艺术没有什么基本领受力的社会,几乎没有人会相信高蹈的现代舞蹈有任何机会在台湾生根。现代艺术、现代舞蹈,和台湾庶民生活,是距离再远不过的两个世界。 ——杨照 我是个献曝的野人——因此常常使人发烦——少不经事,一厢情愿草创云门,像每个生命,每一种行业的人一样,我接受分内的苦难与喜悦。幸运的是,云门竟然活到了今天,这是创团时,我最狂野的想象也无法预料的。 ——林怀民 跳舞能改变社会吗?如果云门的舞曾经感动过三代的观众,去思考自己的来历,改变自己看待困境的方式,那么舞蹈不只是舞蹈,它可以改变人,改变社会,从二十六岁迈入六十岁,林怀民跳舞的方式,不只改变了舞蹈的社会地位,也改变了台湾现代舞在国际上的地位;云门用舞蹈做了三十三年的社会运动,提示了年轻人历史的重要,找自己的来历,找自己的生命坐标,做自己,然后创造历史。 ——卢健英 一、前言 如果所谓的“文化存在”,如同一些后结构主义者所认定,是由一连串文本,经过不断的聚合而产生。(Thomas 1995:15)那么上述三段出自不同作者、不同时间的引言,或许可以连结成关于“云门舞集”与台湾社会关系的提问与说明。 从1973年9月29号,林怀民在台中中兴堂率领十二名舞者,进行首次公演开始,“云门舞集”,这个标举“中国人作曲,中国人编舞,中国人跳给中国人看”的台湾第一个职业舞团,同时也是华语世界第一个“当代”舞团,就从各种“不相信”、“不可能”、“无法想象”的疑问中,开始在国内、外舞台上,攫取众人注目的焦点,展现了新的文化视域与可能。与此同时,也开启了一部“云门舞集”与当代台湾社会共构的文化史。 无论学术界或一般媒体,大多数论者谈及“云门”,多聚焦于创办人林怀民创立舞团时的才情、卓越与坚持,或者是探讨云门舞码的文化意义(如黄尹莹(2001)、(2005))。虽然部分舞蹈研究学者也将文化史的铺陈与文化政治的分析带入了云门舞集的研究(如陈雅萍(2005)、赵玉玲(2001)、林亚婷(2004)等),但对于艺术场域的结构性分析,和相关场域之间的动态形构,则未从事更进一步的细致爬网。然则从文化社会学的学术关怀出发,从1970年代台湾社会这个特定的时空脉络为起点,艺术家(林怀民)或艺术团体(云门舞集)身处于特定的社会结构中,如何在结构的可能性与限制,甚至是政治、经济、文化等等不同形式的权力斗争之下,在创作过程中表达对社会的理解,与对社会的响应,并对一般社会大众进行具有教育或领导效果的言说,甚而创造出一种对结构产生影响力的集体力量,反而是更为有趣并值得深究的探索路径。 因此,以下的云门故事,并不只将“云门”当成一个台湾现代舞团的成功范本。而是从“舞者如何出现?”、“公演如何可能?”、“谁来看舞?”、“谁会是支持者?”等等问题开始探究“云门如何可能?”的解答过程。它不仅企图凸显文化艺术领域的特定运作法则,更展现了文化场域与政治、社会、经济等不同场域对话与协商的过程与结果。“云门舞集”作为当代台湾的社会现实与文化指标之所以值得特别关注,不仅是因为舞台上的编舞家与舞者,透过新型态的肢体语言舞出了为台下观众所能感知、分享与欣赏的叙事,更是因为云门经验揭示了当代台湾文化生产的特定社会过程,以及此一过程所相应、共塑的社会文化变迁。 二、幕启之前:1960年代威权统治下的台湾现代舞蹈界 现代舞作为一种外来的、新兴的、带有自我表达与自我主张内涵的表演艺术形式,在1960年代国民党政府于政治、社会、文化各层面皆进行高压监控的情况下,实际上一开始并未取得其文化正当性。它被诠释为奇异的、有碍善良风俗的 ,相对来说,也难以进入一般常民的生活或娱乐经验之中。一直要到冷战结构确立,美国政府选择以文化外交作为巩固盟邦的方式之一,并开始以现代舞向第三世界国家输出,期待透过艺术成就的表现,达成宣扬国力的目的,现代舞在台湾的展演,才逐渐确立了正当性。从这个过程来看,现代舞由不同历史路径进入台湾社会的继受过程,确实展现了文化生成与政治场域的对话与争辩。 在武器与外交官之外,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面对冷战情势所选择的另一种“作战”工具,是1954年成立的“国际事务总统紧急基金”。因为这个基金的赞助,民众有机会看到荷西?李蒙舞团(1961年)、艾文?艾利舞团(1962年)、保罗?泰勒舞团(1967年)等当时美国著名的现代舞团体来台表演。这些表演,不仅仅是点燃了一位台湾青年——林怀民,成为一名现代舞舞者的心愿火种,在更为巨观的层次,它一方面带进了新的表演艺术形式,拓展了一般民众的文化视野,也为1960年代受到政治力严密监控而显得贫乏的台湾文化圈,注入了一些新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就制度层面来说,这也让国民党政府对舞蹈的管制 ,出现了松绑的机会,使现代舞从过去被禁制、排斥的项目,透过“国际交流”、“文化观摩”等由上而下的实作方式,取得了初步的正当性,甚至在日后逐渐翻转成为被官方认可的高文化项目。 在这个时间点,政治场域的转变,提供了社会行动者从事不同行动的可能性。不管是出生于台湾,师承“日本现代舞之父”石井漠的蔡瑞月;或是在中国长白师范学院体育系主修舞蹈,1949年来台湾后任教于国立师范大学体育系的刘凤学,都透过他们个人的实作,为台湾现代舞场域开拓出更为宽广的行动空间。例如:1966年蔡瑞月邀请旅美舞蹈家黄忠良回台授课,当年还是大学生的林怀民就曾是课堂上的一名学员;1967年,学院的刘凤学也将其十年来致力于研究、创作的成果,以“古代与现代中国舞蹈”为题,在台北中山堂公演。同年,她还成立了“现代舞蹈中心”,希望能够散播舞蹈教育理念,进一步培植人才。 上面这些例子说明:“云门舞集”成立之前的1960年代,台湾现代舞的生存空间,一方面因为美国文化外交的叩门引介,使得政治的管制由紧箍而松绑,并逐步将现代舞纳入了高文化、现代性表征的范畴。同时,不同的舞蹈家也透过不同的策略与行动,打开了下一个阶段现代舞在台湾、新生的可能性 。 三、1970年代云门幕启:文化与政治的对话、争辩 社会学者萧阿勤(2008:102)认为,如果我们要了解1970世代的年轻知识分子如何成为社会变迁的能动者,就必须理解他们所经历的特殊历史经验,以及这些特殊经验和他们所发展出共同意识的连带关系。因此,探究云门舞集在1970年代的创生,以及相关的社会、文化意义,我们有必要透过了解创办人林怀民特殊的生命经验,以及其所经历的1970年代历史,来进行解谜的工作。 (一)家庭背景提供的政治安全阀 就林怀民个人而言,出身嘉义新港世家,父亲林金生是民国六十年代内阁中极为少数的台籍人士。这样的成长背景,某种程度解释了他个人所具有的政治敏感度;同时,在党国统治的威权时代,则无疑象征着特定的政治与社会资本,预示了他可能有的社会位置。林怀民自己就曾经提过:“如果我不出去,不走别的路,而一路在中央社发展下去,我想,我就会变成‘吹台青’。”(杨孟瑜,2003:160)不过对林怀民与1970年代初启的“云门”来说,这层政治关系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其“安全阀”的效果,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政治力对林怀民个人之社会行动与舞团、舞码的检查与监控 。以下两个例子,可以说明这个安全阀的效果。 1.《阿肥家的客厅》 虽说林怀民在文化圈出名甚早,因为写作之故,也与1960年代文坛主流的军中作家、外省作家们多所交谊,但另一个对其日后现代舞生涯更有影响力的,恐怕是他与当时一些对左翼思想有相当兴趣的年轻人,在历史的偶连性(contingency)中,所产生的交集。 根据作家季季的说法,当时聚集在阿肥(丘延亮)家的客厅中阅读左派作品的人包括:李泰祥、许博允、樊曼侬、陈映真、杨蔚等“爱艺术的、爱左派的、和一些隐形的左派。”(季季,2006:71)而林怀民虽不特别积极,也曾出现其中。这些人之中,陈映真透过文学创作所传达的社会主义情怀、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与对社会底层群众的悲悯,相当程度地影响了林怀民对社会的认知与其后的创作 。然而1968年陈映真、丘延亮等人组成的左翼读书团体,因为被国民党布建为文教记者的侦探(杨蔚)出卖,因此被捕入狱。而同样与这些人相交,当年大四的林怀民,却还可以继续参加期末考,随后入伍服预官役,并于1969年退伍赴美进修。 2. 保钓运动 基于上述与左翼思想偶连性的亲近,我们不难理解赴美之后的林怀民,为何自认留美时期:“真正最大的影响,不是舞蹈,而是我在图书馆里看到所有左派的东西,看到所有三○年代的书籍,看台湾的历史,看‘非国民党系统’所解读的历史。”(杨孟瑜,2003:196) 1971年发生钓鱼台事件,人在美国的林怀民也从爱荷华到芝加哥,加入了许多台湾留学生的行列,参与示威游行。然则学生诉求与政府处理态度之间的落差,不仅造成许多不满学生的认同转向,也使得许多运动参与者被执政当局列入左倾的黑名单。彼时,林金生因公出差赴美,便顺道去“关照”了投身游行行列的林怀民,嘱咐他:“卡差不多ㄟ。”(杨孟瑜,2003:203-204) 谈及这段历史,林怀民曾说:“我知道有人打小报告,但我不管!”“我认为该做的事,就去做了。”(杨孟瑜,2003:203)林父的出现,对当时的林怀民而言,除了单纯的父亲意义,更不妨进一步视为一种政治上的保护,乃至政治行动界线的设立与另类监管。虽然在这波保钓风潮中,他与彼时美国社会文化运动中对资本主义帝国的批判,以及保钓运动部分参与者所坚持的民族主义路线,已然产生了更直接而深刻的关系,但在他的公开论述当中,所谓当时“该做的事”,仅止于示威游行。 要到日后论及“云门”成立的宣言:“‘中国人作曲,中国人编舞,中国人跳给中国人看’也许只是换了场地的保钓运动的另外一个口号吧。”(林怀民,1989a:208)我们才可以更明确地指认,彼时在政治场域中对公、私领域皆可能造成激烈冲突或紧张关系的(国族)认同宣示,的确被林怀民以延迟而迂回的方式转化为社会场域的实际行动,以艺术范畴的创造性活动,紧扣并响应了政治叙事脉络的发展。 (二)《薪传》如何传奇?——1970年代乡土文化形构的现代舞代表 “云门”成立之后,林怀民引进并坚持遵循现代剧场的规则,透过观赏的仪式,塑造出具理性化、现代性、进步意涵的中产阶级观众意识型态,被认为是台湾文化场域进步的表征。同时,他也企图透过创作,对古典文化内容进行新的诠释,希望以回返传统文学、民间故事的路径,来打破自1960年代以来被“现代主义”攻占乃至日益胶着滞闷的文化场域。但即便一般观众透过《寒食》、《哪咤》、《奇冤报》、《白蛇传》等等舞码一次次的公演,越来越亲近与理解现代舞这样的表演艺术形式,上述两个现实,仍不足以让“云门”创造传奇。 1975年9月,云门创团后首次出国,赴香港、新加坡演出,被香港媒体誉为“中华民国二十多年来最重要的文化输出”,让云门舞集首度与“国家表征”(national icon)这个概念产生连结。同一个时间点,陈映真复出文坛、民歌运动开始,保钓之后被国民党政府高度监控的左翼民族主义阵营,则在更激进的政治行动不可行的情况下,转攻高文化场域的论述战场。相对于官方所建构的“中华民国民族主义”,左翼分子与情同者藉由“乡土”、“民间”、“传统”、“寻根”这些概念,操作他们所认同的民族主义原初(primordial)内涵。也是在这个层次上,“云门”透过针对台湾民间歌谣、戏曲、宗教祭仪等进行采集,与《夏潮》民歌运动、《雄狮美术》等团体共享了文化场域与概念,广泛地成为1970年代乡土文化形构中相互支持、有时分进、有时合击的行动者。1976年5月,《中国时报》“人间副刊”推出“人间参与”系列,肯定朱铭、洪通与“云门”的本土艺术风格,“云门”也因此经由当时的主流媒体(以及掌门人高信疆),被定位为一个“本土的”、回归现实的现代舞团,而非仅仅是一个“中国的”现代舞团。 厘清了1970年代初期左翼文化界因应官方意识型态与政治控制,在文化场域利用实作与论述,促使乡土文化形构机制渐渐成形后,我们才更能确认以下三者共同启动了《薪传》,乃至“云门舞集”在台湾文化史上的“传奇”地位: 一、表面上的巧合:1978年12月16日《薪传》在嘉义的首演之夜,正是中美断交宣布之时,现场民众,人心悲愤,面对“唐山过台湾”的舞蹈内容,更能共感其情; 二、更深刻的内里:相较于之前惯常搬演的大中国叙事传统,这也是台湾表演艺术舞台上第一次出现台湾历史 叙事的舞蹈作品; 三、缜密的文化政治行动:在乡土文学论战偃兵息鼓,官方对艺文控制达到颠峰的时间点上,《薪传》可以说是集结年轻左翼知识分子,或者左翼思想情同者 ,以“乡土”为创作材料,协力完成的经典之作。舞码既有别于官方国族意识型态内涵,却又成功挪用其中民族情感部分,因而吸纳了大批新知识分子认同。整个舞码上演的过程,不仅是艺术的展演,更可被定位为一文化政治行动 ,预示了当代台湾一个复杂的、已然开始变动,却又尚未明确定型的政治论述与认同立场转向即将展开。 (三)政治场域的暧昧歧义性 1979年,中美断交来年,“云门”首度赴美国演出,在短短的八周内巡回演出四十场,以《薪传》这个蕴含本土符码的舞作,作为突破外交封锁的材料。这个向昔日文化输出国展现文化实力的举动,自然有其宣示自我主张的政治性意义,并被形容为“在对方的土地上展现台湾人民自立自尊的一记强悍出击” (杨孟瑜,1998:135)也因此,云门出访回国当天,中华民国教育部立即颁奖表扬了“这个替台湾露脸的团体”(杨孟瑜,1998:149)。尽管这个舞码隐含了关于族群与认同的政治意涵 ,在台湾演出当时的确受到相关当局的注目与怀疑,然而出访美国“为台湾写下极其荣耀的一页” (杨孟瑜,1998:150),却使得这一个可疑的、可能带有省籍分裂意涵的“台湾叙事”,转变为代表“中华民国三十年来的文化成就与骄傲”的现代艺术符码,也缓解了其先前在政治场域中所引发的紧张与监控,进一步与国家机构间取得一定程度的信任累积,乃至得以分配到更多的相关资源。换言之,“云门”从成立以来便不断与政治场域进行对话、争辩,这个交锋在《薪传》出现与后续的美国巡演之后,成就了一个分水岭。“云门”既为政治场域征召,成为国家文化的代理人,使台湾在外交困境中,找到了突围的可能;同时对内,又以舞码中台湾史的叙事内涵,开始与官方的大中国叙事断裂切割,因而奠立了“云门”本土文化的表征地位。 四、1980年代云门扎根与风云流散:经济奇迹与社会力兴起的美丽与哀愁 在进入1980年代“云门”相关实作的实质讨论前,有必要先对这个时期台湾社会结构的核心面向,以及其变动轨迹,有清楚而足够的认识。这其中,经济场域的变动造成中产阶级兴起的情势,以及社会力抗争与国家认同议题的兴起,是与“云门”1980年代发展相关的重要结构性因素。因应相关的社会结构转变,以及舞团本身发展、延续所需,“云门”必须调整行动的速度与方向,才能面对高压政治日益松动、社会力爆发、民间部门渐趋茁壮的台湾新面貌。 (一)富裕背后的危机:“富而好礼”的新经济伦理需求 1973年云门成立之时,台湾平均每人国民所得是648美元,到了1980年,平均每人国民所得已跃升至2189美元,七年之间成长三倍有余。再到云门宣布暂停演出的1988年,国民所得已直逼6000美元,较云门成立之时,已然翻涨近10倍。 另一个亮眼的经济指标是外汇存底,1973年台湾外汇存底刚突破10亿美元,此后一路翻升,1983年,达到100亿美元以上的水平,并在1987年创下760亿美元的高峰。然而这些用以证明“经济奇迹”的指针与数据,尚不能完全忠实地传达1980年代台湾社会经济生活的重要细节。 1980年底,新竹科学工业园区揭幕,开启了台湾信息、电子等高科技产业,亦为日后岛屿的产业转型奠定了基础。面对新的经济景况,政府宣示以自由化、国际化、制度化作为经济发展政策的基本原则。然而经济管制松绑之后,全民竞相投入股、汇市,热衷于各种财富投资,乃至金钱游戏;一连串的政策失误与金融危机,则使不少民众遭遇经济上难以弥补的损失,也使之对台湾金融体系感到忧虑与不确定。社会学家直指1980年代台湾经济起飞之后社会范型的转变,就是趋向分殊化和多元化(萧新煌,1989:59),这显示经济成长带给台湾社会前所未有的富裕生活,开启了消费社会形成的可能,以及“社会力”勃发的物质基础,却也替经济成长、经济伦理与社会秩序之间的安排,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考验。 我们的社会在一脚踏进富裕之后,暴露出之前十几年来“重经济而轻文化”的建设缺失,需要一个因应新经济情势的新社会伦理,来矫正精神生活贫乏、社会流入庸俗的集体危机。经济学者孙震(1984)提出“富而好礼的社会”的概念,恰是反映当时重建社会价值、矫正纪律废弛愿景的例证。这样的社会发展脉络,也正形成了云门舞集在面对舞者招募、相关剧场专业人才培育、乃至组织专业化、永续经营等建制化挑战时,所必须通过的场域考验。 (二)政治权力松动引燃的国家认同议题 包括詹宏志(1986)、杨渡(1988)、杭之(1990)等人都曾表示,在台湾近代史上,1980年代的重要性在于:在此时期,由于政治控制因连串政治抗争而渐趋松动并出现歑隙,伴随政府主导之总体经济计划的进行与成果累积,而使民间社会开始有较多的资源与筹码,来表达对政府部门的不满、主张其建议,并进一步从事相关团体之组织,使得新兴勃发的民间力量,得以透过建制化过程而持续下去。 威权统治高峰在1980年代初期,透过反对运动逐步被挑战,与国家认同相关的争议,也一一出现:1982年谢长廷等人提出了“台湾1800万名住民自决”的主张,是最早提出与“生命共同体”相关的概念;1983年,党外的“中央选举后援会”确立反对运动将以“住民自决”为原则,“建立民主”与“打造民族”两个概念,同时纳入了后续的社会工程之中;1984年,左、右翼党外杂志,包括《生根周刊》、《夏潮论坛》等出现了“中国结”、“台湾结”的辩论,也让之前被高度压抑的“台湾意识”,首次突破政治箝制,出现于公开的意见领域;待到1986年7月蒋经国总统透过媒体表示:“我是台湾人”、“迟早会把政权还给台湾人”,则进一步透露了政治领袖对国家认同议题逐步陷入争议的感知与面对。
2011年10 月24日
作者: 《思想》 | 评论(0) | 标签: 吴忻怡 , 思想 , 台湾 , 舞蹈 , 政治 , 云门 文/吴忻怡 五、1990灯光再现:高文化的修炼与表演市场全球化 1991年2月20日 「云门」宣布复出,同年8月31日在国家剧院推出复出首演。当晚,总统李登辉亲自到场观赏,并在中场休息时间接见了林怀民与舞者,表达政治场域领导者支持「云门」的象征意涵。同时,《中国时报》出资在中正纪念堂广场,为大约三万民众做现场演出的户外实况转播,这也是台湾首度为国内的表演艺术团体架设户外转播工程。(杨孟瑜,1988:296) 从复出首演来分析,可以看出,经过两年多的沈潜,复出后的「云门」,已然选择了新的策略,来重新打造仍须面对市场经济严苛考验的「云门」现代舞王国。其大致的策略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看:第一是寻求具规模之企业团体的支持赞助,其二是透过表演舞码来证明舞者的现代舞基本功力,以持续探询开拓台湾之外表演艺术市场的可能性。前者关乎「云门」本身所指涉的社会与文化意涵,所能带给企业赞助主之经济与社会资本的质与量,后者则必须透过编舞家与舞者在现代舞范畴的精炼,来挑战跨越国家与文化疆界的艺术评鉴。而这两条路究竟能不能成功实践,除了系于舞团本身的自我教育能力之外,更涉及了台湾表演艺术场域与更大范围之社会、文化场域的持续形构与变迁。 (一)舞蹈行不行?!——台湾表演艺术市场的经济困境 自1988年「云门」暂停以来,攸关表演艺术团体存续的经济挣扎,就持续不断在台湾上演,一些无预警的意外,让原本单薄的表演艺术市场更加脆弱。例如:2003年「如果儿童剧团」在SARS期间,因演出不断延期、取消,剧团差一点解散;「果陀剧团」、「屏风表演班」也曾仅因为在年度公演时遭遇台风,重创剧团赖以维生的票房收入,几至无以为继。在这种状况下,不管是公部门针对表演艺术所提供的基础建设、资源分配,或者其他私人部门对于艺文团队的赞助,对于表演艺术生态的影响,就显得巨大而关键。 1. 政府补助机制:从文化的「门面」装饰功能到文化的「产值」期待 早期政府对于文化团体,多视其为社会发展之下的附属品,不是当成展现「国家强盛」、「社会富裕」的窗口,就是执行外交功能的替代品。个别的艺术表演团体被国家挪用为「门面」装饰,却缺乏长远的培植计划。此种国家文化政策背后的理路逻辑一直到1980年代中期之后,才慢慢出现转变。随全球化的发展进程,国家逐渐将表演艺术团体定位为以全球为范畴的文化消费市场行动者,也是对之有「产值期待」的发展部门。因此,愿意透过某些改善文化环境的方式,投注更多国家资源,换取文化经济面的利益。 1992年立法院完成「文化艺术奖助条例」立法程序,建立了我国文化艺术奖励与补助的实质法律基础,文建会开始以扶植表演艺术团队长期经营为目标之一,规定公部门对表演艺术团体的定期补助,「云门才在创立十九年之后,第一次得到政府定期的补助。」(林怀民,2003:141)细究此条例自立法完成后历次的内容更迭,可以说政府对于表演艺术的扶植,初始视文化建设为政府总体施政的分项,甚至是处于配合角色的「残余项目」,表演艺术团体如果要取得政府在经费上的补助,必须在实质上,或至少在表面上,有能力配合政治发展与规划的理路,而非单以团体本身的发展策略或者内涵特质,为争取资源的筹码。与其说文建会的扶植案是以扶植艺术团队的永续经营为主旨,不如说是国家艺术文化门面的勉强维持。也因为制度设计所导致的集中效果,历年来补助对象虽有扩大,但名单的重复性却相当高,云门所获得的补助额度,更是独占鳌头。 另一个值得探究的艺文补助制度,是1996年依「文化艺术奖助条例」规定所设立的「国家文化艺术基金会」。它的出现使艺术补助业务有固定的财政来源,避免中央政府编列总预算时,遭到边缘化或排挤;同时,以独立机构执行艺术补助,得以确保此业务中立而不受政治干涉。可以说,「国艺会」的成立,替惨淡经营的台湾表演艺术团体,制度上进一步确保了存身条件。以「云门」为例,从「国艺会」拿到的补助,多半出于「两岸及国际文化交流」、「国际文化交流」等项目门下,也多用于出国演出。面对国际巡回庞大的经济支出,这笔补助一定程度替「云门」筹措了开拓艺术市场、特别是国际艺术市场的本金。「云门」也因为这些国际巡演累积出对市场的准备与能力,渐渐具备了后续面对全球市场「产业化」的条件。 2. 企业赞助:金主?伯乐?知音? 1980年代,台湾表演艺术场域必须接受下列三项挑战:参与艺术活动人口在质与量上皆嫌不足、展演场地缺乏、艺术教育不足。这三项缺失若单靠政府施政或艺文团体本身,而无其他庞大经济资源挹注,难收实质解决之效。因此,企业赞助确实是表演艺术界脱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寄望之所在。 然而1990年代初期,台湾企业对于艺术赞助,虽然在态度上肯定,在行动上却不热衷。因此,云门复出初期,并没有太多民间个人、团体或企业的主动赞助。这个窘境一直到1992年开始出现了解困的制度性助力:该年政府制订文化奖助条例,赞助艺文团体的企业得以减免租税。1994年修订教育文化公益慈善机关或团体免纳所得税的适用标准,增加企业赞助艺术的诱因;1998年文建会更设置「文馨奖」来公开表彰赞助艺文活动具贡献的工商企业或个人,使逐渐开始重视企业形象的实业家们,渐渐注意并使用「艺文赞助」这种温和又优雅的企业宣传手段。因此从一开始的中国时报、信谊文教基金会,到后来的台积电、国泰集团、鸿海集团、诚品书店等等台湾大众耳熟能详的企业,都逐渐成为「云门」的长期赞助者。 从复出后的「云门」行动来观察,「企业赞助」除了让「云门」常态公演得以持续之外,另一个重要的意义,就在于较为庞大的资金,促成了大型户外免费公演或转播,并取代早期用小发财车在各乡镇广播招徕观众的小区型「下乡公演」、「热闹模式」,创造出一种都会取向的、大型的集体社会仪式。动辄数万人一起在中正纪念堂、高雄文化中心广场,以及其他县市体育场、河滨公园等处观赏大型舞作,也一同经验集体参与的同一感。在那样的公演时刻,舞码与舞蹈形式的艺术重要性退位,反倒是「户外公演」事件本身所创造出的仪式性,连结了参与者,也创造了社会意义与认同。并且,如此壮观的场面,不独为现场参与者所经验,还透过新闻媒体的转播,传送到原本不在场的阅听人面前。于是,较之过去小规模的下乡公演,「云门」得以用规模更大、更有效率的方式,持续创造台湾社会的集体记忆。 企业赞助对「云门传奇」的意义,不单是对舞团的维持,发挥了经济上的效益,更重要的是透过资助特定的演出形式,继续稳固,甚至扩大「云门」的社会基础。同时,也让有关云门的社会论述得以持续生产,使得一般民众对他们的认识与认可,不会轻易地被1990年代之后,云门在剧场内更抽象的舞码发展趋势所抵销。 (二)从台湾舞向全球:全球化与在地化的辩证 相对于过去主要以民族国家为界线的文化生产范畴,全球化现象为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带来了质变与量变,各种资本与概念的流动,不只从全球流向地方,也从地方流向全球,并以复杂的动态关系,展现在各式各样的社会脉络之中。这样的发展,往往影响了艺术工作者的创作历程,也影响了他们作品流通、展演以及在特定艺术场域取得更稳固地位的方式。1990年代之后,全球化结构改变所产生的效应,也出现在林怀民的创作之中,并影响了「云门」的巡演模式。 1. 全球化品味:具普遍艺术效果与价值的编舞方向 除了持续对台湾政治、社会、文化的在地关怀与文化元素挪用,面对全球市场的开拓,林怀民开始尝试在作品中纳入独特的亚洲美学,以跨文化拼贴的方式,扩大观舞者在美感经验与诠释上的多元性与可能性。1993年的《九歌》,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不管是原住民音乐、西藏音乐、印度笛音的选择,或是中国文学传统的再诠释,这种多层次的展演方式,恰恰提供了观众「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的可能性。又譬如《流浪者之歌》以乔治亚民谣搭配富含亚洲意象的稻米;《水月》以太极导引为基底的身体语言,与巴哈的大提琴乐音共合;《竹梦》以中国传统箫乐,和具有特殊文化象征的竹子,与爱沙尼亚作曲家所做的悼歌一同起舞,都是跨文化元素拼贴的呈现。 从这些作品观之,普遍、抽象的美感经验与东方哲学思考,取代了台湾政治社会变迁,成为林怀民在1990年代的创作焦点。这样的作品风格转变,除了与创作者个人的生命经验有关之外,从舞团发展的策略面来分析,多元文化拼贴,同样展现了编舞家在编舞时的弹性策略,有益于「云门」开拓全球化舞蹈市场。因为这些意义并陈,既可以容许有跨国历史视界与知识纵深的观者,做细致而复杂的思辩,其表面上所采纳的不同的、鲜明的异文化元素,则让另一群现代舞市场的观众,可以在日常生活的文化消费中,轻易取得新奇的异文化经验,并换取文化资本,满足布迪厄所谓的品味区分需求。换言之,在高文化艺术市场跨国界追求利益的全球化时代,林怀民对于东西文化元素的掌握,乃至更深刻的身体观与哲学基础,替「云门」在国际现代舞市场上创造出文化产品的差异性(difference),也创造出新的利基(niche)。这正是林怀民在1990年代之后,悠游于各种国际艺术节、艺术季所仰仗的资本。 2.
2011年10 月20日
“ 对知识分子最大的考验还是,当民主社会的 ‘ 权者 ’ 依然掌握巨大统治权力, ‘ 智者 ’ 是要更多地与其结合,还是能维持知识的自主与尊严,去抵抗权力的压迫或者诱惑,建立一个独立丰盈的公共领域。 ” 战后台湾的政治转型史就是一部知识分子介入政治与社会的历史。 在台湾,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一个不能自由呼吸的黑暗时代,雷震、殷海光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被威权统治者无情地镇压。他们试图点起烛光,却一再被强制熄灭。还好这些微弱的火光在漆黑的密道中传递下去,影响一代又一代。 到了60年代与70年代的转换时刻,台湾开始从高度窒息的时代缓慢解放出来,旧的政治地壳开始松动,知识分子也出现新的历史角色。 智者与权者的结合 60年代末,白色恐怖进入尾声。1969年,国民党政府首次进行来台之后的中央民意代表的补选,决定性地影响了日后台湾政治的巨大变动。1971年,国民党政府退出联合国以及保钓运动两大事件,撼动刺激了台湾社会,也危及威权体制的威信与正当性,再加上蒋经国准备接班,更积极拔擢年轻知识分子,使得知识分子开始跃上政治舞台。 当时最主要的集结点是《大学杂志》。这份创刊于1968年的杂志原本只是份知识青年办的思想性刊物,但1970年改组加入许多新生代知识分子。用当时主要参与者张俊宏的话说,这分杂志代表“智者和权者的结合”。回望历史,这也是战后成长于台湾的新生代知识分子首次汇聚力量,并且是外省和本省知识分子的首次合作(后来也分裂了)。 之所以是智者与权者的结合,是因为1970年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张宝森在蒋经国鼓励下举办一场与当时青年知识分子的座谈,后来这群人开始筹办杂志,并决定集体加入《大学杂志》,因此《大学杂志》俨然成为一份和国民党改革力量结合的刊物,并在70年代初期成为重要的政治改革声音。 1971年10月,《大学杂志》发表了一篇引起舆论界相当关注的长文《台湾社会力分析》,由许信良和张俊宏(两人当时都还在国民党内)撰写。另有由杨国枢等15人联合署名发表《国是诤言》,分别从人权、经济、司法、立法、监察等方面提出建言,再次引起震撼。1972年,《大学杂志》庆祝四周年纪念,推出《国是九论》,尖锐的批判挑战官方容忍程度。文章之外,他们也进入校园,如在1971年与台大学生会举办“中央民意代表全面改选座谈会”等,结合当时从保钓运动开始的校园运动。 这些尖锐意见与行动一方面引起内部不同意见,另一方面更让国民党高层担心失控,毕竟这个杂志是在国民党支持下发展,可以说是蒋经国利用他们在探测社会舆论。所以一旦高层发现事态逐渐不可控制,就试图降温。《大学杂志》内部因而在1973年1月分裂。 《大学杂志》的知识分子集团此后分成三股力量,自由派的学院知识分子加入联合报系办的《中国论坛》杂志,左翼知识分子成立《夏潮》,而张俊宏、许信良等人则走向政治运动。1975年担任民意代表的党外政治人物康宁祥、黄信介与张俊宏共同创办《台湾政论》,成为第一个完全是本土政治力量集结的刊物,是“新生代在野政治人物,和大学杂志时期的知识分子间的桥梁”(康宁祥语)。 此时党外反对运动逐渐兴起。知识分子的启蒙角色与反对运动的逐渐组织化,在威权体制下一步步打开政治空间。1979年创办的《美丽岛》杂志,是70年代逐渐形成的党外政治力量的最大汇集,但刊物本身仍然有浓厚的知识气息。不过,与之前刊物不一样的是,《美丽岛》杂志不只是论政,而且开始动员与组织群众。这也使得他们在1979年12月遭到镇压与逮捕。 在80年代,知识分子开始以更多元的角色介入在各个领域爆发的社会力,不论是政治反对运动、还是各种社会运动。在社会运动上有几个特色:一、他们以温和中产阶级专业者姿态建立新的NGO,如消费者保护文教基金会、妇女新知等团体;二、他们与草根群众建立起有机的结合,例如当时环保运动的主体是草根民众的“自力救济”知识分子则提供专业知识,对抗政府的话语;三、在1987年的民主化启动前,民众部门比较受到政府压制,社会地位较高的知识分子成为许多议题的重要发言人。 在政治领域,许多年轻的知识分子投入直接反对运动,或是担任政治工作,或是参与“党外杂志”的编辑工作,为政治反对运动提供进一步的理念与论述,尤其相对于70年代的早期党外政治人物,这一批年轻知识分子更能与当时勃兴的社会运动结合。 此外,在政治反对运动和党国体制之外,几位自由派知识分子如胡佛、李鸿禧等台大教授鼓吹政府施政应回归宪法,废除不合宪法精神的“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他们的高度社会声望使其成为国民党与党外运动的中间传话者:例如当1986年9月民主进步党正式挑战法律成立时,这几位学者扮演关键角色,力劝蒋经国不应镇压。 也是在解严前后,台湾出现几份重要刊物如思想性杂志《当代》、创办以报道文学和摄影为主的《人间》杂志(作家陈映真创办),以及较小众的以学运知识分子为主的《南方》杂志。知识界开始引进许多新的西方批判性思潮如新马克思主义,这又影响新一代的知识青年。 1988年、1989年分别成立了两个知识分子团体“台湾社会研究季刊”和“澄社”,可以说是民主化乍现时期,知识分子的重要集结。前者是社会批判性强烈的学术刊物,后者则先是以早期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为主的“论政”团体,后来加入许多新生代学者,两者在90年代前期人员颇多重叠,但后来渐行渐远,并各自代表90年代中期至今台湾知识界的不同立场。 公共知识分子的衰落? 后解严期的前几年,由于媒体管制放松,出现许多新杂志和新报纸,提供了一个广大的言论空间,让台湾的论述领域十分热闹。许多学者恰好从国外带回来许多新的批判观念,为刚从戒严体制下解放出来的台湾提供许多不同面向的社会改革议程:性别、小区、族群、媒体批判等等。 那是一个思想解放的年代。 但2000年之后,越来越多人感叹台湾公共知识分子的陨落,最近台湾“中研院”副院长王森教授也在《南方周末》发文指出这个现象在这两三年特别明显。 一般对此现象的解读,认为原因有三:第一,过去十年台湾学院中学术评鉴的专业化与数量化,让许多学院知识分子没有多余心力去参与公共事务,只能被捆绑在学院中。第二,台湾媒体的日益商业化与轻盈化,评论版面日益缩小,不愿刊登深度与严肃的论述性文章,这也使得知识分子难有发表与讨论的空间。第三,台湾政治的蓝绿分裂和“统独”问题从90年代中期开始日益严重,原先在80年代一度团结的知识分子群体在90年代纷纷分裂,如上述澄社和“台社”,或是在90年代初成立以“后现代激进政治”为特色的思想刊物《岛屿边缘》,甚至至今最长命的思想刊物《当代》杂志,都经历和此有关的分化。这种分裂自然削弱知识分子的社会力量。 平心而论,当前台湾的知识分子在引领社会进步上,确实没有十年以前的影响力大。但是知识分子并没有从公共领域中退出。报纸上仍然可见学院内知识分子的发言与社会批判,许多人仍然积极介入各种NGO,不论环保、性别还是司法改革等。 尤其值得一提的现象是当年在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参与学生运动而被称为“学运世代”的一群人,现在许多人都是学术界、媒体界或是文化界的中坚分子,他们都具有强烈的社会关怀,也以不同角色介入社会。 在此刻,台湾最重要的社运议题可以说是“反国光石化”环保运动。这个运动让我们看到NGO团体、专家学者、文化人与一批新的年轻人如何共同合作推动一个运动:NGO团体负责组织动员,文化人写诗唱歌,专家学者则提供科学分析证明这个石化工厂可能造成的污染祸害(有一千多名专家学者联署反对)。 这个具体例子其实是台湾当前知识分子角色的缩影:许多知识分子仍然没有放弃在公共领域的舞台,但是他们已经不再是民主化前后期那样的启蒙之光,而是在公共领域中提供专业的分析或者思想与论述的深化。但这或许正是一个正常社会的状况。 无论如何,对知识分子最大的考验还是,当民主社会的“权者”依然掌握巨大统治权力,“智者”是要更多地与其结合,还是能维持知识的自主与尊严,去抵抗权力的压迫或者诱惑,建立一个独立丰盈的公共领域。 (张铁志:台湾作家、乐评人。原文链接: http :// time – weekly . com / story /2011-03-03/111999. html )
2011年6 月12日
公共知识分子是《南方人物周刊》第七期特别策划“影响中国 公共知识分子50人”首先推出的一个概念,此后自2005年起“政右经左工作室”每年推举当年度富有影响的“‘政右经左’版公共知识分子 ”。 其共同标准为: 具有学术背景和专业素质的知识者; 对社会进言并参与公共事务的行动者; 具有批判精神和道义担当的理想者。 南方人物周刊50人名单 经济学家:茅于轼、吴敬琏、温铁军、张五常、郎咸平、汪丁丁 法学家、律师:张思之、江平、贺卫方 历史学家:袁伟时、朱学勤、秦晖、吴思、许纪霖、丁东、谢泳 哲学史家:杜维明、徐友渔 政治学家:刘军宁 社会学家:李银河、郑也夫、杨东平 作家、艺术家: 邵燕祥、北岛、李敖、龙应台、王朔、林达夫妇、廖冰兄、陈丹青、崔健、罗大佑、侯孝贤 科学家:邹承鲁 公众人物:华新民、王选、高耀洁、阮仪三、梁从诫、方舟子、袁岳 传媒人:金庸、戴煌、卢跃刚、胡舒立 专栏作家、时评家:林行止、杨锦麟、鄢烈山、薛涌、王怡 另有向六位已故的公共知识分子致敬:殷海光、顾准、王若水、王小波、杨小凯、黄万里 年度百位华人公共知识分子 政右经左版 2005年 艾晓明 北岛 陈丹青 陈永苗 崔健 崔卫平 崔之元 杜维明 范亚峰 甘阳 高行健 贺卫方 胡舒立 季卫东 蒋庆 康晓光 郎咸平 李敖 李昌平 李银河 梁从诫 林毓生 刘军宁 刘小枫 茅于轼 钱理群 钱永祥 秦晖 石勇 孙立平 汪晖 汪丁丁 王怡 王力雄 王思睿 王小东 温铁军 吴敬琏 吴思 谢泳 徐贲 徐友渔 许纪霖 许志永 鄢烈山 余英时 张卫星 张祖桦 朱学勤 毕淑敏 陈璧生 陈奎德 陈明 陈映真 程晓农 程映虹 戴晴 杜光 樊百华 樊纲 冯崇义 傅国涌 高全喜 汉心 何怀宏 何清涟 胡平 江平 金观涛 旷新年 李志宁 林行止 刘自立 龙应台 卢跃刚 摩罗 秋风 任剑涛 史铁生 滕彪 王开岭 王朔 吴国光 吴稼祥 萧功秦 萧瀚 笑蜀 熊培云 杨帆 于建嵘 于仲达 余杰 余华 余世存 袁伟时 张五常 赵启强 郑也夫 仲维光 周国平 2006年 柏扬 曹思源 陈鼓应 陈平原 陈彦 陈志武 丛日云 党治国 邓晓芒 邓正来 丁东 丁学良 董桥 范曾 冯骥才 傅正明 高尔泰 高一飞 葛红兵 巩胜利 顾肃 韩德强 何光沪 何家栋 何清涟 贺卫方 胡鞍钢 胡星斗 黄翔 黄钟 江宜桦 康正果 郎咸平 雷颐 黎鸣 李大同 李欧梵 李远哲 廖晓义 林达 林牧 林贤治 刘洪波 刘擎 刘小枫 刘再复 龙应台 毛寿龙 彭志恒 浦志强 綦彦臣 钱乘旦 钱颖一 秦耕 秦晖 邱立本 任不寐 任东来 沙叶新 沈志华 盛洪 孙立平 唐德刚 陶东风 田奇庄 童大焕 王从圣 王克勤 王蒙 王绍光 王晓华 王焱 王友琴 王元化 吴冠军 肖雪慧 谢选骏 徐友渔 阎连科 杨东平 杨炼 杨玉圣 杨支柱 姚国华 易大旗 俞可平 俞梅荪 余英时 袁伟时 昝爱宗 章立凡 张千帆 张思之 张星水 章诒和 郑义 郑永年 朱大可 资中筠 左大培 2007年 艾晓明 安希孟 包遵信 残雪 曹长青 查建英 陈晓律 崔卫平 戴煌 单少杰 单世联 党国英 狄马 丁抒 丁一一 多多 范亚峰 傅国涌 高华 高耀洁 国亚 哈金 洪朝辉 胡发云 周瑞金 季卫东 姜戎 金恒炜 金耀基 李柏光 李凡 李劼 李零 李泽厚 李志宁 梁燕城 梁治平 林毓生 刘军宁 刘松萝 刘苏里 刘自立 卢雪松 卢周来 罗中立 马建 马立诚 茅于轼 摩罗 莫少平 牟传珩 潘知常 丘成桐 秋风 邵建 邵燕祥 石元康 宋永毅 孙隆基 王康 王思睿 王学泰 王怡 韦政通 吴稼祥 吴敏 吴思 晓剑 谢韬 谢有顺 信力建 熊培云 徐贲 许纪霖 许倬云 薛涌 杨继绳 杨奎松 杨显惠 杨锦麟 姚洋 余世存 余习广 袁剑 袁鹰 张博树 张灏 张鸣 张耀杰 章诒和 赵鼎新 仲大军 周冰心 周策纵 周瑞金 朱华祥 朱凌 朱维铮 朱学勤 朱正 2008年 艾未未 柏杨 北岛 曹思源 长平 陈丹青 陈奉孝 陈桂棣 陈家琪 陈奎德 陈小雅 陈彦 陈志武 程益中 程映虹 戴晴 丁学良 杜导正 杜光 冯崇义 甘阳 郭国汀 韩寒 汉心 郝劲松 何清涟 贺卫方 胡杰 胡舒立 胡星斗 贾樟柯 简光洲 郎咸平 李大同 李和平 李欧梵 李炜光 李银河 连岳 廖亦武 林达 林贤治 凌沧洲 刘再复 龙应台 毛寿龙 莫之许 南方朔 彭志恒 浦志强 钱理群 钱永祥 秦晖 丘岳首 邱立本 冉云飞 沙叶新 沈志华 孙立平 唐德刚 滕彪 童大焕 王从圣 王建勋 王力雄 王元化 巫宁坤 吴冠中 吴国光 吴敬琏 吴祚来 夏志清 萧雪慧 笑蜀 谢泳 徐友渔 许志永 杨国枢 杨恒均 姚监复 易富贤 于浩成 于建嵘 余杰 余光中 余英时 袁伟时 远志明 张博树 张成觉 张思之 张祖桦 章立凡 郑也夫 郑永年 周其仁 朱大可 资中筠 邹恒甫 2009年 艾未未 艾晓明 北村 北明 贝岭 卜大中 柴静 陈子明 程晓农 崔卫平 丁抒 杜维明 范亚峰 傅国涌 高名潞 高希均 高瑜 顾肃 郭罗基 哈金 胡平 季卫东 江平 江艺平 蒋彦永 雷颐 李昌平 李凡 李方平 李劼 李劲松 李筱峰 梁文道 林希翎 林毓生 刘道玉 刘军宁 流沙河 刘晓原 龙应台 卢跃刚 马建 马立诚 茅于轼 孟浪 茉莉 莫少平 裴敏欣 丘成桐 秋风 任剑涛 邵建 孙文广 唐德刚 万延海 汪丁丁 王光泽 王俊秀 王人博 王绍光 王天成 王焱 王怡 吴稼祥 吴青 吴思 夏业良 萧功秦 萧瀚 谢国忠 谢韬 谢选骏 信力建 熊培云 徐贲 徐唯辛 徐晓 徐友渔 许纪霖 许良英 许小年 许知远 许倬云 杨东平 杨继绳 杨炼 杨鹏 杨支柱 俞可平 余世存 展江 张大军 张鸣 张千帆 周舵 周勍 周瑞金 周泽 朱立熙 朱学勤
2011年4 月20日
陈芳明有一个让中国人特别难以接受的所谓的后殖民台湾史观,他认为抗日战争胜利后中国政府对于台湾的接收和统治是与日本 统治者 相类的“外人”对于台湾人的殖民统治,陈映真为此在《联合文学》上撰文批评他对于社会性质认识的混乱,由此引发了与陈芳明来回数次的 论争。 …. 七十年代的乡土派其实是非常混杂,因共同反对国民党的专制及现代派的西化而结合,他们的旗手如陈映真、王拓(当年)、尉天骢确实有左的 民族主义 的立场,但他们的许多支持者虽然有“泛左”的关怀(这主要也是反国民党的“右”),但更具浓厚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