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三十多年前,苏联东欧剧变发生不久,法国哲学家米歇尔·亨利总结这些国家的失败原因时说:
“在一些国家,有些制度遭遇了失败。但这种失败本身要归因于一个更基本的事实:个体的危机。因为,最终,如果所有这些制度都饱受经济萧条的折磨,而政治的混乱只是这种萧条的后果,这是因为,不再有人愿意做任何事情。由此导致了没有什么能够生产出来,贫困无处不在,不可避免地导致以下后果:双重市场、非法交易、地下交易、谎言、盗窃、掠夺……”
“每当人们不再鼓励个体,不再承认个体的贡献,例如以恰当的价钱支付他的劳动,个体就会放弃他的努力,变得装模作样,或者做得似模似样,这就导致整个经济和社会的装置停止运行。”
答案就是这么简单。在茫茫宇宙中,只有人类个体具有创造的力量,无论物质财富还是精神财富,都是由个体创造出来的。凡是正视这一点,尊重这一点的社会,都可以品尝繁荣的果实。凡是否定这一点,抹杀这一点的社会,都将承受萧条的恶果。要让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草。
一个社会可以从繁荣走向萧条,假如它在繁荣的时候误以为粮食是米缸里长出来的。一个社会也可以从萧条恢复繁荣,唯有当它幡然醒悟,承认唯有个体可以创造价值。
地球离开谁都能转,人类文明离开谁都会继续前行。但一个群体离开主航道太久,人类智慧创造出的先进事物就会变得像魔法一样不可思议。有人负责发明创造,有人负责一惊一乍,有人负责狸猫换太子,各有各的快乐,但快乐和快乐是不一样的。
人到中年,眼见周围越来越多的朋友已经放弃用自己的心智去理解世界,满足于传播那些道听途说的二手消息,用流行的话说,互相提供情绪价值。维特根斯坦说:“我语言的界限,就是我世界的界限。”还没有在口水滩里彻底麻醉的心灵,理应惊醒,理应恐惧,理应奋起。
这几年,我的注意力逐渐转向了日常生活之美,这是我的新大陆,在公共空间消亡之后的托住了我的心和脑,使我不至于堕入虚无和油腻。但我更知道,假如无法望见和理解头顶的星空,人心中的道德律便会趋于紊乱,人就会内耗、互耗。在历史中行进的个体,才能发挥自己的最大潜力。
当我曾经熟悉的媒介和话语消失之后,我一直在思考,时代去了哪里,我如何把捉它?我最终得到的结论是,人类个体的真情实感在哪里,时代便在哪里。真情实感的强度、深度和厚度,决定了时代的强度、深度和厚度。茨维格曾经写道:“在一个民族内部,总是需要有几百万人,才能产生一个天才;同样,总是需要有无数的光阴无谓地流逝,才能等到一个真正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一个人类群星闪耀的时刻出现。”
假如说一个社会在一段时间里没有孕育出任何值得一提的情感形式,那么这段时间便会从所有人的生命中蒸发掉。回顾历史,时代总是断裂的、离散的,只是不堪忍受真实的历史学家强行书写出连贯均匀的故事。
与三十年前相比,人类社会最大的变化是虚拟技术的突飞猛进。这是一项挑战,也可以是一道福音。我们今天已经可以设想,技术只要再往前走几步,人类便可以过上完全沉浸的离岸生活。在同一座公园漫步的人,穿戴着可以双向传输信号的设备,可能有人正与大洋彼岸的科学家同行合写文章,有人正在火星上指挥机器人盖房子,当然也仍会有人乐此不疲地论证这人清高傲慢看不起我。
沉迷于伪问题的人群或许永远不会被说服,但会被时间无情地淘汰。从前对于那些认知能力极差而自我意识爆棚的杠精,我还有一丝丝的说教情结,现在全是丝滑顺畅的拉黑动作,尔曹身与名俱灭,who care。
所有历史都是精神的历史。物理世界的束缚一步步解除之后,精神将更加彻底地走向自我实现之路。科技的发展,奇迹般地导向了人类神话般的过去。人工智能从简略的文本生成美轮美奂视频的能力,让我想起约翰福音著名的开头:
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 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 and the Word was God. The same was in the beginning with God. All things were made through him; and without him was not anything made that hath been made. (John1:1-3 ASV)
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这道太初与神同在。万物是藉着他造的;凡被造的,没有一样不是藉着他造的。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约翰福音1:1-4 和合本)
God不仅是借着语言创世的,他“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而且the Word是最初存在的,the Word就是God。
我最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困扰我们数千年的问题,或许永远不会被解决,但可以被诡异而奇妙地绕过。重要的是,当人类又一次开启大航海征程的时候,我们待在哪里,我们关心什么,我们可以为踏上新大陆的新人类做什么。人类社会未来的繁荣与萧条,或许只会在个体层面发生。也就是说,不管肉身在何处,一个人都可能悄无声息地繁盛,或者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