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多年前,孟子和告子,就人性善恶有过一次辩论。有趣在于,辩论不是抽象的,而是用比喻来展开。在告子看来:“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善不善,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这个比喻很恰切,人性像水一样,可以东流,也可以西流;全在于你向哪个方向“决”(疏通)。

孟子不然,他对告子的看法先肯后否。的确,水的流向不分东西,但也不分上下吗(“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这是用水性就下比喻人性趋善。这样的人性观,后人称为“性善论”。

比较告子和孟子,告子显然占上风。正如后来王阳明所说:“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水既然可东可西,人性也就可善可恶。孟子的问题在于,他的比喻至少在我看来搞反了。水之就下,可以比喻人性趋恶,岂可比喻人性趋善。毕竟水就下比就上易,正如人性趋善比趋恶难。

因此,在比喻的意义上,人性如水,自然走下。这走下坡路的趋势,似乎无怪于人,因为人的基因就是自利的。设若资源稀缺,人在自利的同时往往无从顾及他利,甚至有可能损他利以自利。即使这不是人性,至少也是一种人性之趋。

中秋那天晚上,从本地电视看到一则新闻。南京狮子桥美食一条街有一种“台湾饮料”,20元一瓶,卖得特别好。但记者跟踪,原来这饮料就在附近一所民房内灌装,直接用的就是自来水。且灌装现场,卫生条件不堪,地面大量积水,就连自来水龙头上的塑料管都发生霉变。

记者报警后,检查人员来到现场。问其情形,一位像是主事的人声称:他们不知道这里情形。他们是要求用纯净水灌装的,这里的加工作业,是自作主张。这样的推诿,显然无法让人相信。我注意到他的口音,不是大陆人,是台湾人。

这些年来,台湾业已成为大陆的样板。同为中国人,台湾人的素质高于大陆,估计大陆人大致不会有异议。由于与大陆的自然疏离和政治疏离,他们没有经过五四,也没有经过文革,因而传统文化没有遭到大陆这样持续一个世纪的污染与破坏,这显然是台湾人文明素质较高的缘由。但,眼下这个“台湾饮料”,虽不致让台湾人素质高的看法破产,却可以引发我们对人的素质作一番从文化到制度的思考。

2009年我去台湾,一次夜市吃饭,朋友笑着说,尽管放心吃吧,卫生,也不会有假(他是针对大陆情形而言)。对此我深以为然。在我看来,与其说台湾是台湾,还不如说民国终究是民国。民国时代虽然有一种政治力量从根本上反传统,但传统儒家的仁义礼智信依然是普通民众的信条。纲常不坠,素质不堕。我们今天的国民素质如果不能和民国时代的国民素质相比,那么,这就是我们今天和台湾人之间的差距。

但,问题来了,台湾人在台湾是台湾人,可是,到了大陆却成了大陆人。你可以想象这个饮料造假的人在台湾也会这样做吗。当然不会。这其中缘由何在,古人早就给了我们回答:橘逾淮则为枳。橘还是那个橘,为什么它在淮南是橘,到了淮北就变成枳了呢。一言以蔽之,环境变了。

从橘到枳,是自然环境变了。这个台湾人的大陆化,是社会环境变了,更准确地说,是制度环境变了。大陆造假,“享誉”全球。类似台湾饮料之类的造假,早已充斥我们生活的各个部分;甚至国人到法国旅游,连卢浮宫的门票都批量造假了。这真是一项世界性的荣誉,你可以想象这种情形会在同文同种的台湾出现吗。

于是有不少人提倡从道德文化入手,以此来“正人心”。但,如果是道德文化出了问题,你还怎么靠它来解决问题。素质本身就属于道德文化,它的衰颓无以从它本身找原因,原因在它之外。因此,只有寻其病因,才能对症发药。

人是环境的动物。这里最重要的环境是制度环境。是制度环境出了问题,才有层出不穷的造假。这里最严重的,还不是民众方面的权利造假,而是权力造假。拣轻的说,众多官员以在位之身却能拿到博士学位,真真假假,不仅官员自己心里有数;正如经由他们之手的各种统计数字,假假真真,也不仅我们心里有数。各种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的检查,本身就是造假的集成,它无非成就了一堆注水的材料。

须知,权力造假的危害无从低估,它不但直接影响我们的制度环境,它本身就表征了我们的制度环境。上行下效,社会中的各种权利造假,不过是对权力造假的有样学样。

人性如水,自然走下。缺乏制度对人性的刚性管束,人性是不可指望的。台湾饮料就是例子,固然文化决定素质,但制度更决定素质。前者可以让人的素质走上,后者却防堵人的素质走下。换言之,如果是提升人的素质,制度不重要,文化重要;但维系人的基本素质而不堕,文化重要,制度更重要。

今天,要杜绝台湾饮料之类的造假,不在于选择性地惩处,唯有在已经坏了的制度环境上痛下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