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6年6月,一个周六,如同往常一样,我带着九岁的儿子去看望父亲。我们重重地敲了两下门,便耐心地在外面等着——父亲老了,从沙发走到门口,需要一点时间,如果我们“咚咚咚”敲个不停,他会非常着急。
一进家门,儿子就跑到卧室玩起了手机游戏,我和父亲在沙发上坐定。如同往常,我递给他一根烟,他却破天荒地用手一推,“我不抽了,你抽吧。今天有点咳嗽。”
“感冒了么?”
父亲摇摇头,轻描淡写地说:“我昨天摔了一跤。”
“爷爷,你是怎么摔的?”儿子突然跑进来。
“昨天爷爷去东瓦窑买菜,回来时有点累,下了公交车就在路边的凳子上坐了一会儿。结果起的时候有点猛,一下子就摔倒了,有个比你爸爸年纪还大点的男的看见后就跑了过来,问用不用给孩子们打电话?我看也没啥,就直接回家了。倒也没啥事,也不知咋了,晚上就开始咳嗽了。”
“你怎么不给我爸打个电话呢?”儿子问。
“没多大点事,再说,你爸每周末不是都过来么。”沉默了一会,父亲突然说:“其实我摔倒时,有几个学生骑着车子,直接从我身边过去了。”
“可能是他们没看见吧……”我解释。
2
10月的一个下午,我去接儿子回家。走到小区大门口,刚拐一个弯,就听见有人喊:“来人啊!来人啊!”
我们赶快跑过去,原来是一辆轮椅在机动车道和人行道的交叉道牙处翻倒了,轮椅的两个前轮直直地冲向天空。里面的老太太头朝下,脸色已有些发紫,她的老伴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了。
我迅速用两手抓住轮子,拼命往下压,想让轮椅正过来。儿子也在旁边帮忙。可能是因为老太太比较胖,或是我用力不均,压了好几次,轮椅还是没有正过来。这时,我发现远处有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孩子走过来,我赶紧喊他们,想让大家一起搭把手。
孩子们在原地停住了,他们开始交头接耳。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跑了过来帮忙,我俩就一人抱住一个车轮,大声喊着号子,终于把轮椅扶正,推上了人行道。
老太太大口大口地喘气,我问:“用不用给你孩子打个电话啊?”
“别打了。儿子也快六十了,心脏不好,别吓着他。我慢慢推,没事的,多谢你们了。”老头说。
“不用谢,前段时间我家老爷子在路上摔了一跤,也是被人扶起来的。”
回到家,儿子突然说:“爸爸,你刚才扶车前,怎么不先用手机拍个照啊?”
“为什么?”
“咱们也不认识爷爷奶奶,要是人家说是你撞的,让我们赔钱可怎么办啊?”
我非常惊讶,“爸爸当时什么也没有想,再说我们是走路,又不是骑车,走路怎么能把轮椅撞翻呢?还有,小区里都有监控啊。
“可是,那几个哥哥为什么就不过来帮忙呢?”
看着儿子的眼睛,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二天早上送儿子上学,快走到小区门口时,一辆自行车突然停在我身边,骑车的男孩急急地问我:“叔叔,昨天坐轮椅翻倒的奶奶没事吧?”
听说没事,男孩长长嘘了一口气,“担心了一晚上,我都没睡好,以后再遇见,我还是搭把手好!”
儿子在一旁笑着插话:“记得先用手机拍个照啊。”
3
2016年11月,家长微信群里转发了一条信息,大意是:最近有疑似外地的犯罪团伙守在我市小学周围,以问路的形式将孩子迅速绑到一辆外地牌照的汽车里。家长朋友们一定要教育好自己的孩子,近期不要同陌生人说话,不要给陌生人指路。
这则消息如同一桶冰水直接倒进了沸腾的油锅。
家长、老师、“小饭桌”阿姨都如临大敌,学校门口接送孩子的家长一下子陡增,虽然后来官方证实这是一则谣言,但父母们还是丝毫没有放松。
那天下午放学,孩子们一出校门,就急急地把八九斤重的书包甩给家长,大呼小叫地追逐起来。见到冰面,就冲上去滑行,看到冰块,就一脚踢飞。一眨眼,一群孩子就跑出了三十米开外。
我和几个家长紧跟在后面。前方拐弯处,有两个老人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和孩子们碰了一个照面。老人似乎在问孩子话,我们眼见着孩子们都迅速停了下来,先是面面相觑,然后都迅速跑开了。
后来,老人和我们相遇,一说话才知道,他们是第一次来接孙子放学,有点迷路了。我们赶紧给老人指明了方向。
上了公交车,儿子突然对我说:“爸爸,刚才那个老爷爷问我们小学怎么走,我正想告诉他,但一想到你们告诉我的话,我就没说。旁边同学又拉我快走,我就走了。后来你们告诉他们了么?”
我说告诉了,儿子嘘了一口气,“那就好,爸爸,你说我刚才做的对不对啊?”
我握紧他的手,说:“你做的对,等你慢慢长大了,你不但能保护好自己,也能帮助别人了。” 小家伙频频点头。
4
2016年12月,天寒地冻,接孩子的家长们都三三两两地聚在向阳处。男人们沉默地抽烟,女人则漫不经心地聊天。
那天,离放学时间还有五分钟,我和老刘正在讨论周日双色球篮球可能出的几个号码,忽然,他手机响了,过了一会,老刘就急急地对我说:“我现在有点急事,今天就麻烦你帮忙接一下我女儿毛毛。我老婆在店里,你把孩子送到店里就可以了。”
老刘夫妇住在我家隔壁的小区,他们在街上开了一家烧麦店。店不大,生意却一直很好,我偶尔会带着家人去他店里吃饭,一人一两烧麦,半壶茶。慢慢地,我和老刘也就熟悉了。但也仅仅限于熟悉。
老刘的女儿毛毛和我儿子同岁,两人是幼儿园的同学,从小班一直上到大班。后来毛毛六岁上了小学,我和妻子觉得男孩子发育晚,就让儿子晚上了一年。
今年,毛毛已经是四年级的学生了,小姑娘很聪明,伶牙俐齿的,隔壁的杂碎馆老板就常说:“毛毛这孩子,不长个子,全长了心眼。真随了她爸妈。”
三年级的学生放学了,我告诉儿子,今天毛毛的爸爸有急事,我们要把毛毛接上,一起回去。儿子听了非常开心,“是不是把毛毛送到了烧麦店,我们就能在那里吃上一顿?”
又过了十分钟左右,毛毛所在的班级才放学,孩子们陆续走出校园,我看到毛毛正踮着脚,伸直脖子在找他爸爸。
我忙挤了进去,大声说:“毛毛,你爸爸今天有急事,他让我把你顺路送回烧麦店。”毛毛紧紧盯着我的眼睛说:“我爸爸今天有什么急事啊?”
“我不知道,快走吧,天挺冷的。”路上车多,说着,我就准备牵她。
“我不和你走,我要等爸爸来接我!”毛毛用力甩开了我的手。儿子在一旁惊讶地说:“你爸爸有事,才让我爸爸接你的,我爸爸你又不是不认识!”
“可我妈妈说了,熟悉的陌生人最可怕!”
“你妈妈胡说八道,我爸爸是好人!”我赶快拦住生气的儿子,对毛毛说:“我给你爸爸打个电话,这样,你就相信我说的话了。”
老刘的电话接通后,我直接给了毛毛。小姑娘很紧张,大声地喊:“爸爸,你大点声!”喊了七八遍,最后她把电话还给我,说:“我爸爸说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楚,他就挂了。”
这时,儿子拍着小胸脯说:“毛毛,我送你回家吧。咱们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你总不会连我也不相信吧?”
毛毛很认真地看着儿子,还是那句:“我妈妈说了,熟悉的陌生人最可怕!我要回班里找老师,让她给我妈妈打电话!”说完,她就径直快步跑回了学校。
我和儿子站在门口目瞪口呆。
回去的路上,儿子不停地用脚狠狠搓着地面,最后垂头丧气地说:“爸爸,咱俩都那么可怕么?”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二天是周六,老刘给我打电话,说晚上希望我们全家赏光到他的店里,他要亲自炒几个菜。
这是我们俩认识八年以来,两家人第一次在一起吃饭。席间,大人们推心置腹地谈了许多,聊工作,聊生活,聊孩子。毛毛和儿子就在一边玩游戏。
夜深了,我们要告辞回家了。临走时,妻子逗毛毛,“现在我们全家还是熟悉的陌生人么?”
毛毛眨着眼睛答:“爸爸妈妈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然后,她侧过头和儿子说,“我们都是大孩子了,下学期我俩一起坐公交车上学吧。”
儿子很不屑,“我们男孩子是不和女孩子一起走路上学的!”
5
2017年腊月二十五的晚上,老胡突然给我打电话。
因为正在帮妻子做晚饭,所以我就摁了免提键。老胡先是回忆了一番当年在一起工作的趣事,又说,“像你这样有职业操守和人格魅力的人,现在真是越来越少了。”说了好一大通,他终于停顿了下来。
“有事就直接说吧。”我说。
老胡清了清嗓子,沉默了一会,说道:“哥,现在方便借我2000块钱吗?我现在碰到急事了,年前我就微信还给你。”说着说着,他就有点哽咽了。
我忙安慰他,同时看了一眼正在炒菜的妻子。她也点了点头。
腊月二十九晚上,我看了一下微信,没有还款。心想,“老胡可能忙着过年,把这件事忘了。”一转眼,到了初七,仍然没有还款记录,妻子劝我再等几天,毕竟还在过年。
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快,觉得老胡不守信用,过了正月十五,我终于按捺不住,给老胡打了电话。
从这天开始,连续一个星期,老胡说出了十多种理由。比如:在外地出差,手机上不了网;出差回来,但手机没电了;或者是手机在公交车上被偷了,正在补办手机卡;或者是刚办好了卡,手机又不幸被摔坏了,等等。
总之,不是他不想还钱,而是手机不争气,实在还不了。
后来,我辗转得知老胡年前就从公司辞了职,向很多以前的同事借了钱。也有人说,“老胡现在迷上了赌博。”
一转眼,又过去了半个月。这天,我和妻子商定,这次打电话讨要借款,不再听老胡讲故事了,而是直接问他住在哪里,我们上门去取现金或当面转账。
担心打电话会影响儿子学习,我们把他房间的门关上了。
电话接通后,任凭我们说什么,老胡就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咳嗽。我和妻子耐心地等待着,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过去了,老胡还在咳嗽。他的咳嗽声时而舒缓,时而急促,时而剧烈。
到了最后,妻子看了我一眼,说:“挂了吧,别再浪费电话费了。”
这时,儿子突然跑了进来,他看着我们俩,不慌不忙地说:“是不是人家又没还钱啊?你们太幼稚了吧,等我长大了,别说陌生人,就算是朋友,我也不会借钱给他!”
看着小家伙的眼睛,我弯下腰,轻轻地抱住了他,“每个人都有困难的时候,胡叔叔也不例外。爸爸相信,一个月或者一年以后,胡叔叔肯定会还钱的,到时候还会给你买个小玩具。你要是相信,就和爸爸击个掌。”
儿子缓缓地向我伸出了小手。
那一刻,不知为何,我的心中竟是五味杂陈。